十八 围困 大雨前,还是太阳明晃晃的上午,美蒂就觉得烦躁不安,在屋里屋外走动,什 么都干不下去。她在十点左右洗了个热水澡,故意将水温调得烫人,身上到处红红 的,穿上浴衣,头上裹了毛巾走出来,一眼看到廖麦从屋外匆匆进门。“你急火火 的,怎么了棒小伙儿? ”廖麦瞥她一眼,没有回应,去另一边的屋子端了水杯。他 大口饮水,摇着头,一手狠力捶打后背。 “大概要变天了,背疼;你该去湖边看看,那些鱼又叫又跳,喊你呢! ”说着 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美蒂亲他的额头,他无动于衷。“棒小伙儿,我快烦死了, 真想咬你一顿解解气。”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扭他的胸大肌,又在他的上臂咬了一口。 廖麦解开她的浴衣,想看看胸窝和腋下有没有斑疹。润润的肌肤一切正常。 他说:“走吧,去田里吧,变天前还有不少活儿呢。” 美蒂没有随他出来。她趴在窗户上看他扛着镢头走向湖边,正挥手招呼几个工 人。她知道他要疏通一下水道,把泄水栅栏上的烂泥和苔草除去。她不想干活。她 只想咬他,想伏在他身上泣哭和絮叨。已经十多天了,他对她几乎没有话说,只在 田里苦做,晚上弄一身脏汗就上床,她稍有抱怨,他就搬到车库旁的屋子里独眠。 到了半下午黑云和雷声就清楚地告知大家:一场罕见的大雨也许真的要降下来 了。整个山地平原一直干旱,旱了十年,庄稼人叫苦不迭,齐声诅咒旱魃;惟有这 个农场不太害怕旱魔,因为这儿有刀把湖,有先进的浇灌系统。廖麦和工人们干了 整整一个上午才疏通了水道,下午又开始加固工棚,把不太牢固的架子什么的用地 锚拴住。后来美蒂也参加了,她穿了工作服,戴了白手套,干得非常起劲儿。廖麦 在傍晚闪动的雷电中看着她,觉得她微胖的身体非但不显得笨拙,反而极其灵活、 甚至极其优美。 后半夜大雨浇下来,大得让人吃惊。美蒂伏在窗棂上念叨:“妈呀,大概旱魃 真的死了,这一下要发大水了……”廖麦穿好衣服坐在床上。他听着雷声,听着护 园狗大虎头吠叫,渐渐有点不安。他不记得在大雨中曾经这样难受过。这是一种奇 特的感受,又烦又急,真想把身边的什么东西撕扯碎了才好。美蒂撅着臀部在闪电 里走动,他就愤愤开骂,是一句吓人的粗话——他有些吃惊,自己竟然这样粗鲁不 堪。美蒂转脸凝视他,泪水渗了出来。 从半夜到黎明这一段他们都无法入睡。雨未停歇,直到早晨六点到处还是漆黑 一团。“麦子,你看南边是怎么回事? ”走到凉台上的美蒂喊了一声。廖麦一下蹦 到了床下,蹿上凉台,一眼看到了横着扫动的强光:那是警车上的远射灯,肯定车 子是陷在泥路上了;那些摇动不停的强烈光柱,就是大功率的手提射灯。各种光柱 上下纵横交错摇摆,马上让他想到了去年夏天追捕“兔子”的情景。“我得出去了, 出去看看,”廖麦一边抓起衣服一边出门,美蒂提醒他穿上雨衣。 他快到园子尽头才看出,无论是东南西哪个方向都有持灯的人,他们正往前围 拢,许多警犬跟上狂吠。显而易见,那些人只想把某个逃窜者逼到这边墙根下。廖 麦盯着南面墙下,直到那些人围得越来越近了,都没发现有人翻墙进来。追捕者有 的穿了雨衣,有的没有,浑身是黑乎乎的油垢或泥巴,样子极其可怕。他们不愿与 廖麦搭话,噌噌越过篱墙,显然谁也无法阻止。 接着是细细的搜捕:从廖麦和美蒂的屋子到车库、工棚,还有树丛和庄稼地。 一会儿大叶芋那儿响起了可怕的吆喝,一群手提棍棒和枪的家伙找到了三个身上滴 血的人,他们一拥而上扭住了,用脚踢,用棍子横着打去。廖麦听到他们大声质问 :“那个家伙呢? 说! ”三个人都不应声。 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再没找到什么人,一伙人这才离去,同时将三个人戴了 手铐拉走。廖麦每见他们踏倒一棵大叶芋、踩烂一个南瓜,心上都一阵揪疼。可他 的阻挡与斥责毫无用处,那些人只顾搜人,根本不理会他。 雨停了。廖麦发现自己一直坐在稀稀的泥水中,身旁就是刀把湖拐弯处的苇丛。 他怔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有水声,一转身呆住了:一个头顶荷叶、满脸泥巴和 血迹的人在向他招手,并轻声呼叫他的名字! 他心中立即响起一声:“天哪,真是 ‘兔子’……” 太阳出来以后,所有工棚里的人都面色惨白走出来。他们被一整夜的大雨、被 那场可怕的搜捕吓坏了。大家走到篱墙跟前一看又是大吃一惊:农场被一片白亮的 大水围困在当中。 一连三天大水未退。一些持枪人徘徊在农场四周,他们轮换上岗,红灯闪烁的 警车停在露出水面的高坡上。每个路口都设了卡子,特别是从农场周边通往小码头 的道路,不断有人被截住盘查。所有到外面去的工人、出门运东西的车辆,都被堵 在路上问来问去。 开始几天“兔子”和廖麦_ 起住在车库,后来又搬到了阁楼上。这阁楼就在廖 麦和美蒂的主卧室上面,平时只放一些杂物。阁楼沿墙有一长溜活动木板,原是用 来装饰暖气管道的,这会儿恰好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藏身。两人几乎不再下楼,一有 情况美蒂就敲暖气管通知他们。 “反正这儿食物充足,什么都有,你就耐心呆下去,看看那帮王八蛋能在外面 守多久! ”廖麦说。 “兔子”脸上的划伤刚刚结疤,一只眼睛有些浮肿,左肋疼得厉害。他咬咬牙 关:“我心里急啊,不知那些人怎么样呢。我得想法早些出去。” 他在三天时间里把前后情形向廖麦讲了一遍,特别是四乡八村围打旱魃的过程。 “我们伤了许多人,起码死了三五个——也许更多,这得出去才弄得清。天童的人、 他们的帮凶也有死伤,不过不如我们多。没有办法,这一仗憋了很久,早晚要打啊, 如果不是因为出了偏差,开春就干起来了……” “兔子”要烟,廖麦给了他。他一吸就剧烈咳嗽,还是要吸,“妈的,现在村 里人没有一点办法,就得死等着让旱魃折腾。天童的紫烟大垒还要盖下去,接着是 蓝烟大垒、红烟大垒,唐童干红了眼。大垒的水流到河里、水库里,鱼和庄稼一块 儿死。谁敢跟他们讲理,半夜就有蒙脸汉进家揍人。差不多每个村头儿都被天童用 钱买通了,还送他们汽车、房子,这一来都’成了天童的狗,成了村子的内奸。大 伙干什么都得瞒住这些狗,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廖麦点头:“钱的腐蚀力比硫酸厉害十倍,如果钱的力量不够,再加上其他。 蓝烟大垒还要往北压过来,压上我这片农场……这群畜生! ” “畜生! 在大垒里做工的都是村里的穷人、外地的童工,他们什么劳动保障都 没有,工资低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每个月都有人不小心中了毒气,或者自杀 ! 这些死者如果有家属找来了,就付一点点赔偿金;如果是独身一人的外地工,那 就偷偷埋了算完。村里人都说:紫烟大垒是咱老百姓的血汗拌水泥、白骨当砖头砌 起来的! ” “兔子”讲着,按一下左肋,伸手要一粒止痛药。 廖麦摇头:“你药吃得太多了! ”可对方的手仍旧伸着。廖麦叹一口气,只好 再给一粒。“兔子”说下去:“村里人开春要起事,已经准备了几个月,全是背着 村头的。可谁知村里领头的人当中有个怪人,一见串乡的阴阳先生就着迷。可是有 一个老道压根儿就是假的,他是天童的人,在方圆百里干尽了坏事:建道观敛财, 暗里探听消息等等。两个领头的就这样给抓走了。这次开春起事就这样完了,他们 被那个‘老道’卖了,抓走的人至今下落不明……” 廖麦打断他的话:“那老道你见过? 什么模样? ” “中等个儿,大圆脸泛着油光,稀稀拉拉的黄胡须,年纪不到六十……” “那就对了,那大概不会错的……” “兔子”扳着廖麦的肩膀:“什么不会错? ” “哦,我在想一个人,”廖麦记起的是三叉岛上的新道观,那个折磨女领班的 邪魔,“十有八九是那家伙! ”他把与戚金见到的老道从头告诉了一遍,“兔子” 说:“肯定是这个人! 听说他一直鼓动天童盖新道观,他要去做主持! 这家伙手上 沾了血,早晚有人和他结算,咱等着瞧吧! ” 夜深了,两人根本睡不着,因为要不停地走动,下面的美蒂也无法入睡。她索 性上来听他们说话,还去厨房做了一餐丰盛的夜宵。她离去时,“兔子”说:“我 从来没遇比嫂子更美的人! 老兄,我想不出你多么有福……世上所有的人都该嫉妒 你,真的! ” 因为“兔子”左肋疼痛加剧,廖麦和美蒂怀疑是骨折。他们合计怎样将他送到 医院去,可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墙外的警车仍在穿梭。美蒂在园子里采了跌打草, 她记得父亲在世时使用过这种草药。她捣好了药膏,然后为“兔子”敷在伤处,每 天更换一次。 美蒂每次为“兔子”换药,他都要冒一身大汗,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个别时 候相反,他会像发冷一样牙齿磕碰,浑身打抖。美蒂吁吁喘息:“你痛得厉害吗? ” “兔子”摇头。 “那怎么了啊? ” “兔子”咬牙不语。美蒂每次挨近时,他都嗅到一股特异的气息,就像野地里 发出的青生气,有点像苍耳或野麻的气味。这气味太浓了,以至于让他难以支持。 他屏住呼吸说:“嫂子,不要紧。我好、好多了……” 漫漫长夜,两个人都无法入睡。廖麦直到后半夜了还在喝酒,“兔子”开始为 他担心。 “‘兔子’兄弟! 我想告诉你……不是我今夜喝多了,你别把我的话当成醉话 啊! ”廖麦脸色通红,紧攥对方的手。可是“兔子”知道他从深夜十一时开始喝喝 停停,现在已是凌晨两点三十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额角的脉管涨起。真让人怜 惜! 听美蒂说过,每天夜里的这一段常常是廖麦的困难时刻——他有时会醒来,被 一阵极恶劣的情绪攫住,不能解脱。这时他会彻底绝望,走投无路,并且相信:死 亡才是人生最合理最美好的结局……她竭力让他从中摆脱,并一再提醒这是一种病。 他时不时脸色苍白、额上冒出虚汗,心里慌慌的,这时必须把脸深埋在美蒂茼麻似 的头发里,直到缓过一口气来……在美蒂的帮助下,他会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不再 犯病。可是这会儿,今夜,廖麦又坐立不安了,他走动,趴在小窗上看,谛听下面 美蒂的呼吸。他急急转身对“兔子”说:“我想告诉你,我老婆,美蒂,她是一个 刺猬精的孩子,她不是一般的人! 我岳父领她走出林子时,她还一天到晚不离蓑衣 呢,直穿到十几岁……” “兔子”眼睛发直。他盯着廖麦,嘴巴再也合不上。 廖寿低头讲述了岳父良子走出林子前后的情形,以及那个同样穿了蓑衣的女人 怎样在林边与之分手……“我一直担心美蒂有一天会走得无影无踪,我们夫妻不会 长久……” “兔子”直着眼抓起酒杯,等对方阻拦时,他已经喝下了一大口,口吃一样问 :“真、真的? 你在说醉话吧? ” 廖麦摇头:“她至今还藏了那件小蓑衣呢,等我找给你看……” 姐妹们 自从“兔子”离去,廖麦夜间就没有下过阁楼。他开始酗酒,这让美蒂无比忧 愁。 白天,廖麦除了与工人们一块儿干活,剩下的时间就是和篱墙边的痴士们混在 一起了。美蒂一走近,痴士们就嗷嗷叫,朝她做着鬼脸,这反而让廖麦一脸的开心。 从南边过来的流浪汉越来越多,有的一连好几天赖在篱墙下不走,廖麦就搬来酒菜 一起享用。 “知道吗? 她是一个刺猬精……”廖麦喝得脸色紫红时,指着不远处的美蒂对 痴士们说。 一个痴士哈哈笑,拍手。“妈呀,我的天! 怪不得我觉得野骚气顶鼻子……伙 计,咱俩算是遇着了。俺就愿来你的园子,一躺在篱墙根不想别的,净想过去的事 儿,想那片老林子! 那是咱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地方呀! 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告诉! ” 痴士说着抢过酒瓶,抓着乱蓬蓬的头发,直眼盯住远处的美蒂。 廖麦知道这家伙喝醉了。痴士仰躺在那儿,一手握酒瓶,一手在身上抓着痒说 :“我慢慢说,不过你可别以为咱是顺着竿儿爬,编事儿! 我说的好比是梦里吞吃 大馒头——直到噎醒了还满口喷香哩……” 那时咱才十几岁,有一天跟上本家三叔去岛上姥姥家。那岛不远,三叔的船一 会儿就划到了,咱赶去姥姥家吃饭。三叔驾船走了,咱还住在姥姥家,一天到晚尽 吞大青鱼丸子、去海边逮蛤蜊。谁也不挂记咱,咱的水性和鱼差不多。 那天我在礁石里趴着,剥一些牡蛎吃,吃着吃着就呕起来。我头一晕,腿也抽 筋了,妈呀一出石礁就被一股海流抽过去。咱那会儿慌了,眼盯着海岛,可就是游 不过去啊。焦急中呛了几口水,就没了知觉。 老天,醒来时躺在海边上,是一片白沙岸,身子底下全是沙参花儿。“看他醒 了睁眼了,我说他没死嘛! ”“一点都没死! ”两个女孩在嚷嚷哩。我看见两个和 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蹲在一旁,她们咬着野果,伸手动我。旁边是一些海草乱泥, 原来她们把我身上的脏物都揪下来了。我想说话,一张嘴发不出声儿,咱的嗓子给 淹坏哩。 姐妹俩一会儿吵起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明白是为了争咱哩:“是我先看见 的,归我! ”“可没有我,你能拖上来呀? ”“是我的! 上次那个小海豹给了你, 后来还不是养死了! ”“那是因为它有伤! ”“这又不是海豹,这物件光溜溜的, 恐怕更难养活呢! ” 她们争吵半天,最后还是用葛藤做了副担架把咱抬起来,往老林子里去了。我 这才看见她们都穿了蓑衣,可咱一丝不挂哩。她们身上有一股野麇子味儿,这是我 记得最清的,连满地沙参花、枣花的味儿都掩不住……老林子可真密,动物毛刺刺 的胡蹿乱跳。我到这会儿还记得,一路上老有一些毛茸茸的脸儿探过来,满身嗅咱。 有一两句听得明白:“什么物件? 哪里捡来? ”姐妹俩说:“不认得哩,回家让俺 妈看看吧。” 一座茅屋和她们身上的蓑衣一个色儿,大屋顶快挨到地了,小窗户就像玉米筐 那么大,野豆秧子爬得满地都是,一堆干柴禾垛摞在西山墙下,那儿还有两个草窝 铺。她们不把我抬进大屋里,偷偷摸摸弄进了铺子,蹲在旁边商量是先养起来、还 是先让妈妈看一眼? 最后说还是先藏一段吧。 离铺子远一点还有一些柴禾垛似的东西,里面有干干净净的茅草铺成的窝窝。 她们把我抬进去,给我水喝,然后喂我一些白胖的虫子,我吐了。又喂我沙参籽和 野蜜、松籽,这才凑合着吃了一点。夜里咱想家、想姥姥,哭啊哭啊,不歇气地翻 身,身上沾满了草末。姐妹俩天亮时蹲下看我,嘴里咕哝:“谁知道呢,也许这物 件像鸟儿,喜欢睡在笼子里。” 她们按咱的身长编了一只大鸟笼。咱给悬在了一棵合欢树的粗枝上。 开始两天有不少野物来看。姐妹俩夸耀说这是她们亲手逮来的,还指着大獾和 狐狸:“他比你们个头还大哩! ”我只想说话,可是淹坏的喉咙难发声。老吃野果 和野蜜,又睡在笼子里,夜里一凉,咱不光嗓子哑了,周身烧得火棍子似的。 她们慌了,说:“这么好玩的一个物件,可别再养死了呀,快告诉咱妈吧! ” 一个穿蓑衣的五六十岁的婆婆来了,她凑在鸟笼跟前看了一眼,一脸的吃惊, 回头呵斥两姐妹:“了不得了,这是一个人哪! ” 两姐妹一伸舌头,头缩进蓑衣,再不吭声。接着婆婆三两下扯开了鸟笼,把咱 打抖的身子搂到怀里,嘴里哎哟哟喊着,一口气抱回了那座大屋。这儿才是人呆的 地方哩,有床有柜子,床上还有被子枕头。我躺在床上,喝了婆婆调制的草药,觉 得好多了。婆婆熬了薏米粥给咱喝,煮红薯山药给咱吃,还在柜子上摆了一碟草莓 一碟桑葚儿。这分明是把咱当人待嘛。 到了能说话的一天,咱开口第一句就是:“我要穿裤! ” 咱只穿了一件蓑衣,因为这里只有蓑衣。一活动就露出下边,小解倒是方便。 凑合一下吧。我告诉婆婆咱从哪儿来,咱想家——婆婆说那是个村子哩,就在老林 子外边,离这儿可不近。她让我安心呆着,等壮实一些就送出去。夜里姐妹俩就钻 到床上,三两下揪了咱的蓑衣,说:“敞了敞了! ”她们上下摸索我,没头没尾地 亲我,夸我长得比兔子都好看。她们一点也不闲。婆婆一走过来,她们立刻装睡, 婆婆一离开她们又闹起来。后来婆婆见我的蓑衣老要滑下,就吓唬我说:“半夜黄 狼会来咬你下边! ”姐妹俩哜哜笑,每隔一会儿就把手伸过来捏一捏,这个说: “呀,它还在呢! ”那个说:“蛹儿真好,变大变小! ”她们到了下半夜就点上灯, 跟咱比量下身,瘪着嘴说:“还是蛹儿好哩! ” 月亮天里,姐妹俩领我出来。她们走路身子一扭一扭,小路边一有什么亮晶晶 的眼睛忽闪,就啪一声拍一下它们的脑壳。她们攀上青杨树梢,摇动着唱起来,海 风把歌儿吱哟吱哟吹到老远,到处都有野物应和。“老獾害凉了,老獾嗓子比野猪 还粗! ”姐姐说。妹妹见一只公羊走到树根,就故意撒起尿来。公羊摸着头顶咕哝 :“晴天嘛,怎么下起雨来? ”它一离开她们就大笑起来。 在海边,姐妹俩蹿跳、跑,脆嗓子把扑扑的海浪震得哗啦一声碎了。她们牵上 我跑,身后是呼呼喘的大野猪,那獠牙啊,月亮下看去像两截树权。 睡觉前我们采了好多野果,抱到床上,搂在被窝里咔嚓咔嚓嚼。大月亮从窗户 照进来,她们不吭气地看咱,伸了鼻子嗅咱全身。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们就大惊小 怪的,指着咱的身子喊:“看! ”那一霎咱使劲闭眼,不敢吭气儿。咱心里像装了 野蜜,可咱害怕哩。 月亮转到窗子正面时,四下通亮了,该咱看姐妹俩光溜溜的身子了:她们后背 上全是金晃晃的毛儿;小肚子上、腿根上,金色的毛儿一燎一燎,啪啪直进火花儿。 “咦? 这咋了? ”咱坐起来,她们就嘻嘻笑,露着豁牙儿…… 雨潆潆的一大早,我被婆婆送出了老林子。她故意在姐妹俩熟睡时把我送走了。 可是我回到村里再也不能安生了。爹妈以为我在野外中了魔障,看我一个人发 呆,就找来阴阳先生。那家伙用一面镜子照我,又使一把桃木剑指来指去,嘴里老 发出:“呔! 呔! ”最后还说:“精怪把好生生的孩子戏了! ”妈妈问:“什么是 ‘戏了’? ”“就是给玩耍了、糟蹋了、采阳了! ”我听不懂,只盯住这个人,认 准他是仇人! 我心里扑扑跳…… 阴阳先生让我喝了一碗黑乎乎的水。奇怪的是咱从那以后真的缓过神来,对那 林子不再日思夜想了。咱又像别的孩子一样下田、上学,一直长到了牛背那么高。 咱的头发又黑又亮,脸上生出了粉刺…… 这样直到有一天,夜里咱突然全身燥热,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一口气溜出村子, 就像被什么牵着似的,一直往西、往西。那一夜月亮真大,我望着没边没沿的野地、 林子,嘴巴都合不上——西北风里有海浪声,哗啦啦,哗啦啦;然后是树梢乱摇, 有什么在吱吆吱吆响! 我敢说咱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姐妹俩在远处唱哩——真哩, 只一会儿就是花花黧黧的声儿了,那是野物一齐张开了毛刺刺的大嘴…… 我非去林子不可。我夜夜不睡,偷着哭,在心里说:让我去吧,去吧,要不我 会死啊。就这样,有一天我找了个借口出门,一头扎入了老林子,死也不回头。这 片老林子啊,我一脚踏进去就迷了路。葛藤绊脚,荆棘扯衣,咱给弄得头发乱了手 脚带伤,血一滴滴渗进沙里,开春就会长成人参花。走了整整一天,大月亮又升起 了,我倚在树上听,果真一丝丝飘来吱哟声:她们又唱了! 那时咱眼泪呼一下冒出 来,循着这声儿就往前野跑起来。 日头升起时咱又见茅屋,见到两个穿蓑衣的大闺女:她们出落成这样,只回头 瞥咱一眼,就让咱喉头发紧手心出汗。她们也伸了手掩口,羞红了脸…… 婆婆腰都弓了,她一眼认出了我,叫:“孩儿? ”我答:“嗯哪! ”姐妹俩中 等身个,姐姐比妹妹高一些,也更好看。她们像换了两个人,如今不太说话儿了, 只用一双大眼瞥人。夜晚的月亮快升起来吧,去月亮底下,去草莓果儿最多的地方, 她们就会像过去那样了。可惜咱又错了,俺仨一起走出茅屋时,她们还是一声不吭。 到了长满桑葚的地方,姐姐采一捧递给我;妹妹弹野物脑壳玩,落在后边。 咱和姐姐坐在海边。她身上全是野麋子昧儿。咱闭上眼,觉得她在亲咱的头发。 咱把头偎在她胸前,看见月亮光儿在她身上流起来,湿了衣裳,流到肚子和两腿的 金毛儿上。她全身抖着推拥我,对准咱耳朵眼儿喊:今夜,今夜…… 我还睡在那张藤子大床上。下半夜了,小猫蹄一点点近了。又是野麋子味儿。 一只小手搭上咱脑瓜。 咱缚住她,在漆黑中摸到了滑溜溜的、像小猫肚子那样细密的一片绒毛,心咚 咚跳。我想起阴阳先生的话,赌气咕哝:“戏了罢! 玩耍了罢! 采了罢! ”她捂咱 的嘴,咱摸她的背,手指一触到了那片桃茸就抖得不行,急得乱蹦,活像鲤鱼打挺 儿。正这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果果、果果”,是老婆婆叫,她披了蓑衣、手 擎蜡烛过来了。果果一弓身子逃了。 “孩儿,”老人掀开我的被子看看,抚着我的脸说:“你长大了,我不得不告 诉你,你和她可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我一辈子就和她在一起! ” 老婆婆揪揪身上的蓑衣:“俺们是刺猬。俺们世世代代只能呆在老林子里。” 我跳起来:“那有甚! 我一辈子也呆在老林子里! ” 老人摇头,仰脸看着窗外:“孩儿,人和刺猬不一样哩,人要叶落归根,你到 时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俺不去,就不去! ” “孩儿,我天一亮就送你走……” 老人一低头,一咬牙,蓑衣毛儿全穸起来,差点吓死咱…… 天亮了,哭也没用,咱又得走了。可咱不知该去哪儿哩。 咱出了老林子,再也不想回村了。就这么着,咱从那时起就在野地里游荡了, 没家没舍的,谁见了都喊一声:“快看哪,大痴士又来哩……” 隔世冤家 鸡窝镇迎来了自己特殊的客人:破除迷信宣讲团。该团应镇上请求,由上级有 关部门组织一些科学人士组成,如省气象台、大学水文气象专业的学生等等。宣讲 团要在镇子和周围村落巡回讲解一个月,专家们分门别类上台,尽可能使用通俗易 懂的语言。为了吸引听众,每次专家登台前后都要穿插一些文艺节目。除此而外还 有一个专门调查旱魃事件的人训话,这人面色严厉,口气生硬,仿佛吐出的每个字 都如板上砸钉:“有人趁机造谣哩,说什么双方死伤几十人! 哪有这事儿? 几个村 子出动打早魃嘛,人多生乱,磕磕碰碰自然少不了,伤个把人也在所难免,什么时 候开枪打死人啦? 经过三十多天逐一排查,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父老乡亲:被 枪打死打伤的一个都没有! 当然了,也有人伤得不轻,可那笔账要记在封建迷信头 上……” 训过话后没人鼓掌,满场死一样沉寂。 科学讲解的人每每满头大汗,千方百计要人们相信连年大早是必然的,有科学 根据的,“强气流”、“低压槽”、“空气对流”……这都是天上的事儿,绝不是 地下的事儿,再说哪有什么“旱魃”这种妖物啊? 宣讲团在前几场没有遇到什么障 碍,后来却颇为不顺。有一次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上台谴责了打旱魃的愚昧之举,然 后又讲唐童作为时代楷模的贡献、他因该次迷信活动蒙受的巨大损失,讲到半截竟 然揩起了眼睛。听众当中有人认出她即是当地某人,立刻站起来揭了老底:“你的 话咱才不信哩! 你得梦游症那年夜夜顺着沟边跑,头上还戴一个有海军飘带的帽子 ……”台下一片嗡嗡声,因为当年这事儿有不少人知道。有人拍着腿应和:“不假 不假,早听说有这么个闺女,原来就是你呀! ”台上女人哇一声哭出来,用低得快 要听不见的声音骂了一句粗话,一扭身跑下了台子。 从那以后宣讲团越讲越没劲,没续下三两场就散了伙。因为在山地平原这一带 讲别的可以,要否定旱魃的存在是徒劳的。老人们愤愤然:“如果说没有旱魃、如 果说连旱魃也打不得,那真是一点天理都没有了! ”宣讲团走后人们编出了许多笑 话,说这一伙人既然偏向那个妖怪,就有另一些死对头暗中修理他们:那些狐仙呀 黄鼬大仙呀一齐出动,反正这些精灵肉眼是看不见的,一个个隐身物件上台去抽他 们的嘴巴,还刺啦一声把裤子剥下来……一个叫“快嘴刘”的人把打旱魃的过程编 成了顺口溜,几天内传遍了周围几个村庄——他把唐童和旱魃混成了一个人,把挖 掘妖怪的藏身地穴与紫烟大垒也搞混了。他喝醉了,念一会儿顺口溜再大骂一通: “狗东西前些年不停地咒啊、骂啊,恨着人家霍老爷,其实哩,霍老爷不过是吃些 青草! 你们一天到晚吞吃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不错,霍老爷当年是搞了一些妇女, 可你们搞得更多,搞洋妞儿,还强奸幼女哩! 你们才是挨千刀的畜生……” 小蓓蓓回家时带来各种消息,这让廖麦非常吃惊:女儿知道的事情多极了,比 如那天参加打旱魃的具体人数、集团所受损失的估算数字、一个叫金堂的人怎样紧 急调动资金、受伤的要犯怎样逃脱……“那人叫‘兔子’,可能在海边窝藏了一段, 养好了伤就逃窜了。”她吮着一块冰激凌,朝爸爸伸伸舌头。 廖麦看一眼美蒂,没有吱声。 这晚上小蓓蓓因为找一本旧书之类,不知怎么上了阁楼,刚上去一会儿就“哎 哟”了一声。廖麦和美蒂赶紧上去,发现女儿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几条沾了草药 和血渍的绷带,又看一个个烟蒂……“你爸爸大雨那天磕伤了,”美蒂一边说,一 边收拾地上的东西。 “爸! 爸啊,”她走近了,想掀他的衣服看。廖麦阻止道:“没什么,小花鹿 蹄子,走吧,咱下楼去吧……” 下楼后很长一段时问里,小蓓蓓不再说说笑笑了。她一会儿瞥一眼妈妈,一会 儿看看父亲。后来她挨近了妈妈,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美蒂的脸色有点紧张。廖麦 问:“怎么了? ”美蒂不语。他又问一遍,小蓓蓓才告诉:“快嘴刘’出事了,我 们公司有人上班时发现的,他躺在路边沟里,手反绑着,嘴巴给麻绳缝起来了…… 当天拉到医院拆了麻绳。人没事,身上也没有别的伤。” 廖麦捶着桌子:“瞧他们有多残忍! 不过他们能把所有的嘴巴都缝起来吗? ” 小蓓蓓脸色肃穆,一双大眼紧紧盯着父亲。这样一会儿,她胆怯地叫了一声: “爸,有人真的太狠了……不过,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集团那天晚上 没有杀一个人! 真的是有人在趁机造谣! 他们惟恐天下不乱! 真的……” 廖麦一愣,突然“啊”了一声,身子摇动一下才站住。他紧盯住小花鹿蹄子, 大口喘息:“你、你们集团? 你又是哪个集团? ” “我们,我是说‘天童’……” “你们集团? ” 美蒂急急上前一步,把小蓓蓓揪到了自己身后,“麦子,孩子那个公司也属于 天童啊……” 廖麦伸手一指:“美蒂,你听见了吗? 她刚才说——她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 诉你’! 你听见了吗? 谁让她来负责了? 谁? 她说是有人造谣,我看就是她! 是她 在造谣! 她压根儿就没在现场,可她就敢说没有杀一个人! ” 他吼起来。美蒂把逼近的廖麦推拥着:“别啊! 别啊麦子,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的话啊,麦子! ” “我看要缝嘴的是她! 她是孩子,可她该知道用粗麻绳缝嘴、绳子穿肉时会流 多少血、会有多么疼! ” “麦子! 麦子啊……” 廖麦费力地拉扯美蒂,可就是无法将母女俩分开。他指着小蓓蓓:“你给我滚 ! 滚! 立刻滚回你们的集团……你给我滚吧! ” 小蓓蓓吓得浑身抖动,她用力挣脱,终于挣开了母亲的手,哇一声哭出来,冲 到门厅,又跑向院子,直奔那辆酒红色的轿车。美蒂没有追上,汽车刚一发动就开 走了。 美蒂回到屋里,一眼看到廖麦:大颗的汗粒正从他额上渗出,一串串滚落到脖 子上,又淌进领口。她悄声退到了一个角落。她觉得泪水直接流到了心里。 一直到深夜,美蒂还是呆在那儿。她好像闻到了浓浓的酒气,跨出一看,廖麦 已经快要喝空了一瓶白酒。她想夺下他手中的杯子,一用力杯子碎了,他被割伤了 拇指,鲜血立刻哗哗淌下。“天哪,麦子啊! ”她要为他包扎,他拒绝了。他去自 来水前冲洗伤口,水盆里立刻是一大团红色的水。 她浑身打颤站在旁边,像是自语:“原谅她吧,她还是个孩子啊……” 廖麦手上的血好不容易止住了。他坐到桌前,酒瓶对在嘴上,把剩下的酒一饮 而尽。有些憋气,他大口呼吸,站起来,胸脯上下起伏。美蒂走过来,看着他苍白 的脸庞:“麦子,你喝得太多了! 不舒服吗? ”她抚摸他的后背、前胸,一直抚摸, 然后又把他的脸庞紧紧按在自己浓浓的头发中。 廖麦大口吸气,坐下,“没什么,我好多了……” 他转脸看她时,她发现他的眼睛都红了。他低头看受伤的手,用力握了握,像 是想使它重新渗出血来。“大概快了,该有个了结了。不会拖上很久了。”他看着 拳头,声音沉沉。 “什么快了? ” 他没有回答,一直看着窗户:“我应该抓紧时间做点什么,我对他们是有承诺 的。我说过的,就该去办……” “麦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办什么? ” 他盯住她:“付给工人们钱。我以前说过,我们与他们不是一般的雇佣关系, 而是一种新的劳动组合。 我们如果一年年全结算下来,付给他们的要更多——比现在多得多! ” “是这样啊! 原来你还在打这个呆主意……”她提高了声音:“麦子,你付给 的已经比别人多出了一大块儿,你还要怎样? 他们不过是打工的,他们又没有农场 的股份! 再说咱也没有办一个股份公司啊! 我,我再也不能依着你了……咱们,咱 们为这个农场投了多少啊……” “你投了! 你投得太多了! 可是你的先期投入就必须保证你后半辈子一直盘剥、 盘剥、盘剥下去? 你看不见他们脊梁晒脱了几层皮,脸都晒裂了? 你想做女唐童第 二? 你到底是谁? 你告诉我! 你现在就告诉我! ” 廖麦一双红眼睛凑过来,这使美蒂惊得嘴巴大张,退开一步喊:“我是谁? 我 是你老婆——你的……隔世冤家! 我是谁啊,麦子你自己说吧,说说我是谁……” 廖麦的大手一下抓住了她,只一下就拽到了怀里。他又一次将她浓浓的、茼麻 一样的头发握紧,反手一拧,她的脸庞就仰起来了,嘴巴也张开:他可以看见她翘 动的舌头了。她一直看着他,一声不吭。 “你喊吧,快喊吧,你就说野蛮人又要打老婆了! ” “我不喊。” “喊吧,刺猬精的孩子,你扎疼了我,我非愣揍你一顿不可! ” 他在吐出最后一句时,突然两臂一收,把她的脸庞紧紧按在了自己胸前。她在 他怀中一动不动。这样l 呆了许久,他发觉她在咬他,一下一下咬他的胸肌。 屋子里漆黑漆黑,静极了。这时候如果有一只耗子跑过都听得见。没有,家里 没有耗子,也没有猫。远处的鱼跳声倒是传过来,那是黄鳞大扁,熬汤时会散发出 浓烈的枪药味儿。 “麦子,麦子,你从来没有醉成今晚这样哩……” 他一动不动抱着她,眼望黑黑的窗洞。他知道自己一点都没醉。 “我爱你麦子! 我的棒小伙儿,我往死里爱你啊! 我说过,我离不开你,我们 俩大概真的是一对隔世冤家哩……” 雨读 戚金,不知你今夜正在哪里、做些什么。我思念你,用一支笔与你交谈。又过 了午夜,安坐桌前,感受一种清美,一种古老的美感。当然是一个人。没有红袖添 香,没有艳俗的功名! 尊敬的朋友,在这个风雨围逼的寂夜,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咱 们一起的日子。我不是指与你和修三人共处那会儿,而是指与你在南部山区、在海 岛的那些交谈。你那个奇怪的住所,那个有巨大顶盖的山半腰的石窝,真是神奇啊, 这让我想起一只鹰,一处鹰穴。我能想像山雨扑来、雷电交加时的情景。那时你大 概能听到山野狼号。你那儿缺一个好帮手,可惜这个人未能平安抵达。我得告诉你 这个不幸的消息:他在半路上被拦截了。 我理解他的处境——所有在山地和平原无法立足的人,我都引为兄弟。可是, 我仍然怀疑那场惊天动地的“打旱魃”,害怕它隐含的灾难。这也并非你的希冀。 你不屑于空谈,更不愿陷入任何泥淖。探索、勇气、劳作,这是你的信条。 你知道,我一直渴望过一种晴耕雨读的生活。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故而追求 不息。原以为这是最朴实无欺、最容易实现的事情,今天看真是大错特错。 从父辈或更早,多少人啊,他们都对自己有过这种期许。难以实现。动乱,人 走他乡,妻离子散,或其他。人生还没有那样简捷便当。美蒂深知我心,她在含辛 茹苦的园子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了一个书房。为此,许久以来让我心存感激。 我甚至认为她就代表了这样一种生活。我们安顿下来了。是的,晴耕雨读。由于那 个旱魃,连年大旱,火日当头,几乎总是昼耕夜读。一样。这是一部词章的上阕下 阕。 这样的日月安排,当年的八国联军是不会赞同的,而地主们倒不会反对。同为 强势,人生理想却大不相同。如今我们在紫烟大垒下讨生活,喘息艰难。 我们一起走到了如此悲伤的时刻,却呆在了完全不同的处境中。你有鹰穴。我 于午夜,于凌晨三点独自寻索。我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攀比黑色的童年:那时我知道 黑色后面是什么,现在则不然。舀不完的半生浊水……我不敢去想两个人的眼睛: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山中的老妈妈。我从他们的目光里读到的全是慈爱和希望—— 我那时多么年轻,在乌黑的无星无月之夜,两手一扫硬撅撅的浓发,会发出蓝色的 电火。我什么都不怕,就那样一路冲到了野地里。 前边等待我的是什么? 我想说:我可以不要岁月给予的智慧、不要任何财富, 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两手一扫浓发时溅出的蓝色火花——那是少年的闪电啊,没 有它,就无法点燃自己的心。 朋友,我没有参加“打旱魃”——没有机缘,或深深的疑虑。我陷入了两难。 你可以想像那田野上涌动的人群,乌压压一片,那是千万吨“踢啊踢”。是的,每 人心里都有一撮粉末状的东西,可是…… 晴耕雨读? 哦咦! 朋友,你在高山上抽着烟斗,不动声色;你在目击,该不会 无动于衷吧? 我正从头寻索: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怎样伤害了我。诚然,这是一 个缓慢的过程。它掺在风中,让我在不知不觉中风化。农场,书籍,舒适的、有浴 室和卫生间的居所,现代耕作——这的确是一种“新概念”。 我已经在不自觉间走近了它……深夜,我突然明白它简直就是一种蛊——我们 走进了默默中蛊的时代。 夜色浑茫,我感到了疼痛。很痛很痛。 淅淅夜雨,展开书吧。无法言喻的嗜读之魅——今夜正读到这样一章:古代战 乱中,一位书痴迷于夜读,对四下围起的刀兵野火全无察觉。他只是大声诵读,忘 记一切,竞对越来越近的灾殃浑然不觉。是夜,周遭血流成河,房屋尽焚,惟有书 痴所居百步圆周——诵读之声可达之处——一切保存完好……此景为人惊叹。一日, 有一小童头扎双髻,进门施礼,说山里师傅身体不适,想听人诵读,特来恳请。书 痴未多思量,携书出门。随小童行至不远,入山壑,进茅庐。书痴捧书端坐蒲垫, 大放诵声。一个时辰过去,隔壁门启,出来一携杖老者,银须飘飘。小童谓:“此 乃师傅也,听了诵读果然好了许多。”老者未言,旋即回到里间。书痴出门时,小 童端一木盘送客,盘中有一点银子、一张药方、一束香。半路上,书痴问师傅何人 ? 小童捉过他的手,在手心里描画出三字:孙思邈。 书痴归后用过药方,焚香抚卷,仍旧嗜读成癖。至一百二十岁,秋日,书痴想 起山壑茅庐,沿旧路寻觅,但见平原广泽,浑然无边,哪有什么山壑…… 今夜,抬头倾听淅淅雨声,推窗看茫茫夜色。无边无际,一如心头的虚无和荒 凉。 我大声诵读起来。是的,今日今夜,这诵读之声仍可达百步圆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