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最深的夜色 山地深处,岩层下的金矿洞穴里,五个人准备过夜了。他们觉得这会儿是夜晚, 该睡觉了。其实到底处于一天中的什么时辰,他们也不知道。最先来这里的三个人 已经在洞里呆了两年,其中年纪最大的是个瞎子,平时由他掌管时间,他说一声 “天黑了”,天就是黑了。五个人只以年纪和进洞时间排序,相互唤作“老大” “老二”之类。老大进洞一年后眼睛得了火暗,连刺眼的灯泡都看不见,惟有一颗 心越变越灵。 他用心算法知道了时辰、外面正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死期。 老大算出自己将死于今年的“古历二月十八日”。大家都知道这日期是不会错 的,错的只会是这一天到底何时降临。因为刚投入洞子时每个人都大意了,没有认 真记下时间;后来才想起这是顶顶重要的事,这才按时往一个地方刻痕记数。问题 是没有钟表,每一天在黑影里首尾相接不好区分,再加上还有闰月,所以洞里的人 要准确找到某一天也就难了。不过老大说他一次次使用心算法,估摸这一天就混在 这十天半月里,反正这一天肯定是离咱不远了。 “老天爷把这一天剔去扔了吧,因为谁死也不能让老大死。他死了就等于洞子 塌了,完了。”老二对刚进来不久的两个新人说。 新来的两人当中有一个小伙子,他先是盯着那人不语,最后还是问:“这为什 么? ” “就因为他是咱大家的眼睛! 他把黑洞子外边的各种事儿讲给咱听,让咱像溜 达串门一样。他一蹬腿,咱不就成了睁眼瞎了,从今以后外面的什么事儿也不知道 了。” 小伙子心里说“哪有的事儿”,嘴上却一言不发。 他在昏昏的光线下看着老大那双石头眼,轻轻磕牙。 老人两眼得了火曙之后,一天到晚瞪得像鸡卵一样,连睡觉都不闭,结果就变 成了石头色。有人半夜按了按这双眼,说:“老天,真石头。” 在一个大铺子上,五个人仰躺着。铺子由草袋子和水泥包皮、厚纸壳做成,油 滋滋的被子是深蓝色的。原来的三个人真是贪婪:许多天来一直让新来的两个人讲 外边的事情,不准歇气儿。老大怎么了? 他怀疑自己的心算法? 不,他只是想证明 自己。新来的两个人听他讲了几句外面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真的发生过这些。 就在两人被投入洞子前一个月老人还咕哝:“咱这里快添新家口了! ”至于这两个 新手进来的原因,老人没说,只是指了指嘴巴。 小伙子仰躺着,看着黑黑的岩顶说:“我这会儿最恨的不是唐童,也不是其他 人,是那个假老道! 是这家伙骗了我的话去! 等咱遇上他的那天,给他揪去胡子、 再割下他的家巴什儿! ” “恨死了他! 恨死了他! ”旁边年纪稍大一点的人也说。 “你们该管住自己的嘴,”黑影里的老大说。 老四悄悄揩去渗出的泪水,忍不住问了一句:“老大,好哥,你算算我老婆子 这会儿做甚? 分手时她正给二小子做棉袜子,刚做了一半……” 老大鼻子吭吭响。每逢艰难的运算,他的鼻子都要响。“棉袜子是做好了。这 会儿脱袄睡觉了,左手里握着娃娃的小脚丫。好老婆子啊! 她好哩! ”他说着突然 赞叹起来。 老四欠起身:“她怎么了? ” “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你走了不到一月,就有光棍汉提拉着裤子去找她,你猜 她咋说? 她说:‘我用烧火棍捅你个豆虫冒油儿! 俺生是他爹的人,死是他爹的鬼 ! ’好家伙,看这会儿大奶子堵在小娃嘴上,小家伙眨巴着一双小猴儿眼吮着呢! 就这! ” 老四哭出了声音。旁边一片叹息。老四说:“我知道那个光棍汉是谁,也知道 他这辈子都难得手。不错,您老眼力狠毒,俺那家口奶子怪大不假,在村里外号叫 ‘口袋’哩……” 他这样说时,没一个人发笑。小伙子在暗处咬了咬嘴唇,后来终于问:“我的 事呢? 她后来呢? ” 鼻子再次吭吭响。“你的事,小子,咱如今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同是地底的 冤魂坯子了,也用不着遮三盖四的,干脆实话实说吧,你那个相好的就靠不住了! 别看大辫子悠达悠达直打大腚,赶集时东瞅西瞅,眼珠儿专往年轻后生身上转哩。 你走了她也哭过,抹了三五回眼窝泪就干了,再也流不出了……” 小伙子腾一下蹦起:“她不等我? ” “还等? 等到猴年马月? 你才刚进来,俺哥仨呆在洞子里两年了,也没见个天 日,每天摸黑干活开矿石,人家从竖井里送来水饭,这日子没有头呢! 这工头儿是 个蛇蝎心肠,杀人不眨眼! 哎,小伙儿,你和大辫子的事也怨自己,那会儿反正随 身带了火钩子,怎么不趁早把她的火拨拉旺? 这倒好,人刚走了两天半,火就熄停 当了……” 黑影里传来小伙子的泣哭声。一会儿声音增大,是呜呜的声音。小伙子跳起来, 大骂:“丧尽天良的矿头儿,唐童的玄孙,还有那个假老道,你几个该辈辈都下地 狱! 我年轻轻就给活埋在这里,谁也不知道,我怎么办哪! 我还活着干什么? 我死 了吧! 死了吧! ”他骂着叫着就想撞头,几个人一回手捉住,按紧了他。 老大蹲起,凑到眼前,捉起他一只手按在自己头上:“伙计,摸到大疤瘌没有 ? 摸到了? 这是和你一样。 那会儿想一头撞个脑开花,死哩! 咱说什么也不想活了,是身边这两兄弟拦住 了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儿个咱要用他俩的话劝劝你了。活下去, 没白没黑地活——你和我不一样,你这么年轻,还能没有见天的时候? ” “可是除了那几个畜生,谁会知道咱被活埋在地底? 这到哪天才是个头尾? 老 天,咱就真的这样,像老鼠打洞一样过一辈子? ” “伙计,躺下睡吧,时候不早了。你躺下,我把地上发生的新鲜事儿告诉你, 也许能让你解解闷儿,躺下吧……”老人一下一下抚摸小伙子的后背,终于让他躺 下来。 除了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洞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嚯,看见了看见了,我看 见天上打雷下暴雨,一伙人紧跟上一股山洪,一块儿冲下来哩! 这势头可不比平常, 唐童那伙畜生正忙着配驴配马呢,白咧咧的水头一家伙把他们掀个腚朝天! 紫烟大 垒里钻出个洋人、一个通嘴子,浑身屁臭,正说着话要找老板玩哩,一顿狼牙棒就 打过来了。原来天童的人被大水冲花了眼,看见什么都像水流卷过来的妖怪。狼牙 棒胡抡了一天一夜,可打死了不少人,紫烟大垒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也伸腿瞪眼 死停当了。唐童那些相好的女人急了眼,光着腚跑出来,满街打转儿,最后晕了头 了,被鸡窝镇的单身汉一人一个抱回家去……” “老哥,你说的倒是怪解气,咱就是不知真假哩……” “我说过假话吗? 我这人实在,看见什么说什么……” “这倒是。老哥是个实在人儿……” 五个人说着,议论着,一会儿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辰,老哥醒来了,坐在那儿学公鸡打鸣,伸着脖子一叫,早晨来到。 几个人到一边的水洼那儿洗把脸,再去另一个角落里解了溲,就蹲到竖井边等吊下 来的饭水——解下东西,挂上矿石筐子,这等于是拿石头换饭。 这一顿早饭有辣椒,让老大一下高兴起来。他拍着手:“‘古历二月十八日’ 没来,这馋人的物件倒来了! 吃,吃,咝咝,啊呀真解馋虫! 我看送饭这人不孬, 咱替他许个灵愿,男的尽搂好闺女,女的天天被小伙子看上……吃,张大嘴吃,咝 咝,啊呀真解馋虫! ” 早饭后三个人一起安慰新来的两个,说一切都该从长计议了。他们把二人领到 一个拐弯窄洞里,穿过不停的水滴,马上看到昏黄的灯泡映着一片旷地,原来这儿 是掏挖出来的一个大石窝。老天,四壁上有三个人形儿,全是泥巴和石粉捏出来的, 像真人那么大,一色的女人。两人惊得说不出话。 “这仨是俺老婆子,”老二瓮声瓮气介绍。 老大指指老二:“这兄弟手巧。在地底下过日子没有家口哪行? 你俩也说说她 们模样吧,让老二慢慢帮你们捏巴出来,不像就改,早晚保你俩满意。” 老四这一天真的与老二合作,一点一点用泥巴石粉干起来。“她的下巴子蛮大, 嘴也大,杏核儿眼;她笑起来有俩酒窝儿;嗯,坐下的模样像头犊子……”“老弟 这就没法琢磨了,你得说细发些。”“细发说嘛,肩膀怪厚……” 小伙子不愿开洞子,一会儿就要跑进石窝看一眼。后来他说:“尽管她对我不 专心,我还是夜夜想她。这么着吧,二哥也替我塑塑她吧,长辫子,大腚,兔子眼, 身个儿少说也有一米七……” 因为老二要捏泥人,他的那一份采石活计就由四人代做了。整整花费了三十多 天的工夫,照例是反反复复改,总算做得差不多了。五个女人一律半张着大嘴看人, 以大辫子姑娘为最美。她们前边都搁了一块石板,上面放的东西全都一样:一块馍 馍、一点咸菜和干鱼。 塑像完工的第二天,半下午时分,老大突然胸口发闷,“咦? 这一天真的到了 ? ”说着他掐起了手指。四个人赶紧把他抬到铺子上。 过夜时老人喘得厉害了。大约半夜时分,他的一双石眼就再也不动了。大家哭 成一团。 “原来今天就是‘古历二月十八日’! 狗日的,咱哥儿几个饶不了这一天! ” 斑鸠大道 “老唐童有条斑鸠大道,道上走的全是馋猫。”这是近年来镇上人人皆知的一 句顺口溜儿。鸡窝镇新的居住区商业区与宾馆连在一起,面积差不多有过去的镇子 大。往昔的石头街多么热闹,如今却显得黯然无光了。传说新区所住人口的百分之 七十都是外地人,口音驳杂,打扮迥异。这些街道的名字原先不过是从一些行话中 摘取的字眼儿,如“进取路”、“攀登街”、“开拓巷”等等。而今唐童重用黄毛, 一夜之间名字全换了。 黄毛真长了一副好脑子,这小子就是脑瓜值钱。 他建议老板把街名儿全改了,“这些名儿不光土气,还记不住,没光彩,一个 个灰头土脸的,再说也显得咱们没情没义的。”唐童对最后一句怔了一下,问: “你什么意思? ”黄毛耳朵上的白金坠儿晃动着:“切不可忘记女士们的贡献哪! 人家从天南地北赶了来,帮了咱多少忙! ” 唐童若有所悟,半张着嘴巴听他说。 “依我看,最东边那条街发廊什么的不少,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该叫‘野鸡 大街’;中间这一条住满了咱的服务员、公司职员、球童什么的,就叫‘斑鸠大道 ’;西边高级住宅区里可都是太太啊,她们个个称得上是有身份的人,那里该叫‘ 凤凰路’。这样叫来上口,而且也分得清清楚楚了,大家住起来也有劲儿。 我们安排房子、人口,再也不用犯愁了,该住哪儿就住哪儿……” 没等黄毛住口唐童就拍手称赞起来,除了将“野鸡”改为“锦鸡”之外,一律 依从了黄毛。本来他想就改名一事儿商量一下集团顾问夷伯,这会儿就说:“算了, 不问夷伯老小子了。”夷伯是某个大人物的内弟,正式身份为一所大学的副教授, 因为兼任集团顾问,每年可拿到一笔可观的津贴。他许多时候就住在天童宾舍。黄 毛瞥一眼唐童,说:“夷伯这个人哪! ” 唐童知道他又要埋怨什么,就摆手阻止:“算了算了,人都有毛病的,将就一 点吧! ” “可这种事儿是没法将就的……” “将就一点吧! ” 唐童离开了。他压根儿不愿讨论夷伯的事儿。黄毛知道他怕那家伙的姐夫。黄 毛一想到“夷伯”二字心里就腻歪:瞧这家伙,五十上下,穿一身白西服,还戴一 顶厚檐儿南洋礼帽呢,提着文明棍,身上挂了金链儿怀表……呸! 他吐了一口。 走在更名的斑鸠大道上,黄毛真是高兴到了极点。大道两旁是不太高的合欢树, 它们花期很长,花儿的气味和色泽啊,都让人兴奋得没法说。树后就是高高矮矮的 各式楼房了,其中公寓楼居多,里面住了从各地招来的工人,其中女工占百分之七 十,都住在这个专门的区里。这些女孩子穿了专门的制服或形式各异的服装出门, 都让人欢喜。叽叽咕咕,咕咕咕,真是一些小斑鸠。她们当中有许多就在宾馆里工 作,在大道上遇到他恭恭敬敬叫一声“经理”,让他心里如蜜流淌。他点点头,不 苟言笑。看着那些从门洞里拥出的、一群群的女孩,他常常驻足不前,望上许久。 这当中有刚刚值过夜班的挡车女工、服务员,她们忙了一夜竞毫无倦容,大清 早洗个澡,头上裹块毛巾就出门了,脸上红扑扑的。这些女孩子百分之八十他不认 识,但个个都让他充满了喜爱之情。他在心里说:“多么好啊! 多么了不起的资源 哪! 小斑鸠们,你们就和天童的事业一起飞翔吧! 哪里的前途都没有我们光明! ” 前边的一棵合欢树下,此刻站立的两个女子把他吸引了。他走着,不经意地往 那儿一瞥,然后就再也挪不动腿了。树下的女子一个四十上下或更小一点,脸朝这 边;另一个和她说话的是个二十左右的姑娘,侧向一边,身形美极了:高爽,长发 披肩。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却更多地吸引了他,因为这女人不知是见过还是怎么,只 一眼看上去就再也不愿移动目光了。她稍稍胖一点,但绝不臃肿。何等端庄然而却 有无法遮掩的妩媚! 她的目光抚摸过的一切都会是幸福的;她一直看着身边的姑娘, 所以并没有发现几米之外正有人细细端详。她的目光恳切、热烈,大概在细声细气 说什么。她身旁的女孩揩起了眼睛,显然是哭了。女孩摇头,摇头,像是迟疑或拒 绝。那女人失望或生气了,往旁边走开了一步;后来她一直往前走。 黄毛那一刻惟恐再也见不到她了,一直跟上去。 他跟上直走了十几米远,仿佛忘记了其他。正这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黄毛! ” 他打个愣怔。在整个天童集团、斑鸠大道,谁敢这样直呼他的外号? 简直是无 法无天了! 他转脸找人,还没有看准目标,第二声吆喝又响了起来:“黄毛! 你这 个坏蛋,你敢盯梢! 你想干什么? ” 原来是那个姑娘,她刚刚与走开的女人在一起,不是别人,正是下边一个公司 的办公室主任廖蓓! 她这会儿一脸怒气冲着他叫呢;是的,她刚刚哭过,瞧眼睛还 看得出来。“噢,廖主任,我不过是觉得那人面熟,多看了几眼。怎么,她是谁? 我看你被她训哭了——你妈妈? ” 廖蓓今天的火气大极了,指指他的鼻子:“你管得着呀? 你别太得意了! ” “哎呀,廖主任,我不过是关心你。看你气的啊……‘大斑鸠,咕咕咕,我家 来了个好姑姑’,我走了,再会,再会! ”黄毛不在意,念了一句顺口溜,快步走 开了。 廖蓓几步跨到人行道上。她在合欢树下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粘了一点黏泥的鞋 子。刚刚母亲来劝她回家去的——自从爸爸那次把她赶出家门后,她一次也没有回 去。真可怕啊,直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要哭。那真是雷霆震怒,是她从来都没有经 历过的。这会儿她在问自己:“回去吗? ”接着摇摇头:“爸爸,爸爸啊,我不敢, 我害怕。你已经不是过去的爸爸了……” 她曾一次又一次回顾那天的父女对话,竭力想找出自己的致命之错以及爸爸暴 怒的原因。可她所能意识的、追究的,一切都不至于导致爸爸的如此盛怒啊——她 刚才反复问妈妈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到底怎么了? ” 妈妈不知劝了她多少话,却惟独没有令人信服地回答她的质询。 廖蓓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向公寓楼。她在凉台上站了一会儿,久久看着斑鸠大道 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是周末的上午,阳光晴好,行人比往日多一些。她身子探在栏杆上,一种从 未有过的委屈和沮丧涌上心头。街上的一切都模糊了。这将是她在斑鸠大道上居住 的最后一天,她马上就要搬到另一个地方,小宿舍里的东西已经被取空了。这个又 窄又乱的小小空间曾使她多么幸福! 当时尽管是四人合住,但毕竟有了宿舍,而且 比读书时的八人双层床校舍条件好多了。两年后同宿舍的三个人都搬走了,她竟成 为独自享用一间宿舍的幸运儿,因为她成了主任。而今,她即将搬到五室三厅的高 级套房中,去凤凰路了! 一切都像梦境。这个梦境让她幸福、亢奋,以至于无法言 说。可是在与斑鸠大道告别的时刻,她却突然有了沉沉的伤感。一切来得太快太多, 这倒让人产生隐隐的恐惧:误解、非难、嫉恨,一切都将接踵而至。除此之外,她 还有一个更为切近的忧虑。 如果爸爸找到这儿呢? 他会敲打一间紧闭的空巢,久久地站立等候……说不定 爸爸真的像妈妈一样,也在今天赶来…… 忍无可忍 斑鸠大道上的黄昏何等美丽! 任何人,只要熟知鸡窝镇近年变迁史的,都会稍 稍躲开锦鸡大街,对凤凰路敬而远之,只对这天真烂漫的斑鸠大道情有独钟。“大 斑鸠,咕咕咕,我家来了个好姑姑……”黄毛一走到这儿就要念这句甜甜的儿歌。 他仿佛觉得整条大道都像这名称一样,属于他的创造。 有个白衣白裤衣冠楚楚的家伙走来了,黄毛只用眼角一瞟就知道是夷伯。他故 意把脸转向一边:从这个方向望去,一眼就可以看到那个凉台,凉台上偶尔站立一 只最美丽的斑鸠,当然了,她马上就要变成金凤凰了。这会儿他又怔住了,凉台上 的人又出现了,她正往这儿看,可是只盯了几眼就把脸转开了。 夷伯手中的文明棍捅了他一下。黄毛赶紧弯弯腰:“教授! ” “我找你半天。电话关了? 多好的周末,去我那儿喝一杯吧! ”夷伯谦和,彬 彬有礼。 黄毛暗笑。因为他身上有两部电话,夷伯知道的那一部当然常常关掉。他摇头 :“教授,我要回办公室了,在外一天,事情蛮多的。” “我们可有很久没好好谈谈了。我这个顾问头衔再空,也得做点什么不是? ” 黄毛心里骂:“你这个狗东西做得已经够多了j ” 但嘴上却说:“是啊是啊……” 一句话刚刚吐出,夷伯就满面笑容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边说边走。黄毛总想 抽出胳膊,可对方抓得紧紧的。夷伯偶尔要提一句自己的姐夫——那个大人物的名 字,黄毛心里有点发毛。 两人一会儿就到了宾馆区。夷伯的宿舍是一个大套间,如今被他整得乱糟糟的。 出于职业习惯,黄毛一看到脏乱的房间、散发着邪味的居所,心里就会产生出一种 忿恨。夷伯赔着笑脸倒茶,黄毛鼻子里一哼。“嗯? 请用。”“啊,啊啊,谢教授 ……”他皮笑肉不笑,接茶在手。房间里全是一些画报上剪下的男子照片,一个个 女里女气。黄毛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他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儿了,上一次记忆犹新, 至今想起来还要毛骨悚然。他站起。对方按住他的胳膊。他一抬头,看到对方脸上 的肌肉在抽动,嘴角颤抖。 “我,教授,您知道,是反感和……排斥的。从科学的角度讲,勉为其难的结 果会是……相当糟的! ” “是的。然而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只有你才能体味我的一些痛苦和……不 说了! ”夷伯目光一僵,似乎不再犹豫。 黄毛悲愤的泪水一直在眼中转动。他想说一句“下不为例”,但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突如其来的热情甚至不容他多说一个字。 从夷伯这间倒霉的屋子出来,已是天黑时分。黄毛步子蹒跚,无精打采,牙齿 紧咬。他觉得全身都凉透了。他在梧桐树下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唐童。 拨通电话,好不容易吐出“夷伯”两个字,想不到马上就被应允了。黄毛松了一口 气。 跨进唐童这套办公室,黄毛总是勇气倍增。宽大不用说了,在大楼的最高层— —这意味着谁也不能在他上边;主要是这个空间的结构复杂而又合理,它由大写字 间、大浴室、会谈室、卧室和秘书室之类构成,有专门的电梯通上来;秘书室的人 及所有来宾均走另一个门,对于他们来说,里面那一大套房间既是个谜又是个禁地。 他觉得这不仅是个气派的问题,而直接就是预示了无限希望和可能性的某种设置, 是一种君临天童王国的威仪。像过去一样,他进来后就坐在会谈室,关了手机。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老板出来了,他让黄毛一打眼就吃了一惊:正在理发呢,刚 把半边鬈毛修去一些,白布还围着呢,整个人笑眯眯的,可见他今天不仅是心情好, 而且对涉及到夷伯的事儿极感兴趣。果然,刚坐下他就问了:“毛儿,他又跟你捣 鼓那事儿了?” 黄毛脸色暗下来,手指骨节都捏响了,半天未吭。 “说说看,从头说说哎。”唐童和蔼极了。 “妈的! 我已是忍无可忍! 老板,你说过咱千万、千万不要得罪那家伙,我上 回只好迁就了一次。他对宾馆的男服务生,甚至客人,都动手动脚! 我忍着,每次 都想息事宁人……可他竟然——对我也这样,今天又有了一次! 你不知道,现代科 学讲这是基因问题啊,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基因,其痛苦非他人所能理解然而考虑到 ……”他说到最后带上了哭腔,“老板,我真的忍无可忍! ” “就算你对集团做了贡献吧! ”唐童板起脸说了一句,随即又笑了,哄孩子似 的推拥他一把,凑近一点问:“毛儿,给我说细些,你知道,我对男女那一套怪熟 稔的,可对夷伯捣鼓的这种事儿一窍不通。他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话就朝你开了家 伙? 这恐怕也太玄了吧? 我还是不信! ” 黄毛揩揩泪站起:“你不信,就去问他吧! 我这是最后通牒了,我以后对他绝 不客气的! 因为我真的是忍无——可忍……” 唐童笑了:“可也有人把你告了,人家也说是‘忍无可忍’——你偷偷盯梢人 家母亲了;还有,你一天里有好几次站在楼下偷看人家……” “这! 这我得解释解释……怎么说呢? 这小斑鸠——不,人家如今是金凤凰了, 我打心眼儿里敬重她高看她;不过我只是好奇,不认识她妈——而且,她妈真是从 来没见过的啊! 用一个现成的词儿来说,那才叫‘仪态万方’呢! 这是真的! 我不 由得跟上她多走了两步而已,如此而已……” 唐童听着,眼睛都潮湿了,大声问一句:“‘仪态万方’——这意思就是说, 就是说俊得美得没治了? ” “是的,老板! ” “嗯,咱大赦你了! ” 黄毛愣愣的:“怎么回事? ” “没事了,你走吧。夷伯那事儿我会找他,我保证再也不让他朝你乱来。走吧 走吧,咱剃头呢。” 黄毛一走唐童就笑吟吟走回里间。他对手持剪刀的姑娘哼一声:“孩子,来, 接上给爸剃呀。” 姑娘梳了一下鬈毛,低头看看镜子,按一按左半边鬈毛,把电动推子打开。 “孩子,这电推子一开就像小蜜蜂在我耳边叫……”姑娘轻抚一下他的鬈毛:“嗯, 别转头……” “我听话。我是最听话的了。好孩儿慢慢给爸剪吧……” 快到半夜了,唐童吃了一点夜宵走出。他从办公区出来,先在凤凰路溜达了一 个来回,在某个窗口下仰望了四五分钟,又往斑鸠大道走去。一群群小鸟似的女孩 子走过,他心里挺高兴,嘴里小声咕哝:“小呀么小斑鸠! ”最后来到了锦鸡大街, 这儿灯光昏暗,行人不多,偶尔能看到尚未关门的发廊门前有花枝招展的小姐站着, 碧绿的冬青衬着她们的红衣服,倒也好看。“瞧咱治理得井井有条哩! 咱说不定真 的是有大才大能的人哩! 黄毛这小子常常这样夸咱,咱以前还以为他是拍马屁呢… …”他心里说着,渐渐口中念念有词,一直向前,一抬头竟发现自己站在了夷伯那 幢楼前。他想起了对黄毛的承诺,就上了楼,一下下敲门。 这小子果然在。夷伯蔫蔫开门,一见唐童立刻精神起来。“教授,没打扰吧? ” “哪里老板,请啊请啊! ” “你这屋怪乱的啊,看来怪忙? ”“忙甚,慵懒而已! 酒? 茶? 咱有上等威士 忌。” 唐童要了一杯白水。夷伯饮威士忌,杯里还投了一块冰。“这狗东西不孬,” 唐童心里说。他端量对方许久,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他终于发现这人 胸部奇厚,简直像戴了一副大乳罩一样。“哦咦,异人哩! ”他低头吸水,在心里 叹息,一抬头见夷伯脸红了,知道是被自己端量得不好意思了。为了缓解气氛、早 些进入话题,他说:“教授,你一个人住这儿,也够辛苦了是吧? ”夷伯眼眶热辣 辣的,直直地看过来,像被对方新理的发型吸引了似的,只不说话。唐童与他的目 光一接,立刻被灼了一下:这双目光至少有三百度的高温! 唐童揉揉眼,低声骂着, 再看,结果又被灼了一下。唐童只好转身,用后背向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哈气声、叹息声。一会儿,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 怪矣! 这手也是灼烫的,热度竟然能穿透几层衣服,特别是厚厚的毛衣,烙他的脊 梁呢! 他一转头,发现对方在朝自己使眼色,挤挤弄弄,接着两手伸摸过来,且格 外温柔。 “哦咦? 真有这稀罕不是? ”唐童呻吟一般。 “老板儿,老板儿! 我一直想好好……叙叙。你一头鬈毛真让人——让人受不 了! 这么着……” 唐童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带上儿化音称呼自己! 而且这个王八蛋真的开始放肆起 来,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唐童额上的青筋鼓起,一边躲闪,一边掏出电话拨 了几下,喊道:“来人哪! ” 只三两分钟警车声就响起来。车子在楼前嚓一下停住,从上面跳下几个满脸横 肉、手持狼牙棒的汉子,噔噔上楼,轰一声推门而入。 夷伯跳开一步,连连叫着“老板”,后来又尖声喊:“唐童,你想干、干什么 ? ” 唐童指一下夷伯,对几个人说:“把他,就是这位阁下,拖出去,剥下裤子— —给我着实打、往死里打! ” 水世界 廖麦许多天来一直沉着脸,不愿说话。美蒂想方设法让他高兴起来,没成。美 蒂怜惜孩子,自小蓓蓓跑后就坐卧不安。“她不过是个孩子啊! 瞧你把她吓破了胆 ……去喊她回来吧,打个电话也成。我去劝她也不敢回,怕你哩。” 廖麦未置可否。这天一大早,他背个挎包出门了,美蒂目送他,一脸的欣慰。 他沿着海边往前溜达,听着海鸥的叽叽哎哎声。一些海鸥停在沙岸上,待他走得很 近了才飞开,这使他看到了它们大得惊人的胸脯,“妈的,就像美蒂一样,大胸脯 搅得四邻不安! ” 他咕哝一句,继续往前,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走向镇子交通车停车点,而是往东 ——于是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去小码头,去三叉岛。 是的,自从那天岛上归来,他就开始牵挂一个人,并一直被这事儿折磨着。这 就是那个女领班。尽管她那天疯话连篇且很快被老道打断,但仅仅是只言片语、一 个诡秘的眼神,已经让他心中一悸。他就再也不能忘怀了。他一直想弄明白的,就 是囚在岛上的女领班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上水路,一颗心竟变得如此焦灼。廖麦发现一生都未曾这样焦灼过。他真想 让这条小小的客货混装船生出两翼。 下了船直赴那个道观。往小山顶上攀,脚踏石板噔噔有声,汗粒很快生出来… … 时间还早,庭院空无一人。他推开半掩的大门,小道士从一侧闪出。“哦,你 是? ”小道士搓搓眼,许久才认出是上次来过的人,忙说:“呆会儿呆会儿,道长 没醒呢。” 小道士快步跑到正殿后面去了。 大约二十多分钟之后,脸庞浑圆的道长摇摇晃晃出来:这家伙更胖了,脸色也 更黄了,胡子疏长肮脏。廖麦简直听不得对方的寒暄,只想狠狠给上几拳才能解恨。 但他用力忍着,问:“道长还好? ”“吾一修行之人,粗茶淡饭足矣。谢啦谢啦。” 道长懒洋洋的,将他引入西厢。 “我对这里的建筑颇感兴趣,特意再来看看。上次后殿和边厢都没好好看呢。” 廖麦说了几句就站起来。老道却手捋胡须挡在前边,眯眯眼说:“先生最是方家! 最是方家! ”接着按了按对方的肩,自己也坐下来,仿佛突然来了精神,磕磕牙讲 下去:“吾在建观之初实地勘测,颇为难矣! 区区海岛木材奇缺,外运则费时历久, 老板乃性急之人,急不可待呀。吾想起全真道祖丘处机建栖霞滨都观之举:院内挖 井一口,井中所捞之木皆南方所伐! 吾让人远去东北砍伐松木,这边则掘大井一口 ;东北松木投入那边江中,遂于地河流入吾井,取之不尽也! ” 廖麦说:“是吗? 吾得看看道长的大井了! ” 老道举袂而起,前头引路,来到殿后一口砖井旁:极普通的一口水井。廖麦心 里说:“这个妖道真是吹破了天! ”但他不想再跟这家伙周旋,直指后殿问:“上 次那个女领班呢? 她住在这儿啊! ”老道摆手:“去耶去耶! 吾念了多日符咒,驱 过了魔,人就走了! ” “她现在去了哪里? ” “这个嘛,”老道转动眼珠,“这就不是咱该问的啦,嗯嗯! ” 廖麦佯装探究建筑,一步跨入了后殿。这儿有三个隔间,分别为卧室、书房和 杂物间,屋内没有一个人。一种奇怪的气味,如同焚香混合了空气清洁剂——廖麦 细细辨析,判断是劣质香水的气味。他怀疑那个女领班并没有离开。剩下的时间他 看过了院内屈指可数的几幢建筑,细细观察过每一个角落。显然在这个不大的道观 内,是很难藏下一个大活人的,除非另有什么机关。 离开了道观,廖麦立刻去找毛哈。他挂念这个人,同时想:探究那个道观的秘 密,毛哈当是最合适的人选;只要那个老道没有把女领班送走,最终就很难瞒过岛 上人的眼睛——只要这个人稍稍用心就行。 毛哈不在家里,大门紧锁。问邻居,他们说毛哈上班去了。“上班? 是出海了 吧? ”“不,如今人家毛哈在‘水世界’干表演,可为旅游区赚了大钱了! ” 廖麦一路打听着来到旅游区,又找“水世界”。原来这儿是一处综合水上娱乐 场,有划艇,潜水,水下动物观摩,水滑梯之类。一群近乎赤裸的水上芭蕾表演女 郎正准备下水,她们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得浑身棕红,但仿佛越晒越漂亮越来劲儿, 一个个齐刷刷站成一排,含笑远望,看着一边排队买票的人。廖麦问清了毛哈做哪 个项目、属于哪个区,然后朝游乐场最拥挤的地方走去。 这儿是海豚表演场。水中,三个可爱的大家伙正与一个人玩得起劲,这人就是 毛哈。人群的惊呼声、赞叹声不时响起,如同海浪阵阵拍岸。廖麦站在人群中看着, 他知道对于毛哈而言,水里的这些令人惊奇的“高难动作”再平常不过,简直是毫 不费力的嬉戏。 他甚至很快看出水下的人无精打采,神情忧郁。瞧毛哈的大嘴巴咧着,下唇耷 拉得十分厉害:每逢沮丧的时候总是这样。相比之下那三只海豚愉快而又活泼,它 们真心实意地亲吻毛哈、与之说悄悄话。毛哈应付着它们,不太起劲。但他越是如 此,其过人特技越是让众人大惊失色:此人竟能盘腿安坐水底,就像在自家炕头那 样一坐半个钟点,与顽皮的海豚们玩耍。他如果坐累了,就像海豚一样游动,那姿 势完全像水族,而非人泳。 在廖麦看来,毛哈这家伙不过是凹到了水下——自己的世界而已,根本谈不上 什么表演。廖麦就这样挤在阵阵惊呼的人群中.等待和观看。后来他不经意间发现 了一个奥秘:岸上的人之所以紧盯水中的游戏,其中的部分原因是毛哈偶尔一现的 特大睾丸——像一个巨大的海胆或浮游软体腔肠生物般,从松弛的短裤间露出……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人群中男男女女的呼叫暴发节奏,与它显露的时机正好吻 合。可见毛哈的巨睾症已成为旅游区赚钱经营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他的特异水性。 这真有点残酷。这一点,水中的人知道否? 半个小时一场的表演结束。水淋淋的毛 哈扶着梯子爬到岸上,许多人都赶上去拍照留念。水世界管理人员阻止他们:“走 开走开,合影是要加钱的,一张五块! ”男男女女尾随着疲惫的毛哈,看他生了蹼 的大脚、棕色毛发浓密的胸膛,然后就是长时问盯着凸起的胯部。一个头发金黄的 外国女孩用生硬的中文询问身旁的女陪:“他真的睾丸大型? ”对方郑重点头,伸 手做出碗口大的圆形说:“耶是! ” 廖麦的突然出现让毛哈神色一振,耷拉的下唇立刻收束起来,一口坚实的牙齿 不见了。”“老弟,我刚从道观那儿出来。走,我们到一边说话去。”廖麦拉着他 挤出人群,有几个青年还在尾随,毛哈就止步回身,张大嘴巴从牙缝里发出“哧” 的一声,几个人吓得吱哇大叫跑开了。 “麦子老兄啊,我可梦见你哩! 你看多么灵验啊! ”毛哈扳着他坐在一道台阶 上。 廖麦差点说出这群人痴迷围观的原因,想了想还是作罢。他只劝毛哈下水时要 穿专门的、量身特制的短裤。毛哈撇着双腿:“勒死哩! 妈的一天不晒太阳就胀痒 难受! 老天爷,我早晚死在胯上……” 两人刚说了几句,毛哈就提到了小沙鹞:“她是干表演的,我这会儿也是—— 她在台上,咱在水里,都一样哩,她再也不用嫌弃咱了。”“她哪里是嫌弃你啊! ” “也对,她是想那个黑脸狗东西哩! ”廖麦无言,咽下一声叹息。沉默了一会儿, 廖麦终于说起了此行的目的:让他留意女领班给藏到了哪里、是否真的送出了道观。 “我见过女疯子,”毛哈咬着嘴唇。 “什么时候? 不久前? ” “十来天哩,小沙鹃去道观上香,我就跟了去。疯女人跑出来,小道士吆喝‘ 吓吓吓’,然后就把她关起来了……” “闲话不说了,我只告诉你:这个人也许很重要,我是说有很多事儿要找她呢。 我担心老道把人藏了。” “麦子老兄,你放心吧! ” 湿淋淋的人 毛哈一望见山坡上的道观就咬响了牙齿,有时还咕哝出声音:“我最恨的就是 你这种东西,恨不得一合手把你掐死哩! 麦子兄弟托付给咱的事儿,咱可得好好办。 你这老道藏在黑影里捣鼓腌臌,我要捉了你去喂鱼! ” 一天小沙鹃又去道观,毛哈就一路跟上。小沙鹞阻止他:“你回吧,有你在一 边,那老道什么话也不跟我说。”毛哈不语,只待她走一步,就跟进一步。小沙鸥 坐在石坡上生气了。毛哈的大手爹开:“你去吧! 你快去吧! ” 小沙鸥进了大门。毛哈一直坐在门外石阶上等。 小沙鸥上次来上香时口中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声音渐渐大起来,老道在一旁听 着,突然对她深深一揖。她愣住了。老道说:“改日清闲时我为你驱魅吧,可怜的 孩子! ”她惊得长时间一声不吭,后来叩谢了,问道长什么时候来? 老道答:“逢 满月,身上干净时。” 这是阴历十六日下午。老道端坐后殿,地上是一块画了八卦的白布,眯眼念着 什么,见了她只做一个手势,并不起身。小沙鹞屏住呼吸站在一旁。老道念了约有 十几分钟,拄着一把木剑站起时,双目立刻炯炯。他扛了剑,围着白布走动几圈, 步子缓慢极了。小沙鸥惊讶不已,不敢抬头。老道走着走着,突然立定,转身用木 剑直直地指住了她。 她吓得浑身颤抖,不知所措。这样许久,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身子一歪倒在 了地上。 老道这才作罢,伸手将人扶起,说一句:“罪孽! ” “道长……” “罪孽! ” 老道面色严厉到极点。他的一双大唇湿漉漉的,紧紧抿起,像是咬住了什么东 西似的。小沙鸥发出嘤嘤声。“净身吧! ”老道的声音低沉而果决。“什么净身? ” 小沙鹃抬起头,怯生生看他。 老道回身把殿门关了,然后回到里问,出来时手持一把打开的老式剃刀。他把 嘴巴凑近小沙鸥的耳根:“体毛是一根也不能留的,这是驱魅的第一步,这叫净身 ……” 小沙鸥看看关严的殿门,连连后退。老道捻须,合上剃刀说:“也罢,免得你 疑惑,随吾来看! ”说着一挥手走到对面的杂物间,噌噌推开一些屏风似的东西, 露出一些小木格子。 小沙鹞迟迟疑疑走近,见每个木格子中都有一个纸包,上面写了名字:“小花”、 “二妞”…… 老道在木格前走了一个来回,“这都是驱魅之人,净身之物。孩子,来吧,” 他手里的老式剃刀刷一下打开,先试着割下自己的一点胡须。小沙鹃脸色煞、白, 转身跑到了外间。她摇动殿门,拍打。老道在身后踱步,偶尔叹息。 正这时门被轰隆一声撞开,还没等他们醒过神来,毛哈已经大喘着跳在两人中 间。 小沙鸥怔着,后来未及叫出一声,身子一闪就蹭了出去。 她一直向着大门跑去…… 老道手里的剃刀掉在地上。 “啊呀你这魔障! 你这魔障! 你想干什么? ”老道双手穸着喊叫。 毛哈一蹁腿把他打翻在地,扑上去,两手狠力掐着他的喉咙,一直见口中泛出 白沫才松开。老道大口呼气,翻眼。 “女领班在哪? ” 老道摇头,喉结活动,咬牙。 毛哈干脆骑上他的头颅。硕大的睾丸搭在了他的脸上,把鼻子和嘴巴全堵塞了, 一会儿人就要窒息。老道双腿绞拧着,然后颤颤地竖起了一根手指。 毛哈蹲起一点,老道大喘着:“吾,吾说,她走、走了……” 毛哈骂一句,再骑上去。又是痛苦绞拧,挣扎,竖起一根手指。毛哈再蹲起一 点。 “吾,吾……”老道扶着墙爬起,踉跄着摸到床头,从枕头下边掏出一把油滋 滋的钥匙。 原来一排木格柜子后边有一道锈蚀的小门。打开这道门,湿气马上扑面而来。 毛哈一手揪住老道,一手扶墙往下走,下了台阶才看出这是利用山势筑起的一间地 下室。这儿只有小小的窗子,开着灯,角落里躺着一个人。毛哈看了看,发出很大 的一声:“嗯! ” 那个人听到声音爬起来,正是女领班。她披头散发扑过来,抱住毛哈就哭泣喊 叫:“我是齐天大圣的干闺女啊,我是狐仙啊,我有个刺猬姐姐,她能救我……” “咱这就领你找刺猬姐姐去! ” “咱有个刺猬姐姐,咱有个……” “知道哩狐仙,可怜人的东西! ” 毛哈一回头见老道正伏着爬行,眼看就要摸到小门了,立刻吼了一声。他再次 将人揪过来,塞到胯下骑着,咬牙切齿叫着小沙鹞的名字,咕咕哝哝,气恼之极, 一会儿屁滚尿流。老道绞拧、蹬腿,后来就不省人事,一动不动了。 毛哈蹲起来,瞅瞅这张青面獠牙的脸,吓得“啊” 一声退开。他注视了一会儿,又向前一步,伸手在鼻孔下试试,尚有一丝气息。 他一把扯起女领班的胳膊:“走哩,越快越好,咱可别让这脏物连累! ” 毛哈重新锁了小门,拉上木格子橱柜,紧推着女领班跑出来。这会儿大殿后殿 之间空无一人,他想了想,先把女领班扛上墙头,然后一纵身子跳上去。 “坏哩,天色晚了,咱赶不上出海的船了,咱只好坐去另一个岛上的船了,那 儿离你刺猬姐姐倒也近些……”毛哈对她说什么,她都眯着眼点头,整个人疲惫极 了。 毛哈牵上她,在快要变得漆黑的海湾前边奔跑,最后索性将人背起。上船时大 伙儿都以为他驮了一个病人出岛医治,纷纷为他让路。“你睡吧,等你醒来船就靠 岸了。”毛哈将她搂近了坐着,因为一松手她就会摔倒。“那老道该闷绝了气才好, 可惜咱那会儿性急、也没起杀心。”他一路上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股呛人的臊气味 儿,“妈呀,说不定你真是野物精灵哩! ” 船靠在一个大岛上。毛哈背着她下船,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人都走光了,他才 放下她,坐在沙岸上。从这儿可以看见对岸的灯光,那里看上去是如此之近。 海水黑魃魃的接连远方,里面映了灯火和星光。毛哈知道对面最亮的地方就是 鸡窝镇,而靠近这边的渐渐稀疏的光亮,该是岸边了……毛哈转脸看着沉睡的人咕 哝,自问自答:“就坐在这儿等到天明? 这要等上一夜哩! ”“那还不如游过去, 只一会儿就行了。” “我要像老龟一样驮上你了,你只要搂紧了我、别在水里胳肢我就成。”“醒 过来吧醒过来吧,人要睡着了下海,一口水就呛死了。” 毛哈拍醒她之后,嘱咐了几句,两腿一蹬滑入海中。他一手反搂住背上的人, 眯着眼游起来。她在叫,扭动,他不搭理。一会儿游到了深阔处,背上的人吓得不 吭一声。他咕哝:“在水里比岸上还恣呢,你只管.别睡着就行。再有半个钟点, 咱保你一睁眼跟前就站了刺猬姐姐。咱把你放下就走——咱对岸的事儿不少,咱还 要去寻个亲妈呢,咱的亲妈住在西河头……” 毛哈咕哝着,一会儿仰游一会儿侧泳,时不时要把背上歪斜的人扳正了,“妈 的累赘,咱要自己早就随意扎猛子啦,闭着眼,一个机灵十里八里出去了! 妈的… …总算快了,快到岸了! 喂,疯货痴人骚狐精快睁睁大仙眼儿吧,眼瞅着就要到了 ! 哦咦,到了到了! 日他妈一点不累就是害凉,过会儿非咔啦咔啦咳嗽不可……” 他搀着她上岸。这儿正好是小码头以西,廖麦的园子就在正南方不远。女领班 哇啦哇啦抬腿乱跑,毛哈一看阻止不了,就把她揪住,扛起来,一溜飞跑往南去了。 这会儿正是午夜时分。美蒂和廖麦都没有睡,一个看书,一个在厨房里熬汤。 门突然被重重地擂响,两人吓了一跳。他们几乎一齐走到门边,廖麦拉开门时立刻 惊呆了:门口站了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是毛哈;他肩上扛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 “这不是你刺猬姐姐嘛! ”毛哈把肩上的人重重地放到了美蒂面前。 美蒂和廖麦正惊得说不出话,地上的女人却乜斜着她,一下扑上来:“刺猬姐 姐救救我啊! 你才能救我啊! 咱姐妹一场……” “啊,是你! 是你啊……” “是我啊! 刺猬姐姐……咱都是老板的人,咱都是,咱一块儿回、回吧……” 美蒂想堵她的嘴,跺脚,呼喊。可是女领班又跳又叫,只重复那几句话。 美蒂浑身打颤,说:“看她疯得多厉害! 多厉害……” 廖麦直眼盯着女领班。 她依旧喊叫,依旧重复刚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