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金凤凰 “你在这儿瞎溜达什么? 你怎么老在这儿迂磨啊?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走 廊另一端过来,看来已经盯了他许久了。 “我想多等一会儿,说不定她就回来了。对不起……” “哼,”女人摇了一下拴钥匙的木圈,“你等谁? 你是谁? ” “哦,对不起,您大概是刚来的——我以前多次来过,我是孩子她爸。” 女人皱起眉头打量:“她爸? 她爸不知道孩子搬家了? 稀罕。提前来个电话嘛 ……” “真的不知道。刚搬吗? 搬到了哪里? ” “西边,凤凰路! 你呀,你闺女发达了! ”女人摇动木圈,像抖一面手鼓,满 脸是笑。 廖麦从未去过凤凰路。他打听着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了不大的一片新区。这儿 一眼看去到处簇新,连人行道上的每一块彩砖、路旁的每一棵树都是新的。 为了能够快速成荫,这儿移栽了许多粗大的法桐、槐树和加拿大杨,上面缠了 尚未拆掉的稻草护绳。这条新筑的南北大路可真美,干干净净。路的西边有一幢幢 五层高的大屋顶建筑,楼距大,显得十分开敞。除了行车道和停车场之外,到处都 是花坛和草坪。这些草绿得触目,草的品种也好:细如丝绒。 小区门卫挡住了他。门卫穿了制服,先打敬礼后说话。廖麦说来找自己的女儿, 等等。门卫拨通电话,立刻微笑着告诉:五号楼二单元最上边一层。 廖麦一口气登上五层,有些气喘。当廖蓓披了衣服跑到外面时,他已经准备敲 门了。他刚才正在低头看门前的棕垫,仿佛被它精制的做工和花纹吸引了;看过垫 子又看门:仿木钢质强固门,有猫眼和可视门铃按钮及摄像头。廖蓓侧身站立一旁, 嘴巴动着,“爸爸”两个字若有若无。 室内有地毯、拖鞋。廖麦既没有脱下外衣挂上衣架,也没有换上拖鞋。他只是 四下端量,似乎看得很专注。原来这是复式二层结构,通向顶部阁楼的是木制楼梯, 铺有棕红色的楼梯毯;门厅是椭圆形,旋式楼梯;楼房层高比一般居民楼高得多, 阶梯显得十分舒缓。每一层都是三厅五室二卫,最大的一问浴室有十多平方米。室 内有冲浪浴盆,水嘴金光闪闪,与淋浴间隔开;洗脸间也是隔开的,大理石水盆台 面至少有三米长。整个浴室地面都铺了厚厚的地毯,墙上还有两幅油画——走近了 看虽算不得上品,但绝非仿制品。 饭厅三十平方米左右,西式雕花饭桌。炫目的酒:一排排罗列在多格透橱中, 洋酒居多;酒具晶莹,刀叉齐全;玫瑰花插在白色琉璃罐中,洋溢出若有若无的香 气.叻Ⅱ啡研磨器、密封罐和电动咖啡壶三位一体摆上边桌;一个酒红色的粗柳条 筐里是鲜亮的水果:蛇果、葡萄、圆橙……“咕咕! 咕咕! ”正看着,墙上挂钟的 一扇小木门开启了,一只小绒鸟出来殷勤报时。 阁楼原来十分高敞,布局设置比楼下更为别致考究。站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小 区中的一处大花园:草坪上有几棵奇大的雪松;浓旺的芍药圃;一棵大木瓜树上坠 满了毛茸茸的果实。 廖麦看了一遍回到门厅里坐下。廖蓓沏茶。他把茶往一旁推了推。“爸爸……” 一声怯怯的呼叫。没有回应。“爸爸! ”她的声音稍微提高了。 “廖蓓,房子我参观完了。现在该谈谈了。我问一些问题了,你要诚实回答, 因为这会儿最需要诚实——也许我们过了今天,就不再需要谈这样的话题了。你听 到没有? ” “听到了。我……一定的。”她在全力克制自己声音的颤抖。 “好吧,首先你回答我——‘爸爸’这个称呼是否专属于我一个人? ”。 廖蓓对这句询问完全没有预料,她立刻凝住了,嘴巴张大,什么也说不出。她 盯住爸爸,脸色发冷,紧紧咬着嘴唇。 廖麦等待着。 “我……” 廖麦把目光转到一边。 “我……我诚实地说,我叫过唐童‘干爸’;也可能省略过前面的那个、那个 字——不过才一两次……我这样叫是极不情愿的! 我必须承认,’他喜欢我、关心 我,因为他没有孩子,总想认个干女儿。这是他提出的,反复提,还让我商量一下 家长……妈妈……她当然同意了。” “她仅仅是同意吗? 没有叮嘱你别的? ” “她说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误解的;她还说只有和老板一起时,我才能这样称呼 ……” 廖麦喝了一口凉白开:“她还嘱咐你什么? ” “妈妈不让我告诉爸爸……” “为什么? ” “妈妈说爸爸的脾气——主要是,爸爸与唐童一家有世仇,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觉得妈妈的提醒也有道理。因为我注意到爸爸对天童的看法有时……非常——” 廖麦站起来,抚摸了一下胸膛,像是心口突然不适。他再次坐下时,就专心低 头拨弄杯子了,说话时嗓子突然嘶哑了许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 “……一年半以前。那时我刚提升了主任不久,有一天正给同事剪发,老板就 来了。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说‘也给我剪剪吧’……就这样。后来他就只让我一 个人给他剪发了,要认我做干女儿……” “你给他——剪发? ”他一下站起来,声音略高了一点。他大喘一口,按着胸 部坐下。 “嗯哪。在他的办公室,没人看见——妈妈说别人见了也会误解的……” 廖麦长时间闭着眼睛,身体倚在沙发上。他这样闭着眼睛,声音哑哑地问下去 :“这套房子价值多少? ” “我也不太知道,大概、大概一百多万不到二百万吧……是装修后一起交付的。” “你连价值都搞不明白就敢住进来? ” 廖蓓鼻子上的汗粒渗出,两手合着夹在腿间,“集团对各公司中层以上的人员 都有奖励;还有股份折合、按揭贷款、其他优惠什么的,很多。我真的搞不明白… …因为这些账算起来太复杂了。” “是吗? ”廖麦又站起来:“我看一点都不复杂! 只把主要的交易抓住,一切 就迎刃而解、就简单了。你自己该知道这是一笔什么交易,知道是怎样从斑鸠变成 凤凰的! 你没有想到的只是,你从此将一生下贱、不得清白,而且这些已经没法改 变! ” “爸爸! 爸爸! 爸爸啊……”她双手掩面,身子往前探了一下,像是要抱住爸 爸而又不敢。她一下跌在沙发上。 廖麦的声音仍像刚才一样哑哑的:“这比我所能想像的还要肮脏、腌臌十倍。 够了,我们没有多少好谈的了,因为你已经选择过了。你竟然用自己的全部、包括 父母的尊严、两代人的血和泪,连本加利全抵押上去了……你这有罪的一生就这样 开始了…… 行了,到此为止,我们别再说什么了。” 他重重地看了女儿几眼,往门口走去。 廖蓓哇一声大叫,站在了屋门和父亲之间,满脸泪水:“爸爸,你要这样走了, 我立刻就撞死在这屋里! 我一定会撞死自己! 因为你冤枉了我,冤枉了我! 我没有 ——绝对绝对没有你想像的那样! 我和唐童没有那样的事! 他只是喜欢我,我喊了 他‘爸爸’…… 这是真的、真的啊! ” 廖麦咬咬牙关:“一句‘爸爸’价值二百万? 还有主任的头衔? 这会是唐童的 买卖? ” “我也不明白。我也怀疑过、警惕过。妈妈说这人无儿无女,他真是渴望有一 个女儿。我渐渐看出来,他真的对我没有越格的行为,连一点都没有! 相信我吧爸 爸……” 廖麦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不再倾听女儿的诉说。 “本来老板要送我一辆好车,可是你反对我驾更好的车,我就拒绝了。也可能 是一种弥补吧,他就给了这套房子……爸爸,你要那样想我,我只有一死才能证明 自己的清白了……” 廖蓓哭得说不下去,差点跌倒。廖麦扶住了她,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这头发 像她妈妈一样,浓旺如同苘麻。廖蓓在他怀中痛哭:“爸爸,爸爸啊,这要有多么 阴暗的心理,才能把自己的女儿想成那样啊! 我害怕极了……” “孩子! 不是爸爸阴暗,是这儿——这个世界太险恶了……” “爸爸! 爸爸……” “我对你今天的滑落也负有责任——平时我讲了许多,可是只讲我们与唐家的 两代血仇,这样不仅不够,还会引起你的误解! 这可不光是唐家和廖家的事啊—— 真要这样也就简单多了! 我的错误在于太直接太简单了……当然,这一切仍然不能 构成你这样做的理由,你已经迈出了可怕的、不能原谅的一步……” 廖蓓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庞,摇动父亲:“爸爸! 爸爸! 原谅我吧,你只要指出 我该怎样做……我还会当一个好女儿的! ” “可惜有些晚了。因为你已经踏踏实实地迈出了这一步。” “哪一步啊? 我迈出的是哪一步啊? ” 廖麦看着她,一直抚摸她的手从头发上拿开,摇摇头:“认贼作父! ” 战争 隆隆声逐日加大。这声首是从地上响起的,町是强烈深长的震动和共鸣总是让 人往天上看。一些破衣烂衫身背布卷的大小痴士还在由南往北走,他们走到农场这 儿总要耽搁一会儿。廖麦与他们打招呼,他们或者嬉笑,或者言不及义地说上一两 句,更多的是沉默。这十几年,无论是大路上、城里乡问,各色痴士越来越多。廖 麦每见到他们就在心里默念起一首写流浪汉的诗,作者记不得了:“纵浪大化中, /天地为我庐,/谁人得如此? /都缘小自如。/万物备于我,/何用钱刀取。/ 充巷皆乞丐,/田野任来去,/不为利而往,/不为守财惧……” “要起战事了,”一个伏在墙上的中年痴士对廖麦说。 “你怎么知道? ”廖麦问。 他搓着脸上的灰痕,一咧嘴露出一排白得令人生疑的牙齿:“隆隆响哩。从四 下围过来了。人都往野地里撒丫子了。” 廖麦举目四顾,痴士已经背着布卷唱着走了……廖麦点头自语:是的,这是一 场战争,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而且还将延续下去。它难以结束。与一切战争的共 同点是:双方争夺的仍然是土地。一些村落成为废墟,一些土地将被占领,然后是 ——修筑工事。出佚的贫民会出现,工兵会出现,巡视战场的指挥官会出现,通信 兵会出现,打敬礼的小兵会出现,战地女人也会出现——对最后的角色,廖麦颇有 些敏感。他时不时地回头瞥着,望着自己带阁楼的房子。房子在上午八九点钟的雾 霭中呈现棕红色,大屋顶沉稳而壮观,像杜甫诗中的“广厦”——这是一处凝结不 同性别不同智慧的、荒原深处的人性化建筑,一眼看去即觉得厚重、富有内容。但 这时,他觉得它的内容有些晦涩。 他在看那个战地女人什么时候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觉得这个时候她该出来了。他想像那些传统的战地女人的模样和装束:军装 合体,半新不旧,军帽最重要;这种军服总是使她们的屁股显得更为突出;极好的 身材,高高的身量;头发极美,因为仅仅是从帽子中露出的那一绺就足以证明了; 大皮靴,一走橐橐像个丘八,可这会儿反而加重了她们的女性气息;淡妆,口红显 著,描眉,手套一摘人人都想去握一下柔软的小手;坚决反对那些不切实际的性感, 坚决以生硬有力的声音说话;要谈论大炮、敌方部署、军风纪、还有首长的小道消 息……反正她们一出现在阵地或前沿指挥所,战争的美好气味一下就浓烈起来了。 在这个隆隆声大作的上午,美蒂起得太晚了。她昨夜像个刺猬一样活动不息, 在厨房、阁楼、贮物间、客房,每个角落都耽搁一会儿。她在凌晨一点左右做夜宵, 一种古怪的习惯偶尔恢复。熬浓汤,做一种闻所未闻的菜饼,如地肤馅、红薯叶馅, 甚至是气味刺鼻的某种野菜或树叶馅的。她以前让廖麦品尝过的饼不下十几种,其 中约有一半是难以下咽的、辛辣刺喉的——奇怪的是她却能嚼得津津有昧。这天夜 里她在厨房呆了许久,然后就是去浴室。她在浴室里洗了两个多小时,有时水声大 作,有时沉寂无声。廖麦能想像出她怎样独自消磨:没有比她更喜欢玩水的人了, 整个身子伏在水中,两脚跷起,头探出翻着画报、读顺口溜、吃东西;浑身涂满砸 碎的葡萄籽或谁也认不得的暗绿色泥膏,连头发也抹上这些东西,然后裹了毛巾躺 在浴室地板上,直到睡过去,直到打一个哈欠醒来,然后再一头扎入水池。她一遍 遍念着顺口溜:“电光袜子牛皮鞋,走起路来踩鳖盖”;“说时迟,那时快,罗圈 腿,站街外……”她在最愉快的夜晚非要把廖麦骗入浴室不可:他走近时,她会突 然将裹了无数层的身子裸出,让他愕然不知所措。她的蜜色肌肤被水汽和各种东西 折弄一番,呈显出极其古怪的颜色,散发出一丝丝藿香气,让他鼻子抽动。有一次, 他看到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这非得有一次长时间的泣哭不可。他原以为她在使用 一种眼贴,因为有时她就戴着眼贴在屋里走来走去,深夜让他在走廊遇到吓上一跳 ——眼贴如果遗忘在眼上,会留下一个红晕。可是浴室里早没眼贴了。她像寻觅什 么一样从各个角度看镜子里的人,脸色抑郁、苍白,惊慌失色地去看四周。他记得 她作为刺猬的最后特征——脊部那一层呈倒八字的金色绒毛,如今消失殆尽。 美蒂在早上十点三十分走出屋子。她似乎没有力气起得更早了。往常她会为廖 麦——她的棒小伙儿准备一顿可口的早餐,而今对方总是很早就起来用餐,她索性 也就赖在了床上。 美蒂在门口望了望太阳,听着隆隆声,走向廖麦这边。她也伏在了篱墙上。远 处,天空泛出一层暗红色的烟气,它的边缘越来越淡,渐渐与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望着天空的烟团,像是突然发现。 “战争嘛。它打响了——你也参与了局部策划。” 美蒂不屑于搭腔,也许为了回避一场冲突,她把头转向一边:“这声音太响了 ……” “几十辆装甲车嘛,由南、西和东三个方向往前推进。他们想尽快解决战斗。 你应该像过去一样,好好配合一线作战……” 美蒂没有回应。廖麦离开篱墙,一边往屋子的方向走去,一边大声说:“回来 吧,我要跟你谈一件要紧事儿。” 她仍然伏在那里。这样呆了三两分钟,她才直起身子,跟上他回去了。 廖麦进屋后一直走进了书房。他在那儿等待美蒂——她的脚步很沉、很慢,在 门前停留片刻,才迈进来。廖麦这时抬头,发现她的眼睛有些浮肿……他从抽屉里 拿出几页纸,放在桌上:“我这几天为这个花了不少时间,这上面有你和我,还有 这些工人,我们所有的投入;有些不可计算的,当然不包括在内。 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在气头上,你知道我一直在琢磨一种新的劳动组合,咱们为 这些吵了许多嘴。你先看看,你可以改,直改到自己满意为止。” 她看也不看这几张纸。 “这是必须解决的。你听见隆隆声了吧,战争打到跟前了,等园子里硝烟一起, 我们再解决这些问题也就来不及了。”廖麦把纸往她面前推了推。 “麦子,我们非要这样做、非要这样不可吗? 你该不会是让那个女领班——那 个疯子的话气蒙了吧? ” “这事与她无关。” “非要这样不可? ” “是。你如果觉得这样太亏,那就先把我的一份抽出来吧,我把这笔钱先补给 工人再说。其余的账,咱俩慢慢算吧。” “咱俩也分得清? ” “没有办法——因为你不同意,只好先分清再说了。”廖麦神色沉沉,站起来 望着窗外。外面的隆隆声又增大了。他像自语一样咕哝道:“快了,刺猬与豪猪结 亲的日子不远了……” 美蒂把几张纸取了,回到卧室。 整整一个下午、晚上,隆隆声都在增大。工棚里的许多人都手打眼罩往南望, 看着一股股散到空中的土末。 早晨醒来大家都吃了一惊:篱墙外大约十里方圆内,正有无数辆链轨推掘机在 活动,它们看去真像是战场上行进的坦克。“我的妈呀,爬上来了,这么多铁家伙 ……”工人们大声嚷着,指指点点。 河西的玫瑰 链轨铲车和推土机组成了如此盛大的场面,闻所未闻。轰鸣声,太阳下的反光, 衬托着一群铁甲怪物。 整个尘土飞扬的场地上没有人影,只有钢铁的躯体和手臂在活动。由于南部和 东部的小村已经彻底拆除,视界渐渐开阔起来,更远处青魃魃的巨影即是紫烟大垒, 它身旁的村落则伏在地上,显得微不足道。 因为远近轰响日夜不息,没有一刻安静,园子里的人无法入睡。南风一起,浓 浓的尘土飞扬扑面,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工人们无法劳作,他们干脆蹲在棚 子里吸烟、下五子棋,“妈的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一群铁物件凑在一块儿,少 说也有个三五十。”“嗯,什么也抵不住这群怪物,我眼见一棵大树、一截石头墙, 让它一咕容就倒了。不论是沟渠还是水洼,它都如走平地哩。”“不知这些铁怪物 开进海里怎样,龙王怕不? 他要怕了,就会倒退几十里,让出一些地皮给老唐童。” “贪心不足,占完了这一大片地再占大海,你以为是说说玩的? 听说有的地方真的 在大海里垒了堰,再把堰里的水掏干,填了土就盖大楼! 你以为怎么……” 廖麦把东西南三个方向的机器数过了,一共四十二台。这究竟是工程的需要还 是一种炫耀? 恐怕二者都有。他一夜无眠,不想出门,只在书房里读读写写。奇怪 的是一点都不困。长沙发上有一件大衣,他躺下可当被子,坐到下半夜冷了就披上 它。进书房前他去园子南边看了看护园狗大虎头,抚摸它一会儿,没有说话。它好 几天都不再吠叫,只是望着远处,坐一会儿伏一会儿。此时此刻狗也无言。 这样的夜晚美蒂格外不宁,无心洗浴,出出进进,到处走动,开始用布单和报 纸之类掩起室内物品。那个阔大的衣橱让她花费工夫最多,她惟恐脏了自己这些衣 服;特别是那件金黄色的小蓑衣,她一遍一遍照料它,抚摸一阵,然后又一层层包 裹好……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她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开动 那辆客货两用车出门去了。她走开许久廖麦才发现那张字条,拿起看了看,见上面 写了:“我找那些混蛋去! ” 廖麦随手把“那些”改成了“那个”,放回原处。 “老廖,铁家伙敢不敢铲咱的篱墙? ”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工人踏进门廊,见廖 麦走出来就问。 廖麦吸烟,递给对方一支:“我看它们这会儿还不敢! ” “嗯,好像真不敢哩……” “因为咱家里有母夜叉! ” 老工人一伸舌头,随即纠正:“哪里,弟妹多好,绵软的性儿! 老弟,你这人 福分大了,娶来这么好的媳妇……” “再好的女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母夜叉……” “老弟玩笑开大了,开大了……” 整整一天谁都没心思干活,只是这么等待。究竟等什么,谁都不知道。天提前 黑下来:尘土蔽日,下午四五点钟已经颇似黄昏。廖麦在工棚食堂与大家一起做饭, 一口气吃了许多烧蛤——这一直是工人们最愿吃的东西,他以前品尝时觉得实在平 常;今夜和大家一起剥烧蛤,喝散装啤酒,这才体味出无以言传的妙处:焦煳的蛤 皮下似乎有更娇嫩的蛤肉,炙烤之后又带上了特别的香气,咀嚼一会儿,被冷冷的 啤酒一送,直抵肺腑。“老弟,捎回一些给家口吧,”老工人建议。廖麦摇摇头。 天完全黑下来,美蒂的车灯费力地穿透满园尘埃开进来。她脚踏皮鞋咔咔而行, 进了门廊,廖麦一眼看见她将皮包夹在腋下,而不是背在肩上。他注意到她的神情 爽快了许多。大概她已经吃过了饭,进门后直奔书房,看他一眼,把包放在桌上。 “我去找他们了! 我被折腾够了! ” 廖麦瞥瞥她,发现她紧张、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问:“找到唐童了? ” “找他下边的办公室! 他手下一帮人专门负责这事的,有一个班子哩! ” “噢,谈判代表! 你一进门的样子很像一个军代表——不过我这会儿搞不清你 是哪一方的……” 美蒂马上皱了一下眉头,抿抿嘴:“麦子,别开这样的玩笑了,眼看到了最后 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 我跟他们争得多苦啊,咱得一点一点争哩,咱还要他们白 纸黑字写下来哩……先是这么说说,我是不会签字的。我还要回来和你商量哩。你 知道,这对他们、对咱们,主要还不是钱的事儿……” “说得好! ”廖麦夸一句,脸上的冷笑却让美蒂张开的嘴巴长时间合不拢。她 看着他,声音又紧又涩:“他们下了保证,只要咱同意搬迁农场,会为咱把一切都 想个周到哩。新场址早就定下了,那比这里还大,就在河西——珊婆养参场西边十 几里远吧。当然了,那儿大半是水洼、苇子和黄沙,压根儿没法种地。他们说只要 事情定下来,墙外这四十多台机器就一齐开到河西去,只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就能 推出一片新农场。要紧是把河东这边的好土一丝不漏全铺上去,保准第一年就能长 出东西;说到房子,他们就按我们原先的图纸盖,也依咱的心思添添减减——反正 得要咱俩满意哩……” “嗯,听起来真是不错! 还有呢? 就没有别的考虑了? ”廖麦一脸的郑重。 美蒂马上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声音也轻快多了:“麦子! 他们答应,要在新农 场为我们植树! 就像现在一样——紫叶李、杨树,所有的树种! 还有水塘、刀把湖 ! 主要的是,他们要给咱们移栽一些大树哩,这样顶多第二年就能有绿莹莹一大片 荫凉了! 我还提出了另一些条件,他们也答应了……” “什么条件? ” “我让他们栽一些玫瑰! 现在的花圃太小了,到那边地方宽敞了,我要一个大 的玫瑰园子! 麦子,想想吧,一大片红濡濡的玫瑰哩……” “真了不起! ” “是啊,那会多好! 还有牡丹和芍药! 他们都同意哩……” 廖麦卷起一支烟,在手里转动,并没有点。他看一眼沾了一层土末的花皮包, 说:“这一回唐童真拼上血本了! 这小子够大方了——你这个军代表当得呱呱叫! ” “最要紧的是,麦子,在搬家前这一段日子咱不用受这样的折磨了,他们说要 等那边一切都弄好了、咱看了满意再搬;在咱搬家以前,只让远处的机器干活,这 样就吵不着咱们了。” “不错,想得真周到! ” “麦子,你别起疑心啊——这事看起来挺麻烦的,可是在天童集团那里,就像 栽一棵树那么便当哩! 这是真的! 合约一会儿就能订出来,只等咱一签字就……” 廖麦点上烟大吸一口:“我不怀疑。我说过,‘刺猬和豪猪结亲的日子就快到 了’,我从很早以前就没有怀疑过嘛。不过我要说的是,你既然做了谈判代表,我 就得告诉你:唐童的算盘还是打错了! 他可以去河西栽玫瑰花,栽很大很大的一片, 开得美极了,不过我还是不会被诱惑过河的! ” 一张纸 一层层土末落下来,所有的东西——屋顶,湖水,树木,庄稼,都改变了颜色。 土末还在日夜不停地降落。没有风,如果海上吹来一阵风也就好了,它会把这些土 末儿驱赶到南边去。屋里的人必须门窗紧闭,即便如此每天都要换洗衣服。美蒂每 天两次洗澡,廖麦索性不再洗脸,全身都挂满了泥粉,头发眉毛上都是,人显得木 木的。“麦子,你怎么了? 你说话啊! 你别这样、别这样……”美蒂叫着他。他一 直坐在书房里,读读写写,不时大声诵读;除此之外一声不吭,偶尔抬头望望,两 眼发直,对呼叫充耳不闻。她有些害怕了。纸上仍旧是密密麻麻的字,是他永远也 写不完的“丛林秘史”。已经写完的纸页用捻成的纸绳订成一沓一沓,放进抽屉里。 它们一直让美蒂觉得莫名其妙,看了几页,看不太懂,索性不再感兴趣,“我的棒 小伙儿呀,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哩! 我千辛万苦只为了你,只为了你哩! ”她在 心里呼唤,忍不住的是万分痛惜。 铁甲怪物在逼近,四周的轰鸣阵阵加大,使人根本无法忍受。美蒂脸色没有了 鲜亮,她已经连续许多天不能人睡。她发现书房里的灯火夜夜通明,廖麦压根儿就 不想睡。“我的棒小伙儿成了土人,坐在那儿像个泥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这可 怎么办哪? ”她在书房门口走动,从门缝往里望:他只是读读写写,上身挺得笔直。 “棒小伙儿呀,眼看熬成了这样还那么俊气! 看他大眼儿凹着鼻梁挺着,嘴唇像大 眉豆籽一样,让人看一眼就舒坦! ”美蒂不知该怎样让他吃饭、睡觉。他只是默默 的,不发一言。她哭了。她把熬的汤端到桌上,他总是一动不动。 有一次廖麦出门了,回来后放在桌上一包东西。那气味马上让美蒂知道是一些 烧蛤。她从门缝里望着:他剥吃烧蛤,眼睛却仍旧停留在书上纸上。她再也忍不住, 终于探头问一句:“麦子,我为你熬一碗黄鳞大扁? ” 他未置可否,但她看到他抬起了头,目光一闪。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厨房里飘出一股枪药味儿。 大概就是这气味把他从书房引出:步子踉跄走过来,还未等鱼汤盛到碗里,就 拿起勺子舀了,一下下吹气,直喝得大汗淋漓。 美蒂在他走出厨房的一刻再也忍不住:“麦子! 咱们不能拖了,一天也不能了 ! 我昨夜、白天,不知站在墙外喊了多少次! 我骂他们,让他们停一停,一点用都 没有! 别再积气了,咱顶到这会儿已经不易了,我看还是见好就收吧……” 廖麦没有吭声。他没进书房,只到廊前站了一刻,然后往工棚那儿走去。她发 现他的脚步稳健多了。她反身回到书房,一遍遍翻弄他写的那沓纸,想发现点什么。 纸上已经盖了一层土末儿,拂开土,还是没头没尾的字迹。她依旧看不太懂。 从书房出来时,她一遍遍拨着电话。无法接通。 她想给小蓓蓓拨一个,想在这时候听听小花鹿蹄子的声音:“妈妈,你还没有 睡吗? ”“没。妈睡不着哩。” “妈妈,妈妈……呜呜……”“孩子,别哭,好孩子……”美蒂听到那边关机 了,而这之前是恸哭。她难过极了。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自语:“我受不了啦! 我真 的快疯哩……” 直到黎明时分,廖麦才从工棚出来。他摇摇晃晃,满脸酒气,见了美蒂深深地 瞥了一眼,走进书房。 美蒂也跟进去,“麦子,怎么办哪,咱可不能这样挨下去了……”廖麦笑吟吟 地抬头看着她:“是啊! 这么大一片海,一片野地,我就不信咱得给刺猬活活扎死、 给豪猪活活拱死! ” “你说什么啊! 你醉了吗? ” “我就不信! 不信……” 他摇晃了一下,美蒂赶紧扶住他,让他躺在长沙发上,给他盖上大衣。 天大亮了。美蒂走出门廊,头上扎一块蓝布遮挡泥尘,惹得工棚里的人一齐看 她。她谁也没打招呼,匆匆钻入了车中。车子急急开出去,车后掠起一团暴土。 自她走后,屋前院落再无一人。中午时分,工棚里有人提了一大包烧蛤、一提 散装啤酒走到门廊,听听没有声音,就把东西放在那儿走开了。 天黑下来美蒂还没有回来。廖麦醒来时已是夜里九点了——他是被一阵突然的 沉寂弄醒的。他搓搓眼坐起——真的没有声音,四下一片安静。“咦? 怎么回事? ” 他打开窗子望着,这才发现篱墙外面,远远近近的铁家伙都熄了灯,停止了活动, 轰鸣声完全消逝。 他推门出来,因为步子急了点,这才感到头颅阵阵跳疼。他扶着廊柱站了一会 儿,看着园子浸在黑夜中,不远处的工棚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正这会儿他听到了引 擎声——两道移动的光柱射人大门,直迎着他过来。下来一个人,哦,是美蒂,她 什么时候出门了? “停下来了! 停了,总算……停下哩! ”美蒂连连咕哝,从肩上 摘下皮包,脚步匆匆,站在了廖麦面前。 她注视他,喉咙里吭了一声:“我刚刚把它签好了……” 廖麦用力睁睁睡眼,再睁一下,彻底醒过来了:“什么? 再说一遍。” “那份合约我刚一霎儿才签好。你醉得厉害。你看看吧,你会吃惊哩,会想不 到——这太划算了…… 真哩,他们说到做到,瞧外面的机器也停了,天一亮就能开到河西……” 廖麦前半截听得很仔细,后来像是有些倦怠,缓缓转身,走开,回屋里去了。 美蒂跟到屋里,从包中掏出一沓纸,把最关键的签名页推到他的面前。“看看 吧,除去河西的钱不算,天童还要补咱的农场——树木、房屋加上所有损失,一共 八百三十六万五千……” 廖麦闭着眼睛补充一句:“还有廖蓓那套奢华的房子,要一块儿算,因为这是 同一笔买卖。” “那是自然哩。麦子,这个结果该是不错了——没有办法啊,这样真是够好了 ! ” 廖麦抓起那张纸对在眼前扫了一遍,扔在桌上:“够好了。这是你——你卖身 的钱……二十多年了,总算折合成这样一笔大钱。” 美蒂打了几分钟的愣怔,尖叫一声,身子往上一耸。她瞪着他大叫:“你! 醉 着还是昏着? 老天爷啊,你刚才说了什么? 老天爷啊! ” 廖麦的声音很沉:“别喊了。我一直很清醒。你也很清醒。二十多年的事情不 是喊几句就能抹掉的。今夜我们该实在一点,把一切如实相告——相互都这样吧。 美蒂,也许我太过分了,我现在想知道你和唐童,在一起多少次? ” 美蒂用力拽着桌子。她抓起皮包想离开,可是刚摸到手里又掉在了地上。她喊 着:“你说吧! 说吧! 你被那个疯子弄蒙了,你连她的话都信……” “回答我的话吧。我这可恶的好奇心……” 美蒂泪水哗哗淌落,一下伏在了桌上。这样许久她才抬起头:“麦子! 麦子… …我和他只有……五次啊……是哩,我们五次……” “五次,嗯,五次……” 美蒂跳起来:“不不,麦子,没有! 我是说‘无’,没有……一次……‘无’、 ‘无’……” “无数次? ” “‘无’! 就是没有的意思哩……” 遥远啊遥远“美蒂,你的辩解和遮盖多么无力。还是别说了,我们这一对可怜 的人。其实我已经想了许久,想怎样战胜这些东西,没成。你也会发现,我早就在 怀疑、早就察觉了,只是不够具体。那时我痛得无法忍受啊,就对你使用了暴力— —我会永远为这个谴责自己的。还有,我今夜必须告诉你的是,那一次出门,是我 最痛苦最不能忍受的日子——你记得我去了南方? 和修在一起? 我们相爱了。这是 事实,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啊? 这是……真的? ” “真的。” 美蒂呜呜恸哭,以至于廖麦没法再说下去。她又伏在了桌上。廖麦的手抚在她 的肩上:“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因为这是绝对不能隐瞒的。” 美蒂停止了泣哭,她想起了什么,问:“你说自己的‘丛林秘史’要献给一位 ‘绝色美人’,我一直记住了这话——是指修吗? ” “不,她就是二十年前的你! ” “啊,麦子! 麦子……”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心里做一个决定,因为太难了。半年多过去了,我无法阻 止自己的这个决定: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在一起了。我必须离开。” “去找修吗? ”美蒂一下抬起头。 “不,先离开。去哪儿——还没有想好……” 荚蒂极力忍住泪水,可是做不到。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苍老而陌生:“麦子啊! 你留下来吧,我什么都不要,只让你留下哩! 我这会儿不是求你,我是让你想想小 蓓蓓,想想我一个人拉扯着一个私孩子在野地里等你、孩子差一点冻死在冰窟窿里 ! 想想我受那些磨难——那时我不答应他,唐家就会杀了你……你该想想这些哩! 你想想吧! ” “半年多来我一直想的就是这些。美蒂,别说了。 你是见识过唐童财富的人,这不是一般的财富,是一二百亿甚至更多——这么 大的一笔钱。你早就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我当然一生都会记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我会带着对你的深爱、感恩和亏欠离开。我不会像迷恋你一样去迷恋任何人了。所 以我必须离开。我为这个想了半年多,怎么会轻易改变自己? 我要在搬迁到河西以 前离开这儿——除了一点随身用品、几本书,我什么也不带……”·“天哪! 天哪 !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梦吧? 这是一场梦吧……” 廖麦刚要说什么,突然身上一阵抖嗦,脸色蜡黄,夏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 一把扯住美蒂,将脸庞深埋进苘麻似的浓发中。她一动不动。这样呆了足有一刻钟, 他才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她还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他把下巴抵上她的头 顶,紧咬牙关。这样许久,她仰脸看他,哈气一样问:“我怎么过日子? ” “好好过。咱们都好好过下去。” “咱俩这是做梦吧? ” “不,”廖麦欠身取到桌上的那张合约,“它在这儿呢,不是梦。我也要复印 一份带在身上,经常看一看,好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场梦……” “这是一场梦哩! 麦子相信我的话吧,这是梦哩……” “不,不不,是从梦里醒了……美蒂你坐起来,坐起来,咱难得这么安静一会 儿,咱已经快被吵死了。 安静多么好啊! 这会儿我在屋里呆不住了,我刚才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这会 儿好了,你让我自己出去走走吧,你让我一个人到屋子外面呆一会儿……” “麦子! 麦子……” 他没有应声。 美蒂站起。他出门那一刻,她追上一步给他披了大衣。当他消失在夜色里时, 她就伏在了沙发上。这儿有浓烈的气息,那是廖麦的气息。 廖麦看看工棚,那儿的人经历了持续的疲惫,这会儿已沉沉入睡。刀把湖的鱼 也安息了。没有风,天空是最好的紫蓝色。星光哗哗垂落,大朵大朵的星光! 他仰 脸凝望,心跳扑扑。这个夜晚又让他想起了童年的那个星夜——他记起那一次怎样 忍住了少年的悲伤,仰望星空…… 那是一种怦然心动、流贯全身的震悚。怎么会忘记! 这让他恍惑惊诧却又铭记 清晰,直到今天、直到今夜…… 他久久仰望这灿烂的星空。多么神奇多么美丽,然而多么遥远。今夜让他更加 难忘的,就是童年的渺渺星空——遥远啊遥远! 它茫茫渺渺,像无边无际的怜悯… … 回到屋里已是凌晨四点了。漆黑漆黑,没有一点声音。到处没有美蒂——廖麦 有些吃惊,急急找过了所有房间甚至阁楼、客货两用车驾驶室……“咦,人哪去了 ? ” 他最后把阁楼暖气护板都打开了。“你该不会捉起迷藏吧,”他自语着,有些 踉跄地奔下来。站在门厅里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阔大的衣橱。砰砰打开,发现到 处如故,美蒂的衣服一件件齐整地挂在那儿;再仔细看,惟有那件金黄色的小蓑衣 没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的心猛跳一下……合上橱门时一低头,下边一摊黑黑的 东两让他失声叫出来——那是一大团浓浓的、苘麻似的头发…… 它们被齐根儿剪下,一触于温温的。他屏住了呼吸,小心地抚开外边一层染色 的丝绺,细细抚摸。里面掺有一些银丝、枯折的毛发,今夜竟是第一次发现……他 把脸庞紧紧地偎上去。 “美蒂! 美蒂……”他从阁楼蹿到厨房、车库,又奔上湖塘。到处没有一丝踪 迹。 夜色深浓,无边无际。他忍不住大喊了几声…… 工棚里的人疲惫极了,正呼呼酣睡,没有任何人被他的呼叫惊醒。廖麦深一脚 浅一脚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崴了一下,这会儿疼痛钻心。他喘息着,一拐一拐走 向那片菊芋,扶着它站住。 星空闪烁,邈邈无垠…… 他一直望着高阔的星空。遥远啊遥远。“啪嗒、啪嗒,”有什么滴进他的眼睛 里。他仍然仰着脸,任其从眼角流出。 透过这一层晶莹,天空的星团像丰硕的葵籽一样簇起,仿佛在旋转和绽放…… 他凝住了神。 高高的菊芋上不停地垂下凉凉的露滴。 他伸出手掌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