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每年春天开河时节,上游一块块冰凌汹涌而下,在河道里摩擦着、撞击着、倾 轧着、摞叠着,仿佛用劲用得咬牙切齿似的,发出可怕的咔嚓咔嚓的响声。有的地 段,冰层下的河水下降了,冰块渐渐融化坼裂,轰地一下坍塌下来,激起一排排泡 沫横飞的浑浊的波浪。冰凉的浪花拍击着冻得坚硬的灰黄色的沙滩,河水溢出了原 来的水线。天气再骤然转暖,灰黄色的沙滩就被涌上来的河水浸润了,岸上镶上了 一条笔直的棕褐色的花边。随后,河水开始奔腾。河道上一堆堆去年沉积下来的柴 草断枝,先是懒洋洋地离开它们卧了一冬的浅底,然后越淌越快,终于拼命地在水 上赛起跑来。但是,前面只要有一点点阻挡,或是有一处较高的沙洲,它们又会气 喘吁吁地停下,聚集在一起。而且越聚越多,在河道中间结成一道顽固的拦障。 于是,河水在它们面前分岔——有的从它们两肋钻过去,有的好似屈从了,回 旋出一个非常漂亮的弧形,掉头转向来的方向。 在岸上,他经常被标示河水流动变化的波纹所吸引。尽管确切无误地知道水往 下流,奔腾不息地冲向大海,到他曾见过的水天相连的地方,但是在这一道道拦障 面前,水流却变幻无穷:有的忸怩作态,有的伺机而动,有的稍纵即逝,有的不屈 不挠,有的声东击西……用各式各样的方式来对付它面前的障碍。最后,一道道柴 草断树结成的联盟终于溃散而逃。河道又畅通无阻了。 河水要流向大海是多么不容易啊! 人的一生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任何一个平凡的人的一生都是不平凡的,并且, 人生并不像河流。河流在冲决了一道道拦障之后会又恢复常态,一泻千里——水仍 然是水。而人在克服了一个个复杂的困难和险恶的际遇之后,自身已起了变化。人, 不再是原来的人了…… 第一次悠长的报晓声以后,又有几声迟疑不决的鸡鸣,那是刚学会啼叫的小公 鸡的嗓音,啼到一半就像瞌睡还没醒似的,戛然而止了。但不久,雄鸡们又突然振 奋起来,在附近几个庄子上此呼彼应,一时间组成了一部欢快的多重唱,在清凉的 晨风中荡漾开去。 晓色逐渐开朗,空气中早已渗入了清晨特有的湿润。木头的车栏蒙上了一层潮 气,摸着像玉石般的光滑。毛驴儿嗅到了沁人肺腑的青草的幽香,高兴地摆摆长脑 袋,把大耳朵甩得乒乓乱响。 前面,出现了一座水泥预制板的小桥,架在潺潺作响的水渠上。渠坡上一丛丛 碧绿的木贼和鲜嫩的野薄荷,在熹微的晨光中像一团团茸茸的毛团。已经进入罗渠 公社的地界,前面就是魏家桥大队了。 家啊,家啊……他怀着伤感的心情想着,家里还剩下什么呢?家里还有谁在等 他回去呢?有的人因为拥有太多而需要费心地清点,有的人却因为什么也没有而要 费心地去寻思…… 老贺走了。中午饭也没有吃,坐上北京吉普一溜烟顺着渠堤跑了,在他眼里原 来是那么充实、富有生机的一切,如今似乎一下子萎缩了、干瘪了。成绩、荣誉、 粮食产量、机修厂……都是建立在河滩的流沙上的,他个人一垮,这些东西全都会 垮掉!他先是羞愧,感到自己妄自尊大非常可笑。以后是沮丧,感到成绩和荣誉都 是虚妄。以后又是气愤,“啥他妈‘反击右倾’,又要整尤小舟这样的人!”最终 剩下一片惆怅。这时,由于烦闷和无事可做,更由于那日益逼近的、令人惶恐不安 的运动,那在他脑海里沉没了多年的影子又显现出来,“看来,就她是真的!”第 二天,他跑到罗渠公社,找韩玉梅留在她姐姐那儿的女儿去了。 韩玉梅的姐姐并不难找,就住在离他们大队不远的罗渠旁边。这使他奇怪自己 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想起她来。她解放前就给罗渠的这家人当童养媳,这家人是她 爹的把兄弟,她没有受多少苦,现在脸上还保留着漂亮动人的痕迹,“要是韩玉梅 活到现在,也是这个模样吧。”这个想法打消了他和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隔膜, 他把自己的来意告诉她。 “哦,说来归齐你是要把她领回去。”韩玉梅的姐姐弄懂了他的意思,但马上 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你们年轻的时候光图快活,养下闺女往我这儿一撂……” 这句话一下子扫除了他对她的好感。他和韩玉梅的关系,有谁能够理解呢?并 且,现在她的脸由于心里紧张的盘算而变得难看起来,变得完全不像韩玉梅了。他 不动声色地坐在炕上看着她,对她的猜测不置可否,一针见血地问: “你别废话,你要多少钱吧?” “哟,你魏书记真是个痛快人!”韩玉梅的姐姐纳着鞋底,偷瞧着他的神色。 “你算算,这七八年,又要吃,又要穿,不说劳神费力……不瞒你魏书记,这两年, 庄户人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了哩……” 最后,他花了二百块钱把秀莲带了回来。 秀莲刚到他家的时候,个头跟十二三岁的娃娃一样,黄皮寡瘦的,就像她妈被 棉纺厂的人押回来、大着肚子时那样憔悴。后来,仿佛神仙吹了气一般,很快就长 胖了,长得水灵了,眉眼和她妈一模一样。她在地里干活顶个大小伙子,家里的针 线锅灶也是一把好手,但美中不足的是一个大字也不识。她八岁那年到她姨妈家, 给姨妈带娃娃、洗尿布、做饭、打草喂羊,稍大一点就参加队上劳动,顶个半劳力 挣工分。开始,他把她送到大队民办小学去,秀莲说死也不干,说自己都十五六了, 还跟流鼻涕的娃娃坐在一条板凳上,脸上无光。于是他又叫民办老师来家单独教她 ——他居然也懂得聘请家庭教师,可秀莲又说眼睛一看字脑袋瓜子就疼,闹得他也 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去。 “你领这丫头回来,算是咋回事呢?”尽管秀莲很勤快,他老婆还是不喜欢她, 常常在他面前唠叨。 “咋回事?我要把她许给三三!”有一次他干脆这么说。 “嗬,好个大书记,啥时代了,还拾个童养媳哩!”别看他老婆蔫乎乎的,说 话也挺尖刻。 “你别管,这里没你的事!” “我咋不管?抓狗儿子看狗母哩,她妈是啥人,她能好得了啰?” “是啥人?是啥人也比你强!” “当然啰,当然比我强啰……”他老婆恶毒地看他一眼,悻悻地走开了。 他有两男一女。大儿子和女儿正赶上保送工农兵上大学的时代,高中一毕业就 直接被他“推荐”上了大学。现在儿子在省城报社当记者,女儿在县医院当医生。 二儿子是一九五七年生的,中学毕业以后,一来是庄子上高中生多了,又来了些下 乡知识青年,再把支书的儿子“推荐”上大学,占个名额问心有愧,二来他也想身 边留个儿子,等以后跟秀莲结婚,所以尽管二儿子说死说活,他也没把二儿子送进 城去。 二儿子长得最像他:高鼻梁,细眼睛,虽没有他那股豪悍恣强的气势,可细皮 白肉的,比他漂亮伶俐。领去上小学的那天,他为了纪念郝三,给二儿子报了个学 名叫“魏三”。这名字也不能说不伦不类,要把女儿算上,数下来二儿子刚好行三, 所以谁也没有去探究这名字的真正含意。等魏三小学毕业,有了点知识,自己才觉 得这名字“太乡气”,报考中学的时候,小尕子偷偷地改成了“魏山”,意思庄重、 深远,并且改而不露痕迹。到他当回乡知识青年那阵子,社会风气渐开,庄子上上 过学的尕娃跟尕妹子也兴自己对象了,魏山就悄悄地跟大队林场的一个女知青谈上 恋爱,为了这个对象,吴尚荣的机修厂他也不愿去了,就呆在庄子上三天打鱼、两 天晒网地下农业活。这个大队林场在庄子旁边,是专门应付学小靳庄开办的。他爹 要让社员们腾出手来搞生产,就用机修厂赚来的钱在林场养着一二十个会跳会唱的 下乡知识青年。魏山的对象是其中的佼佼者,人长得一般,可是个高中生,李铁梅 的唱词能倒背如流。在台上一站,红灯一举,辫子一甩,牙一咬,给魏家桥大队挣 来不少奖状和“毛选”。这一对尕娃尕妹子虽然没有表演过现在电影里常见的“狗 撵狼”——用庄户人的话说,但书信往来,秋波暗送,是早已两心相许的。 打倒“四人帮”那年,魏山整二十,秀莲也十七岁了,有一天,魏山从他妈那 里知道秀莲就是他爹给他找的媳妇,像似当头挨了一棒。秀莲虽然长得水灵,但只 会看小人书,而且看小人书也没突破《小猫咪咪》、《老狼请客》这个水平。在家, 魏山说上十句,她顶多能应上一句:“可不呗!”平时说的话,不出“羊该喂料了”、 “东头渠上的苦苦菜真肥”、“这细盐面不如大颗子青盐咸”这一类。一个大风天, 魏山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来,好不容易晕头转向跑到家,秀莲迎着他却笑道:“大 风天骑车好,骑上不登!”“不登?不登!也不看是啥风!”魏山一肚子气,从此 给她起了个浑名叫“不登” 。 “不登”倒是经常乐呵呵的,但魏山总瞧不上她, 《九九艳阳天》只会唱一句:“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往下,就由她自己乱 哼了。不管在城里买的什么好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没有那种说不上来的风度;走起 路来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手摆得跟划船一样,坐在沙发上——用汽车内胎绷的土沙 发——也跟坐在田埂上似的,叉开两条大腿,哪有一点知识青年那种聘娉婷婷的姿 态……魏山一气之下,跑到他大哥那里躲了起来。 二儿子一跑,他老婆也同时病倒。他女儿所在的县医院治不好,转到了省城的 大医院。一检查,是宫颈癌,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她这个病呢,不是一天两天得的。”一个花白胡子、戴眼镜的老大夫把他拉 到走廊上,告诉他。“按我们中医的说法,她是长期的阴虚脾湿,引起湿热下注, 白带不止,再加上不讲卫生,结果……过去,她是不是表现得很懒,什么也不想动 弹,说她懒,像有病的样子,可还很能吃,吃,还要吃好的?并且五心烦躁,爱发 脾气?……是,是,”老大夫不是安慰他,却责怪他说,“唉,你们农村人啦,往 往忽视这个,有病,不早看。” 原来,她的懒、馋、感情冷漠、“五心烦躁”,全是因为病! 他老婆已经骨瘦如柴,白生生的被子下面仿佛没有身子,光一个核桃大的脑袋 放在枕头上面,喘喘地埋怨他: “你……一辈子也没对我好过!” “是呀,是呀……”他伛着腰坐在方凳上,像磕头似地把头磕着钢丝床的床沿, “你快好吧,你快好吧,好了你爱吃啥我给你做啥。” 病房里一片白,墙、窗帘、柜子、床、被子、凳子……成了一个冰霜的世界, 既凄凉,又给人一种不祥之感,空气里也仿佛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这种气味活 人是受不了的,他从来没有进过医院,来到这里,眼看着跟他同床共枕了半辈子的 人一步一步地蹭着离开人世,眼看着生命从这个人的身上一丝丝地抽出去,他觉得 天旋地转。不管咋说,老伴跟了他快三十年,在这半生里,他没有感到她的温暖, 老伴儿又感到过他的温暖么?想到这点,他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怜 悯和悲哀。 “你,你总想着一个人哩。”老伴儿虽然病入膏肓,目光却异常凌厉。“我知 道,你心里,老念叨着韩玉梅哩!” 他惊愕地停顿了一下,但又继续不停地在床沿上磕着脑袋,对着这个垂死的病 人,他沉痛地忏悔道: “是、是……我没对你好过。你好了,回家去,我对你好。” “晚啦,我知道的……”老伴儿的目光又蓦地柔和下来。甚至变得从未有过的 亲切和爱恋。“算啦,过去的就算啦。唉,这也是一辈子……现时,就是三三。你 给三三办进城吧,过去,庄户人有地哩,走到哪儿,心里总念着地,念着庄子…… 现时,庄户人连一巴掌地都没有,你叫他咋爱农村哩,你叫年轻人咋有心侍弄地哩 ……你让三三进城去吧。” “是,是……我给他办,我给他办……你好吧,好了咱们回去过日子。” “秀莲呢,也别让她跟三三了,三三心里另有人哩。咱们俩……不就是个样子? 他们俩真要成了,苦了我三三,也苦了那丫头。你……把秀莲就当个闺女吧。” “是、是……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把三三办进城去……你好吧,好了咱老 两口带着秀莲过日子……” 但是,他老婆终于没有好。他抱着赎罪的心情,请贺立德——还是离不了贺立 德——把二儿子办进了城,如今在建筑公司当工人,他就带着秀莲过日子。他跟刘 玉青说要给“丫头”买东西,这个“丫头”不是那在县医院当大夫的女儿,而是秀 莲。 “啊,生离死别,哪一样我没经过呢?”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