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海峡遇险记 上帝在大自然中的运作方式与我们的运作方式绝对不一样,它代表着一种难测 的天意,比德谟克利特的宇宙真空还要博大,还要深,是我们绝对模仿不了的。 ——约瑟夫·格兰维尔 我们现在已经爬到了那座最高的悬崖的顶端。老人累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说道:“我本来是可以像我的小儿子们那样给你带路的。可是就在三年 前,我碰上了一件以前谁都没碰到过的事情——至少碰上这种事的人没有一个活下 来——我所经历的那可怕的六个钟头把我彻底搞垮了。你以为我是个非常老非常老 的老头——其实我根本不老。还不到一天的工夫,我乌黑的头发就全变白了,我的 胳膊腿儿就没劲儿了,我的胆子就吓破了,现在我稍一动弹就哆嗦,看见黑影就害 怕。你知道吗,我现在在这个小崖上往下望一望都有些肝儿颤?”他大大咧咧就地 一卧,躺在岸边上休息,他所处的位置是那样的悬,只是靠着胳膊肘勾着光滑的岩 石,他才不至于滚下崖去。这个“小崖”其实是一块探出峰顶的黑亮岩石,高于周 围的悬崖200 来米,四下没有任何遮拦。 就连离崖边五米远的地方我都不敢走过去。事实上,他那危险的位置使我极为 心惊,我不禁扑倒在地,紧紧抓住身边的灌木丛,甚至不敢抬头看天空。 我总觉得一阵风就会把大山吹倒,虽然我知道这种感觉着实愚蠢,想把它打消, 可却怎么也办不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鼓起勇气坐了起来,朝远处眺望。 “你必须克服自己的恐惧,”向导说道,“我已经把你带到了这儿,现在你可 以亲眼看看我所谈的那件事发生的地方了。我也可以在现场实地向你讲述整个故事。” 他以他那特有的作派继续说道:“咱们现在是在北纬68 度,靠近挪威海岸的地方, 位于大诺尔兰郡的罗弗敦区。咱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山头是克劳迪山的黑尔塞根峰。 现在你把身体挺直一些,如果头晕,就抓住草。你朝那边看,看云雾的彼端,看大 海。”我头晕目眩地望去,但见一片广阔的海洋,海水是那样的黑,不由使我想起 了努比亚①地理学家对“黑海”所做的描绘。一片汪洋,荒凉得真让人难以想象。 左右两目所及之处,皆是一排又一排的悬崖峭壁,下面拍岸的惊涛,更增添了这里 的险恶气氛。在正对着我们五六英里外的海上,隐隐可见一个荒凉的小岛,换句更 为确切的话说,我是通过包围着它的白浪辨认出它的位置的。在那个岛屿与陆地之 间,比那个岛屿近两英里的水上,有一个更小些的小岛。它礁石嶙嶙,寸草不生, 只有黑色的石头。 远处的岛屿与海岸之间是一片汪洋,这片汪洋的样子极为特别。这会儿,劲风 正从海上吹来,远处洋面上的一条双桅船已经将帆全部放下,此起彼伏的波浪几乎 要把它吞没。但是在岸边,却没什么海潮,只是那方向不定的波涛时不时迅速地涌 来一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毫无规律。波涛中也没有泡沫,只是拍打在礁石上 时才激起白色的浪花。 ① 东北非洲古代地区名,在现在的埃及和苏丹一带。——译者注 老人又开口说道:“挪威人管远处的那个岛屿叫武尔格。近些的那个叫莫斯克。 北边一英里的岛屿是安巴伦。那边是伊夫莱森岛、霍伊霍尔姆岛、基尔多尔姆岛、 苏瓦尔文岛和布科尔姆岛。那边,武尔格岛和莫斯克岛之间,是奥特霍尔姆岛、弗 利曼岛、桑德弗莱森岛和斯卡霍尔姆岛。我说的都是这些岛屿的真实名字,但是为 什么人们要给这些小小的礁石起名字,你我就不得而知了。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你看见海上有什么变化了吗?”我俩这会儿已在黑尔塞根峰上坐了十来分钟。我俩 是从内地罗弗敦一路来到这里的,所以我们直到爬上峰顶,才看见大海。听老人一 说,我开始意识到一种越来越响的声音,它就像是美国大草原上野牛的吼叫。与此 同时我也看到,下方那风向不定的海面迅速变成向东的海流。我眼看着海流迅速增 加着强度。它的速度一会儿比一会儿快,澎湃向前。五分钟后,远至武尔格岛之间 的整个海面,都掀起了涛天的波浪。但是咆哮声最大的还是莫斯克岛到岸边这一带 的海面。嘶嘶叫着的巨大海浪互相撞击,发出震耳的轰鸣,变成无数大旋涡,旋涡 都打着转,一泻千里地向东涌去。 几分钟后,海上的情况又迅速发生了巨变。整个海面全都平静下来,旋涡一个 接一个地消失了。那原来一点海浪都没有的海域,现在出现了一层又一层的海浪。 海浪终于向远方散去,汇入那些打着转的旋涡,似乎去形成一个更大的旋涡。突然 间,一个清晰明显的大旋涡出现了,它的直径足有一英里。旋涡的外缘是一条由闪 光浪花构成的宽宽的水带,水带中的浪花一滴也不向里溢,而旋涡的里圈,是一道 漆黑闪亮的光滑水墙,与海面呈45 度角,令人目眩地飞转着,发出又似尖叫又似 咆哮的可怕声音,就像是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轰鸣。 大山都在颤抖,每一块岩石都在摇晃。我吓得魂不附体,赶快趴下,紧紧抓住 地上稀疏的青草。 我最后终于对老人说:“这肯定就是有名的迈尔海峡大旋涡了。”“有的时候 是这么叫它,”他说道,“我们挪威人管从莫斯克岛到这儿的这块水域叫莫斯克海 峡。”以前我也读到过、听到过一些有关这个大旋涡的描述,但我绝没料到这个大 旋涡竟然是这样的。在诸多的有关这个大旋涡的描述中,若纳斯·拉米斯的描述也 许堪称是最详细的,但是即使是他的描述,也没能表现出这雄壮可怕场面的九牛一 毛。我不知道这位作家是在何时、从何角度观看这个大旋涡的,但他绝不会是在大 风暴期间从黑尔塞根峰的峰顶上观看的它。不过,他的描述中有几段文字倒是值得 引用一下,尽管这些文字远远没能表现出真实的情景。作者这样写道: 罗弗敦与莫斯克岛之间的海峡水深六七十米,但是莫斯克岛与其彼端的武尔格 岛之间的海水却浅了下来,浅得很,所以这片水域成了一条危险的航道,船只在最 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此航行,也有可能触礁。大潮到来时,海水排山倒海般地灌进罗 弗敦与莫斯克岛之间的海峡。但是潮水汹涌地退入海中时,情景也同样壮观,隆隆 的巨响惊天动地,一二十里外都可以听见。它形成的旋涡又大又深,如果船只陷在 其中,肯定会被卷入海底,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待到潮水平息后,船只的碎片又会 被抛上来。但是这暂时的平静只有晴天才出现于退潮与涨潮交替的间隙,只持续一 刻钟,接着海水便会逐渐汹涌起来。当涨潮最猛之际,若再有风暴助威,那么进入 离此一英里之处便是非常危险的了。 许许多多船只都曾因不留神走得太近而被旋涡吞没。也常有鲸鱼因为游得离此 过近,困在旋涡里,它吼叫挣扎,但却无济于事,不得脱身。有一回一头熊从罗弗 敦游往莫斯克岛,结果遇上了落潮,被卷入水底,它挣扎时发出的吼叫是那样凄厉 可怕,在岸上都可以听见。大杉树和大松树一旦被潮水卷走,再浮上来时就会变得 支离破碎、面目皆非,上面仿佛生了一层毛。这清楚地表明海底全是嶙嶙的礁石, 被卷至海底的树木在礁石上来回打转。海水的运动是受涨潮和落潮支配的,每六个 小时涨落一个周期。1645 年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潮水来得极为凶猛,咆哮声惊天 动地,岸边的房子都被震塌了。 说到海水的深度,我真不知道拉米斯是怎样测出旋涡附近的深度的。所谓的 “六七十米”,准是仅仅是指海峡中靠近莫斯克岛或罗弗敦岸边部分的海水深度。 迈尔海峡中央肯定会深得多,这你只需看一眼旋涡的深度就够了,它的深度与从岸 边最高的黑尔塞根峰峰顶到水面的距离差不多。站在峰顶上眺望下方那怪兽般咆哮 着的海水,我想起若纳斯·拉米斯的描述,不禁微微一笑。我觉得,鲸鱼和熊的厄 运可以很好地证明:即使一条最大的船进入旋涡,也会像飓风中的羽毛一样,立时 被海水吞没。 这里的这种自然现象是很难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的,尽管其中有些现象仔细想 来也是解释得通的。人们普遍认为,这儿的大旋涡和费罗群岛的三个小些的旋涡的 “起因是涨潮与落潮时,海浪撞击礁石和海底,无法扩展,便像瀑布似地落下,于 是海浪跃起得越高,下降得也就越深,结果就形成了旋涡。旋涡具有极强的吸力, 这点通过小规模的实验已经广为人知。”——这是《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有关条目 的解释。基歇尔①和其它科学家则富于想象力地认为,迈尔海峡的中央是一个深渊, 它穿透地球,直通极远的地方,可能是波的尼亚海湾②。这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 但是我注视着下方的海峡时,心里却不禁对这种说法颇为相信。向导告诉我,尽管 所有的挪威人对这个旋涡的形成原因也全都是这样看的,可他本人却不予苟同。他 这番话使我颇为惊异。向导承认说,旋涡的成因他弄不懂。对此,我与他的看法一 致。因为,不论理论上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当你真正面对着这个雷鸣般隆隆响的深 渊时,这种结论就都是讲不通的,甚至是荒唐的了。 老人说:“你现在已经仔细地看过这个旋涡了,现在请你转过身,爬到悬崖的 阴面、水声小些的地方去,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会明白,我对这个海峡是很有 发言权的。”我照着他说的做了。他讲道: “那时,我和我的两个兄弟有一条载重70 吨的双桅帆船,我们常常驾着它去 莫斯克岛与武尔格岛之间的水域打鱼。尽管那儿的海潮很凶猛,但是只要有胆量去 闯,肯定会满载而归的。然而在罗弗敦所有的渔民里,只有我们兄弟三人常在这一 带打鱼。其他渔夫则总是去南边很远的地方。那儿一天到晚总有鱼,也不太危险, 所以成了渔夫们最爱去的地方。然而,我们去的这些礁石群中不仅什么品种的鱼都 有,而且数量非常多。所以我们在这儿一天打到的鱼往往比小心谨慎的渔民在南边 一个星期打到的都多。事实上,我们是在从事不顾死活的投机,我们以生命为代价, 换取少花力气。以勇气来代替资本。 ① 基歇尔(1602-1680 ),德国科学家。--译者注 ② 波罗的海北部海湾,西岸为瑞典,东岸为芬兰。--译者注 “我们把小船停在离这儿五海里的岸边,遇上好天气,就趁着那15 分钟的平 潮,驶过海峡,在奥特霍尔姆岛或桑德弗莱森岛附近海潮不那么凶猛的地方抛下锚。 我们在那儿打鱼,直到平潮再次出现,然后起锚返航。只有来回都有横向风的时候 我们才出海,也就是说,我们看出横向风不会在我们返航时停下来,我们才出海。 我们对风的判断很少出错误。六年当中,有两回我们不得不因为无风而在海上抛锚, 等上一个通宵,这种风平浪静在这一带是极为少见的。还有一回,我们刚一到达渔 场就刮起了大风,海峡里波浪涛天,可怕极了,我们被困了一个星期,差点饿死。 大旋涡使我们的船飞快旋转,我们本会被驱赶到大洋上去,幸亏遇上了一个横流。 横流把我们带到了避风的弗利曼岛,凭着好运气,我们在那儿抛下了锚。 “我们在海峡中遇到的困难,我连二十分之一都无法告诉你。即使是好天气, 这儿也是个危险的地方,但是我们却常常迎着危险,勉勉强强平安地渡过海峡。不 过有很多次,我们刚一回来,海潮就追上来了,这时候我的心真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还有的时候,一开始风并不像我们预料得那么足,船行驶得远不如我们希望得那么 快,而海流却把船弄得不听航手的使唤。我大哥有个18 岁的儿子,我也有两个健 壮的儿子。让他们打扫打扫甲板、捕捕鱼什么的,本是可以作我们的得力帮手的。 但是尽管我们自己常冒生命危险去闯海峡,却不忍心让儿子们也跟着一起去冒险, 因为那确实是太危险了。 “我要讲给你的这件事离现在快三年了,再有几天就三年了。那是18××年7 月10 日,这一带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因为那天刮起了其猛无比的台风。然 而,那天的整个上午和下午,只是清风徐徐,阳光也十分明媚,所以我们这些老渔 民都没预料到天气会发生变化。 “下午两点来钟,我们三兄弟驾船驶到群岛附近。那天的收获非常大,很快船 上就装满了鱼。7 点钟的时候,我们起锚返航,想趁着8 点钟的平潮渡过海峡。 “启航时一阵新起的风吹着我们的右舷,有好一会儿,船乘风破浪,我们根本 没想到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当时没有半点危险的迹象。忽然,一阵从黑尔塞根峰刮 来的风使我们大吃一惊,这阵风不同寻常,我们以前从没碰上过这样的风,我开始 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不对劲。我们顶风前进,但是由于海潮,船几 乎无法前行。我正想提议掉头回锚地,这时往船尾一看,忽然发现后方的水平面上 笼罩着一片黄色的云彩,它以极为惊人的速度迅速向上升起。 “与此同时,顶头风忽然住了,我们的船停了下来,随波漂流。然而,这种状 况只持续了一会儿,甚至没容得我们考虑怎么应付。还不到一分钟,风暴便向我们 袭来,不到两分钟,天空便全部阴下来。由于黑云压顶,由于飞溅的浪花,四下里 变得一片漆黑,我们船上的人彼此谁都看不见谁了。 “这种台风的可怕程度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挪威最老的水手也未曾经历过 这样的场面。我们在起风之前赶紧放下了船帆,但是第一阵风刮来时,两根桅杆就 像被锯过似的,嗖地一下飞过甲板。当时我弟弟正在捆绑主桅,他也跟着桅杆一起 飞走了。 “我们的船就像是水中的一根极轻极轻的羽毛。船的甲板非常平,只是船头附 近有一个舱房,每逢横渡海峡时,为了防止波浪涌进,我们总是将舱口封住。如果 这一回我们没封舱口的话,船就会沉下去,因为有好几回整条船都沉浸在波浪里。 我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躲过毁灭的,因为我根本没机会看他。我刚一松开手里扯着 的前帆,就扑倒在甲板上,两脚紧蹬船头窄窄的舷帮,双手紧抓着前桅基部的带环 螺栓。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本能。这时我已经顾不上多想了,但我的作法在当时无 疑是最正确的方式了。 “我说过,有好几回我们完全被水淹没,这时候我就屏住气,拼命抓住铁环。 实在憋不住气的时候,我就跪起来,双手仍紧抓着铁环,把头露出水面。我们的小 船猛力挣扎着,像一条奋力钻出水的狗一样,从海里钻出来一会儿。我努力摆脱开 自己那种快要失去知觉的麻痹感,尽力去判断该怎么办。 我忽然觉得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原来是哥哥。我高兴得心直跳,因为他仍在船 上。但是接下去,我的高兴马上又变成了恐惧,因为他把嘴贴到我耳朵上高声喊道 :‘莫斯克海峡!’“谁也想象不出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浑身发抖,就 像是得了症疾般地激烈地打摆子。我完全明白他这句话的全部含义——我知道他想 告诉我什么。现在风正把我们吹向海峡的旋涡,我们没救了! “要知道,横渡海峡时,我们总是在大旋涡北边好远的地方行船,即使是最风 平浪静的日子口也不敢掉以轻心。返航的时候也总是先耐心地等待、观察,直到平 潮才开船。而现在我们却在这样的大台风中,直奔大旋涡而去! 我想到:我们肯定会在平潮到来之际到达那里——这样我们就有几分希望了。 然而转眼间我就开始骂自己了,骂自己竟然这么蠢,竟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非常清楚,我们就要完蛋了,即使我们的小船是一条巨轮也一样逃不脱厄运。 “其实这时第一阵大风暴正在进行中,也许是因为我们跑在风暴前面,所以没 怎么感觉到它。然而,那刚才被风吹成低谷、向前涌流的大海,现在却隆起了高山 似的浪头。踩着这样的浪头简直可以登天。周围仍旧一片漆黑,但是忽然间,头顶 正上方天空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露出一片圆形的晴朗天空。 这天空是那样的晴,那样的深蓝深蓝,天上的一轮满月是那样明亮,我从来没 见过月亮会有这样美丽的光泽。月光把我们周围的东西都照得一清二楚。 但是,啊,天哪,它照亮的是什么样的景象啊! “我试图向哥哥说话,但是海浪声越来越大,尽管我扯开嗓门儿在他耳边嚷嚷, 可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他脸色惨白,摇了摇头,伸出一个手指头,好像是 说:‘听!’“一开始我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陡然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 的念头。我掏出怀表。表停了。我借着月光看了看表,然后泪流满面,一下子将表 远远地扔进海里。7 点钟时,表里的发条就走完了!我们没赶上平潮,莫斯克海峡 的大旋涡已经开始了! “一条修造得很好的船,当船体平衡、载货不多时,那么在大风暴中,只要它 是顺风行驶,风就总是从船下滑过,对于新水手来说,这种现象非常奇怪,这就是 航海术语中所说的乘风破浪。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是在乘风破浪。但是不一会儿,一股巨大的海浪 偷偷摸摸向我们袭来,海浪隆起时,把我们也带上了天空。我真不敢相信海浪竟会 升得这样高。而浪头落下时,我们又旋风般地迅速滑向深谷,我感到头晕目眩,仿 佛像是在睡梦中,从高高的山顶跌下。但是当我在浪尖上时,我曾向四下里看了一 眼,这一眼就足够了。我刹那间就看出了我们的准确位置。莫斯克海峡大旋涡就在 前方400 米处,不过现在的莫斯克海峡可同平时大不一样了。假如我不知道自己现 在是在哪儿,假如我不知道风暴中的莫斯克海峡会是什么样,那我就根本认不出这 地方来了。我不由自主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两分钟后浪头忽然平息了下来,我们被泡沫所包围。船身猛地转向左方,闪 电般朝着这个新方向冲向前去。与此同时,一种尖锐的声音完全盖住了海浪的喧嚣, 这声音就像是几千条轮船同时鸣笛。我们现在被卷入了那一圈永远围绕着大旋涡转 的浅浪带中去了。我想到,接下去我们马上就会被迅猛地抛入深渊,在那飞快的下 降中,我们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深渊的样子。 然而,船似乎并没有沉入水中,而是像个气泡似的在浪尖上掠过。它的右舷挨 着大旋涡,左舷边是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大山般涌起的巨浪的世界。这些巨浪就像是 一堵扭动着的高墙,把我们同水平线隔开。 “说来也怪,在这即将被大旋涡吞没之际,我反而比刚才向大旋涡冲来时镇静 了。我横下一条心,不再作任何奢望。我几乎完全克服了那一开始的心惊肉跳。也 许这是因为失望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反而勇敢起来。 “也许我现在说这话像是吹牛,但这却是真的。我开始想到,这种死法也是很 壮丽的,在上帝显示自己力量的伟大时刻,我若是还只考虑个人生死存亡的区区小 事,该是多么愚蠢啊。这样一想,我的脸就羞红了。片刻之后,我开始对大旋涡本 身感到极为好奇。我极为希望自己能到深深的旋涡底部探索一番,即使葬身海底也 在所不惜。我唯一遗憾的是无法把自己探得的秘密告诉岸上的哥们儿。毫无疑问, 我的这些念头完全是人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中产生的幻想。此后我常常想,当时可能 是因为船绕着旋涡飞快旋转,我变得头昏眼花,有些轻浮了。 “还有另一种情况也帮助了我恢复镇静。那便是风停了下来——在现在这种状 况下,风刮不到我们了。这是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一圈浅浪带要比海平面低得多,海 水高高耸立在我们的右侧,就像是黑压压的山脉。如果你没在大风中出过海,那你 绝对不知道风与浪合力的冲击会使人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混乱情绪。人在这种情况下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并且丧失掉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但是现在,我们却 基本上摆脱了这样的讨厌环境,这就好比是犯人一旦被判了死刑,便有了小小地放 纵一番的权利,而尚未被判决的犯人则没有这样的权利。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究竟在浅浪圈中转了多少遭。我们的船飞快地转啊转,大 约转了一个来钟头,船逐渐转入浅浪圈的中部,然后又越来越接近它那可怕的里圈。 我始终紧紧地抓着铁环。我哥哥则在船尾紧紧地抱着一个空空的大水桶,当第一阵 大风袭来时,这个大水桶是甲板上唯一一件没被吹到船外的东西,它被海浪冲到了 船尾的铁笼子底下,牢牢地卡在那里,很结实。 当船转到深渊边上时,哥哥松开了水桶,来抓我的铁环。他可能是太恐惧了, 竟然拼命地抢我的铁环。他这种行径使我心中极为难过,尽管我知道他这完全是恐 惧中的下意识动作。我不想和他争这个铁环。我认为,不论是我俩谁占有它,后果 都一样。于是我把铁环让给了他,自己到船尾去抱水桶。这样做并不困难,因为船 底是平的,船虽在飞转,但却转得很稳。我刚一抱住水桶,船就猛地向右转去,一 头栽进深渊。我连忙向上帝祈祷,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头晕目眩地滑向深渊时,我本能地紧紧地抱着水桶,闭上了眼睛。我好几秒 钟都没敢把眼睛睁开,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完蛋了,同时心中诧异着怎么海水还没 有把我淹没。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我仍然活着。坠落感已经停止,船的运动 似乎又回到了刚才在浅浪圈时的方式,只不过现在它倾斜得更厉害了。我鼓起勇气 睁开眼睛,再次观看周围的情况。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睁眼张望时所产生的恐惧感。船处在一个巨大的漏斗里, 好像是被磁石吸着似地,悬挂在漏斗内壁的中部。这个漏斗又大又深,内壁无比光 滑,乍一看就像是乌檀木一样,但是漏斗却是在飞快地旋转着,云缝中那轮满月的 月光照在漏斗壁上,光芒四射,一直射向深渊的渊底。 “一开始,我没醒过味儿来,所以无法准确地观察这些情况。我只是不由自主 地产生了一种壮观的感觉。然而,当我冷静下来一点时,我的目光本能地朝下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我一览无遗地看到了小船悬挂在漏斗壁上的情景。这个漏斗呈45 度,所以我们的船几乎是90 度地挂在那里。我忽然发现,虽然船处于这样斜的角 度,可我现在抱水桶与刚才船平着的时候抱水桶一样地不困难。我猜想,也许这是 因为船的旋转速度太快,产生了离心力的缘故。 “月光似乎一直照到了深渊的底部,但是由于浓浓的水雾包住了一切,我仍然 什么也看不清楚。水雾中有一道彩虹,像是一架晃动着的窄桥,穆斯林人认为这种 桥是时间与永生之间的唯一通道。水雾肯定是漏斗的斗壁在深渊底部撞击而激起的, 这种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直冲霄汉,用言辞根本就是无法形容的。 “我们从上方的浅浪圈猛地一下滑入深渊时,滑下了好深的一截子,此后我们 的下降就是时快时慢了。我们转啊转,这绝非一种规则的运动,而是时而飞驰,时 而颠簸,有时是一降几百尺,有时是围着旋涡绕上一大圈子。 绕圈子的时候,我们的下降速度就很慢,但仍感觉得到。 “我向下张望,发现我们的船并不是旋涡中的唯一物体。无论是上方还是下方, 都可以看到船只的碎片、大根的房屋木料和树干,还有许多家具、破箱子、水桶、 木棍之类的小东西。我刚才已经描述过,一种好奇感早已取代了我最初的恐惧。当 我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灭亡时,这种好奇感就变得越发的强烈。我开始怀着一种奇怪 的兴趣,观察这些数不清的与我们作伴的东西。 我准是精神错乱了,当我看着几样东西被泡沫飞快的淹没时,我竟然觉得挺有 意思的。我有一回竟然说道:‘下一个消失的肯定是这棵杉树。’随后我却失望地 看到一条荷兰商船的残骸抢先一步,先沉了下去。我这样连猜几次均未猜对。这种 屡猜屡错的情景终于使我陷入一连串的思考,这一思考可不要紧,我的四肢又开始 颤抖,心脏也又开始狂跳起来。 “这并不是因为我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而是因为我忽然萌生了一线令人激 动的希望感。这种希望感部分是来自于记忆,部分是来自于目前的观察。我想起遍 布于罗弗敦海岸的各种各样具有浮力的东西,它们都被卷到了水中。绝大多数物品 被打成了碎片,极碎极碎的碎片。但是随后我又清楚地想起,有些物品却根本没有 坏。我一时也无法想出那些被打碎的东西与没被打碎的东西,二者之间有何不同。 我只是猜想,凡是那些全然淹没的东西,都被打碎了;而没碎的,则都是在潮水的 后期进入的旋涡。或者是,出于某种原因,它们进入旋涡后下降得很缓慢,在涨潮 变成落潮之前,没有降至渊底。我忽然明白,在这两种情况下,物品都有可借着潮 流改变时旋涡反向旋转的力量,重新转出水面,而不至遭到那些一开始就被卷入旋 涡的物品,或迅速遭淹没的物品,那样的粉身碎骨的命运。我还观察到了三种重要 的情况。 第一,总的来说,物体越大,就下降得越快;第二,两件同样大小的物体,一 件是球形的,一件是其它形状的,球形物体的下降速度要比非球形的快;第三,两 件同样大小的物体,一件是圆筒形,一件是其它形状,圆筒形物体比非圆筒形的淹 没得慢。 “我死里逃生后,曾就这一问题向本区的一位老校长讨教过多次,我就是从他 那儿学会的使用‘圆筒形’和‘球形’这两个词的。他向我解释说(我记不住他的 原话了),我所看到的现象其实就是漂浮物形态对其浮力的影响。 他告诉我为什么圆筒形物体在旋涡中不易被吸走,为什么它比同样大小的其它 形状的物体更能抗拒涡流。①“我之所以进行这种观察和思考,是因为有一种惊人 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即,我们每转一圈,都要超过一些大桶、断桅之类的东西, 而许多我刚睁眼时看到的与我们在同一水平的物品,现在都留在了我们的上方,它 们与一开始相比,似乎没下降多少。 “我不再犹豫了。我拼命地用自己的身体去顶撞我抱着的水桶,试图把它从船 尾弄下来,抱着它跳入水中。我朝哥哥打手势,指着水中那些漂近我们的大桶,努 力使他明白我要做的事情。我认为他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不管他究竟是明白 了还是没明白,反正他使劲摇头,不肯松开手中的环子,去跳入水中抱水桶。我无 法强迫他,而且现在形势紧迫,拖延不得。于是我忍痛放弃他,抱住那个已被我从 船尾弄下来的水桶,毫不犹豫地跳入大海。 “情况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是我亲口在向你讲这个故事,所以你看,我确实 死里逃生了。你已经看到这场死里逃生对我的情绪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所以你也准 会预料到接下去我要讲些什么。我要赶快把这个故事讲完。 我弃船后大约一个钟头,这时船已降到了我下方极远的地方,它忽然疾转三圈, 便带着我亲爱的哥哥,一头扎入下面飞旋的泡沫中,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抱着水桶,下降的速度要慢得多,从我弃船处到渊底,我刚刚降至一半。 忽然旋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漏斗形的坡壁变得越来越和缓,越来越不陡峭。 旋涡的旋转也逐渐不那么汹涌了。彩虹慢慢地消失,渊底似乎在一点点升起。 天空放晴了,风住了,月亮在西天洒下一片白光。我发现自己已浮出海面,看 到了整个罗弗敦海岸,看到了莫斯克海峡大旋涡上方的一切。现在是平潮时刻,但 是由于台风,海面上仍然波涛汹涌。我被海浪卷进了海峡,几分钟后又被冲到了渔 民们泊船的海岸。一条渔船救起了我。我精疲力竭,尽管危险已经消除,但我对刚 才那恐怖的情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我拉上船的是我的几个老朋友,过去他们天 天都同我在一起。但是他们现在几乎认不出我来了。我原来那乌黑的头发,已变成 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样雪白雪白。他们说我脸上的表情也大大改变了。我向他们讲了 我的这番经历,他们全都不相信。 我现在把这经历讲给你,我并不指望你会比罗弗敦的渔民们更相信我所说的。” ① 见阿基米德《论浮体》第二卷。——原文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