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尔逊 怎么解释它?怎么解释这冷酷的感知? 它就像一个幽灵般时时出现。 ——钱伯兰①《法伦妮达》我暂时把自己叫作威廉·威尔逊吧。我不想用自己 的真实姓名弄脏摊开在我面前的洁白的白纸。我的真名早已成为一种被人们蔑视、 害怕和厌恶的东西。愤怒的风不是已经把我那举世无双的恶名传遍了天下吗?啊, 被唾弃者中的被唾弃者啊!就连那永恒的大地,那绵绵的云朵,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你的恶名吗? 我真不想在此详述近年来我所犯下的那些难以启齿述说的罪恶。这些年来我的 恶行愈演愈烈,我现在只想讲讲我是怎么开始走上这条堕落之路的。 人们大都是逐渐地变好或变坏的。而我呢,我的全部美德犹如一领披风,一下 子就滑了下去。我就像一个巨人,一步跨过“小恶”直奔巨大无比的“大恶”。我 现在要讲述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使我一下子就变成了大坏蛋。 我就要死了。鸟之将死其鸣亦悲;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在临死之前我渴望得到 同胞们的同情(我差点说成是“可怜”)。但愿他们相信,在某种程度上,我犯下 的罪恶是由于一种非人所能克服的客观环境驱使所致。但愿人们在这个我将要详细 讲述的故事中,能发现我犯的那些巨大的错误,其中一小部分是天命使然。我希望 人们都体谅到我的特殊情况:尽管罪恶的诱惑比比皆是,但是像我这样受到诱惑, 像我这样因特殊的诱惑而堕落,以前却是从未有过的。我这种倒邪霉的人,我不是 应该算作第一个吗?我不是一直生活在梦境中吗?我现在不是要因世界上最恐怖、 最神秘、最疯狂的幻象而丢掉自己的性命吗? 我们家的人都善于想象,容易激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表现出自己继承了家族 的这一特点。随着年龄增长,我的这种特点也愈发明显了起来,为此我给朋友们造 成了不少麻烦,也给自己招徕了大量伤害,我越来越任性,并常常沉湎于疯狂的异 想天开。我也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的父母同我一样,意志薄弱,优柔寡断, 所以他们无法阻止我这种性格上的不良倾向继续发展。他们也对我采取过一些无力 而不当的管教措施,全都归于失败。而我呢,当然是大获全胜。从那以后我的声音 成为了家中的法律。当与我同龄的孩子们还扶着学步车学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凭 着自己的意志行事,并且在所有的事情上自作主张了。 我对学校生活的最初回忆是与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一幢不规则的大房子联系在 一起的。那是在英国的一个雾蒙蒙的村庄里,那里有许多高大多节的大树,那里的 房子都是非常非常古老的。说实话,这个历史悠久的小镇令人心旷神怡,是个梦幻 般的地方。现在,我好像又感觉到了它那林荫道上的荫凉,嗅到了它那大片灌木丛 的芬芳,听到了教堂那每小时敲响一次的钟声,这深沉的钟声打破了那包围着哥特 式建筑的宁静的气氛。 ① 钱伯兰(1619-1689 ),英国诗人。--译者注 现在对我来说,回想回想学生时代的生活,也许算是最为愉快的事情了。 我现在极为痛苦,所以请读者原谅,我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中寻求一种暂 时的小小安慰。这些小事尽管微不足道,尽管听起来有些可笑,但我却觉得它们有 一种偶然的重要性,因为就是斯时斯地,我头一回矇眬地意识到了命运的警告,这 种命运后来笼罩了我的一生。那么现在就让我来回忆吧。 我说过,那幢老房子的形状很不规则。它占地面积极大,一堵又高又结实的砖 墙包围着整幢房子,砖墙的顶上抹着一层灰泥、栽着尖尖的碎玻璃。 这个监狱般的堡垒就是我们全部的活动空间。我们每周只有三次机会可以到外 面看看:一次是星期六下午,两名助理教员领我们到墙外的田野中散一会儿步;两 次是在星期天,我们衣装笔挺地排着队去村里的教堂作早弥撒和晚弥撒。我们的校 长是这个教堂的牧师。我常常是怀着非常好奇和窘困的心情,注视着他从远处的边 座站起,迈着庄严的步子,缓缓地登上讲道坛!他的面孔是那样慈祥,他的长袍是 那样光滑飘逸,他那斑驳的假发是那样浓密坚硬,他怎么可能是那个面孔阴沉、爱 吸鼻烟、手持戒尺、执掌着全校生杀大权的人呢?啊,天大的矛盾,简直无从解释! 我们的校门上镶满了大头钉,门顶上插着铁蒺藜。它多么令人生畏啊! 除了上述的那三个时间外,校门从不打开。当校门真的嘎嘎响着打开时,我们 觉得这一情景充满神秘。 墙里面的院子非常大,形状极不规则,形成了许多宽阔的凹进之处。其中的三 四个最大的凹进之处合成了一个运动场。它那平平的地上铺着硬硬的砾石。我记得 运动场上没有树,也没有长凳之类的东西。运动场当然是在房子后面。而房子前面 有一片小小的平地,平地中栽着些黄杨和灌木。但是我们一般是难得到这儿来的, 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候,比如说刚入学的时候和最后离开学校的时候,或者是家长或 朋友来接,我们愉快地回家去过圣诞节或暑假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才 打这片神圣的平地经过。 但是这房子!它是一幢多么古雅的老房子啊!对于我来说,它简直是一座魅力 无穷的宫殿!它的弯曲迂迴,它的错综复杂,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房子有两层,人在里面走动时,很难一下子确切地说出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层。 每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都有三四级台阶,有的台阶是向上的,有的是向下的。 房子里还有数不清弄不明的侧枝旁道,相互串联勾通,我们觉得复杂得像是迷宫, 永远休想搞清楚它的布局。在我住校的五年中,我从没确切地弄明白我与那一二十 个学生共居的小卧室究竟是处于这幢楼房的哪一个偏僻部位上。 教室是整幢房子中最大的一间——我不禁想到,它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一间。它 又窄又长,屋顶极低,有着哥特式的尖形窗户和橡木天花板。它的一个怪让人害怕 的角落里有一个三米见方的小间,这儿是我们的校长布兰斯比长老的“圣殿”。它 修造得很结实,有一扇厚厚的大门,我们都对这“圣殿”怕得要死,即使校长他老 人家不在的时候,也没有谁胆敢推开门进去看看。 在其它角落里也有两个相似的小间,是的,它们还不如校长的小间神圣,但也 颇为令人生畏。它们一个归“古典文学”助教,另一个归“英语和数学”助教。数 不清的板凳和课桌横七竖八零乱地散布在教室里,它们又黑又旧,上面堆满了翻破 了的书本,课桌上刻着学生名字的缩写或全称,也刻着些奇形怪状的小人,此外还 有许许多多其它形式的刀痕,使得桌面完全丧失了原来的面貌。教室的一端立着一 个盛满水的大桶,另一端立着一个尺寸极大的大钟。 我就是在这高大的院墙里,愉快地度过了10 到15 岁这五年的时间。少年儿 童富于想象的头脑不必借助外部纷杂的世界,自己便已经是很充实、很快乐的了。 学校的生活状似单调,其实也充满了激动人心的事件,我在这里得到的快乐,远比 我青年时代从花天酒地中得到的快乐多,更比我长大成人后从犯法行径中得到的快 乐多。然而,我必须认为,我幼年的心智发展是有着不平常的因素的,甚至是有着 荒诞的因素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孩提时期发生的事很少在人长大后仍留下明显的 印迹,留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一种淡淡的记忆,比如说,一种矇矇眬眬的 快感或痛苦之情油然涌上心头之类的。而我却不是这样。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我 从小就体会到一种男子汉的力量,这种记忆是如此鲜明深刻,就像迦太基勋章上的 字迹一样永不磨损。 然而事实上,用常人的观点来看,这段学校生活根本没有什么可值得回忆的! 每天早上起床,每天晚上睡觉,日复一日的读书、背诵,每隔一段时间享受一次的 半日假和散步,运动场上的炎热、娱乐和鬼主意。这一切,通过一种奇特的思想巫 术,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情绪,形成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它充满激情、令人激动 不已。啊,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时期啊! 我这种热情而又傲慢的性格很快就使我在同学中出了名,逐渐地,我压过了所 有的那些并不比我大多少的学生——压过了除一个人之外所有的人。 他也是一个学生,虽然和我不是亲戚,姓名却同我完全一样——这其实也算不 上什么,因为,尽管我出身贵族,我的名字却是那种普通人常起的,而且长期以来, 似乎成了犯罪分子们的专利。因此,在本文中,我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称自己 为威廉·威尔逊,这一假名与我的真名并无太大区别。在学校里号称“我们那一伙” 的人当中,只有我的同名者敢于在学习中、在激烈的体育比赛中,与我竞争,敢于 拒绝盲从我的主张、敢于不按照我的意志行事。事实上,对于我的任何独断专行, 他都敢于顶撞,敢唱对台戏。如果说世上真有一种十足的专制的话,那么就是一个 性格霸道的孩子对一个较为懦弱的同伴所进行的欺凌。 威尔逊的反抗变成了一件最使我伤脑筋的事情。而更让我伤脑筋的是,尽管我 当众恐吓他,打击他的自负,可我暗地里却觉得自己怕他,并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向 我挑衅时是那么自如,这证明他确实比我更强大,而我却为了不输给他而做着不懈 的斗争。不过他的这种优势(甚至他同我作对),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同学们 似乎都瞎了眼,他们甚至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一点不错,他的抗争,特别是他傲慢 无礼地同我唱对台戏,其实都是在暗中进行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胸无大志、性 格平和的人,似乎我完全可以压制住他。他之所以同我竞争,好像完全是为了阻挠 我,抑制我,或震住我似的。 不过有时我也情不自禁地怀着一种奇异、羞愧、恼火的心情观察到,他是以一 种极为讨厌的装模作样的态度来伤害我,侮辱我,与我作对的。我只能认为,他的 这种作法完全是出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自负:他故意摆出一副保护人的架子来。 也许正是由于威尔逊的这种充当保护人的劲头,再加上我俩同名同姓,又是同 一天入学的,所以学校里高年级的同学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弟。他们这些人一般不怎 么仔细打听低年级学生的事。我刚才说过,或者应该说过,这个威尔逊同我家无半 点亲戚关系。但是假如我们真是兄弟的话,那就肯定是孪生兄弟,因为,离开这所 学校后,我在一个偶然场合听说了我的同名人生于1813 年1 月19 号,这真是一 个奇特的巧合,因为那天也恰恰是我的出生日。 说来也怪,尽管由于威尔逊同我作对,我时时担心,可我却无法使自己真心地 仇恨他。我们几乎是每天必吵一架,每次吵架他都把表面上的胜利让给我,而却以 某种方式巧妙地让我感觉到,真正得胜的其实应该是他。然而,由于我的妄自尊大, 由于他也不肯纡尊降贵,我俩的关系始终保持在所谓的“泛泛之交”上。而我俩的 性格在许多方面都极为相投,这一点常常使我产生一种感情,也许只是因为我俩的 特定处境,我对他的这种感情才没有发展成为友谊。的确,我对他的真实感情是很 难描述的。这种感情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里面包含着一定成分的敌意,但这敌意 还没到仇恨的地步;也包含着一定成分的佩服,以及更多的尊敬;还有就是一定成 分由于不安的好奇而引起的恐惧。此外,也许哲学家最为明白;我和威尔逊其实是 不可分的一对。 毫无疑问,正是由于我俩之间存在着这种反常的情结,我才这样猛烈地攻击他 (我的攻击是多方面的,既有公开的,也有暗中的)。我主要是拿他来开涮,取笑 他,而不是真正地与他为敌。但是我千方百计取笑他,却不总是成功。即使我的计 谋极为机智,也还是有不奏效的时候,因为我的同名人在性格上朴实无华,极为严 肃,他欣赏我的玩笑,但他自己却无懈可击,而且也不甘沦为笑柄。我在他身上只 找到一个可攻击之处,即,他有一种生理缺陷,他的任何对手,即使黔驴技穷了, 也不会在他这一缺陷上作文章,而我却会:我的对手在嗓门或喉咙上有毛病,嗓门 儿永远提不高,说话总是像耳语。我常常利用他的这一缺陷,不遗余力地捉弄他。 威尔逊的报复手段是多种多样的,他有一种机智,能惹得我极为不安。 我怎么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样聪明地发现,一件如此小的事情会刺激得我 无比恼怒。然而一旦他发现了,他就不断地用它来刺激我。我常常讨厌自己的粗俗 姓氏,这姓氏虽然不是平民专有的,但却很大众化。我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俗不可耐 的。我来学校那天,这位第二个威廉·威尔逊也来到了学校。 他与我同名同姓,我感到生气,一个陌生人也叫这个难听名字,我便加倍地讨 厌起这个名字来了。因为由于他的存在,这个讨厌的名字就在数量上增加了一倍, 再说此人将经常同我在一起,在学校的日常学习和生活中,他的名字势必常常同我 的名字发生令人难堪的混淆。 随着每一次我与我的对头表现出在精神和外表上都极为相似,我的心情也愈发 不安。当时我还不知道我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我却看出我俩的个子一般高,我 也感觉到我俩的体态和相貌都极为相似。人们谣传说我们是亲兄弟,这也很使我生 气。现在这个谣言已搞得尽人皆知了。简言之,最惹我恼火的事情(尽管我小心地 隐藏着自己的这种恼火)莫过于有人暗示我俩在心智和外形上有相似之处。但是事 实上,我们俩的相似并没有成为人们的真正话题,同学们认为这种相似没有什么了 不起,只是威尔逊自己常把它挂在口头上罢了,而别人顶多不过说说我们是亲哥俩。 他从各方面谈论我俩的相似,这正如我总拿他恶作剧一样,动机是明摆着的。但是 他居然能充分利用这一点,把它当作惹我恼火的法宝,正如我刚才所说,这只能说 明他极有洞察力。 他挤兑我同我挤兑他一样,既用语言,也用行动,手法同我如出一辙,表演得 出色极了。我的服装他是很容易模仿的,我的步态和举止他也可以毫无困难地盗取。 尽管他的嗓子有毛病,可就连我的声音他都可以学得惟妙惟肖。我的高嗓门儿他当 然是学不来的,但是一个人的声音特点不在嗓门儿高低,而是在音频音调,他那嘶 哑的公鸭嗓活脱是我的说话声的回音。 我现在简直不敢描述他的这种惟妙惟肖的模仿(称其为“讽刺”是不公平的) 是如何强烈地刺激着我。只有一点能稍稍使我感到宽慰,那就是这种模仿显然只有 我一个人注意到了,而且也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心里明白,所以我只需忍受我的同名 者一个人脸上的嘲讽微笑。他给我造成了预期的心理伤害,颇为自鸣得意。他似乎 因狠狠地刺痛了我而在窃笑。他凭着自己的高智商,不费吹灰之力就博得了众人的 喝彩,可他对这种喝彩毫不放在眼里,这就是他的典型特点。好几个月中,我始终 弄不明白,这个学校里的人怎么这么木,竟没看出他的居心、反而还跟着他一起瞎 笑。也许这是因为他模仿得太高明了,一下子察觉不出来;或者更为可能的是,我 当不当众出丑完全在这位具有大师气派的模仿者的一念之间,而他却瞧不起我这个 被模仿者,他发挥自己的独创精神,追求神似,以此来表现我本人的沉思和懊恼、 所以别人看不大出来。 我已不止一次地说过他那种以保护人自居的可恶派头,以及他是何等频繁地干 涉我的意愿。他进行这种干涉时总是以一种讨厌的劝告的面貌出现,既有口头上的 直接劝告,也有暗示性的劝告。我对他的这些劝告极为反感。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我的逆反心里愈发强烈。然而说句公道话,现在回想起 来,他的每一个劝告都是正确的。尽管他小小年纪,可权衡起问题来却从无误差。 姑且不言他劝告我时所表现出的才智,就是他所依据的道德观念,也是远远高于我 的。我当时对他那些在我耳边悄悄说出的意味深长的劝告恨之入骨,假如当时我不 那么每次都驳回他的劝告,那么现在我将会是一个好得多的人,我也不会把自己弄 得这么惨。 在他那讨厌的监督之下,我终于忍无可忍。我觉得他太高傲了,太狂妄了,我 气不打一处来。我刚才说过,在我俩同窗的最初几年中,我对他的感情本来是很容 易发展成为友谊的。但是在后来的一段时间中,尽管他的言行举止无疑使我感到亲 切,但也同样激起了我的仇恨之心。有一回他看出了这点,我觉得从此以后他就躲 着我,或者是故意表现出躲着我的样子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我与他大吵了一次。在这次大吵当中, 他的言行超乎寻常的直率。我从他的腔调、神态和举止中发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 西一开始把我吓了一跳,随后就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使我淡淡地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回忆起尚未记事时那种混乱、繁杂的印象。我无法准确描绘出当时的心态,我 只能说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摆脱开自己的这一念头: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早就同我认 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然而,这种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现在提起它来只是为 了描述我与我这位了不起的同名者最后一次谈话的情景。 这幢巨大的老房子中有数不清的房间,但它也有几间相通的大卧室,学生们大 都住在这些卧室中。然而,与其它老房子一样,这幢房子在设计上也很不科学,有 许多犄角旮旯之类的地方,善于精打细算的布兰斯比博士将这些地方充分利用,改 作宿舍,安排上一个学生住在里边。威尔逊便住在一个这样的小旮旯里。 我入校将近五年的一天晚上,在我刚才提到的同威尔逊吵架后不久,大家都睡 着了,我下了床,手拎提灯,走出宿舍,顺着狭窄的走廊向我对头的住处走去。我 早就策划着要这样做一次了,但始终未能成功。现在正是好时候,我要向他发泄我 全部的仇恨。到了他下榻的地方,我悄悄走进门,把已掩上灯罩的提灯放在门外。 我向前迈了一步,聆听他那平静的呼吸声。我弄清楚他确实睡得很死,便返回门外, 拿起提灯,再度来到床边。床边挂着帘子,我轻轻把帘子撩开,灯光同时照亮了他 和我的脸。我定睛细看,忽然觉得浑身发凉,四肢僵硬。我呼吸急促,膝盖发抖, 心中无比恐惧。我大口地喘着气,将提灯凑到他脸前。这就是——这就是威廉·威 尔逊的脸?我看出,确实是他,但我浑身打战,心中真希望这并不是他。这张脸上 究竟有什么,竟然使我如此无地自容?我注视着他,而我的大脑则在飞快地旋转, 千百个毫不相关的念头一下子都搅在了一起。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醒着的时候当 然不是这样的。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相貌!同一天入学!还有他那无穷无尽的对我 音容笑貌的无聊模仿!我现在看到的不正是每天讽刺模仿我的那个人吗?我心中一 惊,打了个冷战,灭掉提灯,悄悄跑过卧室,走出这个老学校的大厅,从此再没回 来。 我在家休了几个月的病假,然后进了伊顿公学。这段短暂的休息使我淡忘掉了 布兰斯比学校中发生的事情,或者至少改变了我想起那些事情时心中产生的情绪。 悲剧结束了。我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那件事是否是真的。 我很少再想它,只不过偶尔对人类的轻信程度感到惊异。 我对自己天生的丰富想象力一笑置之。然而伊顿公学的生活并没有减轻我心中 的怀疑。我很快地就投入一种什么都不想的放荡生活中去了,这种放荡生活犹如一 个强大的旋涡,卷走了一切,使我只记得几个钟头内发生的事情,这个旋涡还一口 吞掉了我头脑中全部重要的印象,留下的只是过去生活中一些极为浅层次的东西。 然而,我并不想在此追述我是怎样不幸堕落的,这是一种公然向法律挑衅的堕 落,这是一种钻学校空子的堕落。我在伊顿公学混了三年,什么知识也没学到,只 是身体长得格外强壮,并增添了一身臭毛病和恶习。有一次,我放荡了一个星期后, 邀了几名最能胡闹的同学,来我宿舍喝酒。我们在深夜聚在一起,准备玩个通宵, 一直折腾到早上。我这儿的酒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也不乏其它更为危险的兴奋剂。 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我们玩兴正浓。 我赢了牌,又吸了几口鸦片,因而得意洋洋,要大家再干一杯。这时候门开了,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说厅里有个人急着见我。 由于当时我的心情正如腾云驾雾,所以不速之客的打扰并没有使我惊讶,反而 使我挺高兴的。我立刻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三步两步就来到门厅。 又低又小的门厅里没有灯,除了从半圆形玻璃窗透进一点晨光外,就再没有其 它亮光了。我一跨过门槛,就辨别出一个青年人的身形。他的个子和我差不多,身 穿一件白色开司米睡衣,这件睡衣的式样同我身上的一模一样,我通过淡淡的晨光 可以看出这一点,但却看不清他的脸。我一进门厅,他就匆匆向我走来,极不耐烦 地做了个手势,一把抓住我胳膊,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威廉·威尔逊!”我立刻变得极为清醒。 这个陌生人在我面前举起颤抖的手指,在淡淡的光亮下,他的这一动作使我感 到非常惊异,但是真正打动我的却并不是这个。真正打动我的是他那低而嘶哑的嗓 音,是他那告诫性的口气,是他小声说出这一名字时的那种语调。听到这嗓音,这 口气,这语调,以往的事情千头万绪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像电流般击打着我的 灵魂。待我恢复了理智时,他已经扬长而去。 尽管此事给我紊乱的想象力造成了生动的印象,但是这种生动的印象并没有维 持很久。我确实认真地调查了几个星期,也病态地沉思冥想了好一阵子。我并不打 算假装没认出这位不速之客。但是这威尔逊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从哪儿来?——他要做什么?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上来。我只是知道, 就在我从布兰斯比学校逃走的那天,他家出了事,所以他也离开了那所学校。过了 一段时间以后我不再想这件事了,我开始一心一意地考虑去牛津上学。不久我便去 了那里。我那虚荣的父母在花钱方面从不计算,他们供给我一切开销,于是我便愈 发挥霍起来,与英国最富有的贵族子弟们比起花钱的本事。 这种通往罪恶的道路使我激动不已,于是我那天生的恶劣气质变本加厉,我愈 发放浪形骸。我不想详述我是怎样挥霍放荡的。打个恰当的比喻,我比任何败家子 都败家子。在这所欧洲最为放荡的大学中,我的罪恶行径比任何浪子都更胜一筹。 然而,说起来简直难以让人相信,早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堕落得如同市井无赖 了。我学会了职业赌棍最高超的赌术,并深得其要领。我时常参加赌博,赢同学们 的钱,增添我那本已颇丰的收入。不过,我做这一切时从不隐瞒自己的动机。即使 我最大的仇人,也不得不承认,威廉·威尔逊是个豪爽诚实的人,是牛津大学最具 自由之心的高贵学生,他的放荡行为全都是因为年轻,全都是因为想象力过于无拘 无束,他的错误均属头脑一时发热,他最大最大的罪恶也只不过是轻率、浮华和挥 霍。 我在牛津胡闹了两年,这时大学里来了一个名叫格伦丁宁的年轻新贵,他富比 希罗德·阿提库斯①。可他的财富却很容易被攫取。我很快就发现他的智商不高, 当然了,我把他定作了自己赌技的运作目标。我常同他一起打牌,并挖空心思,使 出赌徒的惯用伎俩,让他先赢上几笔小钱,使他最终落入我的圈套,时机终于成熟 了,我与他在一位名叫普雷斯顿的同学的宿舍里相会(我已盘算好,这次将是一锤 子买卖)。普雷斯顿同我们俩都很熟,不过说句公道话,他根本没怀疑到我安排此 番聚会的真正目的。为了弄得像是真的,我请来了十来位同学,并小心地造成一种 假象:偶然谈到打牌,引格伦丁宁本人先提出打牌的建议。简言之,我用尽了坏蛋 下圈套时常用的一切手段,当然,这些手段其实都是些用旧了的俗套子。居然还有 会上这种当的傻瓜,也算是奇事一桩了。 我们一直玩到深夜,我的计划终于得逞,我和格伦丁宁“单练”了起来。 我们打的是我最拿手的埃卡泰①。其余的人都被我俩的赌局吸引住了,放下自 己手中的牌,站在一旁观看。这个暴发户刚一来的时候就中了我的计,喝多了酒, 现在身体有些摇晃,神态紧张,这种紧张有一部分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但并不全是。 没过多久,他就欠我一大笔债了。他一口饮干一大杯红葡萄酒,正如我预先冷静预 料的,他要求将本已很大的赌注加倍。我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一连拒绝了好几 次,急得他甚至骂起了娘,我最后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当然了,结果可想而知, 他成了我陷阱中的牺牲品,不到半个钟头,他欠的债翻了四番。他那被酒精烧红了 的脸也失去了颜色,后来他的脸色竟白得吓人,这使我颇为吃惊。我说这使我颇为 吃惊,是因为尽管我想一下子赚格伦丁宁一大笔钱,他也确实输了不少,可这笔输 掉的钱对他来说本应该算不上一回事。也许这是因为他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我断然 提出不再玩了,我这样提议并不是因为我想在同伴们眼中保持一种仗义的形象,而 是因为我现在已对继续玩下去不感兴趣了。这时旁观者们的脸色和格伦丁宁一声绝 望的尖叫使我忽然明白,由于我使他沦为了大伙的同情对象,他的面子已经全然丢 尽。 ① 希罗德·阿提库斯(101 —177 ),雅典巨富,也是著名演说家和作家。 ——译者注 ① 一种两人玩的牌戏。——译者注 此刻我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对手的这种可怜状况弄得在场者都十分尴尬, 有好一会儿大伙一言不发,我觉得人们都在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我。 接下去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只见房间那沉重、宽大的折叠门 忽然打开,猛烈的气流像变戏法似地一下子吹熄了屋里所有的蜡烛。黑暗中,我们 看到一个紧裹斗篷、体格与我差不多的陌生人走了进来。现在屋里一片漆黑,我们 只能感觉到他站在我们中间。还未等大家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这个不速之客便开始 张口说话。 “先生们,”他用耳语般的声音低而清晰地说道,这声音震动我的骨髓,使我 终生难忘。“先生们,我并不想对自己的行为表示道歉,因为我这样做是在履行一 种责任,你们当然不了解这个今晚赢了格伦丁宁勋爵一大笔钱之人的真实面貌。所 以我要让你们看看他精心策划的计划,从而弄清他的嘴脸。 请诸位检查检查他左边袖子的衬里,再检查检查他绣花睡衣那很能盛东西的口 袋里的那几盒牌。”他说话的时候,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 以听见。 说罢之后,他便立刻转身离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能够描述出自己 的感受吗?我一定要说出自己所感到的那种极大的恐惧吗?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 是我根本没时间进行考虑。人们七手八脚抓住我,蜡烛重新点燃。 接下去是搜身。他们在我袖子里搜出了我们在打的这副埃卡泰牌中所有带人头 的大牌,在我睡衣的口袋里搜出了几盒备用牌,这些牌同正在打的这副牌样子很相 似,只有一点不同:我兜里的这几副牌全有记号,点大的牌都上下两边有些凸,点 小的牌则左右两边有些凸,这样一来,我的对手捯牌的时候(他习惯于竖着捯), 就肯定会把一张大牌捯在最上面,被我抓走,而我捯牌的时候则横着捯,那么捯在 最上面给他抓的就肯定是一张小牌了。 大家发现这个秘密后所表示出的愤怒是轻蔑的沉默,或者换句话说,人们没发 火,而是臊着你,不理你。这种态度比打我一顿还难受。 “威尔逊先生,”房间的主人说道,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件华贵的皮毛斗 篷,“威尔逊先生,这件斗篷是您的。”(这天天气很凉,所以我离开宿舍时,在 睡衣外面披了一件斗篷,到这儿后又将斗篷脱下。)他苦笑着看了看斗篷,说道: “我不必再在这件斗篷上寻找一番您‘高超技艺’的其它证据了。我们的证据已经 足够了。我希望您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必须离开牛津大学,并且必须马上离开我 的房间。”我当时真是被挤兑得羞愧难当,简直无地自容,若不是一种极为令人惊 异的事情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本会因为他的这番惹人撮火的话和他就地翻脸的。 我穿来的斗篷是极为珍贵的皮毛质地的,它究竟有多昂贵,我都说不出来。它的式 样是我本人设计的,因为我崇尚虚荣,对服装式样极为挑剔。 当普雷斯顿在靠近门口的地上捡起斗篷,把它拿给我时,我不禁吓了一跳,因 为我知道我自己的那件斗篷就搭在胳膊上,而他递给我的这件斗篷竟与我的斗篷一 模一样。我忽然想起刚才那个无情揭露我的人就是紧紧地裹着一件斗篷的,而屋子 里的人,除我之外,就再没有穿斗篷来的了。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接过普雷斯 顿递给我的斗篷,乘人不注意,把它搭在我那件斗篷的上面。我挑衅般地绷着脸, 大踏步走出房间。这时东方已露晨曦,我怀着又羞又惧的心情,离开了牛津大学, 去了欧洲大陆。 我的逃跑并不成功。我跑到哪里,邪恶的命运就跟到哪里。事实证明,我神秘 的厄运还远未结束呢。我刚一到巴黎,就马上发现这个威尔逊又跟上了我。时间一 年年过去,我始终没摆脱开他。这个坏蛋!在罗马他又从天而降,恰是寸节上的时 候出现在了我和我的对手之间!还有维也纳、柏林、莫斯科!他都给我添堵。你们 说我能不恨得他牙根疼吗?我像躲瘟疫似地躲避着他,我逃到天涯海角都甩不掉他。 我常在内心深处一遍遍自问:“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从哪儿来?他究竟想 达到什么目的?”但是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便仔细地分析起他那蛮横监督我时 所使用的方法和形式来。但是从这些分析中也还是无法建立一种讲得通的推测。不 过有一点却是明显的,每回他出现,都是在我采取行动的紧要关头,我的这些行动 若是得逞,将会给人造成极大的损害,而他一出现,我的诡计就全都泡了汤。 我同时也注意到,在很长很长的时间中,我这个冤家每回来给我添乱时,都穿 得和我一模一样,但我却没有一回看到过他的面孔。不管这个威尔逊有多大本事, 在这一点上他却干得很蠢。无论是在伊顿公学他对我低语警告,还是在牛津大学他 毁了我的名誉,或是在罗马破坏我的计划,或是在巴黎阻挠我向敌人复仇,或是在 那不勒斯弄黄了我的爱情,或是在埃及弄得我无法满足自己的贪欲,他都没暴露出 自己的面孔。莫非他就那么傻,以为不露出脸来,我就认不出他,就认不出他是我 的头号仇敌、那最邪恶的鬼才、我小时候的同学威廉·威尔逊吗?我就认不出他就 是我的同名者、我的死对头——我在布兰斯比学校上学时势不两立的死敌吗?休想! 但是还是让我把故事讲完,讲讲那最富戏剧性的最后一幕吧。 这时我已经对威尔逊的专横无可奈何了,服气了。我敬畏他那高我一筹的气质, 敬畏他的大智大慧,敬畏他的无所不在,敬畏他的样样全能。我甚至对他那种傲慢 的天性也存有几分畏惧之情。这一切使得我深感自己软弱无力,我虽然心中很不情 愿,但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向他的专横屈服。但是近来我已经嗜酒成性,而一喝了酒, 我那天生的反抗精神就又倔强地冒出头来。 我开始自言自语,开始犹豫,开始反抗。不知是受了想象力的驱使还是怎么的, 我居然相信,只要我自己坚强起来,这个折磨我的家伙便会软下来几分。 于是我的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我暗自下定决心,绝不再向他低头。 18××年狂欢节,我寓居罗马。我去那不勒斯大公迪布罗格利奥的宫殿参加一 个假面化装舞会。我开怀畅饮,比平时喝得还要多得多。我觉得这拥挤的舞厅中空 气窒息,简直无法忍受。我在人群中费力地挤来挤去,寻找年老昏愦的迪布罗格利 奥公爵那年轻美貌的妻子(让我姑且隐去寻找她的动机),舞厅中拥挤不堪,我愈 发心中冒火。以前公爵夫人曾像说贴心话似地极为信任地向我说起她穿衣服的秘密。 现在我看见了她,便赶紧朝她那边挤过去。忽然,有人轻轻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听 见那永生难忘的低低的耳语。 我勃然大怒,蓦地转向这个打扰我的人,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不出我所料, 他的装束与我一模一样:身披蓝丝绒西班牙斗篷,腰束紫带,佩挂长剑,脸上蒙着 一副黑绸面具。 “无赖!”我气急败坏,嗓音嘶哑地说,越说越火。“无赖!骗子!该死的恶 棍!我绝不允许你这样盯着我,盯我一辈子!跟我来,不然我就在这儿一剑把你捅 死!”我挤出一条路,拖着他来到毗邻的一个接待厅。 一进屋,我便一把将他推开。他踉踉跄跄地退到墙根,我破口大骂着关上门, 命令他拔剑。他只犹豫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把剑抽出,拉开了架式。 击剑没用多一会儿时间。我心中激动不已,觉得自己膂力无穷。几秒钟后我就 把他逼到了壁根,我接连朝他胸口猛刺了几剑。 这时,门外有人在试图把门弄开。我赶紧到门口把门锁弄牢,然后立刻返回到 我那濒死的对头跟前。但是眼前的情景吓了我一大跳,吓得我灵魂出窍。在刚才那 短暂的一小会儿工夫里,房间这头的摆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威尔逊不见了,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大镜子。我愣了一下,然后胆战 心惊地朝镜子走过去,只见镜中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影像,脸色惨白,浑身血污, 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与我相会。 原来这里并没有什么镜子,所谓“镜中的影像”,其实就是我的死对头,就是 威尔逊。他站在我面前,一副濒死的痛苦相。他已将面具和斗篷摘下,扔在地上。 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同我一模一样。 他是威尔逊,但他不再用耳语般的声音低语了,他说话时我觉得就是自己在说。 “你赢了,我输了。但从今往后你也等于死了——你失去了这个世界,你失去 了天堂,你失去了希望!我在,你才在——而我一死,瞧我这副样子,这其实就是 你的样子,你杀掉的就是你自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