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牢 罪恶的刽子手不满足长期的疯狂叛乱, 继续制造着流血事件。 无辜的人们刚刚在内战中幸免于难, 又在死亡的黑狱里把身陷, 生与死的任意摆布使他们心惊胆战。 [巴黎雅各宾俱乐部①的旧址上要建立 一个市场,此诗乃为市场大门题咏。] ① 巴黎雅各宾俱乐部(1789-1794 ),法国大革命中最著名的政治团体,以 激进著称。--译者注 长时间的痛苦,我简直难受死了。当他们给我松开绑,允许我坐下时,我觉得 身子都酥了,所有的感觉能力一下子全都离我而去。我只听清了一个词:死刑。可 怕的死刑。随后,审问的声音似乎变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在我脑海里只 造成一种印象:旋转。也许这是因为在我的想象中,这种声音很像风车的呼呼转动。 嗡嗡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接下去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然而多么可怕啊!我看到 身穿黑袍的法官们嘴巴在动弹。我觉得他们那么的白,白得赛过了我现在正在书写 的白纸,他们又是那么的瘦,瘦得到了荒诞的地步。他们脸上的表情极为坚定,坚 定而毫不动摇,他们的神情极为轻蔑,一种令人难受的轻蔑。我看到,他们的嘴巴 在念念有词地宣布着我的命运。他们的嘴巴在蠕动,吐出一串串可怕的话语。我看 到他们的嘴巴形成念我名字的口型,可是却听不见声音,我不禁吓得浑身发抖。还 有几次,我极为恐惧地看到,墙上的黑饰布轻轻摆动。接着我的目光转向桌上的七 根长长的蜡烛。一开始它们充满仁慈,好像是前来搭救我的又细又白的天使,但是 刹那间,我心里一阵恶心,好像触了电似地浑身发抖,天使变成了头上冒火的鬼怪, 我看出,他们根本不会来救我。一个念头如同美丽的音乐音符般潜入我的想象:躺 在坟墓中一定是一种甜美的休息。这个念头是不知不觉产生的,而产生了好久之后 我才体会到它的含义。但是就在我领会了它的含义之时,法官们的身影变戏法似地 消失了。蜡烛的火苗全部熄灭,一片漆黑,我所有的知觉都被一种疯狂的坠落感所 吞没,我感到就像是在坠入地狱。然后是一片寂静,四下里一团漆黑。 我昏过去了,但这不等于说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不想具体描绘我还剩有什 么样的知觉。人即使是在沉睡中——不!即使是在精神错乱中——不! 即使是在昏厥中——不!即使是在死亡之中——不!即使是在坟墓中,也不是 一点知觉都没有的。否则便不会有永生。当你从沉睡中醒来时,你挣破梦之网的一 些细丝。然而也许是因为梦的细丝太脆弱了,没过一会儿你就会马上忘记自己曾做 过梦。人从昏厥中醒来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精神知觉的恢复,第二阶段是肉体 知觉的恢复。当人处于第二阶段时,似乎可以记起第一个阶段的感觉,也就是说可 以生动地体验到在深渊彼端时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渊呢?怎样才能把 它的阴影至少与坟墓的阴影区分开来呢?但是,如果我所说的第一阶段的感觉是无 法随意回忆的,那么时隔很久之后,当人诧异自己怎么又体会到了当时的那种感觉 时,这种体验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地产生的了。只有昏厥过的人才看见过奇怪的宫 殿,看见过熟悉的面孔漆黑一团,闪闪发光;只有昏厥过的人才看见过别人都看不 见的悲哀幻影在空中飘浮;只有昏厥过的人才嗅到过奇花异草的香味;也只有昏厥 过的人大脑里才会对某些音乐节拍的旋律感到困惑,而这些音乐节拍以前从未引起 过他的注意。 我不断地努力使自己记起一些事情来,我拼命想找回那种似乎是人事不省的状 态。有那么几次我以为自己成功了,在那短短的瞬间我确实记起来什么,后来清醒 之后,理智却告诉我,那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一种无知觉的状态。在我模模糊糊的 记忆中,好像有几个个子高高的人把我抬起,抬着我无声地下降,下降,这种下降 永不停止,弄得我头晕眼花。而四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心中极为恐惧。忽然间, 一切运动都停止了,仿佛抬我的人下降得太快了,快得超过了极限,现在疲劳不堪, 停下来歇上一会儿似的。接下去是一种消沉的感觉,然后我的心中升起一种疯狂, 就好像被关在一个什么地方,拼命想出来,却怎么也出不去一样。 忽然,我的灵魂又感觉到了运动和声音——这是心脏的搏动,我的耳朵听见了 心脏的跳动声。随后心跳停止了,脑海里一片空白。然后又是声音,又是心跳,还 有触摸——我感到全身上下一阵震颤。我仅仅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没有思想—— 这一状态持续了好久。然后,蓦地,思想出现了,我怀着一种战栗的心情,想弄明 白自己的真实状况。然后我又亟想重新回到无知无感的状态中去。接下去,我的灵 魂迅速复活了,我能动了。我清楚地记起了审判,记起了法官,记起了黑色的壁布, 记起了判决,记起了当时的那种恶心感,记起了昏厥,记起了我是怎样忘掉的这一 切,又怎样努力地进行模模糊糊的回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睁开眼睛。我觉得自己是在躺着,没有被捆绑。 我伸出手,手沉重地落在了某种又潮又硬的东西上。我的手在那儿放了好一会 儿,而心中则努力想象着这是在哪儿,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亟想弄清楚这些,可 我却不敢睁开眼看。我害怕看到周围的东西。这并不是说我害怕看到可怕的东西, 而是,我越来越害怕万一自己睁开眼,周围什么都没有,那可怎么办。最后,我狠 了狠心,迅速睁开眼睛。我最担心的情况果真出现了。 周围一团漆黑。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浓浓的黑暗使我窒息。空气是那样的 憋闷,简直难以忍受。我仍然静静地躺着,我努力开动自己的理智思维。 我记起来审讯过程,试图从这一过程中推断出目前自己的真实状态。判决已经 宣布了,我觉得,判决以后已有好长时间过去了。但是在此期间,我从没认为自己 死了。根据我读过的小说,死与生是全然不同的。可我现在究竟是在哪儿呢?我又 是什么样子呢?我知道,死刑一般是在火刑柱上执行,就在审讯我的那天晚上,有 一个犯人就是在火刑柱上处死的。莫非我是被送回了地牢,等着几个月后再行刑? 我立刻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死刑都是立即执行。 再说,我的地牢以及托莱多所有的死囚牢,都是石头地面,而且灯也不全都熄 掉。 忽然间,我的头脑中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不禁心脏狂跳,血液奔流,有那 么一小会儿,我再次失去了知觉。再度恢复知觉时,我连忙颤悠悠地站起来,伸出 双手,上下左右一个劲儿乱摸。我什么也没摸到。可我却不敢向前挪动一步,生怕 自己会撞在坟墓的墙壁上。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冒汗,我站在那里,满脑 门子豆大的冰冷汗珠。这种痛苦的无着落感终于变得忍无可忍,我小心地朝前挪动, 伸着双手,瞪圆两眼,希望能看到哪怕是一丝光亮。我向前走了好几步,但仍是什 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摸着。我的呼吸畅快了些。看来,目前的情况至少还不像想 象的那么糟糕。 我继续小心地朝前走,我的脑海中充满了有关托莱多的可怕谣传。这儿的地牢 流传着许多离奇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一向认为是真的,但它们却太离奇,太可怕了, 我不敢再把它们讲出来,只能在心中默诵。他们莫非是把我关在这个黑暗之处,让 我活活饿死吗?或者也许等待我的将是更为可怕的命运?这个命运的结果将是死亡, 一种极为痛苦的死亡?我太了解这些法官了,所以对此毫不怀疑。我现在一心想着 的就是怎么个死法,什么时候死。 我伸出的双手终于碰到了坚硬的物体。是一堵墙,好像是石墙——非常平,粘 乎乎的,冰凉冰凉。我小心翼翼地循着墙走,满脑子都是那些可怕的古老传说。然 而,这么个走法并不能使我弄清楚地牢的大小,因为它有可能是圆的,我有可能转 了一圈后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自己却不知道,还觉得这堵墙怎么如此整齐,如此 长呢。于是我在口袋里找刀子,我记得受审时刀子还在身上呢,可现在它却不见了。 我的衣服也给换掉了,换成了一件粗布长袍。我原想将刀子插入石墙上的一个裂缝 里,这样就可以辨出出发点了。 然而,没了刀子,这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尽管我头脑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长袍上撕下一条布边,把它展开,放在墙边。这样一来,我探索这个监狱时, 如果一旦转回原地,就肯定会摸到这根布条。不过想想容易做起来难,我这样盘算 时并没有考虑到地牢有多大,也没考虑自己的身体有多虚弱。地面上又潮又滑,我 摸索了一阵,便绊了一个跟头。我精疲力竭,摔倒后就睡着了。 醒来时,我一伸手,摸到身边有一块面包和一罐水。我太累了,没有多想,就 贪婪地大吃大喝起来。吃饱喝足后,我又开始在监狱中继续摸索,花费了好大一番 力气,最后终于摸到了那条布。跌倒之前我走了52 步,再度摸索时,我又走了至 少48 步才摸到布条。两下加在一起是100 步,就算两步为一米,这个地牢的周长 就是50 米了。然而,一路上我碰到了许多个墙角,所以我无法猜出这个拱洞地窑 是个什么形状,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认定这儿是一个拱洞地窑。 我这样调查环境时,心中毫无目的,当然也毫无希望。但是凭着一丝淡淡的好 奇心,我却继续调查了下去。我离开墙壁,决定从囚室的中央横穿过去。一开始我 走得极为小心,因为尽管地面似乎是坚固材料造成的,但上面却尽是又粘又滑的稀 泥状东西。然而,我后来终于鼓起勇气,不再犹豫,脚步坚定地朝前走,尽可能笔 直地走向对面。我这样走了十一二步,长袍那撕破的袍角就绊住了我的腿,我重重 地扑倒在地上。 慌乱之中,我一时没意识到自己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过了好一会儿,我 仍然趴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里好生奇怪。我的下巴挨在地上,可是我的双手和 我那显然是比下巴更要朝向下方的上半个脑袋,却什么也没挨着。而我的脑门却好 像沐浴在潮乎乎的水汽之中,鼻孔里满是腐败的霉臭味。 我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是跌在了一个不知有多大的圆坑的坑边上,不禁吓了一 大跳。我在坑壁上抠下一小块石头,扔了下去,小石子碰撞着坑壁往下坠落,过了 好几秒钟传来落入水中的沉闷声响,接下去是响亮的回音。与此同时,上方传来一 阵好像是快速开门、快速关门的声音,一道淡淡的光亮迅速地划破黑暗,又迅速消 失。 在这短暂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差点步入的灭亡,不由对自己的死里逃 生深感庆幸。假如刚才再多走一步,我就没命了。我逃开的这种死亡,正是人们所 说的宗教裁判所的典型特点,既难以置信,又微不足道。受难者有两种死法:要么 是肉体极端痛苦地死去,要么是精神饱受折磨而亡。看来,给我安排的是后者。由 于长时间受刺激,我的神经极为衰弱,已经到了听见自己的声音都要发抖的地步, 把我作为精神折磨的对象,现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浑身颤抖,爬回墙边。在这儿等死总比摔死在深坑中强,我觉得这个地牢里 到处是深坑。要是换个时候,也许我会勇敢地一头扎进深坑,结束自己的苦难。可 现在我却是个最最懦弱的胆小鬼。再说我也读到过有关这些深坑的故事——掉进深 坑并不会一下子死掉,还要且受一番罪呢。 由于紧张激动,我久久不能入睡,但是后来我还是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如 同上回一样,身边有一块面包和一罐水。我口渴得厉害,一口气喝干了罐中的水。 水里可能下了药,我刚一喝完,就又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睡得死死的,如同一块木 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但是再度睁眼时,却可以看到周围的东西了。 借着硫磺灯的光亮(一开始我不知道这光亮是从哪儿来的),我看到了这个监狱的 规模。 它的规模与我估计的大不一样。狱墙一周的总长度还不到25 米呢。发现牢房 的规模与自己估计的大相径庭之后,有好一会儿我都觉得现在干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了。我连牢房的大小都估算不准,而在目前的倒霉环境中,还有哪一件事不比估测 牢房更为重要呢?但是我完全钻进了牛角尖,不能自拔地为自己的估测错误而懊恼。 后来我终于悟出了个中的道理。我头一回测量时,测到第52 步跌了一个筋斗。当 时我与我放置的那块布条,一定只差一两步远了。也就是说,当时我已经几乎测完 了牢房的周长,可我却睡着了。醒来后我准是弄反了方向,从头往回量,于是测出 的周长几乎成了实际周长的两倍,由于我的心情极为混乱,所以我没意识到刚开始 测量时墙是在左边,睡完一觉后测量时墙是在右边。 在牢房的形状方面,我也上了当。我摸索前进时,摸到许多墙角之类的去处, 因此得出结论:牢房的形状极不规则。其实这些墙角之类的去处只不过是一些小小 的壁龛,它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很不规则。牢房其实是方形的。 我当作石墙的东西则是一些大铁板。每一块铁板与另一块铁板的衔接处,就是 一个壁龛。牢房的铁墙上到处都是线条粗俗的可怕的迷信故事画。有白骨精,还有 更可怖的是妖魔鬼怪。我发现,这些图画都很清楚,但颜色却褪得厉害,也许这是 因为空气太潮的缘故。随后我又观察石地。石地的中央部位有一个大圆井,它就是 我险些掉进去的那个大坑。不过牢房中只有这么一个坑。 我观察这些情况时很费力气,因为在我睡觉的时候,我的境况发生了很大的变 化。我现在是仰躺在一个矮矮的木床上,被一根类似于马肚带的长长的带子捆绑着。 带子在我的肢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只有我的脑袋和左胳膊没被绑,这样我就可以 从地上的一个陶盘里拿东西吃。我惊恐地发现,大水罐已被拿走了。我现在渴得要 命。这似乎正是折磨我的人想要达到的目的,盘中的食物是极辣极辣的咸肉。 我仰视屋顶,发现屋顶有十来米高,构造与墙壁大致相同。我被屋顶上的一幅 画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时间老人。这个时间老人与人们通常画的时间老人差不多, 只不过他没拿大镰刀,而是拿着一个古代大钟的钟摆。这个钟摆样子很奇特,所以 愈发地吸引住了我。我凝视着自己正上方的这个巨大的钟摆,不由地觉得它在摆动。 片刻之后,我发现并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这钟摆是个真物件,它确实在轻轻地动。 我这样一连注视了好几分钟,心中惊恐之极。我最后终于看累了,便将目光转向房 顶上的其它东西。 地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我低头望去,但见几只大老鼠在奔跑。它们是从我 右边的井中钻出来的。我眼看着它们贪婪地向那一盘肉聚去。它们大吃特吃,我怎 么吓唬也吓不走它们。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也许是一个钟头之后(因为我无法留意时间),我才再度 将目光抬起,朝上看。我所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钟摆摆动的幅度已达一米。 因而,它的摆动速度也加快了。但是真正使我不安的是,我看出它在下降。我恐怖 地注意到,钟摆的末端是一柄寒光闪闪的月牙刀,有一尺来长,锐利无比。它沉甸 甸的,刀刃锋利,刀背厚实。刀子挂在一个沉重的铜杆上,铜杆和刀子摆动时,发 出嘶嘶的声响。 修道士折磨起人来可真有一套,他们给我安排了这么可怕的一种死法。 宗教裁判所的特务们知道了我已察觉那个深井。那个深井简直就是地狱,据谣 传,抛入深井是宗教裁判所最残酷的惩罚,就连我这样一个无畏的拒不听命于国教 者,对这深井也怕得要命。我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未坠入深井,我知道,出其不意 地落入痛苦,或者被诱入痛苦的境地,是地牢死刑的一个重要的手段。他们本想让 我死于深井中,我没有掉进去,于是等待我的便是另外一种稍微好受些的灭亡。好 受些!当我想到我竟然使用了“好受”二字时,不禁苦笑了起来。 我简直无法描述我是如何度过这无比漫长的恐怖时刻的,我计算着利刃的每一 下摆动!它一下又一下地降落着,每一次都只降一小点,每下降一次都停留好长好 长时间,然而它却是在下降,下降,一点点下降!又过了好久好久,也许是过了好 几天,它终于降得离我那样近,我都可以感觉到它降落时的风声了。利刃的气息钻 入我的鼻孔。我不断地祷告着,祷告它快点落下。 我简直发了疯,拼命向上挣扎,想要触碰那锋利的刀口。后来我忽然平静下来, 微笑着面对这闪闪发光的死亡机器,就像是小孩子见到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我又失去了知觉。这次失去知觉的时间不算长,因为我醒来时,发现利刃没有 下降。不过也许我昏厥的时间并不短,因为我知道,那些恶魔注意到我昏过去了, 于是便故意停止了利刃的下降。我醒来后,又感到了那种难以描述的恶心和虚弱, 仿佛长期营养不足一样。人即使是在极为痛苦的时刻,也是需要食物的。我使劲伸 出左手,够到那一点点被老鼠啃剩下的咸肉。当我把咸肉放入口中时,我心中忽然 隐隐地升起一种快乐的感觉——一种希望的感觉。然而,我有什么可希望的?我说 过,这种感觉是隐隐的——人有许许多多隐隐的感觉,这些感觉并没有真正出现。 我觉得这是一种快乐的感觉,一种希望的感觉,但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在形成的时 候便破灭了。我徒劳地试图重获这种感觉,但是没有用。由于长时间的折磨,我的 思考能力已经消失殆尽。我现在是一个傻瓜,一个白痴。 钟摆的摆动方向与我身体的躺卧方向正好形成一个交叉的十字。我看出,在这 种安排下,利刃恰好会切在我的心脏部位。它将划破我的衣服,然后摆开,再摆回, 再摆开,一遍又一遍。尽管它的摆动幅度很大(足有八九米),尽管它摆动得非常 有力,足以切开牢房的铁墙,但它蹭破我的衣服却仍需好几分钟。想到这儿,我就 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仿佛只要不往下想,利刃就不往下降了似的。我强迫自己去想 利刃划开衣服时的声音,去想斯时斯刻的恐怖心情。想着想着,我的上牙和下牙就 打起架来。 利刃一下一下地下降着。我怀着一种变态的愉快心情,对比着它下降与横摆的 运动速度。它向右摆一下,向左摆一下,摆距极大,发出可怕的呼啸,像老虎一般, 一步步朝我的心脏逼近!这样比较的时候,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利刃仍在不停地下降,仍在不可遏止地下降!它每降一下,我就大口地呼吸, 拼命地挣扎。它每降一下,我就不由自主地畏缩一下。我极为绝望地紧盯着它的每 一下摆动。它每降一下,我就不由自主地闭一次眼睛,尽管我也知道死亡其实是一 种解脱。然而一想到只要这台机器再下降一些,利刃就会挨近我的胸膛上,这时, 我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不由为这一念头而震颤。使我神经震颤的,使我身体畏 缩的,是希望。在折磨中不肯屈服的,在宗教裁判所的死囚牢中为死囚打气的,也 是希望。 我看出,钟摆再摆上十一二下,利刃就会触到我的囚服了。这样观察着,我忽 然感到心底升起一种绝望的泰然自若。在这许许多多个钟头,或者也许是许许多多 个日夜中,我头一次开始思考。我忽然想到,捆绑着我的带子,或者是马肚带,其 实是一整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绳子扎在我身上了。只要利刃一蹭到这根带子的 任何一部分,都会将带子割断,我只需用左手一拽,即可脱身。但是利刃逼近时将 会是何等的可怕啊!挣扎时稍有不慎,就会开膛破肚!此外,莫非那帮走狗狱卒就 没预见到这种可能性,而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吗?我胸前的这根带子会恰好处在利 刃摆过的地方吗?我生怕自己这最后的希望也归于破灭,于是尽力翘起头来,向胸 前张望。我只看见带子紧紧地束缚着我的四肢和身体,而利刃经过之处却没有带子。 我刚把头垂回原来的位置,脑海中便又闪现出那极不成熟的脱身念头,这一念 头是我刚才把咸肉放进嘴里时隐隐形成的。现在这一念头又出现了,既不清楚,也 不理智,但却十分完整。我立刻开始行动,以一种绝望的力量,把思想变为现实。 在许多个钟头里,我躺的这个木床周围都满是老鼠。它们大胆而贪婪,一个个 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我,仿佛只要我一不动弹了,它们就冲上来把我吃掉。我不禁 想到,它们在井里吃什么东西呢? 尽管我极力轰赶,可它们仍然吃掉了盘里的绝大部分咸肉。我所能做的只是在 盘子旁边一下下地挥手。没过多久,我这种机械的动作就失去了效力。 这群贪婪的耗子不断用尖牙和利爪攻击我的手指头。我尽量把油乎乎的剩肉渣 子涂在带子上我够得到的地方。然后我扬起手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 看到我不再动了,贪婪的老鼠们首先是吃了一惊,纷纷惊恐地往后退,有的甚 至往井里逃。但是这一情况只持续了一会儿。我没看错,它们的确贪婪成性。看到 我始终没有动弹,一两只胆大的老鼠跳上了木床,嗅那根束缚着我的带子。这就像 是一个集体冲锋的信号。只见耗子们纷纷从井里钻出,重新集结成军。它们爬上木 床,在上面跑来跑去,跳上我的身体。钟摆那一下下的摆动根本吓不住它们。为了 避免被利刃击中,它们拼命地啃着涂油的带子。它们在我身上滚成一大堆,在我的 脖子上蠕动,它们那冰凉的小嘴拱着我的嘴唇,把我闷得透不过气来。我恶心得要 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已经有一分钟了,我觉得这场挣扎马上就要结束。我清楚 地感觉到带子松了开来。我知道,断的地方绝不止一处。我仍以超人的毅力,一动 不动地躺着。 我的算计没有失误,我这番努力也没有白费。我终于感觉到彻底自由了。 带子像一截截破布条似地挂在我的身上。但是利刃也已经逼到了我的胸前,它 已蹭破了我的囚衣,并且划破了里面的衬衣。它又摆了两下,我感到一阵刻骨铭心 的疼痛。但是脱身的时刻到来了。我挥了一下手。老鼠们纷纷逃窜。 我小心地缓缓朝旁边挪动身子,离开了破碎的带子,离开了利刃的轨迹。至少 在这一刻,我是自由的了! 自由!——但仍在宗教裁判所的魔爪之中!我刚一离开恐怖的木床,下到监狱 的石地上,杀人机器就停了下来,我认为,是房顶上某个看不见的操纵者把它停下 来的。这是我必须牢记的一个教训。毫无疑问,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受着监视。自由! ——我只是逃过了一种形式的痛苦死亡,而将被送去品尝另一种更为痛苦的死亡。 这样想着,我不由紧张地打量起四面包围着我的铁墙。有些不对劲儿,这里发生了 变化,一开始我还无法完全弄清楚这种变化,但变化却是很明显的。我茫然地在那 里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做着各种推测。这时,我头一次弄明白屋顶上的硫磺灯是怎 么回事了。灯光是从一道裂缝中照出的,这道裂缝有半寸来宽,横贯整个屋顶,并 沿墙而下,直通两边墙壁的墙基,于是这间牢房便被一劈为两。我拼命往缝隙中看, 但是,当然了,什么也看不见。 当我不再试图往缝隙中看时,我忽然一下子意识到了牢房的变化。尽管我已注 意到,墙上的那些鬼怪画像是很清楚的,但是它们的颜色却很模糊。 现在,它们的颜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鲜艳,那些鬼头鬼脸也变得极为吓人。原来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现在都出现了无数只妖魔的眼睛,一个个喷着火,恶狠狠地盯 着我。我简直觉得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即使我嗅到了加热的铁板蒸发出的水蒸气时,我还觉得不是真 的!监狱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那些盯着我痛苦挣扎的恶魔眼睛越变越红!那 喷出的火苗变成了更为华丽的紫红色。我心中狂跳!口喘粗气! 这些折磨我的人,他们的用意是明摆着的。啊,这帮残忍的家伙!啊,这伙魔 鬼一样的人!我避开火热的铁墙,退到牢房中央。在这即将被烧死的关头,我想起 了那口井,觉得它是那样清凉安逸。我跑到陡峭的井边,紧张地朝下张望,屋顶上 的火光照亮了井底。然而有那么一刻,我疯狂的头脑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最后,可怖的深井终于使我的理智发抖。我哆嗦了一下,退了回去,双手掩面,悲 怆地哭了起来。 牢房里的热度在迅速增加着,我抬起头来,打了个冷战。牢房再次发生了变化。 这回的变化是形状方面的。像上回一样,一开始我又是无法理解发生的事情。但是 没过多久我就全都明白了。由于我两度企图逃跑,他们决定不再同我玩欲擒故纵的 游戏了,要一下子置我于死地。牢房原来是方形的。 现在我看到,房间的两个角落变成了锐角,另外两个变成了钝角。随着一阵隆 隆的碾磨声,锐角变得更锐,钝角变得更钝。没过一会儿,房间就变成菱形的了。 但是变化并没有就此停止,我也没希望它会停止。我宁可在火红的墙上求得永远的 平静。“死亡,”我说,“怎么死都可以,就是别死在井里!”傻瓜!莫非我就不 知道,他们加热的目的不就是把我逼得跳井吗?我能抵御住深井的诱惑吗?即使我 能抵御住这种诱惑,我能经得起在火中煎熬的痛苦吗?现在,菱形正迅速地越变越 细,变成细长条,我简直没有时间细想。我被挤到了深井的边上。我向回退了一步, 但是那越来越近的铁墙逼迫着我向前走。我那被火烧的着的身体终于没有立锥之地 了。我不再挣扎,但是我那痛苦的灵魂却在一声长长的绝望尖叫中得到了最后的宣 泄。我觉得自己正踉踉跄跄地向井中栽去,我掉转开自己的目光。 我忽然听见乱哄哄的说话声!然后是一声响亮的爆炸,就像是几千个喇叭一起 吹响!接下去是刺耳的碾磨声,像无数的雷鸣!喷火的铁墙向后退去! 正当我昏沉沉地栽向井里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我。是拉萨尔将军。 法国军队攻克了托莱多。宗教裁判所已落入它敌人的手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