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六,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下午六点 珍坐到她山毛榉树下那个优越的位置,深色眼镜牢牢就位,再度沉默无语。对 外人而言,她是好奇心聚集的焦点,这名纤瘦憔悴的女子,独自一人坐着,隐藏在 低垂的枝叶织就的护帘之后。亚伦·坡司罗从他办公室的落地长窗观察着她,觉得 她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小鸟。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紧紧裹着她的那股浓厚的孤独 和寂寞。他在想,有没有可能去指点她,或是有没有可能帮她从自我禁锢的铁笼释 放出来,他认为珍非常渴望能够幸福快乐。她其实无法忍受自己这样脆弱无助。 “我松了口气,”当他问她取下蒙着眼睛的绷带有没有让她觉得很高兴时,她 回答。“只有小孩才懂快乐是什么。” “当你是小孩时,你快乐吗,珍? ” “应该是吧。烤面包的香味总是让我有好心情。”她看他满脸困惑地皱着眉, 轻轻笑了起来。“我父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很有钱。我记得还很小的时候,我们住在 伦敦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里。那时候我母亲自己准备所有的餐点,自己烤所有的面包, 现在我一闻到刚出炉面包的温暖香味,就会忍不住想快乐地翻筋斗。" “那是哪一个母亲? 你亲生母亲还是继母? ” 她突然看起来相当迷惘。“我想应该是我继母。我亲生母亲在世时我还太小, 记不得任何事。” “那倒不一定。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储存情感,所以没有道理说你记不得蹒 跚学步时的幸福快乐,特别是如果那快乐之后紧接着的是忧伤。” 她朝别处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阶段? ” “你的母亲过世了,珍。对你和你父亲而言,那必定是段忧伤的日子。” 她耸耸肩。“即便真是这样,我也不记得了。这件事本身是很悲哀的。死亡理 应造成相当程度的心灵冲击,你不认为吗? 然而想到我们事后忘得多快,多么迫不 及待地往下一步走,实在教人不寒而栗。” “但是,我们能这样其实很重要,”他回答,“否则我们就会变成狄更斯小说 《远大前程》里面的赫薇香小姐一样,永远一动不动地坐在张空空如也的餐桌旁。” 她微笑。“我记得我读过狄更斯。可怜的老小姐赫薇香在结婚当天被她未婚夫 遗弃之后,余生都停留在穿着新娘礼服坐在婚宴席间的记忆里。可是在目前的情况 里,结婚不是我特别想要思考的问题。” “那么,让我们谈谈你想要讨论的事情吧。什么东西让你觉得你还存活着? ” 她摇头。“什么都没有。我比较喜欢什么都去不感觉的平静。因为所有事情若 有高潮,就必定有低潮,而我恨透了失望带来的伤心绝望。” “人际关系不一定会伴随着失望的,珍。大部分的时候,它代表了我们多数人 渴望的一种完满。你难道不认为那是个值得追寻的目标吗? ” “我们在谈婚姻和孩子,是吗,坡司罗医生? ”她猜疑着。“贾西·汉尼斯告 诉你他喜欢我,是吗? ” 他咯咯轻笑。“没有用这么多字眼,但他显然满喜欢你的。” “他对梅格的兴趣比对我还高,”她轻蔑地说。“高得多了,说真的。 她把他当兄弟对待,因为事业和浪漫一向不能两全,而他从头到尾只想跟她上 床。没错,当他娶他太太时,是很喜欢他那位妻子的,“她讽刺地说道,”但是四 年后他却轻轻松松地离开她,还声称她太无趣。你建议我该有这种所谓的完满的人 际关系吗? “ “我怀疑他会觉得你无趣,珍。不过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旁枝末节。 我其实认为我们正在讨论的是知足常乐。“ 她低声笑了起来。“晤,我是个还不错的摄影师,这让我感到满意。 如果我能因我的作品而留名,即使仅仅一张,也足以让我不朽了。我别无所求。 你知道,这也属于一种诞生的过程。你的创作从冲洗室的黑暗里显现出来,那种成 就感不下于一个婴儿从母体子宫里生出来。“ “是吗? ” 她再一次耸肩。“我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我承认我目前只把‘生育’和到盥 洗室里如厕这档子事做比较,但我也能够想象孕育出一个活生生的小孩是比较有价 值的。唉,在某些情况下所得到的成就感没有什么差别。”她脸上空无表情。“同 理可证,我也可以想象当你投注许多心力在一件事情上,结果却没有你预期的那么 好时,也会有相等程度的失望。艺术品,不管是婴儿还是摄影,从来就无法完美无 缺。”她犹豫了一会。“我猜,如果你够幸运,他们也许会很有趣。” 说完,她礼貌地欠了欠身,走到外面,留下坡司罗在原地思索着她是否想到自 己流产前抱的希望和她父亲对她的期望。他的思绪转到她那两个还住在家里、没有 结婚的弟弟们。如果珍每一次提到他们的名字时,脸上僵硬的表情代表着与他们之 间相处的关系的话,那么两兄弟对他们这位聪慧的姐姐实在付出了太少的关怀。 他正要从他办公室的窗口转移视线,不再对着她孤单静坐的身影深思时,看到 一名男子正横穿过草坪走向她。他到底是见鬼的打哪儿出现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因为他对珍的安全有责任感,而且她显然没有注意到有人来到她身后,一股迫切 的紧张感从他心里浮升。他翻转修长的手指,打开落地窗上的锁,让门窗大开。但 是因为来人比他还接近她,他只好提高声音假称。“喔,你在这里,珍! ”他喊。 “我到处找你。” 错愕中,她转过头来,先看到她最小的弟弟,然后越过他看着坡司罗。“老天, 你让我吓了一大跳,”他们两个逐渐靠近时,她抗议着。“哈罗,佛格斯。”她点 点头表示欢迎。“你们两个见过面了吗? 佛格斯·康思立,我弟弟——亚伦·坡司 罗医生,我的存在主义精神科医生。你实在是个不会演戏的人,”她对亚伦说。 “过去十分钟你一直在观察我,干嘛突然那么紧张? ” 他握了握佛格斯的手。“因为我得认认真真地负起我的责任,珍,就我而言, 你弟弟是个陌生人。”他双手环绕在胸前。“我想知道,”他不带丝毫敌意地说, “你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南丁格尔疗养所有规定,所有的访客要先在前面接待室得 到允许,才能探访我们在这里的客人。只是个很简单的礼貌,但却很重要,我相信 你会同意。” 佛格斯在那年纪较长的男人注视下微微脸红。“对不起。”他看起来非常年轻。 “我不晓得。”他对他后面草坪的另一端比了个手势。“我把车停在大门下面,然 后走上来。”他阴沉沉地看着珍。“事实上,我本想按照规矩来的,但是我看到你 坐在树下。” 珍摘下她的深色眼镜,眯着迎向午后阳光的一只瘀青的眼睛,微微抬头斜看着 坡司罗医生。“我不记得我以前曾对这样的监视保护签署过同意书。再说,这样的 规则由所长来执行尤其怪异。” 他友好地微笑着。“然而,规矩就是规矩。我必须要确定程序在这件事之后更 要彻底执行。”他向他们俩点点头。“祝你们谈得愉快。如果你想要喝茶,可以请 你弟弟通知接待室,他们会端出来。”他举起手来道再见,然后神采奕奕地回到他 办公室。 珍看着他的背影。“我想他比他那几个病人还要疯,”她说。 佛格斯跟着她的视线走。“他喜欢你,”他率直地说。 她爆发出一串笑声。“别傻了! 这男人眼睛没瞎,而他们倒是偶尔让我照镜子 看看自己样子的。”她突然严肃起来,眯起双眼。“事实上,我对他一直观察我感 到厌烦。那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囚犯。” “你喜欢他吗? ” “是。” “他结婚了吗? ” “他是个鳏夫。”她皱眉。“问这些干嘛? ” 他耸肩。“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精神科医生跟病人间的关系的? 我只是在想他会 不会在康思立婚姻史上加一笔。” “省省吧,佛格斯,”她不悦地说。“我不想要在这里待太久,不会有时间跟 那个男人发展出什么关系,我们只是认识而已。” 他斜倚着树干。“那么,你计划什么时候回家来? ” “回家去,”她更正。“回到里其蒙,还有回工作室。呆坐在这里,什么也不 做,我对这样的生活并不在行。” “听起来像是在说我,是吗? ” “不是,”她温和地说。“很奇怪的是,佛格斯,我目前对我自己的问题比对 你的还要关心。”她研究着他那张阴沉迟钝的脸,跟迈尔斯这么像,只是缺少了他 哥哥那副随时可以换上的迷人面具。“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 他的脚在草地上磨蹭着。“我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就这样。迈尔斯说他来的 时候你很虚弱,还说你跟他说话说到一半就昏倒了。” “只是太过劳累罢了。”她重新戴好深色眼镜,这样他就看不到她眼里的表情。 “迈尔斯告诉我,亚当把你整哭了。是真的吗? ” 他再一次脸红。“迈尔斯这个混账东西。他曾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不晓得我比较恨谁,是他还是爸。他们俩真是一坨狗屎。 我希望他们立刻倒地就死。他们一死,所有的事都会没有问题了。“ 她从他五岁开始就不停地听到这样孩子气的抱怨。改变的只是他声音里的语调。 “看来他又用皮带抽你了。这回你做了什么让亚当生气的事? ” “才不是我惹他生气的。是你,因为你在这个地方。”他沿着树干滑下来,蹲 坐在旁边。“他失去控制,开始对所有的人尖叫怒骂。迈尔斯该死的跟平常一样, 畏畏缩缩地缩在角落,妈妈坐在一边嚎啕大哭。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不需要我来告 诉你。” “但你一定做了什么,”她说。“他也许因为我的事变得脾气暴躁,” 她对着建筑物比了比手势,“但是他不会没有理由就随便打你。所以,你到底 做了什么? ” “我借了二十英镑,”他嗫嚅着。“他那个样子,你会以为我犯了该砍头的罪。” 她叹了口气。“这回是跟谁拿的? ” “有关系吗? ”他生气地说。“你就跟见鬼的老爸一样糟。我有打算要还的。” 他的嘴丑陋地紧紧抿着。“为什么就没有人看到,如果爸把我当个人对待,而不是 像对奴隶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需要跟人借钱了。那实在很丢脸,你晓得吗,承认自 己是亚当·康思立的儿子,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根本没什么钱。我一直就告诉他, 如果他给我可供花费的钱,我就不会跑去跟别人借钱了。我是老板的儿子呀,那总 该值些斤两吧。凭什么迈尔斯和我要从基层做起? ” “你知道,”她突然感到没有耐心,“如果你偶尔诚实地对着一张黑桃说那是 黑桃,你就能成功地赢得亚当的一半尊重。是你和迈尔斯不停地撒谎让他不得不生 气的。你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到? 你是个贼,”她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每个人都知 道,所以干嘛编出一套借钱的说词? 你这回偷谁的? ” “坚肯斯的,”他咕哝道。“但我是要还他的。” “难怪亚当要拿皮带抽你了,”她疲倦地说。“我不会乐意向我的园丁说对不 起,因为我二十四岁的儿子偷了他的钱。你以为坚肯斯没有胆子告诉别人,所以你 就逃掉了,那跟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偷他的钱一样可耻。” “喔,不要再说了,珍。我已经从爸那里听得够多了,不管怎样,你们都错了。 我真的打算要还他的。如果他跟我提起的话,我会解决,但是他却决定向老家伙告 状,把一件小事弄得鸡飞狗跳。” 有些基本原则在珍脑子里瓦解了。事后回想起来,她觉得过去她一直认为是血 缘的关系,才使她不得不被这个家庭绑住,虽然她恨不得像逃离瘟疫一样远远地避 开。刹那间,她发现自己毫无愧疚地承认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更有甚者,她对他 们只有轻蔑,只有藐视。事实上,她相信所有人都了解亚当对他们的态度,只是从 来没有人付诸言语:迈尔斯和佛格斯是他们母亲的儿子,就跟贝蒂一样,他们只把 亚当·康思立当成长期饭票。她残酷地笑着。“我要告诉你一些我这一生当中还没 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首先,我瞧不起你母亲,从她进我家的那一刻开始。 她是个又肥又蠢又酗酒的女人,还是个让人讶异的低能。第二,她为了想当个 受人尊敬的淑女而嫁给我父亲,她够狡猾,说服了他,虽说她永远无法得到和我母 亲相同的待遇,但她最起码可以在他劳累工作了一整天后,让他舒舒服服地回家休 息。他当时很寂寞,所以陷了进去,但是他却被一个粗鄙、眼里只有钱的女人给套 牢了。“她伸出三根手指。”第三,也许事情还不算太糟,直到她把你和迈尔斯带 到这世界来。连你们的名字都教人难堪。亚当本要为你们取些简单大方的名字,像 大卫或迈可,但是伊丽莎白却要取能够符合有钱人身份的名字。“ 她故意用假声模仿她继母的腔调。“名字听起来必须时髦漂亮,爹地,大卫或 迈可太普通了。”她生气地吸了口气。“第四,亚当发现他竟是两个全世界最懒惰、 最愚蠢、最不诚实的儿子的父亲。你们身上每一个遗传基因都显然承袭你母亲。你 们两个人甚至根本对你们的家庭没有任何贡献。相反的,你们唯一的兴趣是把我和 亚当拉到你们那种低劣的水准。第五,你如何能自圆其说偷园丁钱的行为? 园丁每 天辛勤地工作,只为维持他尚可温饱的家和一辆只求能跑的汽车,而你,你这无耻 的混账,”她对他吐了口痰,“却悠哉游哉地驾着你那辆空摆架子的保时捷,去唬 那些笨到以为康思立的名字代表了什么的小婊子? 你能对我解释吗? 你有能力跟我 解释这一切吗? ” 他瞪着她。他意外地看到他父亲的形象如镜子反射般出现在她的下巴,以及她 语气里的怒意。但是他早已花费数年的时间练习过玩弄她的良心,跟迈尔斯一样, 他在这方面已经变成了专家。“我们很早就知道你是个势利的母狗,珍,”他懒懒 地说。“你又怎么能够想象当妈搬到那个家,那个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小孩和她那 无处不在的完美母亲的照片的家时,她的感觉? 她说你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让她想 要掴你几巴掌。 说实话,我真希望她当时那么做。如果爸待你就像他待我们一样,那么也许我 们大家都会比较好过些。“ “他并没有从一开始就用不同的态,度对待你们,”她冷冷地说。“我还记得 他第一次抽打你们,是因为你和迈尔斯偷窃第一次被人告发。你那时九岁,迈尔斯 十一岁,你们偷了村里商店收银机里的钱。亚当还了一百多英镑给戴维斯太太才把 事情摆平,然后他拿出皮带抽了你们两个,要你们记得下次如果胆敢再犯,就会再 挨打。”她摇摇头。“但是那根本没有用。你们还是继续做,他就只好继续打你们。 然后是我,得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因为贝蒂总是喝得糊里糊涂。你以为我喜欢那样 吗? ” 他耸肩。“你喜不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没心思管,而且,你把事情夸大 了。大部分的时间你不是在学校就是在那见鬼的牛津,当家里的天才,而迈尔斯和 我得到的待遇却像未开化的穴居人一样。你应该偶尔站在我们的处境想一想。你很 清楚他从头到尾都很讨厌我们。我们偷商店里的钱,只不过想要吸引他放在他宝贵 的珍身上的一小部分注意力而已。”他嘴角不高兴地瘪了瘪。“你不知道生活在那 样的阴影下是什么滋味。当你放假回家时,他只对你和你做的什么事情有兴趣,而 当你离开时,他就只把自己关在那间到处是你母亲见鬼照片的办公室里。” 她知道这是什么,是自私,是扭曲心灵操控下的感情勒索,但是维持了一生的 习惯不容易说消失就消失。于是,跟往常一样,她再次受挫于亚当对她母亲和她根 深蒂固的宠爱。“但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自立自强呢? ”她问他。“你们为什么还 要继续做那些你们明知道他恨得要死的事呢? 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让他有机会鄙视 你们呢? 我就是不能理解。” “因为那也是我的家,不只是他的,我就不懂他凭什么把我撵出去,” 他说。“你是没有关系。你反正有了罗素的钱。你运气好。” 她脑袋里突然有扇门砰的一响,隔开了已浮现的一处记忆。有那么一瞬间,她 好像抓到了记忆中的什么,但那却像夏天里一缕清风,让人可以感觉到却看不见, 接着就消失了。他们以前有过类似的谈话吗? “你把事情全搞拧了,佛格斯。你怎 么可以把罗素被杀看成是我的好运呢? ” 为什么罗素不停地在每一段谈话里闪现出来? 她已经把他从她记忆之海里抹去 了这么长久的时间,但是现在,她似乎一直被迫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别装了,珍。你没那么喜欢他,而最后你却得到所有的战利品。”他语气里 没有挑衅的意味。他就跟她一样,对这种得不到结论的争执早已失去了精力。当信 任已经荡然无存,认知就是仅存的东西了,任何想法不管有没有说出来或埋藏在各 人心底,也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了,因为每个人都已经了解了自己的立场。除了 ……“你对妈大肆讨伐,倒显得丧尽天良,”他语带讽刺,但并不真的全心全意。 “她四处为你伸张正义。自从你到这里来后,她做的事比爸还要多。她到过沃尔德 和哈利斯家,就里奥和梅格对待你的态度分别向他们的父母抱怨。她叫安东尼爵士。 ‘社会屁股的疮疤’,称卡洛琳‘绷紧屁股的婊子’。” 珍突然把头低下,以免他看到她眼睛里的笑意。 “没错,她酗酒,”佛格斯悻悻然地说,“但她的确心地不坏。事实上,迈尔 斯和我觉得那很好笑。” 珍也这么认为……她以前曾取笑安东尼是“寄生虫”,但贝蒂的 见解却似乎更加不安好心…… 温彻斯特,罗门赛路警局——晚上七点半 “你得让我跟康思立小姐谈谈,”加瑞·莫道克说,疲倦地跌坐在椅子上。 “说真的,长官,在哈利斯小姐电话旁守株待兔,等那该死的铃声响起,我实在不 认为会是个找到她父母住所的好方法。” “你有没有继续跟安东尼爵士联络? ” 莫道克点点头。“他只是对我们重复在威尔特郡说的那番废话。他向你说的那 些什么他对里奥决定要改娶像梅格那么好的女孩感到松了口气,分明只是随口说说 而已。就我的理解,她之所以比较好,只不过因为她不是珍.康思立。我得到的印 象是,即使里奥宣布说他要娶从乡下 随便一个酒吧带回来的任何一个女孩,沃尔德家人都会高兴得跳起来。“ “不怪他们,”督察长讥讽地说。“我也不会愿意有像亚当·康思立这样的亲 家。” “嗯,看上去,他女儿听来倒是很明理。她在答录机里留下一段话。 声音很好听,很有幽默感,说她没有怀恨在心,要梅格跟她联络。“ 巡官伸手到他口袋里,拿出一卷录音带。“我们在翰默司密警察局做了拷贝, 然后把原版放回公寓去。”他把它放在他身前的桌上。“她的留言排在最后。我已 经听了好几遍,我现在比较倾向于同意费哲的看法,她对里奥和梅格的死并不知情。” 区佛用手指把玩那卷录音带,然后拿起来,旋转他的座椅,把带子放到他身后 架子上的录放机里。他低垂着头坐着,听着录音带里的口信,在珍的留言放完后, 才移动身体。他按下倒带键,再听一次她的留言,然后抚摸下巴深思,按停止键。 “她说她不记得六月四日以后发生的事情,”他指出。 “跟佛定桥区的报告吻合,”莫道克说。“根据报告,车祸后的脑震荡让她得 了失忆症。” “同意,但是这并不表示她之前并不知道他们死掉的事实。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有可能把那部分的记忆抹除掉了。”他一根手指在桌上弹着。“我想,单就一段 录音假设出什么,是相当危险的。” “我不是要反驳,长官,但是我真的认为现在是我们讯问她,而不致引起任何 人怀疑的最好时机,至少不会引起她父亲的怀疑。”他身体前倾。“瞧,我们只是 单纯地想要找到哈利斯小姐的行踪而已。她的信用卡在警方查获一名小偷后,落在 警察手中,而几次尝试以她伦敦的住址跟她联络都没有结果。翰默司密警察,为了 她的利益着想,进入她的公寓,想获得她家人或朋友的联络资料,但是却发现她的 公寓像是才搬空一样洁净无尘。唯一的线索是康思立小姐,因为她是唯一在电话答 录机里留下电话号码的人。翰默司密警局要求我们联络康思立小姐,看是否能循此 线索找到哈利斯小姐。”他张开双手。“你愿不愿意让我就凭这个理由去找找她?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途径。” 督察长把手拱成尖形放在身前的桌上,垂眼看着这个男人。“你知道如果你出 了岔子,我会剥了你的皮。” 莫道克咧嘴一笑。“相信我,长官。”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最讨厌昕到这种话。听着,确定你在跟她说话前得到 她医生的同意。等一下,你事实上可以更进一步,要他在你问问题时待在现场。我 不要警局被控告说欺压生病的年轻女子。” “帮帮忙,长官,”莫道克装出一副哀怨的样子说,“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呢, 我一直都那么疼女人。” 法兰克的双眉往中间靠拢,形成了一个皱眉的表情。大家都知道,莫道克被三 个不同的女性警员分别控诉性骚扰,只是没有结果罢了。 “我警告过你了,”是他目前所能说的话。 萨尔司柏瑞,康宁路警局——晚上八点钟 布莱尔女警把一张影印资料伸到巡佐鼻端,此时她值勤就要收班了,她精神抖 擞地挥动着手上的纸张。“读读这个,巡佐。这跟发生在芙娄西·海尔身上的事如 出一辙。相同手法,也一样不愿意接受讯问,同时受了类似的伤。” 他两只手接过来,端正地放在他桌上。“布莱尔,这对你也许是个意外的惊喜, 但我对这样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再说,我还不需要把文件纸贴在眼睛上才看得清 楚。”然后,他快速浏览内容。 事件报告 参与警员:修斯警员和安得森警员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点十分于天堂大道五十四号接获性侵害报 案。 一名女子猛烈敲击邻居大门,妨碍公共安宁。调查过程中,发现该名女子需要 进行紧急医疗救护。脸上有严重瘀伤,直肠被割。 姓名:沙蔓珊- 盖瑞森。本地妓女。声称行凶者为其丈夫,但相信不是实话。 该女拒绝进一步合作。 “你跟修斯和安得森谈过以后的情况吗? ”他问。 “还没有。” “那么明天跟他们谈谈。”他在那张纸上摊开他粗大的手掌。“如果你能找到 沙蔓珊,也跟她谈谈。一有进展就通知我。好姑娘。我想你能逮到什么东西的。让 我们瞧瞧你如何把这个浑球缉捕到案。” 布莱尔脸上刷的一下变得绯红。她才二十一岁,还没有学会玩世不恭,别人的 赞赏对她很重要。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晚上十一点半 时间变得无关紧要。一小时读一本书,只像是过去了一分钟。而一分钟的疼痛 却宛如持续了一个钟头。只有恐惧是无穷无尽,因为它会自我滋养而不停地茁壮成 长。谁的恐惧? 你们的? 他们的? 我们的? 我的? 他的? 她的? 每一个人的? 就连黑暗也充满了恐惧。 迷惘……疑惑……不解…… 遗忘……遗忘……遗忘…… 有那么清明澄澈的一刻。 我怎么在这里? 我在做什么? 梅格是个婊子! 辩解的声浪隆隆作响。我父亲让我变成了魔鬼。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