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车 李木槌站在阳台上,对着早晨亮白的阳光打了个漫长的哈欠,又做了两下恶狠 狠的扩胸运动,于是,那张睡眼惺忪的肉乎乎的胖脸,渐渐有了些精气神。 他走回客厅,从绿色的茶叶筒捏出一撮茶叶,丢进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硕大的塑 料水杯,操起暖瓶把杯子灌满开水。他拧紧水杯盖子,两根粗大的手指勾起连接杯 盖和杯子的提手,洪亮地咳嗽两声,冲着卫生间喊道:“好了没有?走了啊!” 赵秀兰从卫生间探出脑袋,脸上抹满白花花的洗面奶,一笑:“这会儿急了? 刚才还赖在床上不想起呢。” 李木槌低头看看脚,把杯子放回茶几,坐到红木沙发上重新整理了一下鞋带, 嘟囔道:“老鼻子老脸的,有啥好拾掇的?你不走,那我先走。” “等等。”赵秀兰从卫生间里蹦出,两步走到李木槌面前。她伸出一只手掐住 李木槌肥厚的下巴,使劲往下拽了拽,用命令的口吻尖声说道:“把嘴张开。”李 木槌瞪了她一眼,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又没刷牙吧?嘴巴真臭。” “刷了。” “老了老了,瞎话也多了啊,”赵秀兰把一支牙刷杵到李木槌鼻尖跟前,“我 昨天新买的牙刷,塑料包装还没撕开呢?你骗谁呢?去,刷牙!” “刷什么刷?都快7 点了……” “8 点才出发,还早呢。你刷不刷?不刷咱今儿就哪也不去。” 李木槌苦笑着,从赵秀兰手里抓过牙刷,恨恨地说:“你个老东西!” “你个老东西!”赵秀兰在他厚厚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推进了卫生间。 李木槌用了五分钟,很认真很仔细地里里外外地把牙刷了一遍,每一个细微的 牙缝都不放过,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那两排黑黄色的坚硬东西,原来是自 己的牙齿。 在街边的小吃店吃完早饭,夫妇俩步行来到了离住宅小区不远的文化宫广场。 半圆形的广场此刻已经热闹起来,一群中老年人正在随着改变了节奏的流行歌曲, 挥动扇子翩然起舞,脸上的表情投入而怡然自得。两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圆睁着精 光闪闪的四只眼睛,甩起手中的长鞭,将两只特大号的陀螺抽得在光滑的地面上滴 溜溜转个不停。鞭子在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发出好似鞭炮声的脆响,震得人心惊 肉跳。 “我说来早了吧,车还没影呢。”赵秀兰一边说着,一边眼瞅着广场一角涂成 蓝黄两色的崭新的运动器械,拽拽李木槌的胳膊,“以后你也早点起来,锻炼锻炼, 你看你现在胖的,小心高血压。” “有啥好练的,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李木槌皱皱鼻子,抬起手腕看看表, 锁着眉头望向广场边上车来车往的马路,往地上吐了口痰。 “你这老东西,说多少回了,怎么就是改不了?恶心不恶心啊你?”赵秀兰赶 紧用鞋底把地上的痰蹭抹掉。 “白活了几十岁了。拿着,我去上面扭两下。”她把手里淡紫色的鼓鼓囊囊的 帆布提兜交给李木槌,一溜小碎步朝健身器械跑过去。 当李木槌走到候车点,正看到那台宝蓝色的大巴沉郁地行驶过来,在离他不足 一米远的路肩缓缓停靠。前车门向左无声地滑开,一张散发着青春活力的漂亮面孔, 向李木槌绽开了笑容。 “您早,我是导游。”她手里拿着一只透明的夹着一份名册的深蓝色工作夹板, 夹板顶端用粉红色的带子系着一支黑色的签字水笔。她的笑容依然灿烂可掬,“请 问您是?” 李木槌皱着眉头,凑过去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名册,在自己的名字上用指 头戳了戳。 “是你们老两口啊,”导游把一顶印有旅行社标识的黄色遮阳帽递给他,“那 赵阿姨呢?” “谁知道这婆娘疯到哪里去了。”李木槌把帽子扣到头顶,气哼哼地上了车。 他把手里的大水杯子晃一晃,算是和司机打了个招呼。 司机是个脸型尖瘦的中年汉子,他也把自己脚边的塑料杯子拿起来晃一晃,咧 嘴笑笑,露出满嘴黄牙。他的杯子,比李木槌的还要大一号。 “行,甘拜下风!”李木槌哈哈一乐,侧着身子朝车的尾部挪去,在最后一排 靠右窗的座位结结实实地坐下。 司机回过头表情奇怪地看着他:“我说老同志,有两个多小时可都是山路,坐 后头你不怕颠得慌?” “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多谢小老弟关照,我就在这儿扎根了。” 司机干笑着转过脸去,朝后头竖了竖大拇指。 约五分钟后,从不同方向赶来的游客们三三两两地登上大巴,车厢里开始变得 喧哗,温度不动声色地渐渐增高,空气也似乎变得粘稠起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兴奋地在过道里连蹦带跳,在中间靠窗的位置坐下后,一只小手拍打着旁边的座椅, 高声喊着:“妈妈,妈妈,坐这儿。” 李木槌打开车窗,点了根烟,看见老伴儿赵秀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过来。 赵秀兰也看到了他,伸出一根指头点点他,嘴里似乎还嘟哝了一句。李木槌抽烟的 速度立刻加快,一口紧接着一口地猛嘬。 导游对赵秀兰挺热情,寒暄了两句,照例给了她一顶小黄帽。赵秀兰走到车尾, 拿手里的小黄帽拍一下李木槌,绷着脸不说话。李木槌把嘴和鼻孔里的一口烟恋恋 不舍地呼出去,咳嗽一声,直起身把靠窗的座位让给老伴儿。 “缴枪不杀。”赵秀兰摊开一只手掌,声音很低。 李木槌表情不爽地从屁股口袋里摸出烟来,咽着口水拍给赵秀兰。 “我还不知道你?上车就坐尽后头,不就为了冒烟方便嘛。”赵秀兰把烟塞进 包里,“12点以前不许吸啦。” 李木槌又看看表,7 点45分。导游站在车头位置,面朝乘客,随着手指在空中 动作很小地一点一点,略涂唇膏的小嘴也在一张一合。点完了人数,她又走下了车。 四十五座的大巴,此时还剩下七张座椅虚位以待:倒数第二排左右四个座位, 剩下的就是李木槌夫妇俩旁边的三个空位,也是公认的最差的、最容易受颠簸之苦 的两排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