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失踪的传教士 1 “呼呼……”又是这沉重的喘息声。 杜雅君茫然地站在寂静的林间空地上,惊恐地的目光四处逡巡。周围浓密的树木在 她身体飞快的转动中旋转着,使得她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这是哪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 …… 所有的疑问汹涌而来,杜雅君猛然觉得两边太阳穴传来难忍的刺痛。她抬起双手, 死死地掐着脑袋,恐惧像迷雾般在她身体里弥漫、扩散。但她始终弄不明白,她究竟在 害怕什么,而且,她感受得到,这种惊惧是深入骨髓的,就像某种嗜血的昆虫,在她体 内贪婪地吮吸,妄图将她的勇气消耗怠尽。 迷茫!仍旧是迷茫。 杜雅君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能遏止头部的巨痛,她昏昏沉沉地放下胳膊。疼痛和恐惧 纠结在一起,仿佛海水涨潮时拍岸的惊涛,正在将她的身体一点点侵蚀、抽干。她感到 再也无法忍受,她试着张开干涸的双唇,一种新的、撕裂的痛楚骤然袭来,令她混沌的 头脑获得了片刻的清醒。 就在这一刻,杜雅君突然注意到,眼前那些阴冷的森林出奇的安静,没有一丝生气, 透着一股童话故事式的荒蛮、阴森,然而,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气氛又无端地显出 一些虚幻、迷离。 “嘎巴”——突地一声轻响自杜雅君身后响起,她浑身一震,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型啮齿动物,警觉地竖起耳朵。恐惧再次在她心中播撒下无数细小的 种子,并且在瞬间生根、发芽,疯狂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意识。 当杜雅君终于判断出刚才那声响似乎是有人不小心踩断树枝的声音时,她的第六感 告诉她,有人,或者是某种东西已经迅捷地来到她身后。她的心脏立刻狂跳起来,浑浊 的喘息和着心跳声,恶狠狠地撩拨着她脆弱的神经。 是什么? 是什么在我的身后? 杜雅君感到自己被恐怖腐蚀的思维像玻璃丝一样,又细又易碎。她徒然产生了一种 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身后那个东西是什么,但她却无论怎样努力也想 不起来,过度用脑的结果只给她的大脑带来更剧烈的胀痛。 不断搅扰着杜雅君的惧怕令她不知所措,她用力地吸着气,搅起阵阵眩晕。这时, 她几乎可以确定,身后那个东西已经离她更近了,她甚至能够感受到它的呼吸——那是 一种温热、均匀的细小喘息——弄得她耳后痒痒的。她猛地绷紧了身体,一股想要呕吐 的冲动轻轻搔弄着她的咽喉。 这一次,杜雅君不再迟疑,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运动全身的肌肉,如同一只生 了锈的木偶般,“吱吱咯咯”地转过身去。终于,她与身后那个东西直面相对,那一刹 那,她几乎误认为自己正站在一面澄澈的镜子前。 身后那个“她”跟杜雅君有着同样的面孔,一样的短发,一样的黑皮肤,一样的方 脸,一样的小眼睛、蒜头鼻和大而薄的嘴唇,一模一样的脏兮兮的白色短袖T 恤、洗得 发白的牛仔裤,甚至同样赤着双脚,和她做着相同的动作。唯一不同的是,杜雅君油光 光的脸上布满惊恐,而那个“她”,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上充斥着冷静,嘴角挂着一抹 残酷的微笑。 “你……是谁?”杜雅君张了张干裂的双唇,试着减轻内心的惊恐,可她吃惊地发 现,她所有的声音只在抽紧的喉间发出一声简单的“呃”,就像一缕轻烟被狂风吹散般, 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那个与杜雅君一模一样的“她”却爆发出嘲弄般的大笑,在“她”尖细、发黑 的牙齿缝隙中依稀有白色的虫子在蠕动。“她”尖锐的笑声钢针似的从杜雅君周身的毛 孔中钻进去,刺痛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不! 不是! 你不是我! 杜雅君仔细地聆听着喉咙深处的粗喘声,嘴唇神经质地翕动。她明确地认识到,眼 前这个和她十分相似的“她”决不是自己,也许,“她”是个魔鬼,她不住地在心里告 诫自己——千万不能受骗,千万不能被“她”迷惑。 杜雅君迟钝的神经忽然向呆立在原地的她发出了危险的警戒,可一切都迟了,那个 “她”倏忽止住了笑,像变魔术似的亮出一把锋利的大号水果刀,高高举起,迎面朝杜 雅君狠狠地劈下来。 杜雅君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档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刀子好像同时出现在她的 手掌两侧,又好像到处都是刀的影子,接着,她看到天空中飞舞起一串串鲜艳的血珠, 在耀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杜雅君明白过来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后退了一大步,随着她身体的后倾,刀子划 出一道晃眼的白光向她平坦的小腹直刺过来。她换上了没有受伤的左手掌,妄图用血肉 之躯去抵挡这致命的一击。“噗”地一声犹如撕裂橡皮的闷响,她惊讶地看着刀锋顺利 地穿过她的手掌,没入了她的腹腔。 在杜雅君刚能够感觉到刀刃的冰冷时,锋利的刀身又像进入时那么迅速地抽离了她 的腹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骤涌的热流。由于迅猛的反作用力,她紧捂着伤口踉踉跄跄 地后退着,直到一棵大树坚实地顶在她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脊梁上,她才摇晃着止住脚 步。与此同时,她敏捷地一个转身,蹒跚地飞奔起来。 呼啸的风声似乎无形中扩大了粗砺的喘气声,千丝万缕的阳光在眼前跳跃,稠密的 树林颠簸着快速后退。用尽全力奔跑的杜雅君因为刚才那一系列的刺激备受煎熬,她脑 海里徒地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想她那颗被恐惧挤压着超负荷的心脏很快就要爆裂了。 她不知这场疯狂的追逐还要持续多久,可身后那沉甸甸的脚步声依然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她。 “她”究竟想干什么? 为什么“她”不干脆一刀杀了我? 因过度消耗体力,杜雅君的大脑已经开始锈蚀了,她在心中一遍遍默默地提出这一 类愚蠢的问题。根本没有注意到,前方是一个万丈深渊,她已经无路可逃了。终于,迈 出去的右脚一步踩上了悬崖边沿松软的泥土,她猛然刹住了前进的势头,在千钧一发之 刻一把抱紧崖边横呈的树枝,泥土和着石块簌簌地滚落,“哗啦、哗啦”地掉进瘴疠的 雾霭中,瞬间无踪。 剧烈运动中的骤然松弛令杜雅君感到一阵难耐的疲软,她的身体顺着树干无力地滑 坐到地上。那个“她”带着满脸的狞笑,从容地一步步逼近,轻蔑的眼神直刺杜雅君溢 满泪水的双眼。 杜雅君艰难地抬起头,内心的乞求尽数呈现在蜡黄的脸庞上。那个“她”残忍地抬 起一只脚,狠劲地踹在杜雅君胸口上。杜雅君的身子就像一只漏光了气的皮球一样凌空 飞起,绵软地抛出一道弧线,轻飘飘地向无边无际的浓雾中坠落,只在身后拖出一声嘶 哑、经久不息的惨呼…… 2 杜雅君“嘭”地从一把破旧的竹椅上跌坐到地板上,发自尾椎、沿脊柱而上的巨痛 像滚滚的电流般刺得她一阵哆嗦,她惊恐地张开迷蒙的双眼,恍惚四顾。待到她终于看 清了身处的环境时,才长舒了一口气,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 整整一上午的清理、打扫工作之后,杜雅君确实太累了,本想坐在二楼能看到山间 小路的窗户前小憩一会儿,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倚在椅子扶手上睡着了。她一手扶着竹椅, 一手揉着痛处,紧拧着眉头站直了身子。 还好,尾椎骨并没受伤。 杜雅君庆幸地慢慢转身,重又坐了下去。当她缓缓地靠上椅背时,感到背上传来阵 阵冰凉。她闭上双眼做着深呼吸,抬手摸了摸额头,额上也聚满了黏糊糊的冷汗。于是, 她看也不看,用抓在左手中的一块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 一股刺鼻的馊臭味几乎令杜雅君窒息,她反射般地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拿来擦汗 的竟然是一块抹布。厌恶和恶心刺激得她想呕吐,她迅捷地蹦起来——弄得竹椅发出 “咯吱、咯吱”的抗议声——转身冲出了房间,“咚咚咚”一步并做两步地跑下楼,一 头扎进了一楼走廊尽头的浴室。 十几分钟后,待到缠绕着杜雅君的那股难闻的气味最终被冷水冲尽,她这才一甩头, 撑着洗脸盆的边沿、喘息地看着面前那面斑驳的镜中的自己。镜面上溅了一条条纷乱的 水珠,此时,它们正缓慢地聚集到一起,仿佛有些迟疑般地顺着镜面滑落。 杜雅君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脸,镜中的脸在水珠和光影的作用下,显得有点扭曲、发 青,她忽然感觉到一种梦幻似的不真实,这令她悚然想到了刚才那个可怕的梦。 最近我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老是做着相同的梦? 为什么总梦到被自己追杀? 杜雅君眯起眼睛,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水滴。半晌,她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脑子 却在急速运转下越来越糊涂,她恼怒地站直身子,“哗”地倒掉洗脸盆里的脏水,气呼 呼地狠狠跺着脚走出了浴室。 带皮的松木版搭建的简陋浴室里,昏暗的光线透过木版的缝隙横七竖八地照射在被 水浸得发黑的地板上,那口蓄水的、半人高的大缸静静地靠墙伫立着,没在缸里的水面 下、穿过板墙的一支空心竹筒里无声地淌出清冽的山泉水,半拉开的浴帘后,黑黢黢一 片,看不真切。唯一动态的东西就是镜子上还没流尽的水迹,浴室中的一切倒映在歪歪 扭扭的镜面上,平添了几分阴森、诡谲。 杜雅君再次上到二楼,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用 手背抹去嘴角残留的水珠,一屁股坐回竹椅中,看着窗外那条幽静的林间小路,思绪一 下子又回到刚才那个骇人的梦中。 尽管最近这个梦已经多次骚扰到杜雅君的睡眠,早已习以为常的她,醒转之后也不 会再像一开始那么惊恐,可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反复做同一个噩梦。她曾仔 细地回忆过,在第一次做这个梦之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这也就彻底排除 了人们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 难道这个梦有什么预示? 想到这儿,杜雅君一阵凛然。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预示,她绞尽脑汁也没能弄明白, 但她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因为这个梦简直是太真实了,按理说,梦中是决不会有任何 实在的感觉的。然而,她每次身处在这个噩梦中时,都能清晰地感到温暖的阳光、冰冷 的刀锋、滚烫的热血、赤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柔软的触感,甚至连那个“她”身上散发 的阵阵腐臭味也似乎还紧粘在她的鼻黏膜上,惟独感觉不到的就是疼痛。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杜雅君出神地眯起双眼,摆在竹椅扶手上的右手食中二指神经质地痉挛着。过度使 用脑力所引起的神经兴奋,使得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她叹息了一声,决定不再去 想那个令人不快的噩梦,可那种隐隐的不安感却仍然像一只——不——是一群讨厌的苍 蝇般盘恒在她脑海深处,“嗡嗡”地久久不愿离去。 窗外,稠密的树木在地上、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随着阳光的迁移,它们也以人们 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换着它们的位置。“唉——”杜雅君又叹了口气,手肘支在膝盖 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头。此刻,她多么希望身边能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也许这些日子来 的噩梦,还有现在她心中不安的恐惧都是因为孤独所致。她紧皱双眉抬起头来,遥望向 小路的尽头,期盼着其他几个人能够早点上山来。 有人在窥视我?! 杜雅君突然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非常肯定。她睁着受惊的双眼,略微有些发黄的 瞳孔放大,又缩小,小小的黑眼珠来回巡视着小路两边密密层层的树林。 风在树木的缝隙间叹息,使得树叶发出神秘的窸窣声。在摇曳的树叶遮蔽下、幽暗 的阴影中,杜雅君可以看见一个歪斜的古老墓碑。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她、殷雪凝, 还有齐子健他们,曾经扒开一些顽强的藤蔓植物,去探究过那个墓碑。墓碑的年代实在 是太久远了,碑后的坟头已经被岁月夷为平地,长满厚厚青苔的石碑上,巴掌大的字迹 也变得模糊难辨。她记得他们还为墓的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发生过很多次无谓的争 论。 躺在墓中的到底是谁? 他(她)的灵魂是否已得到安息? 杜雅君猛地站了起来,飞快地关上窗户,插好插销,最后,“哗啦”一声拉上了窗 旁两幅深蓝色的窗帘,房间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下来。窗帘是她早上才安上去的,也不知 为什么,她从小就有个习惯,必须在有窗帘的房间里才会感到安全,也只有这样,她才 能睡得着觉。 3 “哎,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开快点啊?”李品蜷缩在一辆铁灰色桑塔纳的副驾驶座 上,不耐烦地敲着仪表板,“咱们铁定要最后到了。” 龙卓鸣皱了皱肉嘟嘟的鼻子:“行了,你别催好不好。人家刚学会开车,现在还是 实习驾驶期呢。开太快出事了怎么办?” “行行行。”李品不屑地望向车窗外,“你别着恼,慢慢开你的车,我睡一觉得了。 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坐长途客车呢,说不定早到东川了。” 龙卓鸣有些不高兴地一撇嘴:“那你干嘛不去坐长途客车啊?” “算了,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李品将头埋进胳膊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你还 是集中点注意力吧,万一真撞车了,你那一身肥肉倒还顶得住,我这样皮包骨的可就吃 大亏了。” 龙卓鸣紧张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在心里啐了李品一口。他明白,李品那张嘴油着呢, 将近二十年来,自己没有一次在嘴上赢过李品,所以只能无奈地以沉默来对抗。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大,李品似乎感到有点冷,把身体像一只大龙虾似的卷了起来, 龙卓鸣瞟了李品一眼,关上了嘈杂的爵士乐,将空调的开关旋小了些。天虽然有些热, 但很多车还是敞着窗户,没有开空调。可龙卓鸣实在是太胖了,稍动一动就是汗流浃背, 更何况开长途这么紧张的时候,就算空调开着,他那双层下巴缝里也是汗津津、滑溜溜 的。 下午的天已经开始阴沉了起来,厚厚的云层悄悄地在天空中堆积,不给阳光留下一 丝缝隙,开阔原野的尽头,笼罩着一圈淡铅色的云彩。省级公路上,越是接近东川县, 来往的车辆越少,偶有一辆车与龙卓鸣的铁灰色桑塔纳擦身而过,也是农用车居多。已 经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拐上简易公路的路口了,龙卓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中午,龙卓鸣和李品曾停车在一家路边小店吃了顿午餐。小店的服务态度十分冷淡, 店里所有的的东西——包括人——都是脏乎乎的,饭菜也淡而无味,如同嚼蜡。两人勉 强吃了些,到现在,龙卓鸣突然感到肚子里空空的难受,他知道,那不光是饿,还好像 有种吃坏了肚子的预兆。 肚子啊,肚子。 求求你,千万可别在这时候出什么状况。 龙卓鸣皱起眉头在心里祈祷着,缓缓地将车拐上了简易公路。身旁的李品大幅度地 翻了个身,接着又不住的扭动着身子,似乎显得很不舒服。 “喂!李品。”龙卓鸣头也不回地大吼道,“你小子抽风呢?翻来覆去地影响我开 车。” 李品苦着脸睁开眼抬起头,破天荒地没有回嘴:“胖子,我问你,是左眼跳不好, 还是右眼跳不好啊?” “什么左眼跳、右眼跳的?你说梦话吧?”龙卓鸣不耐地反问。 李品坐直了身子:“不是啊,胖子,我眼皮跳得厉害,一直都没睡着。” “哦——你说的是这个啊?!”龙卓鸣笑了,“好像老人们是说右眼跳不好吧。不 对,是左眼。还是不对……” 李品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到底是哪只眼啊?” “嗨!管它呢。”龙卓鸣突然扭过头来,讶异地看了李品一眼,又赶紧转回头看着 前方,“哎——怪了,我的大医生,我记得有一次我眼皮跳,你不是说,从医学角度来 解释,那只不过是控制眼睫肌的神经过度兴奋导致的吗?怎么你现在又……?” 李品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深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还记不记得中午我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龙卓鸣心不在焉地回答,“你中午跟我说了那么多话,我知道你指的是 哪句?” 李品短促地叹息了一声:“就是有关那个小饭店老板娘的啊。” “哦!”龙卓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说她像个亚马逊土著的女祭司嘛。” 李品眯起了双眼,仿佛在沉思:“是啊,难道你不觉得她……” “什么跟什么啊?”龙卓鸣对李品的话嗤之以鼻,“人家不就长得困难点吗?用得 着那么损人吗?” 李品的神情却出乎寻常地认真:“不是长得丑的问题,你没注意她那双眼睛吗?当 她盯着我看时,我直感到心中一阵阵发冷。” “就你看得仔细?”龙卓鸣还是没把李品的话放在心上,“我可没心思看她。” 李品的双眼看着仪表盘发呆:“那眼神使我想起了鲁迅《狂人日记》里一句话——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那眼神……那眼神好像要吃人一样。” “哈哈!”龙卓鸣听着李品的话,反而开怀大笑起来,“说不定那是家黑店,专卖 人肉包子的。” 李品懒得理会龙卓鸣的嘲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将头转向车窗外,喃喃自语。龙 卓鸣也乐得没人跟他斗嘴,重新打开了录音机开关,肥胖的身子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起 来,脸上细密的汗珠也跟着肥肉的颤动一闪一闪地发亮。 从蒙着一层黄色灰尘的车窗玻璃向外看去,像遮了副白纱似的阳光,苍白地被道路 两旁的树木分割成一条条的,墨绿色的树叶无力地垂挂在枝头,偶尔一阵风吹过,它们 也只是懒洋洋地左右摇晃几下,复又回归静止。远方,朦朦胧胧地可以看到一些山峦的 剪影,一圈圈厚重的青色雾气像大蟒蛇一般缠卷在半山腰。 究竟是什么令我这般不安呢? 这可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啊。 李品凝望着群山,似乎想从山头的形状分辨出白鹭山的轮廓。但从他现在这个角度 看过去,所有的山都是一个样子。虽然,只有白鹭山上建有一座老教堂,可它却身处在 山的背阴面,只有到了东川县境内,才能看得到。 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连平常老是趴在农舍门前的狗也不见了踪影。那种不 祥的感觉在李品的心里越来越浓烈,就像一个结核一样,卡在他左右心室之间,憋得他 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一股空调的冷风从他脊梁骨上扫过,那种阴 寒的触感使他骤然一阵心悸。他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右眼皮还在不间断地跳动。 4 “宏伟,宏伟。”一身白色短袖T 恤、白色西裤、白色旅游鞋,背着个红色旅行包 的向辉翘着小拇指取下头上戴着的白色棒球帽,用纤瘦的手指理顺弄乱的头发,尖声细 气地站在顾宏伟家楼下呼喊着顾宏伟的名字。 粗枝大叶的顾宏伟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他那毛蓬蓬、乱糟糟的脑袋,皱了皱棕黑色的 脸膛正中间那只红彤彤的大鼻子:“是向辉啊,上来坐会儿吧,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向辉袅袅婷婷地走进顾宏伟简陋而凌乱的家,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坐下,摘下鼻 梁上的金丝眼镜,哈了口气,用一张纸巾擦了擦,重又戴上:“我说宏伟啊,你这个家 也够乱的啊,女朋友呢?干嘛不来给你收拾收拾?” “呵,女朋友?”顾宏伟“吱吱”地用电动剃须刀刮着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子,“半 个月前就吹了,我也乐得清净,一个人过日子没人烦,反而舒坦。” 向辉像女孩子一样噘起嘴,嗔怪地白了顾宏伟一眼:“哟,你这可真应了一句话啊。” “什么话?”顾宏伟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将电动剃须刀扔进了地板上敞着口的黑 色旅行包里。 向辉嘻嘻一笑:“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屁话!”顾宏伟从卧室里抱出一堆衣服,塞进了旅行包,“天涯何处无芳草?我 用得着学那笨狐狸吗?” 向辉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嘁!懒得跟你耍贫嘴。” “哎,向辉,别老说我了。”顾宏伟“吱啦”一声拉上了旅行包拉链,“你那业务 怎么样?还好做吗?” 向辉甩开了额前一绺头发,眼底闪过一抹黯淡的光芒:“还过得去。可是哪比得上 你啊?逍遥自在做老板。” “你就别开我玩笑了,我一个穷开出租的,算什么老板啊?”顾宏伟一边在衣袋里 翻找着什么,一边对向辉说道,“咱们这小地方不比人家大城市,有时一整天都是放空 车,能添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哎?钥匙呢?” “找什么钥匙啊?” “车钥匙,我哥要我放在茶几上,这几天他帮我代夜班。”顾宏伟用力地抓着那茅 草般的头发,“哪儿去了?明明放在衣袋里的啊。” “别着急,慢慢找,时间反正还早着呢。” “还早?都下午了,说不定他们一早就上山了,就等我们俩了呢。”顾宏伟几乎将 全身的衣袋都翻了个遍,“怪了,刚才还看到了,到底跑哪儿去了呢?” “刚才还在啊?”向辉也有点急了,目光四下里搜寻着,“你是不是换过衣服了?” 顾宏伟猛的一拍脑袋:“呀!你看我这记性?亏得有你提醒我,要不它就得跟衣服 一块儿洗了。” “你也真是的。”向辉皱起眉头,右手在面前轻轻一挥,就像要拂去什么难闻的气 味似的。 顾宏伟傻笑地举着一串车钥匙从浴室走了出来:“找到了,找到了,咱们走吧。唉! 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老忘事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向辉心里“咯噔”一声,顾 宏伟的话触到了他灵魂深处的那个隐秘。他没吭声,只是不动声色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 顾宏伟住的是一栋老式住宅楼,六层高的楼房裸露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砖墙。一个 楼道上来,一边住着三户人家,当年楼房的设计人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楼道里连个采 光的窗户也没有,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出了门,顾宏伟打起了手电筒,回头对向辉说:“向辉,你走前边,小心别摔着。” “知道了。”向辉闪身下了一级楼梯,“你们家我也不知来过多少次了,连楼梯有 几级我都数得一清二楚,不用那么紧张。” 随着顾宏伟的走动,昏黄的手电光柱在黧黑的楼道里左右晃荡:“嘿嘿!那是,那 是,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扭到脚可就上不了山了。” “嗯。”向辉虽说嘴上硬,可脚下还是小心翼翼,一脚踩实了才迈出第二脚。积着 一层厚厚灰尘的楼梯扶手他是不敢摸的,酷爱干净的他整个身体跟扶手和脏乎乎的墙壁 离得远远的。 两人顺利地下完一段楼梯,拐过一个弯就是通往一楼的那段长长的楼梯了,那一段 多少有些光线照射进来,不会像刚才那段路那么黑。 向辉试探性地跨出一步,眼看着就要转过拐角了。突然,一个浮动的、怪形状的影 子出现在墙皮剥落的楼道墙上,像是某种龙或是大蛇的头。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他的脚 踝一下又溜开了。向辉触电般地向后一仰,“啊”地一声怪叫,几乎整个撞进顾宏伟怀 里。 顾宏伟一把扶住了向辉,剧烈摇晃的手电光照到了阴影中一双闪着黄绿色光的眼睛, 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猫发怒地弓起背,发出“呼呼”的威胁声。向辉用近乎于惊恐的眼神 看着它,按住了“怦怦”直跳的胸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黑猫!” “去!走开!”顾宏伟将向辉拉到身后,朝着黑猫恨恨地跺了一脚。黑猫张大嘴, “喵——”地狂吼了一声,敏捷地一转身,冲进了楼道厚重的黑暗中。 向辉依旧站在原地,心脏狂乱地跳动着,全身的肌肉绷得像铁一样硬。顾宏伟用手 电筒的光圈罩住了向辉煞白的脸,伸手推了推他:“向辉!向辉?怎么了?” “黑猫……不祥……黑猫……”向辉哆嗦着嘴唇,有点语无伦次。 顾宏伟抓住向辉的胳膊,一路拽着他到了楼门外阴翳的阳光下:“一只黑猫嘛,怎 么吓成这样?” “不是啊,宏伟。”向辉十指紧紧抠着顾宏伟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信这个,但是, 我可是一直相信老人们说的——遇到黑猫就不会有什么好事……”然而,只有他自己心 里明白,吓到他的不光是一只黑猫这么简单。然而,他不能明说,绝对不能。 顾宏伟一脸恍然大悟:“你还真迷信啊,哈哈!” “宏伟,你是不知道,我验证过好几次了。”向辉急了,“只要我一碰到黑猫,那 天的业务做不成不说,还什么事都不顺,很准的。”他喘着气,回想在自己那段时间遇 到那些倒霉事之前,是不是也碰到了黑猫,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顾宏伟不耐烦地抖落肩膀上向辉的双手,转身走上了楼前的羊肠小道:“行了,行 了,我可不信邪,咱们还是赶紧着上山吧。” “哎呀!是真的啊。”向辉小跑着跟上了顾宏伟,“反正不管你信不信,咱们今天 凡事都得小心点。”这话可是他的真心话,但尽管害怕,他觉得无论如何老教堂还是不 能不去的。 顾宏伟头也不回地继续快步走着:“好了,别再唠叨了,都听你的,行了吧?快走 啊。” 向辉不再吭声,低头迈着碎步走在顾宏伟身旁。就在即将转弯时,他还是忍不住回 头又看了一眼顾宏伟家的楼道门,黑洞洞的楼道门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黑影一闪而过。 他赶紧收回目光,喘着粗气,觉得肾上腺激素又在加速分泌,心脏再次止不住地在胸腔 中猛烈撞击。 一路沉默无语。直到不远处白鹭山的剪影悬浮在云层低压的半空,向辉才抬起头瞥 了一眼山顶的老教堂。忽然,他紧皱的眉头下,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宏 伟,你听说过老教堂的传说吗?” “什么传说?”顾宏伟只顾地着头快步赶路。 “很恐怖的。”向辉的声音显得很空洞,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说完这句 话之后,他却没有再继续下去。 等着听下文的顾宏伟放慢了脚步,转回头来:“我说你小子说话别这么婆婆妈妈好 不好?老喜欢说半句留半句,你想憋死我啊?有什么话痛快点说。” “嗯……”向辉双手攥着旅行包背带,紧赶几步挨着顾宏伟,犹疑不定的目光四下 转了一圈,似乎怕人偷听似的压低了嗓门,“我也是听我一个客户说的,那……还是… …一九一八年……前后……的事了……” 从清朝末年开始,各国的传教士就在中国各地建起了很多教堂。东川县虽然是个不 起眼的小地方,却在一九一八年左右,也拥有了一座小型的天主教堂,只是这座教堂与 别地的不同,它不是建在城里,而是建在了当时处于城郊的白鹭山上。 当地的乡民们并不知道建造教堂的是哪国的教士,只知道两个金发碧眼的西洋教士 经常操着蹩脚的中文向人们传经布道,渐渐的,也有一些无知的乡民在教士们不断的宣 讲下加入了信教的行列。特别是在教堂里,教士们搞了个教会医院,免费为附近的百姓 看病,这就使得更多的穷人踏上了白鹭山前通往教堂的那条小路。 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了,随着进山朝圣和寻医问药的人越来越多,乡民们逐渐发现 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有好些身强体壮的人,得的明明是小病,可经教会医院的教士们 看诊之后,病情反而加重了,最终,都会病入膏肓,导致一命呜呼。至于年老体弱,病 非常重的人就更糟,往往是住进医院没有几天,便会不治身亡。因此,在短短的一段时 间里,县郊的乱坟岗上就平添了好些新坟。 一些比较敏感的乡民开始纷纷议论,期间产生了无数猜测,但是,愚昧的人们把这 些事件最终归于神力。他们认为,一定是因为他们信仰了西洋的新教,触怒了中国本土 的山神、土地,这些神秘的死亡是神给予东川的惩罚,以示警告。于是,信奉天主教的 信徒们渐渐悄然退出,原本人头攒动的山间小路上变得宁静空荡,往日热热闹闹的小教 堂也开始冷清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这个方法似乎奏效了,生病的人们又回复到用土办法治疗,或是上县城 的郎中那里去看病,死亡的人数逐步递减。但是,在一切好像都平静下来之后,东川县 一带又发生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县城里里外外出现了人口大量失踪的情况,然而, 令人异常震惊的事还在后头,在人口失踪事件发生之后,乡民们陆陆续续在山坳、野地 或是乱坟岗里发现了那些失踪同乡的尸体,有些尸体甚至被开膛剖肚,掏去了心肺、内 脏。这一恐怖事件弄得整个东川县境人心惶惶,方圆几十里的天空中仿佛终日笼罩着一 层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在当时那个政府无能、战祸频仍的年代,官府是不会把几个贫民百姓的的死活放在 心上的,所有的案子都是草草了解,最终变成陈年悬案。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失去亲人 或者害怕死亡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乡民们于一个阴郁、寒冷的冬日聚集在县城外的一片 空地上,召开了秘密会议,他们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一切的事情一定还是上天给他 们的惩戒,如果不把白鹭山上那座教堂里的“洋和尚”赶出东川县,这种事情绝对还会 继续下去。 民心开始在阴云下沸腾起来,乡民们在一些年轻力壮之人的带领下,拿起一切可用 的武器冲上了白鹭山,并且第一时间封锁了下山的所有路径。如潮的人流将教堂里的桌 椅掀翻,砸毁了祭坛,抓住了好几个瑟瑟发抖的洋人,唯独不见了那两个传教士的踪影。 就在几个年轻人带头冲进地下室时,一幕使人瞠目结舌的惨景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人们面 前。 在幽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摆放着各种大家见也没见过的金属器械和玻璃器皿,地上、 墙边横着、竖着的都是一些失踪后尚未找到的人的尸体,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里,一 些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人体器官被浸泡在散发着刺鼻气味、无色透明的液体里。整个地下 室里充斥着一股血腥和腐臭混合的气味,好几个胆小的人当场吓得昏过去,那些胆大的 也忍不住捂着嘴只想呕吐…… “后来……后来听人说,冲进教堂的人们翻遍了每个角落,怎么也找不到那两个传 教士……” “简单啊。”顾宏伟轻嗤了一声,“知道别人要来抓他们,他们还不赶紧逃跑了呀?” “可是听说当时封山之后,村民还派人上去侦察了,侦察的人回来说看到那两个传 教士在教堂里,其他人才冲上山的。”向辉咽了口唾沫,“那两个传教士就那么凭空消 失得无影无踪了,据说……据说他们是被老教堂里飘荡的冤魂给抓走了,从此以后,他 们的灵魂就被禁锢在老教堂里了。” “胡说八道。”顾宏伟推开向辉越挨越近的身体。 “人家也是听别人说的嘛。”向辉略有点委屈,跟在大步向前的顾宏伟身后一溜小 跑,“不过这段时间,我……。”见顾宏伟并不理会自己,他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赶紧闭上嘴,长时间来一直困扰他的不安仍持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