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血腥莎乐美 1 已经爬到半山腰了,跟在齐子健身后的殷雪凝感到异常的疲累,全身就像蒙了一层 塑料薄膜般地不舒服。也许是因为跑了一上午的长途,也或者是由于天气太闷热的关系, 总之,她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机械地迈动着脚步。齐子健一路上也没有吭声,殷雪 凝知道,坚持要背着两个旅行包的他更累。 看着齐子健略弯的脊背,殷雪凝的心中渐渐升起一股被爱的甜蜜。她抬手挥去额上 大颗的汗珠,不由得想起了小时侯的点点滴滴。 谁也不知道东川县兴建于哪一年,只知道它并不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县城,可它却是 个名副其实的小镇。整个镇子几乎是一个正方形,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名胜古迹,骑 上自行车按中速行驶,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绕镇一圈。 可是俗话说得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他小城镇该有的设施,东川也都拥有。 在县城的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分别坐落着四所小学,由于殷雪凝他们几个的家都在县城 东区,所以,很自然地,到了他们该上小学时,家里都把他们送到了位于东区的“东川 县第一小学”上学。 也正因为东川的小,孩子们其实多少都有点熟识。就拿向辉来说吧,他们家跟殷雪 凝家就是邻居,因此,开学的第一天,两个孩子便毫不生涩地坐在一起说笑。而向辉上 学前上的是“东川线材厂幼儿园”,与李品和龙卓鸣做了三年的同学,通过向辉的介绍, 他们俩也跟殷雪凝成为了好朋友。 但殷雪凝怎么也想不起来,齐子健是怎么跟他们成为朋友的,只是,她却清楚地记 得杜雅君加入他们之中的情景。 那是开学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殷雪凝和其他五个男孩子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不远 处的路边围着一群唧唧喳喳的孩子,似乎有什么事发生。孩子的天性都是好奇的,所以 殷雪凝他们六个也挤进了人堆,想看个究竟。 在人圈的中间,一个瘦小的孩子低头站着,她剪了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穿一身洗 得发白的蓝色衣裤——看一眼就知道是用大人的衣服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自家缝 制的黄布书包,一声也不吭。另有一个同样留齐耳短发的小女孩正一脸不屑、尖酸刻薄 地指着那个孩子对众人说:“你们猜猜看,她究竟是男是女啊?” “我可是看不出来哦。”旁边一个女孩显然跟发话的女孩是一条阵线上的。 还是向辉眼尖,他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轻声对自己的几个同伴说:“哎,你们看, 那个低着头的不是咱们班的同学吗?” “对啊,对啊。”李品一惊一咋地叫道,“卓鸣,她好像就是坐在我们前边那个杜 雅君啊。” 那个刻薄的女孩仰起头大声地对旁边的女孩说:“我告诉你啊,她是个女的。” “啊——”旁边的女孩故做惊讶,“原来是个女的啊,我还以为是个阴阳人呢,哈 哈哈哈……” 殷雪凝再也看不下去了,气氛地挺身而出:“你们太过分了,干嘛欺负人家?” “你……”那两个女孩恼怒地转过身,一眼看到齐子健他们几个男孩子,马上将要 说的话咽了回去,相互使了个眼色,一溜烟钻出人群跑了。见再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的 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地一轰而散。 受了委屈的杜雅君依旧没有抬头:“谢谢!” 就在杜雅君一转身准备离开时,殷雪凝微笑着站到了她面前:“你叫杜雅君吧?我 叫殷雪凝,我们是一个班的。” “我……知道。”杜雅君的声音小得只有她和殷雪凝听得到。 殷雪凝真诚地伸出右手:“我们做个朋友吧。” “朋友?”杜雅君蓦然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殷雪凝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她冰冷的 心在这一瞬间受到了触动,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一种软弱而激动的表现。 …… 杜雅君是个沉默的女孩,有时一天也难得说上两句话。很长一段时间,殷雪凝都没 弄清杜雅君为什么老是被人欺负,为什么就算被人欺负了也不吭一声。但是,善良的心 地使她给了这个不幸的女孩无私的关怀,在近二十年的岁月中,她们俩成了最要好的朋 友。也是由于被殷雪凝的行动所感染,齐子健他们几个男孩子都逐渐接纳了杜雅君。 “雪凝,想什么呢?” 走在前边的齐子健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沉思的殷雪凝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我在想小时侯的事呢。” “哦?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了?”齐子健叉着腰喘着粗气。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雅君小时侯被乙班那两个女孩欺负的事。” “那事啊?你不提我还真记不太清了。” “嘻嘻,我记性好嘛,哪像你?老不记事。” 齐子健扬起眉毛笑了:“你啊你,又调侃我是不是?” “是啊,怎么样?”殷雪凝顽皮地挑衅着齐子健。 齐子健一脸无奈的苦笑:“我能拿你怎么样呢?我这一辈子是注定要被你欺负啦。” “什么啊?你后悔了?”殷雪凝噘起了小嘴,“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哦。” 齐子健发亮的黑眼睛闪烁着:“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说不后悔就不后 悔。” “哼!说得好听。”殷雪凝被齐子健逗笑了。 齐子健笑着卸下两个大包,靠在了一颗粗壮的树干上:“来,坐下休息一会儿,喝 点水吧。” “嗯,是该休息一下了,你一定很累了。”殷雪凝接过齐子健递来的矿泉水瓶,从 挎包里掏出两张纸巾,给了齐子健一张,“擦擦吧。” …… 2 下午的天色越来越阴郁,二楼昏暗的房间里,杜雅君慢慢从噩梦的惊恐中恢复过来。 她迟疑地挪到窗边,将窗帘撩开一条小缝,眯起一只眼睛向外窥视。 从杜雅君现在待的这个角度,可以越过密密层层的树冠看到东川县的东区。一片片 像被人打翻的模型一样凌乱、密集的房屋笼罩在大雨欲来的灰黄色天光下,慵懒地打着 瞌睡。她清晰地分辨出主街的位置,甚至能够肯定,哪一个屋顶是他们家的。 杜雅君的目光在自家屋顶上定定地停留了几秒钟,接着满含厌恶地移开了双眼,将 注意力转向了辽远无垠的天空。她记不起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回过那个家了,也更加记 不起她最后得到那个家的消息究竟是哪一天。她恨那个地方,恨那里从早到晚的喧哗, 恨那阵阵呛人的油烟味,更恨住在那个屋檐下的每一个人。 每当杜雅君一想到那个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家,痛苦的记忆就总是像暴风雨般冲击 着她的思想。二十六年前,杜雅君的降生不但没赋予父亲和奶奶一丝喜悦之情,反而给 可怜的母亲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杜雅君是个女孩。 不爱说话的父亲虽然从来也不打骂妻子和女儿,但他对妻子的百般柔情却随着杜雅 君的诞生在一夜之间降到冰点。母亲从医院回到家的那天起,就生活在奶奶的白眼和漫 骂中,只有当她看到杜雅君一天天健康地成长起来,才会从中得到一点安慰。 由于在生杜雅君时曾经有过大出血,在月子里又持续地干重活,可怜的母亲身体渐 渐累垮了。在杜雅君三岁那年,当她因身体不适到医院做全面检查时,一纸子宫癌的诊 断书将她再次打入了万劫不复,做完子宫切除手术的她只有年幼的女儿陪伴在病床前。 从小被奶奶和父亲当做男孩来养的杜雅君虽然还不能理解母亲的痛苦,可她却也在 父亲和奶奶的轻慢以及玩伴的孤立中变得沉默而懂事。在她刚满五岁的时候,一个冬天 的晚上,父亲和母亲之间终于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幼小的杜雅君默默地 抱着一个唯一属于自己的、母亲亲手缝制的布娃娃坐在一楼漆黑的店堂里,从楼上隐约 传来的父亲的咒骂声、母亲凄惨的哭声中,她似乎敏感地觉察到,在这个从未平静过的 家里,一定将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 夜深了,杜雅君从无梦的深眠中被冻醒过来,恍惚中,她茫然四顾,包裹着她的只 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寒冷的暗夜令她稚嫩的心灵忽然感到一种想象出来的、无法解释 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前的布娃娃,一时之间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 周围沉静、空旷得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杜雅君不断地咽着唾沫,竖起耳朵扑捉着 哪怕是非常细小的一丝声响。她本能地、试探性地迈动了她的右脚,“嘭”地一声巨响 吓得她几乎跳起来。在惊恐的呼叫还没冲出她的喉咙时,膝盖上传来的一阵疼痛使得她 迷蒙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她突然想到自己正独自待在一楼的店堂里。她赶忙伸手捂住 了自己的嘴,蓄势待发的一股气流被喉头肌硬生生压了回去,狭窄的胸腔由于遭受挤压 而阵阵刺痛。 杜雅君不知道父母的争吵是何时平息下来的,但是她发现她的双眼已渐渐适应了黑 暗,于是,她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摸索着爬上了同样黑黢黢的二楼。在伸 手去推她跟母亲合住的房间门时,她心中遏制不住地生出一份委屈——怨妈妈将她一个 人留在了楼下,自己却先睡了——她甚至打定了主意,待会儿一定要跟妈妈撒撒娇。其 实,她很明白,在这个家里,她也只有在妈妈面前,才有撒娇的权力。所以,她也总是 会适时的,在只有她跟妈妈两个人时,尽情地享受这种难得的快乐。 房间门应手而开,一束暗淡的月光穿过一扇开得很高的、窄小的窗户斜斜地照射在 磨得发亮的水泥地面上,反着青惨惨的光。杜雅君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里,反手轻轻关上 了门,她对这个房间就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尽管那一束可怜的光线根本照不到那 张简陋的小床,可她很清楚,床就在对面靠墙的地方。因此,她脚步虽轻,却是毫不犹 豫地直向前走去。 已经走到了屋子中央,突然,杜雅君跨出去的右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声惊呼 还没来得及冲出口,她整个身体就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幸好她抛开了手中的 布娃娃,一把抓住了那个绊倒她的东西。从手掌迅速传进大脑的信息,她判断出横在房 间中央的是一张翻倒的椅子。 膝盖经受的再次撞击疼得杜雅君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她坚强地咬咬牙忍住了疼痛, 撑着椅子轻声哼哼着站了起来,并扶起了那张椅子。那是一张几乎高及她胸口的长脚方 凳,平日里,当妈妈不在房间里时,她经常拿攀爬这张椅子当作是一种冒险。 今晚这张椅子怎么会放在了屋子中间呢? 难道刚才爸爸和妈妈打架了? 杜雅君思忖着,她的身子还没有完全站直,一个悬挂在半空的什么东西沉重地磕在 她的胸口上,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同时抬起了头。 青白色的月光像舞台追光灯般直直地打在那个悬挂着的物体上,经过杜雅君刚才的 碰撞,那个物体轻轻晃荡着慢慢地旋转。徒地一阵寒意在杜雅君小小的身体里扩散,她 “噔噔噔”地倒退到墙角,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条受惊的虫子似的缩成 一团,上下牙格格作响,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悬挂着的物体带着绳索不堪重负的、阴森的“咯吱”声,将一张肿胀、发紫的脸转 到月光中,散乱的长发横七竖八地搭拉下来,令一双浑浊暗淡的眼睛若隐若现,因窒息 而变得乌黑的双唇间,一条紫胀的舌头整个伸了出来,僵硬地拖在下巴上。 那是一具尸体——是一具上吊而死的女人的尸体,她低垂着头的姿势好像正俯视着 墙角里的杜雅君。尽管杜雅君一眼就认出了那吊着的尸体就是自己那可怜的母亲,然而 年幼的她依然吓得张大了嘴,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在惨叫声嘎然而止的同时,一股灼 热的液体猛地冲进了她宽大的裤管。她感觉到,有个东西断裂了,是她脑子里的什么东 西,只发出“啪”的一声,很轻很轻。 等到奶奶和父亲冲进房间,拉亮了那盏昏暗的顶灯,蜷在地上的杜雅君全身已经变 得硬邦邦的,如泥塑木雕一般,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上方。这样的姿势她整整保持了一天 一夜,只到第二天的晚上,她的身体才重新开始柔软下来,却又不可避免地持续发起了 低烧。三天之后,喝了几副中药的杜雅君终于退了烧,可从此以后,她变得愈加沉默寡 言。 两年后,一个妖冶的女人走进了杜家,她就是杜雅君的后妈——李小兰,这个女人 来了才一年多,就为杜家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杜雅君的奶奶和父亲自是喜笑颜 开,而李小兰也母凭子贵,开始对杜家上上下下——特别是对杜雅君——颐指气使起来, 被同龄的小孩子们冷落的杜雅君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 …… 3 妈妈,为什么你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走呢? 这是一个困扰了杜雅君十数年都无法释怀的问题,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用右拳重 重地捶打着额头,仿佛要将所有的烦恼和苦痛都从脑海深处捶出来一般。 天空明显地又暗了许多,满布的深浅不一的乌云边沿泛着奇怪的亮光,好像是一副 拙劣的水墨山水画。飘渺的白雾越来越厚重地在山林中缓慢地穿梭,蜿蜒的山路上,探 头探脑地伸展着一些似乎不怀好意的虬枝。 整座山闷热得没有一丝风,也静默得听不到半点声音,一种孤寂的恐惧感从杜雅君 心底滋生出来。她突然有点害怕其他人会因为天气不好而改变了原计划,不会上山来了。 这种莫名的担心令得她一阵慌乱,返身到自己的包里拿出了手机,手机没有信号。 也许鲁滨逊当时被海难抛到荒岛上就是这种感觉。 杜雅君胡思乱想地举着手机来到窗边,随手推开了窗户,手机还是接收不到信号, 却有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她迅速地变换了好几个方向,信号就像故意在跟她作对 一样,手机屏幕的左边依然是一片空白。 怎么办? 怎么办啊? 他们一定是因为打不通我的手机而没法通知我。 我是不是还要继续等下去呢? 就在杜雅君对自己处境的担忧几乎要变作绝望时,她眼角的余光倏忽捕捉到山路的 尽头两个闪动的黑点。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将手机插到 牛仔裤口袋里,双手用力地抠着窗框,尽量伸长了脖子,极目远眺。 是的,没错,那两个黑点是两个登山的人。他们的身影在树枝的缝隙间不断向山顶 移动,以杜雅君的眼力,再加上其中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影那随着身体运动上下跳动的长 发,她判断出两人中一定有一个是殷雪凝。一抹会心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她放松了全 身的肌肉,懒懒地倚靠在窗边。 我就知道,即使所有的人都丢下我,雪凝也不会的。 在杜雅君这一生中,除了她母亲,她觉得能够真心对待她的人就只有殷雪凝,而且 她相信,殷雪凝会一直把她当作最要好的朋友。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殷雪凝第一次向 她伸出友谊之手时,她的那种眼神,那乌黑、闪亮的眸子深处闪现着一种柔情——那是 一种她在母亲眼中才能体会到的温柔。多年后,她回想到那一刻时,深深地感受到,虽 然命运对她来说是残酷的,却又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份眷顾。 由于杜雅君的经历和她的成长环境,她的穿着在班上总是最寒酸的,学习成绩也老 是落在最后,可这么多年来,殷雪凝从来都没像其他人那样歧视过她,相反,她却总能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安慰和帮助。 也还是殷雪凝,在杜雅君最彷徨的时候发现了她的运动天赋,在殷雪凝的鼓励下, 杜雅君勇敢地报名参加了校武术队,并在县一级的武术比赛中取得了比较优异的成绩。 从那以后,杜雅君不再像从前那样悲观失望,对生活也有了一定的信心。 …… “开门!开门!有人在里边吗?”殷雪凝清越的嗓音从楼下飘上来,打破了老教堂 的沉闷。 杜雅君收回了飘飞的思绪,做了个深呼吸,探头朝楼下高喊:“有,在呢。雪凝, 你稍等,我就下去开门。” “哈……雅君,我就知道有人提前来的话肯定就是你。”殷雪凝抬起头,热得红扑 扑的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你快点,累死我了。” 杜雅君微笑地点点头,转身飞跑下油漆剥落的木楼梯,空旷的脚步声在老教堂高高 的穹顶中回荡。一线微弱的天光穿过教堂里特有的彩色玻璃,在门厅里宁静地投下一些 模糊的光斑。她一步跨进七彩的光芒中,费力地拉开了沉重、高大的木门。 在大门喑哑的“咯吱”声中,殷雪凝像一只快乐的小白鸽,带着银铃般的笑声扑了 进来,一把搂住了杜雅君的脖子:“雅君,见到你好开心啊。你还好吗?工作顺不顺利? 什么时候到的这儿?……” “好了,好了,雪凝,看把你高兴得?”齐子健爱怜地看着兴奋的殷雪凝,“咱们 先进去歇会儿再说吧。” 杜雅君挽起殷雪凝的胳膊,顺手接过了齐子健右手中提的大包:“是啊,先喘口气, 洗把脸。” “嗯。”殷雪凝蹦蹦跳跳地冲进了浴室,“子健,帮我把毛巾拿过来。” 齐子健从旅行包里找出毛巾,对杜雅君笑着耸耸肩:“你看看她,都这么大的人了, 还像个孩子。” “你快给她送去吧。”杜雅君也不多话,提上所有的行李独自上楼了。 洗过脸,殷雪凝和齐子健脸上暑热的痕迹渐渐褪去,两人打打闹闹地上了二楼。殷 雪凝扯开嗓门喊道:“雅君,在哪间房呢?” “这边呢。”杜雅君的声音从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闷闷地传了过来。 殷雪凝拉起齐子健的手:“那间房啊?那副油画还在不在?” 还没等杜雅君回答,殷雪凝就闯进了房间,直奔壁炉边挂着的那副油画。那是一副 意大利绘画大师卡拉瓦乔于1606年所作的《莎乐美》的复制品。尽管殷雪凝并不喜欢卡 拉瓦乔画作那现实主义的阴郁风格,可从小接受过绘画训练的她还是非常欣赏卡拉瓦乔 对人物表情描绘的细腻笔触。特别是铜盘中约翰的头因失去血液而变得苍白干枯,以及 莎乐美那看向别处的双眼中蕴涵的丝丝悔恨,更是被画家的神来之笔刻画得惟妙惟肖。 “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喜欢这副画呢?”齐子健叉开两腿,凝神看着墙上那副油画, “怪吓人的。” 殷雪凝撇撇嘴:“你当然不懂啦,这是艺术。” “哦,艺术!嘁!”齐子健斜睨着殷雪凝,好像在故意气她。 殷雪凝嗔怒地转过头,看到齐子健的表情,又嫣然一笑:“哼!我才不跟你这不懂 艺术的人一般见识呢。” “本来嘛,我又没说错,你让雅君看看这副画是不是有点吓人。”齐子健求助似的 看着杜雅君。 杜雅君淡然地抬头看了油画一眼:“我也不懂,不过……” “不过什么?”殷雪凝拽过杜雅君,“咱们不跟他说了,你累了一天了,让他来收 拾吧。走,咱们姐妹俩到别的房间去聊聊。” 齐子健无奈地看着殷雪凝和杜雅君离去的背影,苦笑着蹲下身,打开了旅行包。 4 “雅君,刚才你可没帮我哦。”殷雪凝挽着杜雅君的胳膊,撒娇地说。 杜雅君被殷雪凝讲得有些窘迫:“我……不是啊,只是那副画确实……” “行了,不要解释了,我并没怪你。”两人走进杜雅君刚才待的房间,殷雪凝在竹 椅上坐下,舒展着身体,脸上露出懒散而迷人的笑容。 杜雅君席地而坐,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雪凝,那副画说的是什么啊?你能不 能跟我说说?” “好啊。”殷雪凝坐直身子,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靠在接近杜雅君的一边,兴致 盎然地俯看着杜雅君,“莎乐美的故事源自《圣经新约》,她被称做‘希罗底的女儿’, 没有名字。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史学家约瑟夫所著《犹太古史》中,出现了莎乐美这个 名字。莎乐美,这位年轻的犹太公主向叔父兼继父希律王献舞,讨得父王欢心,便要求 砍下施洗者圣约翰的头作为奖赏,如愿以偿。血腥的故事,结合了爱情、暴力、死亡、 亵渎神圣、乱伦欲、性虐待、恋尸症,解放了人类潜意识的欲望,疯魔了很多艺术家! 法国写实主义小说宗师福楼拜也著有短篇小说《希罗底娅》,叙述莎乐美的故事。” “嗯——简单点说吧,莎乐美对圣徒约翰的感情是一种变态的爱,一种畸恋。从精 神分析角度解释,莎乐美以美色压倒王者的权力,并夺走圣徒的性命,概括了倾国倾城 女性的形象;莎乐美要求砍下圣徒约翰的头,就象征着阉割。这些都唤起了男人潜意识 中的‘恐女症’,所以从古至今的男性艺术家们才会对这个题材乐此不疲。” 杜雅君神情专注地听着,直到殷雪凝的话音都落下好一会儿了似乎才回过神来: “唉——!好可怕的一个女人啊。” “是啊,不过——莎乐美的故事不也正蕴涵着一种畸形的、残缺的美吗?” 杜雅君点点头,用羡慕的语气对殷雪凝说:“雪凝,你懂得真多。” “哪有啊?”殷雪凝站起来,走到窗前,“我也是略知一点皮毛罢了。咱们不说这 些了,说说你吧。” 杜雅君脸色微变,头缓缓垂了下来:“我……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没什么好说的?”殷雪凝推开了紧闭的窗户,“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杜雅君咬了咬下嘴唇,低声咕哝着:“还不就那样。” “现在教几年级了?”殷雪凝抬起雪白、圆润的手臂整理着自己黑亮的长发。 杜雅君叹息了一声,也站了起来:“我没教学生了。” “没教了?”殷雪凝吃惊地回过头来。 “是的,他们说我不能很好地跟学生们沟通,所以……” 殷雪凝皱起眉头,伸出手将杜雅君拉到自己身边:“那——你现在……” “在体育教研室管理体育用具。”杜雅君双手撑着窗框,眼睛望向窗外遥远的一点, “你是知道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跟别人打交道。” 殷雪凝轻叹了一声,缓缓凝视窗外:“也是,你有你自己封闭而独特的内心世界, 与人交往对你来说实在是种负担,说实话,这样的安排,于你未尝不是件好事。” “嗯,我现在反而觉得很轻松。”说完,杜雅君抿紧双唇,垂下眼皮。 忽然,楼下的山路上,四个移动的身影赫然映入了殷雪凝的眼帘,她仔细辨认了一 会儿,神情凝重的脸上慢慢绽开笑容,伸出手臂指着山路大叫起来:“雅君,雅君,快 看啊,李品他们四个一起上来了。” “啊——对呀,真是他们四个。”杜雅君顺着殷雪凝手指的方向看去,嘴边也漾起 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殷雪凝跳起来朝李品他们挥着手:“李品——!嗨!这边呢,你们快点上来啊——!” 山路上的四个人一齐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老教堂二楼的窗户。看到殷雪凝和杜雅君, 李品咧开嘴灿烂地笑起来,举起手做了个“OK”的手势。殷雪凝转身一拽杜雅君:“走, 雅君,我们给他们开门去。” …… 大门刚一打开,满头大汗的龙卓鸣带着一股汗酸味一阵风似的窜了进来,还没来得 及打招呼,就一路小跑着冲进了浴室旁边的卫生间,嘴里还大声地嚷嚷着:“闪开!快 闪开!我来不及了。” “他——这是怎么了?”殷雪凝诧异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李品他们三个。 李品长吸了口气,坏坏地笑道:“这小子啊,尽毛病,一路上早就嚷着肚子疼了, 说是中午吃坏了。” “是吗?他都瞎吃些什么了?搞成这样。”殷雪凝等到所有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 仔细地上好了门闩。 李品一屁股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抬头看着从顶上吊下来的、残破的枝形吊灯: “谁知道啊?我跟他一块儿吃的午饭,就他一个人多事。” “哎呀!这地上脏死了,李品,你快起来啊。”向辉掩着鼻子,大惊小怪地叫了起 来。 顾宏伟上前一步,拉起了瘫软的李品:“就是啊,起来,上楼找个干净的地儿再坐。” “让我歇会儿嘛。”李品东倒西歪地靠在顾宏伟肩上。 杜雅君伸手接下了李品的旅行包:“上去吧,上边我都弄干净了。” “唔,什么这么香啊?”李品突然像一只小狗一样抽动着鼻子凑到了殷雪凝身边, 鼻尖都快挨上殷雪凝的头发了,一脸享受的模样,“嗯——闻上去有股春天的味道。” 殷雪凝嬉笑着皱起了那白皙、挺直的小鼻子,用力推开了李品的脑袋:“干吗啊? 嗅什么嗅?像狗似的。” “错。”李品再次挨近殷雪凝,深深吸了口气,“太美妙了!就像朗费罗在《路边 酒店》那首诗中所歌颂的,一种‘佛手柑和橘树的美味芬芳’,简直跟你太相配了。” 殷雪凝噘着嘴将头向后仰:“讨厌啦,油嘴滑舌的。” “真的,我这话是发自肺腑的。”李品追上了向楼上走的几个人,做出一副认真的 样子,“真后悔当年没追你,雪凝,我现在展开攻势还不晚吧?” 殷雪凝白了李品一眼:“不跟你贫了,上去!” “你呀——”顾宏伟轻轻掐住了李品的后脖颈,“少在这儿耍花腔了。” 李品高举起双手做痛苦状:“哎哟哟哟,顾大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哎?你们都来了?”齐子健扶着二楼的雕花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卓鸣呢?没 跟你们一块儿来吗?” 楼下大厅里骤然间回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随之传来龙卓鸣粗粗的声音:“来了, 来了,在这儿呢。子健,你们到得好早啊。” “我们不算早,雅君才叫早呢。”齐子健回应完龙卓鸣,故意将愠怒的目光射向李 品,“李品,你刚才跟雪凝说什么了?” 李品苦着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天地良心,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嘁!你小子啊,这么多年了,性子都不改一改。”齐子健忍不住笑了起来,迎上 前,在李品胸前重重地擂了一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