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恶魔的第一击 1 殷雪凝的父母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柔和的壁灯光线里,电视里播放着冗长的连续 剧。殷雪凝富态的母亲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脸上的表情跟着电视剧的情节变化 而产生着微变。殷雪凝慈祥、高瘦的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默默地起身走进 了厨房。 “老婆子,该吃药了。”殷雪凝的父亲端着一杯温开水走到沙发前,将一颗降压药 递给殷雪凝的母亲。 殷雪凝的母亲接过药放进嘴里,就着一口水,一仰脖子将药吞了下去:“这么快又 吃药?几点了?” “快?”殷雪凝的父亲指指墙上的钟,“九点半,正是你吃药的时间。” 殷雪凝的母亲转头看看钟,脸上显露出一丝焦急:“都九点半了?雪凝那孩子怎么 还没打电话回来啊?” “也许是忘了吧。”殷雪凝的父亲将水杯放回厨房,“那孩子一玩起来就什么都记 不住了。” 殷雪凝的母亲皱起了眉头:“不行,我得给她打个电话。” “嗨!你呀,就是爱操心,她是跟子健一块儿去的,何况又是同学聚会,不会出什 么事的。”殷雪凝的父亲站在沙发后,双手轻轻按在妻子的肩头,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殷雪凝的母亲沉思半晌,摇摇头,还是不放心地拿起了沙发边的电话:“我总是有 些担心,还是给她打个电话才能安心。” “好好好,我来打,你看你的电视吧。”殷雪凝的父亲像哄小孩子似的拿下了妻子 手中的电话听筒,拨下了殷雪凝的手机号码。 殷雪凝的母亲由于担心女儿的安危,也没有心情看电视,而是一脸紧张地看着丈夫 脸上的表情。殷雪凝的父亲将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抬起眼皮朝妻子笑了笑。听筒里很 长时间都只有电流轻微的“吱吱”声,等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响起一声“喀哒”声,接 着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怎么了?”看着丈夫无奈地放下了听筒,殷雪凝母亲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殷雪凝的父亲摊开双手耸耸肩:“没接通,等会儿再打吧。” “接不通?这……”殷雪凝的母亲双眼中升起一股浓重的焦虑。 殷雪凝的父亲也很着急,但他害怕自己一旦显出焦急的神情,反而会更加重妻子的 担心,引起她血压上升,因此,他只好做了个深呼吸,故意展现出一副轻松的神态,绕 过沙发在妻子身边坐下,将她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双掌中:“只是暂时不能接通嘛,手机 经常这样的,咱们待会儿再拨就是了。再说了,子健那孩子处事十分稳重,有他照顾雪 凝,你应该放心的。” “可是……”殷雪凝的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是担心别的,你看看,从傍晚 开始,就一直在下雨,他们又要开长途,万一他们……” 殷雪凝的父亲轻拍着妻子的手背:“不要太着急了,小心你的血压。子健开车技术 好着呢,咱们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他们就打电话过来了。”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殷雪凝的母亲深锁双眉,忧虑的目光投向窗外。夜空漆 黑一片,绵绵细雨无声地飘落,将道路、树木浇得湿漉漉的,在路灯的照射下泛着慵懒 的亮光。 心绪不定的等了一刻钟,殷雪凝的母亲再也坐不住了,她用遥控器将电视机的音量 关小,拿起电话听筒,按下了重拨键。等了几秒钟之后,电脑那机械的合成音带给她的 还是失望,也引起了她内心更大的不安。她一声也不吭,有些手忙脚乱地翻开电话机旁 的电话簿,找到齐子健的手机号,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对着,谨慎地拨完了那十一个数 字,可是,齐子健的手机也同样拨不通。她烦躁地挂断电话,反复地按着重拨键,紧张 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殷雪凝的父亲几乎是夺下了妻子手中的电话听筒:“老婆子,你干嘛呢?他们不会 有事的,平静一点,啊——” “子健的电话也拨不通,我真的很担心他们。”殷雪凝的母亲转过身,抓住了丈夫 的胳膊。 “唉——!东川县是个小地方,有时候手机信号是不怎么强啦,或许等他们到了个 信号强点的地方,我们不就能拨通了?” “这两个孩子啊,也真是,都不知道我们多替他们担心,说好一到东川就打电话回 来的嘛,怎么就……” “别急,再等等看,好不好?” 殷雪凝的母亲脸色有点胀红,一阵微微的眩晕令她不得不靠在了沙发上:“唉——!” “你看你,血压又升高了吧?”殷雪凝的父亲心理也失去了平静,焦虑的神情溢满 了眼底。 “各位观众,你们好!现在播报晚间新闻。据星都市电视台驻东川县记者站发回的 紧急消息称,东川县境内普降暴雨,出现了近三十年来最严重的灾害性雷暴天气,县城 里积水最深处已达一米多深。由于闪电击中了电站,县城及附近乡镇半数以上地区已经 断电,各部门正在组织力量进行抢修和排水……” 殷雪凝的母亲忽地坐直了身子,盯着电视屏幕的双眼越睁越大:“天哪!天哪!东 川县啊……雪凝他们……老头子啊,怎么办啊?” “别激动,没那么严重的,他们俩应该早就到了东川,也许没直接碰上雨,只要他 们在房子里就是安全的。”殷雪凝的父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开始慌神了。 殷雪凝的母亲嘤嘤地哭了起来:“咱们又没有他们其他同学家的电话号码,只能坐 在这儿干着急,万一雪凝出了什么事,我也……也……” “好了,不要这么想了。”殷雪凝的父亲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帮妻子擦去腮 边的泪珠,“现在天高皇帝远的,你就是再着急也没用啊,反而把自己的身体给急坏了。 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吧。” 殷雪凝的母亲泪眼婆娑地瞪着丈夫:“慢慢想,慢慢想。你总是这样,你不心疼女 儿,我还心疼呢。” “你呀你呀,又来了不是?雪凝也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么能不着急呢?但是,现在 已经这样了,再说,她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们还没弄清楚,光着急有什么用啊?”殷雪 凝的父亲强压着火气,耐心地劝导着急昏了头的妻子。 “但……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啊?你倒是说啊。” 殷雪凝的父亲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不如这样吧,咱们再拨一次电话,如果 还是拨不通,就找卓越帮忙,他不是警察吗?” “对啊,我怎么就忘了这茬呢?”殷雪凝的母亲眼中也放射出希望的光芒,赶紧又 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拨殷雪凝和齐子健的手机。 电话听筒里依然是一片死寂之后,传来电脑提示音。殷雪凝的母亲挂断电话,抿着 嘴朝焦急等待的丈夫摇摇头,殷雪凝的父亲下眼睑跳了跳,迅捷地拿过电话簿,翻找出 了妻子的外甥卓越的电话号码…… 2 从傍晚开始,星都市就整个蛰伏在一片水淋淋、深灰色的天宇下,空气和人的心情 都是雾蒙蒙的。雨,不紧不慢、静静地落着,在光线逐渐暗淡的天幕前,斜斜地扫过去, 遇到什么物体,就在上边激起片片乳白色的水雾,给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一抹阴郁的色彩。 “真讨厌!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就下起雨来了。”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沙发上, 筱云儿烦躁地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瞎按一通,“下又下得这么不阴不阳的,到什么时候 才会停啊?一个好好的假期又泡汤了。” 卓越平心静气地听筱云儿唠叨完,伸长手臂搂过筱云儿:“从下雨开始到现在,你 看你念了多少遍了?” “多少遍了?本来就是嘛。”筱云儿将遥控器摔在沙发上,双腿蜷了起来,窝在沙 发里,“你是不是嫌我唠叨了?” 卓越陪着笑脸:“哪儿敢啊?我的老婆大人。” “哼!嘴上不承认,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筱云儿撇着嘴,拿眼斜睨着卓越。 卓越立刻做出一副滑稽样:“冤枉啊,老婆大人,我一向是表里如一的,对你可从 无二心啊。” “行了,我信了还不行吗?瞧你这可怜样。”筱云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卓越突然严肃起来,竖起右手食指“嘘”了一声:“轻点,别把女儿吵醒了。” “哦。”筱云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温存地靠在了卓越肩膀上。 卓越的目光却被电视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了过去:“云儿,你看,怪不得咱们这儿下 雨呢,东川县那边有大暴雨呀。” “呀!真的啊!”筱云儿也弓起了身子,将精神集中到电视屏幕上,“哎!你说, 他们会不会从星都市抽调警力过去抢险啊?” “说不准。也许你们台里还会派人过去抢新闻呢。” “那倒是,完了,这个假期兴许彻底毁在这场雨上了。” 新闻放完了,卓越抬起双臂,枕在脑后:“别想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躲也躲不 掉。不早了,你先去洗了睡吧。” “嗯,你也早点睡吧,别看电视看得太晚了。”筱云儿起身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 走进卧室。 卓越悠闲地斜靠在沙发扶手上,拿起身边的遥控器换了个台,这个台播放的正好是 有关世界各地的罪案实录的记录片。卓越赶紧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打开录放机,插进了 一盒空白录像带,然后慢慢地退到沙发边坐下,手肘支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看起了节 目。 浴室门在一片雾气蒸腾中打开了,筱云儿用毛巾包着头,穿着一套粉色的短袖睡衣 走了出来:“好闷啊!这鬼天,卓越,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还不就是那个‘罪案现场再现’。”卓越头也没回,眼睛继续紧盯在电视屏幕上。 筱云儿挨着卓越坐下,解开头上的毛巾,湿头发在灯光下袅袅升起一股热气:“哎! 卓越,不管天气怎样,咱们还得带女儿出去玩玩啊,你说,明天去哪儿好?” “啊?什么?”卓越歪着脖子凑近筱云儿,眼睛却仍然不离电视屏幕。 筱云儿嘟起嘴,用湿毛巾拍在卓越背上:“人家跟你说话,你总是当耳旁风。” “我……”卓越终于转过脸来,刚要辩解,沙发边的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卓越和筱云儿愣了一下,同时望向墙上的挂钟。筱云儿迷惑地看着卓越:“都十点 半了,会是谁呢?” 电话铃声很小,却很执着,仿佛主人如果不接,它就永远不会停歇一般。 “也许是我们队里打来的,可能有什么紧急任务吧?”卓越伸手去拿电话听筒。 筱云儿抢先将整个电话机抱在了怀里:“不许你接,好不容易有个假期,你多陪陪 我和女儿不好吗?” “云儿,别闹了,万一有什么急事,会耽误时机的。”卓越愠怒地夺过电话,不顾 筱云儿一脸的委屈,提起了电话听筒,“喂?哪位?” “……” “我是,你……”卓越眼神中的迷惑马上被笑意代替,“是姨妈啊?!您找我有什 么事吗?” “……” “不不不,还没睡呢……嗯,在看啊。” “……” “哦,东川县啊?知道……雪凝?她怎么了?” “……” “去了东川?”卓越瞟了筱云儿一眼,筱云儿也将耳朵凑到了电话听筒边上,“什 么时候?” “……” “哦,跟子健一起啊?” “……” “嗯……嗯……”卓越的眉头渐渐拧紧,“您知道子健的车牌号吗?还有车子颜色、 型号……好的,您等等。云儿,把纸笔递给我。” “……” 卓越接过筱云儿递来的记事簿和圆珠笔,将电话听筒夹在下巴和脖子之间:“好了, 您说吧。” “……” “星A5580 ……黑色……型号?” “……” “本田的?!能确定吗?……哦……那好。”卓越神情凝重地看着手中的记事簿, “您千万别着急,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哎——我先跟那边的公安部门联系一下… …” “……” “我知道,我知道,一有消息我马上给您去电话,放心吧。”卓越将记事簿上刚写 的那一页撕了下来,“您就不要太担心啦……对……早点休息啊。” “……” “好的,再见!” 3 在电话听筒“喀哒”一声挂断之后,明亮的客厅就只剩下电视里嘈杂的声响。卓越 凝视着手里的纸条,皱着眉头发呆。筱云儿侧过脸看着卓越的脸色,将毛巾搭在肩上, 顺手关掉了电视机的音量。 夜,一片漆黑。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轻微的“沙沙”声敲破了夜的静谧。 筱云儿将目光转到卓越拿着的纸条上:“姨妈这么急着找你什么事?雪凝和子健怎 么了?” “哦,也没什么。”卓越抬起头来,“雪凝他们去了东川县,姨妈和姨父很担心他 们俩。” “他们是不是跟雪凝他们联系过了?” “嗯,手机怎么也接不通。” 筱云儿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是够叫人着急的,东川县又出了那种状况。” “我担心的倒不是天气,而是……”卓越欲言又止,轻叹了一声,“前段时间,东 川那边不是出一系列杀人案吗?我……” 筱云儿抬起手捂住了嘴:“你是说那个变态杀手?” “对,他专杀年轻男女,所以,我……”卓越转向电话机,“我得跟那边的同仁联 系一下,你先睡吧。” 筱云儿想要站起身来,却还是坐了下来:“要万一你跟他们联系不上,那该怎么办?” “那——可能我得亲自过去一趟。”卓越避开筱云儿询问的目光,感到心中升起一 阵内疚,“如果我过去了,就……” 筱云儿紧紧地咬着嘴唇:“我知道了,反正你从没在家过过一个完整的假期,我和 女儿也……” “对不起!云儿。”卓越转过身将眼睛发红的筱云儿搂进怀里,“我真是……” 筱云儿眨眨眼,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没事,我并不是怪你。我自己也是当母亲的 人,我能理解姨妈他们的心情,你能帮就帮帮他们吧。” “谢谢!”卓越欣慰地轻抚着筱云儿单薄的肩膀,“也许我不用过去的,一切等我 先跟东川那边联系后再说吧。” 筱云儿轻轻挣脱卓越的怀抱,站了起来:“好,你赶快跟那边联系吧,我先去睡了, 如果没什么事,你也早点睡。” 卓越点点头,看着筱云儿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里,他不断地在心里向筱云儿和 女儿道歉。直到卧室门无声地关上,这才拿起了电话听筒。为保险起见,他先试着拨了 殷雪凝和齐子健的手机,果然像殷雪凝的母亲在电话里说的,怎么也拨不通。于是,他 找出电话簿,翻出东川县公安局刑警队队长苏云峰和其他几个熟悉的刑警的手机号码, 一一拨过之后,全都接不通。最后,他只有找出东川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办公室电话。 还好,电话号码拨完之后,电话听筒里立刻传来已接通的铃声,并且很快有人拿起 了电话听筒。卓越还没等对方发问,首先自报家门:“你好!我是星都市公安局刑侦大 队队长卓越,请问苏云峰苏队在不在?” “哟!是卓队啊,我就是苏云峰啊。”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兴奋而浑厚的嗓音。 卓越暗自松了口气:“苏队啊,你好!你好!今天放假,我还真怕找不到你呢。” “唉!没法子,因为那个连续杀人案和今天的一场雷雨,我们的假期已经取消了。” 苏云峰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怎么?卓队这么急着找我,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卓越沉默了一小会儿,考虑好该怎样措辞后,才将自己找苏云峰的理由简单地告诉 了对方:“……就是这样,你看,能不能帮我尽快找到他们?” “这……”苏云峰似乎有些犹豫。 卓越赶紧说道:“如果太耽误你们的工作,就……”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苏云峰迅速打断了卓越的话,“我一定帮你去 找他们俩,不过……可能不会很快找到,这边的雨实在……” “啊——我明白,那我就在家里等你的消息。” “没问题,卓队,我们一有你表妹的消息,马上就会打电话通知你。”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苏队。” “哪里,哪里!你把他们的一些基本情况告诉我,我记一下。” “好的。”卓越将自己刚才记在纸上的一些东西都告诉了苏云峰,“他们这次去东 川是去搞同学聚会的,可能跟他们在一起的有顾宏伟、向辉和杜雅君,他们都是在东川 工作的。” “顾宏伟……向辉和杜雅君,都记下了,我马上去安排,再见!” “再见!谢谢!” 4 暴风雨像翻了脸一样,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洗过澡之后,李品彻底从酒精的作用中清醒过来。打着手电筒从蒸汽缭绕的浴室里 走出来,橘黄色的光柱刺破面前走廊里的黑暗,那仿佛无边无际、有质感的黑暗使得他 又产生了下午在来东川的路上那种强烈的不安感。 一阵低吼的冷风随着闪电和雷鸣席卷过身边,带起一股灰尘的霉味,李品打了个冷 颤,电筒的光柱也跟着他右手的抖动很快地颤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掂起脚尖,以 最快的速度小跑着冲过那段最暗的走廊,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 尽管李品的脚步已经很轻了,但是古老的楼梯木板还是因他身体的重压,在他脚下 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经由老教堂空旷大厅的扩放,产生令人心跳加速的共鸣。他 很响地咽了口唾沫,嘴里残留的一股牙膏的清香顺着食道翻滚下去,让他由于紧张而胃 酸分泌过多的胃感到一阵轻松。 幽暗的房间里,燃烧过半的三支蜡烛的火光在因为开门而带起的微风中猛然倒伏下 来,经过艰难的挣扎,终于恢复了平静。李品长吁了一声,将电筒的光柱照向躺在睡袋 上的龙卓鸣油光光的脸。龙卓鸣脸上肥厚的肌肉抽搐着挤成了一团,他一副痛苦万分的 神情,极不情愿地将双眼睁开一条缝,本能地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嘟 哝着:“谁啊?别照我眼睛。” “起来了,胖子。”李品走上前,用脚尖轻触龙卓鸣肉嘟嘟的腰眼,“去洗澡,洗 完了再睡。” 龙卓鸣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嗯——!再睡会儿嘛。” “睡?睡你个头啊?”李品蹲下身子,拿掌心用力拍着龙卓鸣的脸,“一身臭汗, 快去洗呀。” 龙卓鸣臭着一张脸翻身坐了起来:“行了,行了,真讨厌!” “快去吧,灶上的火快熄了,待会儿水冷了看你怎么洗澡?”李品把电筒塞进龙卓 鸣摊开在膝头的右手掌中,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去啦。” 龙卓鸣吧嗒着嘴懒洋洋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从包里翻出衣服和盥洗用具,跌跌撞 撞地走出房门。在烛火剧烈的摇摆中,李品舒舒服服地钻进睡袋,支楞起耳朵,听着龙 卓鸣拖着脚步沉重的下楼声。一声霹雳照亮了雨夜的天空,李品紧了紧睡袋口,怡然地 闭上了双眼。 龙卓鸣摇摇摆摆地扶着楼梯扶手,下到了一楼。当霹雳声炸响时,他站在通往厨房 和浴室黝黑的走廊前张大嘴,仰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揉揉鼻子,撅着嘴,意识混 沌地走进黑暗中。 被水渍浸得有些松软的浴室木门敞开着,还可以感受到一些暖烘烘、潮呼呼的热气, 一股浴液清爽的柑橘香味在小小的浴室中缭绕。电筒的光柱被水雾遮挡,显出一种梦境 般的迷蒙。龙卓鸣甩了甩依然糊涂的脑袋,跨进浴室,反身关上门。 狭小的古老浴室里没有淋浴设备,只有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龙卓鸣漱过口,吃力 地到隔壁的厨房提了一大桶热水,再慢慢地用冷水调到适中的温度,又不放心地用手试 了试水温,这才褪去满是汗酸味的衣裤,踏上木桶边的木台阶,将沉重、疲惫的身体整 个滑进了热腾腾的水中。舒适的热气通过体表无数个毛孔钻进四肢百骸,使得他不由得 打了个舒服的哆嗦,享受般地闭上了双眼,仰靠在木桶宽宽的边沿上。 暴雨还在狠劲地敲打着浴室墙上靠近屋顶的那一方小小的天窗,窗子黑糊糊的,就 像嵌在木板墙上的一块黑布。狂风在窗外的大雨中猖獗逡巡,当它以极快的速度划过窗 玻璃时,总会掀起一阵暴怒的“嘎嘎”声。闪电不停地在窗玻璃上闪现,却只能照亮浴 室中非常小的一片空间。半梦半醒的龙卓鸣可以听见远处一些可怕的声音越来越近,但 他清楚地知道,那只不过是闪电后轰鸣的雷声。 也不知就这么躺了多久,龙卓鸣浸在热水中的皮肤渐渐感到了水温的下降。他疲倦 地睁开双眼,在昏黄的电筒光下够到木桶边的小凳子上放着的沐浴露,匆匆忙忙地搓洗 掉身上的污垢,“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跨出木桶,擦干身上的水珠,套上一条干 净的沙滩裤。 闪电再一次将浴室的小窗户染成了深紫色,雷声也在电光将熄之时“轰隆隆”地响 起。龙卓鸣弯腰收拾着小凳子上的盥洗用具,电筒的光柱在雾气蒸腾的浴室里颤微微地 画出一个朦胧的小光圈。 突然,身后的浴室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龙卓鸣顿了一下,伴随着那声微响,他 似乎在沐浴露的芳香中觉察到了另一种气味——虽然他感到这不是通过他的鼻子嗅到的 ——他立刻闻到了这种气味,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气味,可这气味让他明显地紧张 起来,也许这就是:恐惧的味道。 一阵猛烈的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传过来,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拽住雨点声的尾巴 直窜进龙卓鸣的耳膜深处。他徒地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应该转过身查看的,他感到自己 动作太迟缓,感到身后的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声音,自己本应更谨慎的。现在,他强烈地 感知到,已经有某种危险来到了他的身后。 身后那种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连串的,就像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刮擦着木板的 声音。龙卓鸣缓慢地站直身子,血在他太阳穴急剧跳动,使他的呼吸短暂急促。确实有 什么东西不对劲,十分不对劲,原始的本能令得他紧紧攥住了右手中那只不锈钢的漱口 杯。 都这个时候了,其他人应该都已经睡熟了。 我身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种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恐惧的味道越来越浓。龙卓鸣动了动已经有点湿滑 的右手指,憋足了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手中的不锈钢杯子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线,狠 狠地砸向身后那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无处着力的劲道拖得他肥胖的身体向前蓦然一窜, 他布满水珠的额头差一点直接撞在了半开的木门上,要不是他的脚步刹得快,再加上左 手臂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这一撞足以叫他当场昏迷过去。 一道雪亮的闪电在夜空中炸响,惨白的电光正好穿过窗子照在龙卓鸣惊魂甫定的脸 上。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喘着粗气抬起左胳膊,借着昏黄的灯光验看手肘上撞疼的地 方。那里红红的一大块,有一些薄薄的、白色的表皮卷了起来,他“嘶嘶”地吸着气, 用握着漱口杯的右手轻轻地揉着伤处,心想明天一定会变成一片青紫的淤痕。 妈的,自己吓自己。 算了,还是赶快上去睡觉吧。 等等,我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是关了门的。 这个想法使龙卓鸣脸上的肌肉再次紧缩,他定定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漱口杯,心 惊胆战地瞪着那扇门和门外露出一半、黑洞洞的走廊。“哗哗”的雨声从四面八方包围 了他,那种气味——恐惧的气味——又一次浓郁起来,并且充满了他鼻黏膜上每一个嗅 觉细胞。那是一种恶臭,类似黄鼠狼御敌时施放的那种化学气味的恶臭。他不知道别人 在惊恐的时候是否也能闻到这种味,或许只有他才能闻到,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龙卓鸣就那么站着,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串“隆隆”的雷声在天边闷闷地滚过 来,穿堂风从走廊的暗黑中飘过来,这阵风似乎吹醒了龙卓鸣被恐惧搅得浑浊的大脑, 他长呼了一口气,自嘲地扬起一边嘴角笑了起来。 原来是风在作怪。 真吓死我了! 在浴室木门被风吹得轻微的摇晃中,龙卓鸣耸耸鼻子,笑着准备转过身,接着收拾 他的盥洗用具。他肥硕的头颅稍稍向右边偏了一点,却突然停止了移动,它实际上仿佛 被锁定在那个位置,双眼也在同时瞪大了。 那被锁定的凝视并没有超过三秒钟,但龙卓鸣都觉得长得多。他看到自己那白色的、 湿漉漉的浴巾正横在自己眼前,像一条白蛇般急速地缠向他的脖子。一个念头瞬息滑过 他的脑际,大脑驱使他迅速抬起双手,企图阻止浴巾的来势。 然而一切都似乎太迟了,龙卓鸣的双手还没抬到胸前,浴巾已经冰冷地勒紧了他的 喉头。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气息便像被水坝阻住的河流似的,在喉间猛地 撞击了一下,又飞快地跌落进腹腔。巨大的恐慌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他的全身,他握住 不锈钢杯子的右手五指忽地松开,随同左手一齐抓向自己的喉咙。杯子直直地落到潮湿 的水泥地板上,反作用力令它弹起又坠下,反复几次之后,它终于在清脆的碰撞声中无 力地滚到门旁的阴影里。 谁?是谁? 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当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龙卓鸣的大脑皮层上,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生平第一次 感到自己就快晕过去。现在,他好像一只气球一样浮在空气上,思想变得飘渺。他双手 弯曲成爪状,徒劳地撕扯着颈子上的浴巾,双腿像被人安了弹簧般来回蹬踢着,越来越 无力,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翻覆在湿淋淋的地板上。 雨,继续无情地下着,“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头顶的小窗户那儿传来,似乎从金星 上传过来,很遥远。小浴室在短时间里好像变得非常大,模糊的电筒光柱开始在眼前慢 慢地旋转起来,进而变成一个个散乱的光斑,仿佛到处都弥漫着烟雾。半人高的大浴桶 像是迷失在烟雾中的影子,逐渐扩大的边沿幻化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 不要……不要再继续了。 我已经完全透不过气来了。 生命的光芒在龙卓鸣那翻得只剩下眼白的眼睛里渐渐暗淡下去,残存的一丝意识也 在他大脑深处缓缓萎缩。他感觉到自己黏糊糊的舌头已经从半张的嘴唇间伸到了空气中, 他张开手指,最后的那个动作好像是想把外露的舌头重新塞回口腔,然而,他的双手还 没抬到下巴上,就软绵绵地垂了下去,轻轻地在身体两侧摆动。 喉咙里发出最终的“咯咯”的轻响,龙卓鸣粗短的双腿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便不 再动弹。尽管视网膜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光线,可当思维的潮水从他脑子里退却怠尽的最 后一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漫天遍野亮晶晶的雨点,透明、渺小。黑夜的天空越来越高 远,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迅速地穿透雨帘和暗夜,飞向那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