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死亡气息 1 东川县城东区黑灯瞎火的,闪电将白鹭山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密密层层的楼宇间,山 巅上老教堂的暗影就像一只栖息在上的恐怖的吸血蝙蝠。 齐大腿深的积水根本就让人开不了车,雨衣和雨靴也挡不住雨水疯狂的入侵。两个 刑警顶着呼啸的冷风走进了顾宏伟家漆黑的楼道门,他们抖落了身上部分水滴,头并头 将电筒微弱的光柱打在刚刚拿出的笔记本上,笔记本的边沿已经被雨水浸湿,一些字迹 的边角也化开了。年纪大点的那个刑警拂下头上滴水的雨帽,抹去脸上尚在流淌的雨水 :“没错,应该是这儿。二楼……咱们上去。” “嗯。”年轻的那个刑警合上笔记本,跟着自己的同事小心地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 梯。 走在前边年纪大些的那个刑警在楼梯转弯处一脚踩空,滑了一下,幸亏他眼疾手快 地扶住了楼梯扶手,却弄了一手厚厚的灰尘。他站稳了脚跟,举起脏兮兮的右手,用电 筒照了照,一把抹在了滴水的雨衣上:“这儿可真脏啊。” “你没事吧?老张。”年轻的刑警紧赶几步,伸手搭在年纪大些的刑警肩头。 被叫作老张的刑警苦笑了一下:“没事,只是吓了一跳。小陈,你也要当心点脚下。” “知道了。”小陈转身向黑乎乎的二楼看了一眼,“要不……我走前边吧。” 老张晃了晃手中的电筒:“没关系的,就快到了,走吧。”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这栋宿舍楼的外墙,可二楼封闭的空间里却听不到多大的雨声。 两个刑警来到二楼,转向左边,老张将电筒光柱稳定地照在走廊尽头那张房门上。为了 稳妥起见,小陈再次打开笔记本,对了一下门牌:“就是这家,敲门吧。” “谁?”两声敲门声刚落下,屋里就传出一个男人略微嘶哑的嗓音和拖沓的脚步声, “是谁啊?” 小陈清了清嗓子:“你好!请问顾宏伟是住这儿吗?” “是的,你们是……”结满污垢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屋子里摇曳的烛光中,门后 出现一双警惕的眼睛。 老张掏出自己的警官证递给了门后的男人:“我们是警察……” “警察?”门后的男人仔细看过警官证,交还给老张,将门完全打开了,“有什么 事吗?” 小陈尽量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我们能不能进去谈?” “啊——请请请。”男人抓抓鸟窝似的头发,一脸疑惑地将老张和小陈让进了客厅。 老张和小陈在客厅门边脱下雨衣,并排坐在了乱糟糟的沙发上:“你就是顾宏伟吗?” “不是。”男人从厨房里端出两杯刚泡好的热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我是他的 哥哥——顾宏军,你们找我弟弟……” 老张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你知道你弟弟有个叫殷雪凝的同学吗?” “知道啊,那女孩子以前还经常来我家玩呢。”顾宏军拘谨地在旁边拉了把椅子坐 下。 “她今天跟男朋友齐子健一起来了东川,听说是找顾宏伟他们搞同学聚会的,这事 你……?” “哦,我弟弟跟我说了,所以他下午就跟向辉一起出去了。” 老张和小陈双眼一亮,老张接着问道:“那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他们小时候就有个什么秘密集会的地方,他从来也 不肯告诉家里人。” “是这样啊?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弟弟现在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因为他是开出租的,我来给 他代几天班,这才在今天他走后到这儿来的。” 小陈看了老张一眼,两人的眉头都紧皱了起来。顾宏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 不住问了一句:“警察同志,到底出什么事了?” “嗯——也没什么。”小陈张开眉头,轻松地面对着顾宏军,“殷雪凝的家人因为 联系不上她,又看到有关这边灾情的报道,所以很担心她。” 顾宏伟听完小陈的话,也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事,我想他们应该没什么事, 这种鬼天气,我的手机一直都没有信号,联系不上也是正常的。我刚才想到有事找我弟 弟,结果也没接通。” “是啊,那麻烦你了。”老张和小陈站起身,带起的微风使得茶几上的烛火剧烈地 摇晃了起来,“哦,还有,你知道向辉住哪儿吗?” “知道,知道。”顾宏伟将老张和小陈送到门口,“你们待会儿出门,向右转,直 走,过了两个街口,可以看到一幢七层楼的白色房子,他们家就住中间那张门四楼的右 手边。” …… 前几天我上山拾柴火,下山的时候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鬼鬼祟祟往山上走,当时我 也没在意。 今天天刚擦黑,就开始下大雨,我去阳台上收衣服,看到山上老教堂里有灯火。 晚上我看电视的时候,看到那则通缉令,才想起那天在山上碰到的那个男人就是那 个通缉犯。 警察同志,你们快派人上山抓他吧,他肯定就躲在山上老教堂里。 苏云峰的耳际一直回响着刚才那个报案老头的声音,他无法判断线报的准确程度, 因为在发出通缉令的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每天都会接到这类线报,可等他们组织警力赶 到报案人指定的地点时,却往往都是虚惊一场。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来,将看着窗外瓢泼大雨沉思的苏云峰吓了一跳,他吸了口气, 拿起了电话听筒:“喂?” “喂?是苏队吗?我是老张啊。”电话那头传来老张那有点兴奋的声音。 苏云峰心中一动:“怎么样?找到殷雪凝了?” “我们现在在向辉家,他妈妈说他们一起上了白鹭山。” “白鹭山?” “是啊,他们的聚会在山顶的老教堂,下午就上山了。” 苏云峰听到“老教堂”三个字,心突地一下,眉头慢慢地皱到一起:“老教堂?没 弄错吗?” “错不了,是向辉亲口告诉他妈妈的。” 苏云峰顿了顿:“知道了,你们先回来吧。” “是,苏队。” 一道青色的闪电把苏云峰凝重的脸照得铁青,伴随着滚滚的雷声,电话铃声又急促 地响了起来,他迅速伸手拿起电话听筒:“喂?哪位?” “苏队,我是小蔺啊。”电话听筒里“吱吱”的电流声中传来刑警小蔺那显得遥远 的声音,“我和小于在白鹭山下的一户农家找到了那辆星A5580 ……” 苏云峰闭上眼点点头:“嗯,老张他们已经查到他们上山了。” “是啊,幸好他们是下午上山的,估计路上没遇上暴风雨。”小蔺在电话那头尽量 扯起了嗓门,试图盖过周围巨大的雨声,“但是上山的路刚被武警部队给封锁了……” 苏云峰猛地睁开眼睛:“什么?出什么事了?” “听说是山路塌方了,还有泥石流呢。” “啊——山上的老教堂怎么样?是不是安全?” “山上的情况还不知道啊。” “山路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清楚,听武警的周政委说,山路还在继续塌方,他们正在疏散周围的群众,只 能等控制住塌方才能进行修复。” “好,小蔺,你仔细听好了……”苏云峰将刚得到的线报简略地告诉了小蔺,“你 们留在那儿密切注意山上的动向,一有情况马上报告。” “是!” 2 那桩连环凶杀案和今日的这场暴风雨使得苏云峰一直都没休息好,他脸上显出疲累 的憔悴,下眼睑也隐隐透出两圈淤黑色。他放下电话听筒,仰靠在椅子靠背上,双手用 力地按压着两边的太阳穴。 闪电一接着一道照亮着窗外的漆黑,雨似乎越下越大了。苏云峰重重地叹了口气, 离开椅子靠背,神情沉重地拿起了电话听筒。拨号之后,电话很快接通了,但只响了一 下就被卓越那焦急的声音所代替:“喂?喂?” “卓队,我是苏云峰……” 卓越停了几秒钟,才紧张的压着嗓子发问:“哦,找到我表妹了吗?” “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几个同学一起上了白鹭山,但还没联系上。” 卓越那边传来一声呼气声:“那么大的雨,他们有地方躲雨吗?” “山上有座老教堂,他们只可能去了那儿。”苏云峰一字一顿地说,“但是……” 卓越一听苏云峰的口气,心里一紧:“但是什么?是不是……?” “刚才我接到群众线报,说是那个连环杀人嫌凶鲍新宏很有可能也在山上。” “什么?”卓越那边陷入了沉默。 “据我的手下报称,上山的路也塌方了,还发生了泥石流,目前我没法安排警力上 山,所以山上的情况我们还弄不清楚。”苏云峰一气说完这些,又换上一种安慰的的语 气,“不过,卓队,你不要太着急了,等武警部队一拉通山路,我马上就会派人上去。”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而沉重的呼吸声,半晌,才又响起卓越的声音:“谢谢你,苏队, 我想待会儿就赶到你们那边去……” “什么?你过来?”苏云峰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可是这么大的雨,路上开车很危 险的。”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到了东川就直接去局里找你, 麻烦你帮我密切注意白鹭山那边的动静。” “嗯,卓队,放心吧。”苏云峰紧抿着嘴唇,“那我就在办公室等你,你小心点, 开车不要太快。” 放下电话,苏云峰的右手老半天都按在电话机上,没有抽回来。他既为卓越的安全 担心,又为对方的到来感到一阵欣喜,因为卓越是出了名的犯罪克星,能得到他的帮助, 说不定“2.18连环杀人案”便可以早一日破获。 …… 窗外“沙沙”摇曳的树枝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闪闪发亮,细雨还在慢慢地飘落。卓 越放下电话听筒,紧蹙着眉头想了想,审慎地拨下了姨妈家的电话号码。姨妈早已等在 电话旁边,不等第一声铃声落下,姨妈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就很快传了过来:“是小越吗?” “是啊,姨妈,我已经有雪凝的消息了,她很安全,你们放心吧。”卓越尽量将声 音放得轻松些。 姨妈似乎跟姨父嘀咕了一句什么,又马上转回来:“真的吗?太好了,你跟雪凝通 了话吗?” “啊——还没呢,是那边的同仁找到了她,她跟子健待的那个区电话线被雷劈断了, 所以……”卓越仔细斟酌着话语,“姨妈,你跟姨父先休息吧。我听说那边的雨势小了 很多,我正准备过去呢。” “哦,那好,那好,你过去就好了。”姨妈的声音带着激动的哭腔。 “姨妈,我到那边就跟你们联系,相信我,雪凝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一找到他们俩 马上就带他们一起回来。” “好,好。”姨妈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卓越又安慰了姨妈几句,挂断了电话,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烫。他 摸摸自己的脸,苦笑了一下,将一些必须的随身物品收进了包里,给筱云儿留了张纸条, 关好客厅的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卧室里,筱云儿一直都没睡塌实,客厅门轻轻关上的声响在暗夜里显得特别的刺耳, 她猛然从半梦半醒之间被惊醒。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张开了 双眼,转动的眼珠在黑暗中隐约闪动着亮光。听着卓越下楼的脚步声急促地而断续地传 进来,她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喉咙口仿佛被委屈的泪水阻塞了般难受,她幽幽地叹了口 气,无奈地重又闭上了双眼。 走到楼道口,一阵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丝迎面扑过来,卓越紧了紧单薄的警服领口, 一低头冲进了黑黢黢的雨幕。幸亏风不是很大,他跑到车子旁边,迅速地拿钥匙打开车 门,爬进了驾驶室。车子在一阵尖叫声中打着了火,一束刺眼的灯光颤抖着照在停车场 前婆娑的树影上。他检查了一下油表,小心地将车倒到路上,一踩油门,车子发出轻微 的“嗡嗡”声冲破了前方的暗黑。 寂静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排排路灯漠然地矗立在雨中,偶尔会有一两辆 车从前边或后边开过来。雨刷在前挡风玻璃上“沙沙”地来回刮着,雨点不知疲倦地在 被雨刷刮干净的玻璃上一次又一次砸出一个个无色的水花。 卓越集中精神看着被车前灯照亮的湿漉漉的道路,轻轻拧开了收音机开关。快出城 的时候,他碰上了红灯,那灯就像是漂浮在挡风玻璃前面水淋淋的黑暗之中。他停了下 来,趁着这个空隙看了看仪表盘上跳动的电子钟——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绿灯亮了起来,卓越将车缓缓地开过了停车线,看到前面有一个当作路标的门楼, 深蓝底色的牌子上用发亮的白色大字写着“您即将驶出星都市,进入8 号省级公路”, 向右的箭头前写着“东川县”三个字。于是他按亮转弯灯,向右打方向盘,朝着东川县 方向开了过去。车头灯照在一个娱乐城的门廊里,霓虹灯闪烁的招牌在夜空中特别显眼。 卓越的脑子里闪现着各种念头: 那座老旧的教堂是不是因为经不住风雨,已经塌了?雪凝他们是不是正被埋在凌乱 的瓦砾下,无助地等待救援? 苏云峰得到的线报可靠吗?那个叫做鲍新宏的杀人狂真的上山了吗? 天哪!雪凝他们会不会已经与鲍新宏狭路相逢,正在被他残忍的杀掉?我是不是根 本就来不及救他们?不会,不会。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如果雪凝他们看到下大雨了,是不是已经离开老教堂,在赶着下山的时候被泥石流 吞没了? 对了,雪凝和子健是准备今年国庆举行婚礼吧?他们的…… 突然,卓越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车的轮胎摩擦着湿滑的路面,发出一种刺耳的声 音。有一刻他真的认为车子就要翻了,但是车子只是摇摆了一下,又稳稳地沿着公路右 边行驶起来。他舒了一口气,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车子的后窥镜里,指示出城的牌楼 和那家娱乐城已经远远地被抛到了身后。接着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路标,他漫不经心地瞟 了一眼,根本就没打算辨认上边的字迹。 也不知开了多久,一阵困意袭了上来,卓越打了个哈欠,甩甩开始变得迷糊的脑袋, 将车速从六十迈降到了四十迈。电台播放着一首抒情歌曲,他皱起了眉头,摸索着关掉 了收音机,从仪表盘上拿起一盘摇滚音乐的磁带插进了录放机,把声音调大,跟着哼唱 了起来,并把车窗放下,露出一条小缝,让不眠的夜风吹醒自己的头脑。 越接近东川县,雨就越大,还不时可以看到很远的天空和大地交界处有电光闪过, 隐隐地传来闷雷声。卓越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这被雨水浸透的漫漫长夜 又会在何时结束。 3 尽管人类在一生中要经历无数次黑暗,尽管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能够了解黑暗,可 是,一旦得知自己在黑暗中独处时,还是禁不住感到一丝不安,甚至是恐惧,当医生的 李品也不例外。房间没有窗户,门也关得紧紧的,平躺在黑暗房间里的他看不到雨夜中 或白、或青、或紫的电光,但他还是能听到阵阵雷声,就像是有人隔着墙壁在敲鼓。 每当李品刚要睡着时,可恶的雷声又硬把他从即将进入的梦境之门给拉了出来。他 迷迷糊糊地在窄小的睡袋中翻来覆去,下午那种强烈的不安感渐渐地在他迟滞的思维中 蔓延,直至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他依然闭着沉重的眼皮,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数,当数 到五十的时候,他感到在自己的眼底深处出现了一团柔和的亮光,数字在他的脑子里变 得模糊而凌乱,像幻灯一样映在他眼底的那团亮光上,颤抖着慢慢变形。他整个人仿佛 掉进了一个洞穴里,雷声也越来越遥远,最后变做了一阵朦胧的、如同人在熟睡时发出 的轻鼾声。 梦境很乱,像是一部未经剪辑的记录片。 起初,李品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悦耳的鸟鸣声,窗外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一望无际的 田野,接着,窗外的景色开始飞快的后退,身边看不清面貌的司机正哼着一首不成调的 歌曲。他有些迷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是倾盆大雨,李品浑身透湿地站在一块被迷雾笼罩着的空地上,并没有感觉到 寒冷。一只手从身后的雾霭中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件东西之后,就很快 缩了回去。他奇怪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将那件轻飘飘、轮廓模糊的东西凑到 了眼前。 一束红彤彤的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李品好像是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着炉火旺 盛的壁炉前围坐着的一群年轻人。他辨认出了殷雪凝、齐子健和龙卓鸣,其他人有些模 糊,但他清楚地数出是七个人。七个人?!他明确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黑暗突然掩盖了一切。有那么一段时间,李品愣愣地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思绪 完全混乱了。黑暗中的停留令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许多,听觉在这时也似乎变得敏锐起 来,他忽地意识到在他的周围有什么东西正不怀好意地窥视着他,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他稍稍变换了站姿,衣服的摩擦声使他吓了一跳,周围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下来。 最后是一片亮光,就像核爆炸之后那么刺目,李品试图用胳膊挡住这久久不熄的光 亮,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只剩下了一颗头,脖子以下的部分早已不知所踪。在惊恐中有种 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轻轻地、慢慢地渗入了他的梦中,像钉子钉进树干一样…… 李品骤然睁开双眼,房间里的黑暗使得他的心一沉,本已盘踞在他内心的不安霎时 间变成巨浪般的恐惧,冲击得他尚处在半梦半醒间的头脑一阵眩晕。紧跟着,他迅速地 坐了起来,彻底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龙卓鸣的睡袋。 咦?这小子还没洗完澡? 难道我没有睡多久? 李品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沉重的喘息,反手从放在头边的衣服堆里摸到了手机, 随着一声清脆的按键声,手机小小的屏幕亮了起来,照得他汗津津的额头一片青白色。 十二点一刻——离龙卓鸣下楼去洗澡已经半个多钟头了,他忽然有点担心,借着手机的 光爬出了睡袋,拿起壁炉架上的火柴点燃了烛台上插着的三支蜡烛。 就在李品端着点燃的烛台走到门口,正要伸手开门的时候,头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 过的一个念头令他徒地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刚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最后那种声音。 他原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可他现在却模糊地意识到,那是游离在梦境以外的声音,有 点像是金属的撞击声——但不是金属跟金属碰在一起的声音,具体是什么声音,他始终 无法弄明白。 是不是我听错了? 其他人应该早就睡熟了啊。 是胖子出了什么事吗? 当最后一个问题刚蹦出脑际,就被李品给坚定地否决了。他闭上眼睛,像平时进手 术室前那样稳定了一下情绪,再平静地张开双眼,稳稳地举着烛台,拉开了房门。 一股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风吹得李品沾满冷汗的额头感到一阵凉意,他动作敏捷 地侧过身体,保护着剧烈摇晃的蜡烛不被风吹灭。等到烛火基本稳定下来之后,他才轻 轻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长长的木楼梯,“哗啦啦”的雨声应和着楼梯木板发出的“吱吱” 声,给漆黑的老教堂平添了几分恐怖感。 走到楼梯拐弯处的平台那儿,看着楼下仿佛要将一切都吞没的黑暗,想着下午在来 的路上那种不祥的预感,勇气像蚕蜕一样从李品身上急速滑落。他扶着楼梯栏杆犹豫着, 在进退两难中选择了俯下身子、憋着嗓子轻喊了一声:“胖子?!龙卓鸣?!” “胖子……胖子……龙卓鸣……卓鸣……”不大的声音却激起一阵回声,李品惊得 全身一战,蜡烛的火光也跟着摇摆不定。他将烛台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屏息凝神, 祈望能听到龙卓鸣那粗闷的回应声,然而,他耳道中充斥着的依然只有烦人的雨声。 长时间的等待让李品两腿的肌肉紧张得如同石头般坚硬,他动了动脚趾,小心地探 出半个身子,向一楼长廊尽头窥看。走廊那头好像是浴室的地方似乎隐约有道光闪过, 但他不能完全确定那是什么光,有可能是电筒光,也有可能是远处的闪电光。 李品直起腰,伸出舌头重重地在干燥的嘴唇上舔了一圈。这使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大概一年多以前,他跟龙卓鸣一起吃过夜宵,再一起醉醺醺地回到龙卓鸣的那套两 居室的房子。他先胡乱洗了个澡就上床躺下了,等他“呼呼”地睡了两个多小时,被尿 憋醒时,客厅的灯还亮着。他踉跄着摸到洗手间,居然发现龙卓鸣靠在浴缸壁上睡着了。 难道这次也跟那次一样? 这浑小子又趴在浴桶里睡上了? 这个想法让李品心中释然,他吐出一口长气,觉得身边的黑暗一瞬间好像也没有开 始黑得那么厉害了。他抬腿向楼下走去,边护着烛火边撇着嘴喃喃自语:“死胖子,怪 不得长那么肥,什么情况下都能睡得着。哼!看我一会儿怎么整你。” 站在一楼走廊的入口,一阵穿堂风无声地刮过来,吹得李品额上凉丝丝的,他用半 个身子挡住烛台,拿手背在额上抹了一把。昏黄的烛火在走廊的木板墙上划出一个边界 模糊的光圈,清晰地照出红棕色木板上天然的木纹。李品咬着牙,掂起脚尖,靠在木板 墙上,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地慢慢接近走廊尽头的浴室。 害我担心了老半天。 你等着,看我不把你吓个半死? 4 虚掩着的浴室门近在咫尺,门缝里透出一缕稳定的黄色光线。李品吹熄了烛台上的 三支蜡烛,轻轻地将铜质烛台放在门边的地上,猫着腰缓缓地推开浴室门,静夜中,浴 室门发出“吱呀”一声门轴摩擦声,他立即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像被定格了一般趴在门 框上,侧耳聆听着浴室里的动静。 等了有一两秒钟,浴室里没有半点异常的响动,于是,李品更加肯定龙卓鸣一定是 睡着了,他放大了胆子,一闪身进了水汽腾腾的浴室。亮着的电筒横放在洗脸台上,放 浴桶那个角落的塑料浴帘整个拉了起来,看不见里边的情况。 嘿嘿! 扮鬼吓吓你。 李品像猫一样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拿起了洗脸台上的电筒,右手将电筒光柱直直 向上贴在下巴上,左手极轻极慢地拉开了紧闭的浴帘,金属的帘环划在不锈钢横梁上的 “嘶嘶”声完全被窗外的雨声所淹没。浴帘被拉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浴桶的边沿上歪 靠着龙卓鸣那颗硕大的脑袋,右手松弛地垂在浴桶外边,从李品所站的角度,只能看到 龙卓鸣的头顶。 李品坏坏地一笑,翻着白眼,伸长舌头缓慢地绕到龙卓鸣面前,嘴里同时发出“呃 ——呃——”的颤音。浴桶里的龙卓鸣脸上盖着他那条白色浴巾,没有做出反应,依旧 静静地躺着。李品气恼地停止了恶作剧,皱起眉头将电筒光直射在龙卓鸣脸上,湿漉漉 的浴巾上清楚地勾勒出一张人脸的形状。 混蛋! 睡得这么死?! 气不打一处来的李品挪开电筒光柱,想要伸手揭开龙卓鸣脸上的浴巾。他的手伸到 一半却突然停住了,弯曲的五指悬在半空中,在前方被水汽氤氲的墙上留下了一个巨大 而可怕的阴影。当医生的职业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种强烈的感觉引起他 内心的一阵震颤,恐慌像显微镜下的单细胞生物一样,不断地在他体内分裂,直至添满 了他身体里每一条缝隙。 李品从未试过如此惊慌,他在电筒光下发黄的眼珠不停来回摆动,目光在白色浴巾 下突出的轮廓上搜寻,当他的视线稳定在最高的那一点上——那是龙卓鸣的鼻子——他 终于明白是哪儿不对劲了。那一刻,他的呼吸停在他的肺中,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不可能!不可能!! 人睡得再熟也不可能不呼吸。 恐惧像冰柱一样刺进李品的心脏,他悬在半空中的右手开始颤抖起来。他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心脏在他胸腔里狂跳了两下,然后继续以它平日的节奏跳动……虽然,它仍 然跳得很快,太快了。血液激涌的声音在他耳中轰响,盖过了周围一切的声响,哪怕是 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最终,李品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掀开浴巾。他希望是自己判断错了,亦或是因 为光线太暗,他根本就没看清楚。这样的念头似乎暂时压抑住了恐惧的滋长,他几乎已 经僵硬的右手指在空中抓了几下,犹豫地继续伸向龙卓鸣脸上的浴巾。 中指的指尖已经感觉到了浴巾的冰凉,李品的心里忽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 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医学院的解剖室里,周围安静地站着教授和一帮同学,大 家正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揭开一具尸体上盖着的白布单。那下面躺着的是一具被福尔马 林浸泡过的尸体,刺鼻的福而马林味透过厚厚的口罩薰得他阵阵头晕,他不知道自己即 将面对的是新鲜的还是泡过很久的尸体,所以,他有些踟躇。 是新鲜的就好了。 陈旧的尸体太恶心了,就像放久了的酱牛肉。 一想到酱牛肉那干瘪的红褐色,李品就忍不住痛苦地干呕了一下,自从上医学院以 来,他就没有再吃过卤腊的肉类食品。可他依然感觉得到教授那锐利的目光,像钢针般 刺在他脊背上。那目光已容不得他再退缩,他咽下了嘴里咸涩的唾液,咬紧牙关,“呼” 地一下掀开了龙卓鸣脸上那块浴巾。浸满水的浴巾那沉重的感觉跟解剖室里轻飘飘的白 布单完全不同,这种不同感将他的思绪猛地拉回了现实。 电筒光在龙卓鸣的身体上游移,李品看到了一切,直到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的心拍 下了所看到的东西,清晰鲜明,就像数码相机拍下的高清晰影像一般。 浴桶里已经没有水了,软木塞子被拔出来,随意地丢在龙卓鸣被水泡得些微发白的 右脚边;弯成爪状的左手压在肥胖的身体和深棕色的浴桶之间,手指在身侧的肥肉上按 出几个深陷的凹坑;厚厚的皮肉挤成一堆的脖子上惊现出一圈紫红色的淤痕;扭曲的脸 庞上,肿胀的舌头斜斜的垂挂在苍白的嘴唇一边,圆瞪的双眼,眼球暴突,黑眼珠只在 上眼睑下露出细细的一线。 我的天! 胖子死了?! 李品心灵深处在想。这一幕像是他看过的很多有关凶杀的电影中的情节,他干咳了 一声,企图以此来赶走包裹着他的恐惧。也许是当医生的职责,又或者是多年来面对死 亡练就的胆量,他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尖叫、逃跑,甚至是昏倒,而是向前走了一小步, 紧张地将依旧拿在右手中的浴巾放开,在浴巾坠地的轻响中伸出手指探向龙卓鸣脖子上 的大动脉。 当战栗的手指碰上龙卓鸣那还有一丝余温的脖子时,李品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挤 压得下唇边沿几乎跟牙齿一样白。稍微用力一按之后,他像触电般收回自己的右手,经 验告诉他,龙卓鸣已经死了,而且是刚死不久。 有人杀了他?! 是谁干的? 一个巨大的雷声紧跟着一道雪亮的闪电突然响起,震得房子直颤。李品被雷声惊得 电筒脱了手,昏黄的光柱在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中熄灭了。一向自诩胆大的李品再也压制 不住恐惧,情感压倒了理性和逻辑,他不顾一切地返身冲出了浴室,几乎被悬挂的浴帘 缠倒,在跨出门口的那一刻将刚才自己摆放在地上的烛台踢得老远,沉重的铜烛台撞击 着木地板和墙壁,发出“咚咚”的轰响。 身后的浴室里传来很轻的一个声音,跌跌撞撞向黑暗走廊入口跑去的李品根本无心 去判断那个声音出自哪里,又是什么样的声音,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催促着他 不断地快跑。然而,在狂奔的过程中,他居然纳闷起来,他始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能 够从容面对各种尸体的自己却无法冷静地对待一个亲密挚友的离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