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失踪的尸体 1 殷雪凝做了一个噩梦。她醒来时泪水满眶,全身发抖,就像深夜暴风雨中一只被人 遗弃的小狗。梦中,她回到了中世纪,墙上那副油画中的莎乐美从画中走了出来,跟她 在一起,而且莎乐美总是站在她身后,因此她感到,莎乐美仅仅是一个声音和一个影子。 夜晚的苍穹像一块厚重的黑布,上边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可是,殷雪凝仍然可 以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她身着一条欧洲中世纪那种繁琐的公主裙,只不过是黑色的—— 夜一般的浓黑。黑夜里的温度很低,如同初冬的清晨,没膝深的野草拨弄着她赤裸的脚 踝和小腿。前方不远处出现了老教堂那诡异、清晰的轮廓,陈年的木板外墙仿佛发着幽 蓝的微光。 就在殷雪凝踌躇不前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手臂,她尖叫一声——她认为自己 一定已经叫出声来了——转过身去,却意外地什么也没看到。恐惧像黏糊糊的爬虫一样 爬上了她的脊背,她已经散失了再次转过头去的勇气,因为她不清楚如果那样做的话, 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很美的夜色,很漂亮的房子,是吗?一个幽幽的女人声音在殷雪凝耳畔响起,冰冷 的气息撩得她耳朵里痒酥酥的,在那声音的结尾处带着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沙沙”声。 是雅君吗?你不要吓我。殷雪凝惊慌地张开嘴,声音却只在心里回荡。 你错了。我是莎乐美——是杀了我的爱人圣约翰的莎乐美,你知道,只有这样我才 可以永远地拥有他。你呢?你是不是也想像我一样?莎乐美笑了,笑声尖利刺耳,带着 一种欲望得到满足的残忍。 不!不!!我跟你不同,子健也不是圣约翰。殷雪凝含泪抿紧双唇,声音从她心底 深处发出。她猛然转过身,但莎乐美却恰好又站在了她的后边——虽然她搞不懂莎乐美 怎么会这么迅速而无声地又换到了自己的身后——于是,她泪眼婆娑中所看到的竟是不 知何时已经与她相隔不到半米远的老教堂那两扇古老、沉重的大门。 你又错了。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跟我来吧,我带你看一场好戏。一只沾满干涸鲜 血的手从殷雪凝肩膀上伸了过来,那只手似乎没有一点皱纹,光滑细腻,只是略微有些 发青——那种颜色应该不是属于活人应有的肤色。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殷雪凝想问——向莎乐美表明她并不害怕她,她觉得这一点仿 佛非常重要,她明白,她其实吓坏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只手已经按在老教堂 门上,用力推开了两扇木门。 高大、厚重的木门毫无阻滞地在殷雪凝面前滑开,发出“吱吱咯咯”痛苦的呻吟。 与此同时,一阵夹带着腥臭味的微风伴着“扑啦啦”翅膀的扇动声直冲殷雪凝而来,还 没等她反应过来,几只巴掌大的蝙蝠扑棱着它们半透明、肉质的翅膀悬浮在她面前的空 气中,几双玫瑰色、略带悲意、像珠子一样的小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仿佛在示意她跟 着它们走。 殷雪凝走进了大门。她根本就不想进去,她想站在大门口与莎乐美理论。不仅如此, 她要向莎乐美提出抗议,问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因为她预感到走进老教堂甚至比莎乐 美本人更可怕。但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莎乐美控制着,容不得她有其他的想法,她只 不过是莎乐美手中的一颗棋子,只能任由莎乐美来摆布。 老教堂的大厅十分明亮,明亮得有些刺眼。殷雪凝眯起双眼,很久才终于适应了大 厅里的灯光。她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大厅里已经焕然一新,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高高的教堂特有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巨大的、亮晶晶的枝形大吊灯,上百支蜡烛在上边 熊熊燃烧;七彩的窗玻璃一尘不染,像是刚刚安上去的;几十支插在锃亮的黄铜大烛台 上的蜡烛烘托着一个全新的木质祭坛,祭坛后悬挂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十字架,受难的耶 酥像栩栩如生;在祭坛右边很远的角落里,是铺着古老的波斯地毯的宽阔的木楼梯;脚 下的大理石地面明亮得像一面镜子,反映出地面上所有的东西。 这已经很像一座标准的教堂了。 只是似乎还缺少点什么。 少了忏悔室,还少了一排排长条靠背椅子,对吗?本来殷雪凝已经沉浸在教堂大厅 美丽的环境中,身后的莎乐美却像能够看穿她心事的巫师般突然贴在她耳边问她,把她 吓了一跳,使她重新意识到恐惧的存在。 当然不会有那些东西了,因为这是一个舞台,你即将看到的那场戏根本就用不着那 些道具。莎乐美又发出一阵令人不舒服的笑声,一根长着尖尖长指甲的手指引领着殷雪 凝惶惑的目光再次投向灯火通明的祭坛。 殷雪凝突然开始不喜欢自己赤裸的脚心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所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冰 冷,她想转身离去,但她做不到,因为莎乐美就在她身后,她知道莎乐美现在正拿着杀 死圣约翰的那把锋利的尖刀,或许,刀尖上还残留着圣约翰的鲜血。如果她转身,莎乐 美会拿刀割她的,就像她无情地割下圣约翰的头一样。 刚才那两只领路的蝙蝠扑扇着翅膀飞到了祭坛前,在明亮的烛火中渐渐变得透明, 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大厅里,蜡烛燃烧的气味越来越浓,其中似乎还掺杂着 某种奇怪的味道。殷雪凝轻轻吸了吸鼻子——这种味道很熟悉——却想不起自己在哪儿 闻到过它。 看!仔细看,令人激动的场面就要出现了。莎乐美僵直的手指像一个插在路边的简 易路标,从她嘴里喷出让殷雪凝窒息的酸臭味。 祭坛上,受难的耶酥像开始起了一点小小的变化,殷雪凝的目光被它牢牢地吸引了 过去。先是耶酥头上荆棘刺冠下的肌肉,接着是他的双眼、鼻孔,再下来是他的嘴角, 缓慢地流出一股股殷红的鲜血,瞬息之间,他身上的肌肤也一寸寸地爆裂开来,发出轻 微的“噗噗”声。血,越流越急,染红了整个十字架,又“叮叮咚咚”地滴落在大理石 地板上,逐渐浸润到了殷雪凝的脚下。在这一刻,殷雪凝骤然想到,她刚才闻到的那种 味道就是血腥味。 马上停下来!我要离开!我痛恨鲜血!殷雪凝朝着祭坛的方向喊道。 不可能,既然已经开始了,就不可能停下来。莎乐美幽雅地翘起小拇指,用食指肚 温柔地掂起殷雪凝的下巴,那口气就好像一个耐心的母亲在哄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 不要再继续了!我害怕!殷雪凝神经质地摇着头,声音已近乎哀鸣。 血似乎已经流干了,耶酥被血液包裹的身体忽然变成了白色,那是一种干净得太过 苍白的颜色。他艰难地抬起了头,漆黑的双眼失神地看向殷雪凝。殷雪凝正欲避开他求 助的眼神,却惊恐地发现,那个被残酷地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哪里是耶酥,他分明就是 齐子健。 子健?!怎么会是子健?殷雪凝感到胸口一阵锥心的刺痛,她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 想要冲上祭坛,在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将齐子健救下来。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使她 不顾一切,甚至忘了身后可怕的莎乐美。然而,她在迈动脚步的时候才知道,她所做的 努力都是徒劳,她面前仿佛有一面透明的玻璃墙挡着,她根本就无法穿透,只能眼睁睁 地看着齐子健受苦。 没用的,你接近不了他,因为你不过是在看戏。莎乐美以一种朋友聊天的语气笑着 对殷雪凝说,她的手轻轻搭在殷雪凝肩头。 你还要玩什么花样?殷雪凝愤怒了,她含泪盯着齐子健,双手紧紧地揪住胸前的蕾 丝花边。 根本就用不着莎乐美出声,眼前像放电影一样出现的一切已经回答了殷雪凝的问话。 从十字架的后边走出一个右手握着尖刀、穿黑色拽地裙的女孩子,当她昂着高傲的头颅 走进烛光中时,殷雪凝两腿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她大张的嘴和 圆瞪的双眼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脸,眼泪开始滚出她的眼眶。 不必惊讶,那确实就是你。我早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莎乐美俯下身子,将冰冷 的双唇贴在殷雪凝发烫的耳廓上,嘴里甜腻、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祭坛上出现的那个女孩子确实就是殷雪凝本人,她空洞的双眼中没有丝毫感情,坚 毅的嘴角挂着一抹残忍至极的冷笑。她来到十字架前,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刀,身体像 是被什么托了起来,缓缓上升,直到她飘逸的黑发遮住了齐子健疲惫、痛苦的脸。刀子 在空中扬起一道闪亮的弧线,带着“嗖嗖”的风声飞快地斩向齐子健的脖颈。 殷雪凝开始尖叫——谢天谢地,是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中,否则她会把所有人都 给吓坏的。 你是个冷血的女人,你没法逃避,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的。当祭坛上的殷雪凝提起 齐子健滴血的人头时,莎乐美在殷雪凝身后轻声说,她的声音中已没有微笑,冷冰冰的 像寒冬腊月封冻的水。记住,你跟我是一样的,你就是我的化身,你也…… 2 殷雪凝全身一震,醒了过来,她的脸湿漉漉的,连着睡袋的枕头也湿漉漉的,她刚 才一直痉挛地抓着那只枕头,贴在脸上。浸湿枕头的也许是汗水,也许是泪水。 “……会跟我有同样的结局。”殷雪凝喃喃地念出了声,她紧张地咬住了下嘴唇, 膝盖蜷到胸前,一阵阵地发抖,依稀记得梦中的莎乐美最后那飘荡在虚无中的声音。 或许是感觉到了殷雪凝的异样,齐子健翻了个身,在他的梦中含混地问:“怎么了? 雪凝。” “很好。”殷雪凝努力保持镇定,“我……没事,你睡吧。” 就算还没完全清醒,齐子健还是十分关心殷雪凝,他从睡袋中抽出一只胳膊,将温 暖的手掌搭在殷雪凝汗津津、冷冰冰的额头上:“出这么多冷汗,是不是做噩梦了?” “真的没什么,好像是做了个梦,但是一醒来就忘了。你不必担心我。”殷雪凝撒 了个谎,慢慢放松肌肉,用手背擦擦脸,等着噩梦离开他,等着震惊的平复。梦中一幕 幕可怕的场景的确在离她而去,但令人惊讶地缓慢。 齐子健无力地缩回手,梦呓般地咕哝了一句:“哦,那你也快睡吧。” 到明天它就会烟消云散的。 那不过是一场梦嘛。 殷雪凝蜷缩着,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可是,她错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梦中 所有的细节总是不断地缠绕着她,它并没有像一般的梦那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在她的 记忆中消失。 老教堂外依旧雷声滚滚,有时候闪电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雷声。殷雪凝无声地呼出一 口气,重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这一次,她没能很快入睡,黑暗中时不时有细小的声音 惊得她的心脏一阵颤抖。就在她迷迷糊糊间,一个巨大的声音猛然将她又拉了回来。那 个声音不是发自老教堂外,它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一时之间,殷雪凝根本就辨别不出 那是什么声音,只是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忽地坐了起来,紧拥着睡袋瞪着门的方向。 齐子健再次被殷雪凝给弄醒了,他摇摇晃晃像梦游似的坐了起来,还没等他发问, 一声声急促的敲门声让他明白了一切。他安慰般地抓住了殷雪凝微微发颤的胳膊,镇定 地低声问:“谁?谁在门外?” “子健,是……是我,快……开门。”敲门声落下,隔着门传来李品因惊恐而变得 不连贯的声音。 齐子健掀开睡袋,昏沉沉地爬起来,赤着脚来到门边:“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我……”门刚打开一条缝,李品就一阵风一样窜了进来,“我……看到了,看… …到了……” 殷雪凝摸到手电筒,打亮了,将光柱循着李品的声音发出的地方扫过去,正照在李 品那张煞白的脸上:“你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胖子……胖子……他……他……死了。”李品的嘴唇跟脸色一样白,要不是嘴唇 的开合,根本就找不到嘴在哪儿。 齐子健听到李品的话,完全从梦中醒了过来,他一把抓住了李品的肩膀:“你说什 么?卓鸣?他死了?” “是……是的。”李品两只手毫无意识地在自己和齐子健之间挥舞着,“我……我 ……亲眼……看见的。” 齐子健盯着李品的双眼看了好久:“李品,你是不是又在玩什么鬼把戏呀?” “就是啊,我们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殷雪凝恼怒地垂下了照着李品的电筒光柱。 李品挣脱齐子健的手,冲到殷雪凝面前,跪在地板上,伸出双手,像一个在神面前 乞求宽恕的虔诚教徒一样,五官都急得挤成了一团:“不是……我没……骗你……你们, 都是……真的,你们……你们……相信我,相信我啊!” “得了吧,李品。少跟我们来这一套。”齐子健上前拉起了李品,“快回你自己房 间睡觉去。” 被拉到门前的李品一把攀住了门框,声音都变调了:“这次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发誓我们就会相信你啊?”殷雪凝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都快一点了,我们没 工夫陪你玩。” 李品委屈得快哭出来了:“好,你们不信我,我找宏伟他们去。” “嘁!”齐子健叉腰站在门口,看着李品脚步不稳地跑向顾宏伟和向辉的卧室, “他们也不会那么笨的。” “嘭嘭”的敲门声中,顾宏伟眯着双眼,一脸不高兴地打开了门:“谁呀?要死了? 吵了我的好梦。” “不是要死了,是真死了。”李品见到顾宏伟,就像看到救星般,语无伦次地将他 从门后拽了出来。 顾宏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什么真死了?你小子是不是睡糊涂了?” “他说看到卓鸣死了。”齐子健双手抱胸,斜靠在门边,嘲弄地笑道。 向辉打着手电筒,边戴眼睛边走了出来:“什么?什么?大半夜的,谁在咒卓鸣啊?” “喏!这小子呗。”顾宏伟不屑一顾地指指身边不知所措的李品。 李品慌乱的眼神如同草丛中的蚂蚱,在顾宏伟和向辉身上来回移动:“嗨!你们怎 么都不肯相信我呢?我如果再骗你们,就……就叫雷劈死我。” “你信他吗?”向辉仔细观察了李品一会儿,转向顾宏伟问道。 顾宏伟撇撇嘴,耸耸肩:“信他?他一个学医的能被死人吓成这样?信他才会被雷 劈呢。咱们进去睡觉。” “我……你们……”李品猛地将双手插进头发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行眼泪 “唰”地涌了出来。 向辉惊诧地张开了嘴,弯下腰,用电筒照着李品的脸:“呀!你怎么哭了?这…… 宏伟、子健,你们看看,怎么办啊?” “喂喂喂?!怎么这样啊?”顾宏伟站在那儿抓耳挠腮地看着齐子健,“算了,子 健,咱们就当再被他骗一次,陪他去看看吧。” 齐子健无奈地摇摇头:“好吧,好吧,李品,你说说,在哪儿?” “楼下,浴室里。”李品抽噎着在向辉的搀扶下站起来。 齐子健叹了口气,转身对殷雪凝说:“雪凝,你也一块儿下去吧,叫上雅君。” “嗯——别叫雅君了,她都累了一整天,让她睡个安稳觉吧。”殷雪凝爬出睡袋, 随手披上件外衣。 齐子健接过殷雪凝手中的电筒,揽住了她纤瘦的腰肢:“李品,前边带路,快点!” “好,你们可要跟上啊。”李品抹了把泪,抓住向辉不肯松手,战战兢兢地带头向 楼下走去。 漆黑的浴室在风雨雷电的衬托下显得有几分可怖,再加上大水缸里单调的滴水声, 越发增添了一份阴森感。 离浴室还有几步之遥,李品便佝偻着躲在顾宏伟高大的身躯后,举步不前。顾宏伟 烦躁地反手将李品拉到身前:“干嘛啊?走呀。” “不,我……还是……你走先吧。”李品瑟缩得像一只在洞穴中躲避猎手的兔子。 顾宏伟顺手在李品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没用。好,我先进去。” 一般来说,人这种动物不喜欢黑暗的环境。不,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感到胆 怯。尤其是处在像现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一座古老的的房子里,根本想象不到等 着自己的将是何等可怕的场景,当然更加胆怯。所以,在走进浴室之前,顾宏伟还是不 放心地看了看身后,深吸了一口气,才毅然抬起右脚,向黑黢黢的浴室门走去。 在这个时刻,大家都紧张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很自然地挤成一堆—— 就像强光照射下,洞窟顶上倒挂着熟睡的蝙蝠一样——紧紧地跟上了顾宏伟。突然,一 声巨响来自敞开的浴室门那儿,两支电筒光柱同时慌乱地摇摆起来,一阵透入骨髓的恐 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走在最前边的顾宏伟猛地站住了,后面的人如同高速公路上紧 急刹车的车辆,碰撞、挤压到了一起。 “怎么了?”齐子健高声问道。 过了许久,响起顾宏伟那显然被吓着了声音:“我……好像踢到了个什么东西。” “是……什么?”向辉有点发抖。 又过了好一会儿,人堆中间传来李品小心翼翼的回答:“我想,可能……是我…… 我放在门口的……的烛台。” “被你吓死啊!”殷雪凝的声音因害怕而变得尖锐。 李品吧嗒一下嘴:“对……对不起!我……” “行了,别解释了,进去吧。”顾宏伟总算镇定下来,一步跨进了浴室门,“在哪 儿呢?” 李品缩在门口,看着大家一个一个跟进了浴室:“就在……浴桶里。” 两束昏黄的电筒光迅速地移向墙角湿漉漉的浴桶,时间仿佛在瞬间凝滞了一般…… 3 “哇!”向辉尖细得像女人般的声音伴着一道深紫色的闪电,在浴室狭小的空间里 徒地爆发出来。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李品一下子僵住了,阻塞在血管里的恐惧几乎令他发疯,他恨不 能有一种魔法能让自己立刻在老教堂消失,然后睁开眼就回到了星都市安全的家中。他 短促地、用力地吸着冰冷的空气,感到嗓子眼里像是被人洒上了蜇人的生石灰,声音也 变得嘶哑了:“胖子……他……真的……真的……死了?” “死你个头啊?”顾宏伟气冲冲地转身来到门口,一把揪住了李品的衣领,生拉硬 拽地将他扯到浴桶前,使劲把他的头按到浴桶边上。 李品闭着眼睛,手舞足蹈地大喊:“放开我!放开我!!我不看!!!” “宏伟,别这样。”殷雪凝出声制止了顾宏伟的愤怒,“李品,你睁开眼看看吧, 浴桶里什么都没有。” 在顾宏伟松开手的那一刹那,李品脚下一滑,猛然后退了几步,后腰撞上了石头洗 脸台,痛得龇牙咧嘴地张开了双眼:“不可能的,刚才我明明看到……” “看到个屁啊?你又耍我们?!”顾宏伟气愤难平,抬腿在浴桶上踹了一脚。 齐子健鄙夷地斜看着李品:“李品,你太过分了!” “我……我冤枉啊!”李品急得手足无措,“我可以发誓……” 向辉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切!又发誓?发誓有什么用?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事 实。” “李品啊,不是我说你,你要玩也要有个度啊。”殷雪凝嗔怒地环视了浴室一眼, “简直太不像话了。” 顾宏伟拉起向辉,跺着脚转身向门口走去:“把我们都当猴耍呀?再有下次,连朋 友都没得做。” “别……你们……听我解释啊。”李品眼睁睁地看着朋友们一个个气呼呼地转身离 去,张开双臂,无助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悬崖上一颗摇摇欲坠的小树。忽然,他全身僵 硬得如同一座雕像,充血的双眼瞪得滚圆,“等等,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向辉懒洋洋地转过头:“又来了?看来你是……” “嘘——!”殷雪凝压低了嗓门,“别出声!真的有声音。” 听到殷雪凝也这么说,大家都冷不丁吓了一跳,站住不动了,伸长脖子仔细辨别着 除雷雨声以外的任何动静。果然,从浴室门外长而黑暗的走廊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脚 步声虽不大,但在空旷走廊的扩展和“笃笃”的回声作用下,显出异乎寻常的恐怖。 霎时间,浴室里的五个人像受到寒潮袭击一般战栗不已,有一阵心脏仿佛都停止了 跳动,接着反而激响得更加猛烈,全身出汗,热气从衣领子里直往上冒。 不久,浴室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还隐约可见一闪一闪摇晃不定的亮光—— 那闪光是暗黄色的——所有人都敢肯定,那决不是闪电的光。齐子健反应最快,慌忙关 上了手里的电筒,顾宏伟随后也关闭了电筒,大家都憋住了呼吸,石头一样伫立在黑暗 中。 根据脚步声的大小,浴室中的五个人一致判断,对方已经到了浴室门口。然而,脚 步声在进来之前似乎犹豫了,停了下来,只让那束昏黄的光柱探照灯似的往浴室里来回 扫射。 慌乱中,站在最前边的顾宏伟闪身躲过了第一道光束,牵着向辉轻轻跳到一旁,将 背贴在浴室墙上,高高举起手中的电筒,惶惑地等待着对方探头的那一刻。 会是谁呢? 难道是复活的莎乐美? 紧张得将整个身体都靠在齐子健身上的殷雪凝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齐子健也感觉到 了殷雪凝的颤抖,他搭在殷雪凝腰间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门外的光束不再继续扫射,脚步声也再次响起。一条黑影小心地出现在 窄窄的浴室门口,那黑影似乎颇有经验,并不像一般人一样先将头伸进门,而是抬起了 一条腿,蹑手蹑脚地踏进了门里。已经急不可待的顾宏伟二话不说,高举过顶的电筒带 着一阵疾风,照着黑影的方向用力敲了下去。 黑影的身手出人意料地十分敏捷,一偏头躲过了顾宏伟那奋力一击,空着的左手只 一抬,擒住了顾宏伟还只挥到半空的右手,一使劲,将顾宏伟庞大的身躯拖进了光柱中, 再反手一扭,顾宏伟干嚎一声,手臂的疼痛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 当看清了面前的敌手,那黑影大吃一惊,迅速地松开了左手:“宏伟?怎么……?” “是雅君吗?”殷雪凝第一个从黑影的问话声中听出了一向比较熟悉的嗓音。 黑影手中的电筒光顺着殷雪凝的声音发出的方向照了过来:“雪凝?你们在干嘛呢?” “哈……真是雅君。”殷雪凝兴奋得夺过齐子健手里的电筒,迫不及待地打亮了, “吓死我们了,你怎么下来了?” 杜雅君逐个用电筒在每个人脸上照了一下:“我还正想问你们呢?我睡着睡着,听 到门外有声音,等我穿好衣服出来一看,你们的房门都开着,人却不见了……” “你还说呢,疼死我了。”顾宏伟把按亮的电筒交给身边的向辉,苦着脸不停地揉 搓着右肩。 向辉总算是松了口气,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偷笑:“怨谁啊?谁叫你偷袭雅君的?活 该!” “我叫你笑?”顾宏伟举起胳膊要打向辉,怎料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得蹲了 下去,“谁知道是雅君呀?早知是她,我才不吃这个亏呢。” 齐子健也笑了起来:“也好,雅君一直深藏不露,这下总算让我们见识了她的功夫。” “对不起!我……”杜雅君不好意思地看着顾宏伟,“待会儿上去,我给你揉揉吧。” 顾宏伟大度地站直了身子:“没关系,不关你的事,都是误会,现在也不怎么疼了。” “对了,你们怎么都下来了?”杜雅君不解地问殷雪凝。 殷雪凝横了一脸茫然的李品一眼:“那得问他啊。” “李品,你……?”杜雅君将电筒光打在李品脸上。 向辉不等李品回答,一口气将刚才的事情全说了出来,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 …搅了人家的好梦不说,还让大家都虚惊一场,哼!”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上去接着睡吧。”齐子健搭着殷雪凝的肩膀带头走出了浴 室。 杜雅君随后跟了出去,向辉搀着顾宏伟也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回头对还傻愣愣站 在浴室中的李品喊了声:“你傻了你?还不快走?” 李品双眉微蹙,游弋不定的目光在浴室里看了一圈,满腹狐疑地低垂着头,噤若寒 蝉地跟在大家身后。在走出浴室的那一刹,他只觉得一股阴冷的风穿透他薄薄的T 恤, 直透脊梁,令人不寒而栗。 4 我现在就像一颗冲出枪膛的子弹。 仿佛在做时空旅行。 卓越甩甩有些混沌的头,透过被雨点敲打着的前挡风玻璃向四周扫了一眼。到处都 是黑沉沉的,只有车前被大灯光束照着的那一小片道路泛着濡湿的光芒。已经很久没有 遇到一辆车了,紧闭的车窗外如果没有雨声和远处偶尔亮起的闪电,他真的会以为自己 身处在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静止的空间——就好像坟墓。一想到这个词,他不禁微微 抖了一下,突然感到一种孤寂的恐惧。 直到这时,卓越才猛地意识到,收录机里的磁带早已放完。他舒了一口气,将弹出 的磁带翻了个个,重新塞进了收录机。一阵很响的“吱吱”声过后,扩音器里又传出那 嘈杂的摇滚音乐。 这就对了。 让寂寞见鬼去吧。 卓越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着身子,从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包里摸出一盒薄荷糖, 用两根手指挤出一颗放进嘴里,薄荷的清凉使他疲惫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越接近东川县,车外的风雨就越猛烈,一直尽心尽力工作着的雨刷似乎也不起多大 作用了,挡风玻璃前黑暗的世界在卓越的视野中变得有点扭曲。卓越不敢大意,伏低了 身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车前灯照亮的那片道路,将车速又降低了些。 前方不远出现了一个不太急的弯道,当车子驶过弯道的时候,卓越看到路边有一块 蓝色的路牌,牌子是涂着反光漆的,在车灯的照耀下反射出奇怪的亮色。牌子上写着一 些字,卓越只看清了“东川县”几个汉字,后边的数字在眼前一晃而过,在眼角的余光 中形成一抹波动的淡淡白影。 车子继续朝着东川县的方向行进,一路上除了那两束孤独的车灯,还是不见一丝光 亮。卓越的眼底仍旧不时出现刚才那块路牌上突兀的“东川县”三个大字,像三个半透 明的白色幽灵。 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映像残留? 但是怎么也不该留这么久吧? 卓越转动了一下因长久盯着一个地方而显得不太灵活的眼珠,随意地瞟了一眼头顶 的后窥镜,镜子黑黢黢的世界里只有车尾灯融融的一团红光。身后的路就通向星都市, 如果他现在调头,也许还能在天亮之前躺进自己舒适的被窝,无牵无挂地睡个好觉。 一声幽幽的叹息自心底发出,把卓越自己也吓了个哆嗦。他又挤了一颗薄荷糖放进 嘴里——这已经是第四颗了——像婴儿一般撮起嘴唇吮吸着,他有点后悔,想着殷雪凝 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巧出什么事,自己也许可以等天亮再启程去东川县的。 卓越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因为他心灵深 处有中隐隐的不安,这种感觉是从他接到苏云峰最后那通电话开始,就一直存在的,而 且在车子逐渐驶近东川县的过程中,那不安愈加强烈。他感到很不舒服,双眼凝神看着 车前的茫茫雨夜。黑暗的尽头就是他的目的地——东川县,此时,那个历经沧桑的小镇 子正处在狂风骤雨的煎熬中,处在过去和未卜的未来之间。 是我害怕了吗? 还是雪凝他们真的有什么事发生? 不安感就如同烤箱中的袋装爆米花一样,不断在卓越心中膨胀。他忽然想起了上一 次去东川县的情景。那还是两年多以前,不过不是这样的雨夜,而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 午,那次他也不是单独一个人,陪同他一起去的还有助手小王。他们是被省厅派去进行 经验交流的。 虽然情况大不相同,而且那天上午的阳光还照得人十分的燥热,可是,卓越清晰地 记得,在出发之前他就感到心里有一股寒意,也像今天一样,离东川县越近,那感觉就 越让人不安。当时,他跟小王提起,小王还没当一回事。但他却凭着他从小到大的经验 断定,一定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这或许就是第六感。 卓越从来都不相信神鬼之说,但他相信第六感。尽管科学上至今无法解释第六感产 生的原因,也没有人能确切地捕捉到第六感出现时的蛛丝马迹,然而,世界上有许多借 助第六感而化险为夷的例子。就拿他自己来说,在从警的这么些年里,他也曾通过运用 自己的第六感成功剥离出各种案件中不为人注意的疑点,因此而推进了案件侦破的进程。 那次因为有了那样的感觉,所以一路上,卓越开车都特别小心,当他跟小王换手时, 也是不住地提醒小王要注意安全。去东川的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一进入东川县城, 他的那种不安却变得更是浓烈,使得他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 前两天的经验交流会平静地过去了。就在第三天下午,卓越和小王收拾行李准备离 开东川时,110 报警台传来消息——县农业银行发生了恶性抢劫案。在谢绝了苏云峰的 好意之后,他跟小王义不容辞地随着苏云峰他们来到了案发现场,和凶悍的劫匪对峙了 近三个小时,他们虽然成功地将三名劫匪擒获,但他本人却在最后的战斗中被劫匪的猎 枪子弹擦伤了肩膀。也是自从那次以后,小王才彻底被他与生俱来的第六感所折服。 为什么每次来东川都这样? 我真的不希望这次我的第六感还是那么准确。 雨更大了。卓越紧皱着双眉,被前边忽然出现的一片朦胧的灯光所吸引,将思绪从 回忆中拉了回来。等到驶得够近了,他才看清楚,灯光的所在是一个矗立在路边的加油 站。他下意识地看看油表,放慢了车速,缓缓地把车子开了进去。 “请问您加多少油?”一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小伙子从安着玻璃门的值班室热情地 跑了出来。 开了这么远的路,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卓越轻松地笑了:“麻烦给我加满。” “好咧!您是警察啊?”小伙子笑眯眯地看着卓越警车上的蓝白标志,“天气这么 坏的晚上还出来,是去办案吧?” 卓越不想跟陌生人说得太多,只是点点头,看着油泵上的数字疯狂地跳动。“喀哒” 一声,小伙子将还滴着油的喷枪挂在油泵旁的钩子上:“请您到窗口那边交款吧。” 卓越在焊着不锈钢护窗,仅能伸进一只手的交款窗前交了油款,把里边那个面无表 情的女人递出来的发票塞进裤子口袋里,转身上车,把车子驶出灯火通明的加油站,再 次将自己的人和车抛上了漆黑雨夜的省级公路。 再走不久就该转弯了。 上次也没注意时间,真不知还要走多久? 刚才跟加油站那小伙子说了一句话,尽管就那么一句,卓越也明显地感到没有那么 孤单了,至少他还知道,自己尚在地球上。他关上了录音机,旋开了收音机的旋扭,有 好些台都只剩下了空洞的电流声,好不容易调中了一个台,却不料喇叭里突地响起恐怖 的背景音乐,一个压着嗓子的男人在故作阴森地讲着鬼故事。一阵透彻骨髓的战栗袭遍 全身,他忙不迭地关上收音机,还是无奈地打开录音机,听起了刚才那盒摇滚乐磁带— —那也是车里唯一的一盒磁带。 车子推着两束灯光,孤独地行驶在雨夜无人的公路上,就像是黑夜一望无垠的大海 里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