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肢解 1 李品一声不吭地跟在大家身后穿过细长、阴森的走廊,瑟缩得像一只深夜出来偷食 的小鼠。他感到周身每一根寒毛也像他本人一样,因恐惧而尽量蜷曲着,使得毛孔都紧 收得突成一颗颗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不敢回头,仿佛只要一回头,马上就会被一股强大 的力量吸进黑暗中似的。 大家都默默地走着,开始上楼了,空旷的大厅里只能听到暴风雨声和呼吸混合着沉 重的脚步声的杂乱声响。老旧的楼板在众人的踩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声音突然触 动了李品被恐惧控制的大脑,一丝灵光从他的大脑迅捷地传递到他无神的双眼中,他猛 地跨出几步,赶到大家的前边,居高临下地伸开双臂挡住了其他人的去路:“等等,你 们听我说……” “你还想说什么啊?我们已经被你玩够了。”顾宏伟试图用肩膀推开面前的李品。 李品灵活地闪开,眼中闪动着不容质疑的光芒:“谁都别出声。你们想想,如果胖 子没什么事,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现身?” “这……”殷雪凝用征询的目光望向齐子健。 向辉疑惑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哼!”李品见大家都犹豫了,说话的声音更大了,“这就说明,我——根本就没 骗你们。” 齐子健略一沉思,冷冷地盯着李品发亮的双眼:“卓鸣跟你是死党,你们难道不可 以合伙来骗我们吗?” “就是,这会儿他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偷笑呢。”顾宏伟一甩手,扒开李品,低着头 继续向楼上走去,“咱们走,别听他胡说八道。” 李品急得攥紧了拳头,站在楼梯上直跺脚:“宏伟,我……雪凝,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次我可真是没骗你们呀。” “走开吧,你。”向辉侧身挤了上去,“愚人节早过了,你还是等明年四月一号再 玩吧。” 李品焦躁地挥舞着手臂:“你、你……我……” “雪凝,上去,不要再理他了。”齐子健挽着殷雪凝走过急得蹦跳的李品身边。 殷雪凝回头向杜雅君招招手:“雅君,快上来,你很累了,快去接着睡吧,要不明 天就没精神玩了。” 杜雅君默然地瞥了一眼李品,垂着头跟上了楼。李品骤然意识到黑暗中只剩下了他 一个人,也顾不上再辩解,憋足劲冲过了前头的人,第一个到达二搂,还没等喘上一口 气,便一头扎进了顾宏伟和向辉的房间。 “喂——你干吗?”顾宏伟和向辉对望一眼,一齐冲进房间,一人一边将乱蹬乱踢 的李品给架了出来,“回你自己房间睡去。” 李品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我不——不回我的房间,我要睡你们那儿。” “走开!”顾宏伟把向辉推进房间,高大的身躯将门堵了个严实,“我们可不想再 被你给弄醒咯。” 李品一连撞了几次,累的气喘吁吁,见实在没办法,转而看着正要走进房间的齐子 健、殷雪凝和杜雅君:“雪凝,我知道你人最好了,你去跟雅君睡,让我跟子健睡吧。 啊——求求你了。” “可……我……”殷雪凝看着李品的可怜样,动了恻隐之心。 齐子健回身挡在殷雪凝和李品之间:“雪凝,这种人——用不着可怜他。” “子健,你……我求……”李品急得只差没跪下了。 齐子健冷冷地看了李品一眼——那表情像吞下了一整只苍蝇——伸长脖子对走廊尽 头的还在房门口犹豫的杜雅君说:“雅君,你赶紧进去睡,晚安!” 在三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关门声中,李品像一只被人倒空了的麻袋,软软地瘫坐在了 走廊地板上,委屈和恐惧的泪水霎时溢满了眼眶。 失去了人气和光明的二楼走廊又开始变得阴冷,一道青色的闪电带着惊心的裂响划 破雨夜的天穹,滚滚的雷声和着阵阵“劈啪”声,像是车轮碾压在石子路上发出的声音。 雷声还未消逝,沉闷的雨声中穿过一阵狂风,擦着树枝和屋檐造成一种尖利、悠长的怪 声,就仿佛有千万只女鬼躲在暗影中嘤嘤地哭泣。 恐惧再次压倒了坐在地上的李品,他直挺挺地弹了起来,转身向自己的房间逃去。 如果当时房门是关上的,他大概会直接就冲进去,在门上留下一个自己的卡通剪影。 冲进房间里,李品不顾一切地用后背撞上房门,一刻也不停留地钻进了自己的睡袋, 摸到旁边的手机胡乱按下去,顿时,一片幽蓝色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还好,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我难道真要一个人度过这漫长的黑夜? 在确认了一览无遗的房间里除了自己,再看不见其他可疑的东西之后,李品总算稍 稍松了口气。然而,心中的恐惧依然没有退缩,只是暂时进入了休眠状态,他知道,一 旦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它又将被激活。 咫尺之遥的砖墙另一面,风雨肆虐,李品可以清楚地听到雨点砸在老教堂外墙上那 种低沉的轰鸣。手机的光没有坚持多久就熄灭了,他再次紧张地按下了一个键,微弱的 蓝光又照亮了他煞白的脸,将他冷汗涔涔的脸渲染出几分诡谲,鼻尖上那几点淡淡的雀 斑看上去像是雨点打在积满灰尘的窗玻璃上留下的痕迹。 呼吸声单调而浊重,与墙那边的雨声一应一和,组成一首有效的催眠曲。缩在睡袋 里的李品全身的肌肉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沉甸甸的上眼皮也慢慢地向下眼睑靠拢。 手机的光已经灭了很久,他并没有察觉,紧握着手机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到睡袋一边,整 个人也逐渐歪倒在枕头上。 房门口似乎传来一阵轻响,睡袋中的李品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抽动了一下, 睡魔成功地将他所有的意识都吸入了它控制着的世界里。 2 一切仿佛都平静了下来,李品放松地沉浸在黑暗、惬意的睡眠之乡,忽然一声晦涩、 可恶的声音强行挤进了他的意识。那声音就像有谁在用一把刨子在一下一下地刨着一块 疙疙瘩瘩的木头,他努力想摆脱这声音,但这声音像一只鱼钩紧紧地挂住了他,把他从 睡梦拉向了清醒。 李品极不情愿地哼哼着,将双眼睁开一小道缝,一束强光扫了过来,正照在他脸上, 他愤怒地扭动着脸上的肌肉,重又把眼皮使劲地夹紧。光还是不屈不挠地笼罩着他,他 已经彻底醒过来的双眼透过薄薄的眼皮看到一片血红。 “谁啊?这么无聊。”李品嘟哝着,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穿过,听起来有点怪异。 没有回答。李品诧异地翻身坐起,懒懒地抬起双手搭在眉骨上,试图遮住光线看清 那束光后站着的人。光却像是在逗他玩儿,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始终追随着他的 双眼。光圈的后边,敞开的门口木然地立着一条黑影,从李品坐着的地方看过去,他们 之间就仿佛隔着一块厚厚的毛玻璃。 “到底是谁呀?别玩儿了,人家困着呢。”李品侧过脸,避开打在脸上的光束,思 维还停留在睡梦的混沌中。 人影还是不出声,只是向前进了一步,动作僵硬得就像是皮影戏里的小人。迷蒙的 感觉逐渐退去,一道清晰的闪光划过李品的脑际,潜意识里危险的信号刺痛了他松懈的 神经。他徒然变得警惕起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恐惧好像钉子一般,深深地扎进脑 子里。 他为什么一声不吭? 是胖子吗? 问题还没在李品脑海里完全成形,就马上被他给否决了。他又想起了楼下浴室里那 惊魂的一幕,龙卓鸣明明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从生理上来讲,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一忽儿又犹豫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医学上经常可以碰到的假死状态。 在李品冥思苦想的过程中,那个人影离他越来越近了,但是那束刺眼的光柱依然照 在李品脸上,好像是故意为了要让李品看不清他。 可能是胖子当时在装死骗我? 要不就是其他人为了报复我耍的鬼把戏? “嘿——胖子,是你……”李品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笑,或者他只是感觉自己在笑。 可是,就在他的话说了一半,并试图从睡袋中爬出来时,光束后的黑影突地敏捷起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散发着汗酸味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口鼻。 在那一刹那,李品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就像面对着一条毒蛇的青蛙。他本能地抬起 了双手想去抓挠脸上那只手,双腿在束缚着他行动的睡袋中死命蹬踢。但对方的行动却 比他更迅速,他的双手还只抬到胸前,就听到“嘣”地一声闷响,左太阳穴被什么东西 猛地撞击了一下,疼痛还没来得及在他脑袋上扩散,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李品苏醒过来的时,他正被人抬着腋下,拖下一级级台阶——不过不是老教堂大 厅那宽阔的木楼梯。四周仿佛有种被石墙包围的感觉,空气也显得污浊而压抑。他偷偷 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刚好可以透光的缝,脑袋仍软软地耷拉着,随着那个人的走动而两 边摇晃。 楼道里十分黑暗,也非常潮湿,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滴水声。通过 拖着他的那个人很响的脚步声,李品可以判断出他一定是走在石头台阶上。 石头台阶?? 难道我们已经到了老教堂外边? 李品将老教堂的结构在整个心里过了一遍,除了大门口以外,他再想不起哪里还有 石头台阶。但他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如果出了老教堂,他们应该早就被大雨淋得透湿 了,而且,大门那儿的台阶只有一两级,肯定不会像这个这么长,走在那上边也肯定不 会发出这么大的回声的。 太阳穴的一阵巨痛阻止了李品继续想下去,他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直到这时,他 才感到自己的双手被绑了起来,嘴里也给塞进了一个布团,一股浓烈的馊臭味熏得他直 想呕吐。 过了不久,那个人似乎已经来到了楼梯底部。李品听到开门的“吱扭”声,一道昏 黄、摇晃的光线照在他眼睛上,他闻到一股子燃烧的蜡烛混合着物什发霉的味道。忽然, 抱着他的胳膊消失了,他重重地摔到了水泥地板上,头磕得钻心的疼。 “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醒了吗?”一个尖利而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头顶发出。 李品惶恐地睁大双眼向上看去,却只看到那个人的背影,他正低着头在拿什么东西, 随着他的动作响起金属的碰击声。巨大的影子在烛火的扭曲作用下贴在墙上,像一只轻 蔑地俯视着失去反抗力的猎物的魔鬼。 “唔……唔……”李品用力地扭动着身体,像垂死挣扎的虫子一样奋力昂起头,却 更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两条腿也给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这是一间足有五六十平米的房间,李品的脚下半开着的就是他们刚才进来的那扇门 ——是一扇不折不扣的铁门,锈迹斑斑的门楣上装饰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那个人站 立的地方是一溜半人高的水泥桌,正中的墙上挂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木质、已经有些腐朽 的十字架。在房子的正中有个水泥砌的长方形实心台子,就像是小时候一些学校操场上 简陋的乒乓球台。在水泥台的那边应该还摆放着一些东西,李品只能看到几个木头腿, 他猜想那可能是大立柜之类的东西。 那个人仍旧背向着李品摆弄着石桌上那些金属器具。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李品的脖 子一阵阵痉挛地发热,他使劲地翻了一下身,滚向了另一边。另一面的情景使得他惊恐 万状地缩紧了身体,鼻孔大张地喘着粗气,近乎狂乱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头顶的方向—— 在那里,一根粗大的麻绳悬挂着龙卓鸣那苍白、僵硬的尸体。 “嘿嘿嘿嘿……别着急,你很快就可以像他一样了。”身后金属撞击声已经停了下 来,伴着那个人疯狂而邪恶的声音的是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李品彻底绝望了,他拼命搅扭着身体,脸上的皮肤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摩擦,被堵 得严严实实的嘴里发出憋闷的、困兽般的哀号。这一刻,不管是谁看到他毫无希望的抗 争,大概都会发出生自内心的悲叹。 3 奋力挣扎的李品被从地上拖了起来,他的胯骨重重地撞在屋子中间的水泥台上,发 出沉闷的响声。然而,死亡的恐惧掩盖了一切,他并没有感到太剧烈的疼痛。 那个人的力气十分惊人,他一手提着捆绑李品双手的绳子,一手提着李品脚上的绳 子,将李品整个横着提离了地面。李品那被破布团压着的舌头绷了起来,绝望的嘶叫声 穿过布团,变成一连串低沉的闷哼,悬在半空中的身体使劲扭动着,就好像浮在水中的 沙虫。 由于李品身体的摇摆,那个人走向水泥台的脚步有些蹒跚,可他却不气恼,一直阴 冷地“嘿嘿”笑着,似乎李品的挣扎更增加了他游戏的乐趣。 李品就像一包货物一样,被那个人面朝下用力抛在水泥台上,胸骨传上来的巨痛使 得他的嘶喊声骤停,贲张的鼻孔向体内倒抽着冷气,肺叶像撕裂般疼得他双眼都几乎鼓 出眼眶。 那个人并不理会李品的感受,迅速将全身仿佛散了架似的的李品翻过来,擒住他一 只脚脖子,栓在一条固定在水泥台上的皮带圈里,随后解开李品脚上的麻绳,熟练地把 他两腿分开,牢牢地绑在水泥台的另一边。接下来是李品的双手,最后,连他的脖子都 被套进了一个像狗项圈般的皮带圈中。 直到这时,刚刚从疼痛中缓过劲来的李品才注意到,那个人戴着一顶医生专用的白 色布帽子,只不过那帽子有点发黄,隐约还可以看到斑斑点点的霉迹;一只大号的口罩 几乎遮住了那人整个脸,只在口罩的上沿露出两只闪烁着兴奋光芒的、残忍的小眼睛; 而在那个人的胸前,却穿着一件黑色发亮、过膝的皮围裙——就像是屠夫常穿的那种— —黑森森的皮革在不时晃动的烛光下泛着瘆人的光。 “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声嘶力竭的呼喝变作含混的“呜呜”声,李品无助地摇 撼着捆缚住四肢的皮带圈,恐惧像田间的野草,在抽搐的心中疯长。 那个人用一只戴着橡皮手套的右手托着下巴,歪着头眯起了小眼睛,仿佛在微笑: “不要乱动,没用的。嘿嘿嘿嘿……不过,很快你就不会再挣扎了。很快,很快……” 他要干什么? 他到底要怎么折磨我? 有没有人呀? 救命啊!!! 看着那个人絮絮叨叨地转身走向墙边那一溜石桌,李品顾不上喉头被紧勒的痛苦, 挺起肩胛上的肌肉,猛地抬起了头。又是一阵和刚才一样的金属敲击声,那个人转回身, 举在脸前的右手中闪烁着一星寒光,双眼里的兴奋瞬间幻化成了一种迷醉。 脖颈的酸痛令李品不得不重新平躺下来。那个人在水泥台前停了下来,低头凝视着 李品,就仿佛是在聚精会神地欣赏一件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在那个人投下的阴影中,恐 惧让李品感到阵阵刺骨的寒意,从他躺着的角度看上去,那个人显得出奇的高——也许 这就是平时躺在手术台上那些病人看自己的感觉——在暗淡的光线中,棉布口罩在有规 律的呼吸中轻轻地起伏着。 那个人变换了一种站姿,李品终于看清楚了他手里握着的那个东西,恐惧如同飓风 席卷了他整个身心,如果他嘴里没有塞着破布团,他的上下牙一定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 磕碰起来。 那是一把薄而锋利的手术刀,是李品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清晰地看到了刀柄上那 一圈鲜艳夺目的红色油漆,因此他敢肯定,那把刀是他的——那是他随身带着的,当作 水果刀来用的一把新手术刀,在用惯了这种锋利的刀子之后,他已经不习惯使用其他的 刀具了。但是,他不明白,刀子是什么时候到了那个人的手里。 兴许他是在我昏迷的时候从我包里拿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拿我的手术刀? 难道他……? 恐惧阻止了李品再想下去,可是他却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那个人的意图。 绝望像冰冷的大莽蛇一样,一圈圈缠满了他全身,冷酷无情地慢慢收紧,勒得他几乎要 窒息。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充盈着液体的膀胱一阵抽动,一股热流激射而出,腥臊的味 道顿时弥漫了这个密闭的房间。 “不要紧张,要放松。”那个人用一种医生对病人的口吻对李品轻柔地说,同时俯 下身,用手里的手术刀割开了李品身上的T 恤衫,“来!做个深呼吸,不会很疼的。” 刀子已经移到腰部,空气浑浊的房间里响起布料被撕开的声音。李品感到冰凉的刀 背滑过裸露的肌肤,他像一片风雨中飘摇的落叶般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室内的光线突然 越来越昏暗,李品猛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光线的暗淡是因为他的视觉功能正在消失,他 就快晕过去了。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了一丝轻松。 徒地,一只凉丝丝的手重重地拍在李品脸上,他骤然瞪大了双眼。那个人正抽回一 只手,用只有精神病人才有的眼神冷冷瞥了他一眼,弓起身子,用手术刀在他剧烈起伏 的胸膛上比划着,像一个专业医生一样,左手在他胸口上按了按,右手中寒光闪闪的手 术刀缓缓地落了下来。 不! 老天啊!! 救救我吧!!! 我还不想死呀! 李品惊恐地握紧了双拳,双腿绷得笔直,被固定住的头疯狂地左右甩动。很轻的一 阵“嘶嘶”声在李品的耳中蔓延,一股冰凉的感觉穿过胸前的皮肤和肌肉直透胸腔,很 顺利地向下延伸。紧跟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代替了冰冷,灼热、猛烈地冲击着他身体里 所有的痛感神经。 那个人停止了动作,发出满意的轻笑,转身拿来了两个大铁钩。这时的李品仍然是 清醒的,他“呜呜”地痛呼着,无谓地挣扎着,看着自己温热的鲜血沾满了那个人的双 手。 血,从李品脖子以下到腹部的那条细细的红色创口中缓慢地溢出来,毫无规则地顺 着他的身体流向两侧。痛苦像水蛭似的,紧紧地吸附在他身上。 那个人欣喜地看着鲜血淋漓的李品,将两只大铁钩的一端固定在水泥台两边,尖锐 的钩尖钩住了李品的伤口,用力地向两侧一拉,“哗啦”一声,李品那冒着热气的胸腔 血糊糊地呈现在那个人面前。那个人发出胜利的欢呼,再次举起了手术刀。 李品感觉到喉头一阵发咸,倒涌的血液浸透了他嘴里那团破布。排山倒海的疼痛抽 紧了他的声带,他的眼皮失控地颤抖着,黑色的眼仁迅速地翻了上去,黑暗就好像汹涌 的海啸一般,顿时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那个人眨巴着那双恶毒的小眼睛,看着李品猛烈挣扎了几下,身体仿佛泄气的皮球 般软塌了下去,只剩下被血液模糊的肌肉在本能地抽动。他“嘿嘿”地干笑着,弯下腰, 放下手中的手术刀,将染满鲜血的双手伸进李品热乎乎的胸腔,两声脆响之后,他提出 两截滴着血的肋骨…… 李品的身体已渐渐开始冷却,恶魔的工作还在继续,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烛光摇曳 的房间,水泥台边的一个大铁桶里装满了血淋淋、臭烘烘、支离破碎的内脏。 4 深紫色的电光在湿漉漉的天宇中一闪而过,杜雅君喘着粗气忽地坐了起来,这一次 的闪电之后没有雷声——或许只是她没听到而已。她惊恐地紧攥着被汗水湿透的前襟, 眼神四处乱窜,窗户在黑暗中很显眼,呈微亮的灰色,轰鸣的雨声穿过窗玻璃,很响地 敲打着她的耳鼓。 我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梦中恐惧的冲击直到现在还在杜雅君胸膛里激跳,然而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梦的内容 来,可怕的梦境留给她的唯一记忆只不过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一缕冷风从窄窄的门缝里硬挤了进来,杜雅君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睡 在屋子正中间光秃秃的木地板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四肢,翻身从 地板上爬了起来,刚向睡袋的方向迈出一步,脚底下“吱”地一声怪响吓了她一跳,她 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全身的肌肉警惕地收缩起来。 哎呀! 我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睡觉时我明明是穿着睡衣的啊。 一道闪电晃亮了一切,令杜雅君看清了自己身上的装束,也让她明白了,刚才那声 怪响是旅游鞋的橡胶底与木地板摩擦而产生的。她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脑子里一片空 白,恐慌像鱼网一样兜头向她罩了下来。她不清楚像这样的恐慌自己还要经历多少次, 这一天已经充满了这类恐慌。 可是这一次,从噩梦中的惊醒并不是恐惧的终点。胳膊上就好像电流滚过一般传来 阵阵的酸痛,杜雅君借着一次闪电的亮光把双手伸到面前,尽管看得不是很真切,但她 依然确定,它们在发抖,却抖得不太厉害。 杜雅君慢慢地垂下胳膊,将两只手插进了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口袋,企图用这个办法 制止双手的颤抖。她的方法似乎很有效,至少现在她感觉不到那种不受意识控制的抖动。 她松了口气,一阵困倦袭上脑门,她决定暂时不再考虑今晚发生在她身上的怪事,所有 的问题都留待明天天亮再说。 杜雅君昏沉沉地走向睡袋,这时,关着的房间门外传来一种声音,她立刻停下脚步, 呼吸突然憋住了。那种声音很小,不急不徐,但持续地响着,窸窸窣窣的就好像是有人 穿着浆得很硬的拽地长裙在门外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 杜雅君害怕极了,哆嗦着侧过身,面对房门的方向,转着眼珠猜测声音的来源。双 手又开始颤抖了,这一回更加厉害,带动她的身体也跟着发起抖来,就像着了凉似的, 通过上下磕碰的牙齿,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声:“谁……在那儿?” 门外没有回答,甚至连那个可怕的声音也即时停了下来,天地间只留下了杜雅君急 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哗哗”的雨声。雷声在一道雪亮的闪电之后滚过屋顶,那怪声又响 了起来,这次好像就在房间里边、门的背后。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 不要! 不要再来了!! 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似乎在腹部堆积,带来胀气一样的感觉。一直以来,杜雅 君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恐惧归入一个简单的等式:恐惧= 未知,她认为,现代世界中所有 的恐怖都可以用这个等式来解决。当然,有些恐惧是有理由的,就像一个人决不会毫无 理由地纵身跃下悬崖,或者是去主动接近一只发了狂的野兽。但现在,她的恐惧正好应 了这一规律。 那声音似乎举足不前,从开始到现在,总在门口徘徊。杜雅君惊惧地瞪大着双眼, 死死地盯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尽管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嘴里变得十分干燥, 不断地涌上一股苦杏仁那难闻的气味。 突然,从门的方向亮起一线幽绿的光线,窄窄的从门缝里缓慢地倾泄进来,使杜雅 君不由得想起了在电视里看到的氯气泄露时的情景,她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抬起颤抖不 止的双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然而,有一种气味,已经在杜雅君有所动作之前就钻进了她的鼻孔,在渐渐加强的 绿光中,她仿佛看到那气味正一股股地从四壁中渗出。她能肯定,那不是氯的气味,但 也不比那好多少,甚至比氯气更刺鼻、更逼人。它令她想起了眼泪、呕吐和邪恶。 恐惧随着绿光的加强越来越强烈。现在,光亮得足够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了,却并不 感到刺眼。除了目光,杜雅君还是硬绷绷地站在房间正中,一动也不敢动。在照亮整个 间房子的绿光中,她没看到任何异样的东西。 细密的汗珠像不安分的虫子一样从毛孔里拱出来,让杜雅君浑身上下感到一种难耐 的麻痒,她不敢伸手去抓,双手仍然捂在鼻子和嘴上,令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阻滞。 而那股难闻的气味依旧无孔不入、一刻不停地刺激着她的嗅觉细胞。 绿光不再继续变强,周遭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完全静止了。闪电和雷声杳无踪影, 风雨声也逐渐退却,直至消失怠尽,只有杜雅君那时强时弱的呼吸声在安静的衬托下显 得愈加沉重。 为什么停下来?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哦!求求你! 快……! 绝望的呐喊只在杜雅君胸腔里回荡。忽然,一个声音压制住了她的心声,声音是从 房门的方向发出的——是一种火药引线燃烧时才有的“嘶嘶”声。恐惧就像被猎狗穷追 不舍的兔子,在她脑子里四处乱窜,满布血丝的眼球滞涩地被恐惧牵引着转向声音发出 的方向。 毫发毕现的绿光中,杜雅君清晰地看到无数细若游丝的鲜红色物体争先恐后地从门 下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恐惧变成了一连串尖锐的巨痛,然后又转化成一种逐渐扩散开来 的闷痛,使杜雅君感到一阵无法遏止的恶心。 伴着拥挤的“嘶嘶”声,红色细线般的物体越聚越多。它们进入房间之后,不是贴 着地板,而是慢慢地浮了起来,仿佛是在水中一样围绕着杜雅君的身体,密密层层,甚 至挡住了杜雅君的视线。那种邪恶的味道也更加浓烈,其间还夹杂着一股熏人的血腥味。 “嘶嘶”声更响了,变成了奇怪的、萦绕于心的、吱吱喳喳的叫声,似乎有几千只 兴奋的鸟同时聚集在杜雅君周围。恐惧跳上了杜雅君的喉咙,用僵硬的手抓住了她的大 脑。幽灵般的声音突然成为惊天动地的轰鸣,杜雅君干涸的嘴唇在手掌中张开,大口大 口地喘息着。她敢确定,这种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到,魔鬼将她完全与外界隔绝了。 现在,红色细线般的物体像受到雄师威胁的野牛群般剧烈地骚动起来,它们从四面 八方聚拢在杜雅君面前,如同蛆虫一样涌动着,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结合成模糊的一团。 恐惧之后,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惧。杜雅君试着用尖叫来减轻恐惧,可飓风般掠过 的声音却似乎在喉头忽地结冰,梗在那儿,将她憋得满脸通红,眼球都因窒息猛然突了 出来。 眼前那团血红没有片刻的停滞,而是像电影中的快进镜头一样,在杜雅君惊恐的注 视下组成了一副骨架——人类的骨架。白森森的骨头上依附着一些血糊糊的肉片,就好 像刚刚从屠宰场里运出的、剔尽了皮肉的动物骨架。 骨架开始动了。它“咯啦啦”地握紧了拳头,又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松开,残留着 一绺枯发的头低了下来,两只滴着鲜血、空洞的眼眶像在欣赏什么似的转向双手。 它还会变吗? 接下来是什么? 应该是长肉吧? 杜雅君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还能够如此冷静地思考,而且眼前的情景竟让 她清晰地记起了一部电影,那是一部美国恐怖片,片名叫《木乃伊》,里边那具可怖的 木乃伊就像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个骨架一样飞速地“生长”——她实在想不起更好的词来 形容这一刻所发生的一切——在干枯的骨头上神奇地长出血肉。 可接下来的景象证明杜雅君猜错了。骨架上先长出来的是笼子般拢起的肋骨中各种 各样的器官,心脏、肺、胃……一开始像是树上挂着的刚结出来的果实,只不过,这些 “果实”是红色、滴着粘稠的血液的。它们都由一条条流着暗绿色胆汁的韧带与骨头连 接着,各个器官之间也由纵横交错的韧带相连。 在所有器官长到足够大的同时,骷髅头爆发出得意的狂笑,也是这同一时刻,经络、 粗粗细细的血管和鲜艳的肌肉像苔藓一样在裸露的骨架上急速铺开。杜雅君大张着嘴, 双手交替抓在脖子上,好像一尊泥塑木雕般眼睁睁看着那颗跳动的心脏被埋没在带血的 肌肉之中,翻涌的血液立刻占满了肌肉上千万条血管。 惨白的皮肤是从背上向前胸长过来的,最后是赤红的眼珠、黑色的指甲和浓密的短 发。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应该说是一个女人——活生生地站在了被惊恐紧裹着的杜雅 君面前。那女人陶醉般地闭上双眼,舒服地转动着脖子,吐出霉烂的舌头舔了舔深紫色 的嘴唇。 吱吱喳喳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杜雅君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腐臭味,当那个女人骤 然睁开双眼,两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向她的脸颊时,更强烈的恐惧像一个惊雷在她头顶炸 响。 老天! 怎么又是“她”? “她”难道真的已经从我的梦境里来到了现实? 杜雅君的思维混乱得如同小孩子的涂鸦,恐惧拿着一把大勺子,将她的脑海搅成了 一锅浓稠、稀烂的白粥。 “怎么?想不通吗?”那个跟杜雅君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阴冷地挨近杜雅君,发出 的声音仍旧和在梦中一样难听,嘴里那股冷冰冰的臭味令杜雅君胃里一阵翻动,“其实 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杜雅君强压住恐惧和恶心,艰难而清楚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不!” “不?哈哈哈哈……”对面的女人仰天长笑,牙龈上白色的小虫也跟着起劲地蠕动, “她”的双眼中却依然冷酷,“你不接受也得接受,这是事实。” 咸涩的眼泪滚出眼眶,杜雅君翕动着干裂的双唇,还是坚定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不!!” “嘿嘿嘿嘿……”那女人不怒反笑,身体前倾,散发着难忍臭味的脸几乎贴上了杜 雅君因恐惧和厌恶而扭曲的脸,“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你们都会死,而且,都必须 死——!” 杜雅君强压着胃和食道的抽搐,硬着脖子透过朦胧的泪眼斜看着那女人,浑身的肌 肉却不受大脑指挥,后退不了分毫。那女人冷酷的眼神似乎已看透了杜雅君内心的惊恐, “她”得意地微笑着,深紫色的双唇微张,伸出长满绿霉的舌头轻轻舔舐杜雅君脸上的 泪痕,牙龈上的白色蛆虫顺势爬上了杜雅君冰凉的面颊。 中人欲呕的腐臭味冲得杜雅君几近昏晕,凉丝丝、肉乎乎的蛆虫爬过的皮肤立刻起 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苍白如纸的嘴唇无意识地抖动着,喉咙口阵阵发紧,嘴里充 满了呕吐之前那种又咸又酸的液体。无奈中,她粗喘着闭上了双眼,祈祷着等自己再睁 开眼睛时,那可怕又可恶的女人就会像一场噩梦般在眼前消失无踪。 “没用的,就算你闭上眼睛一样能看得到我。”那女人“嘶嘶”地呼出恶臭的气体, 尖利的声音锥子般深深扎进杜雅君的双耳。 果然,正如那女人所说,杜雅君明明感觉到自己的上眼皮已经贴上了下眼皮,可她 的视线依旧没有受到丝毫阻挡,绿莹莹的光线中,那女人还是清楚地站在她面前。这感 觉令她毛骨悚然,最后一点沉睡的恐惧也在她心底复活了。 一条锯齿般的闪电凶猛地嘶叫着扑向地面,耀眼的电光逼退了房间里那阴森的绿光。 诡谲的笑容在那女人的嘴角边凝固,“她”赤裸的身体在雷鸣声中缓缓浮向半空,并在 闪电的强光中逐渐透明、变形。 杜雅君随着那女人的上浮,仿佛被一股无法抵制的邪恶力量引诱着,睁开眼慢慢抬 起了头。那女人漂浮在天花板上,四肢和身体已经消失不见了,惟独那张喷着腐臭味的 嘴越来越大,直至占据了整张面孔。在那张巨嘴消失的最后一瞬间,从那嘴里迸发出恶 毒的诅咒:“都要死……你们……全都要死……” 令人胆寒的声音刹时被撼人心魄的雷声淹没。恐惧就像冲破了堤防的洪水,势如破 竹般地撞开杜雅君心头的创口,同时也带走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她颓败地跌倒在地 板上,像一条被毒辣的骄阳炽烤着、即将走向死亡的鱼,粗砺地喘息着,浸在泪水中的 眼球像两块烧红了的煤炭,从她眼窝里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