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下屠场 1 齐子健、顾宏伟和杜雅君三个人在通往地下室的那一小段石头阶梯前不约而同地停 了下来,他们严肃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 齐子健呼出一口气,看了看顾宏伟和杜雅君,僵直地点点头。三束光一齐射向了那 段阶梯,狭窄的阶梯不允许他们三个并排走,齐子健调匀了呼吸,先迈下了一极石梯, 随后是杜雅君,最后才是顾宏伟。皮鞋的硬底和旅游鞋的橡胶底与坚硬的石梯级碰击的 声响交织在一起,在窄小的空间里来回荡漾。 阶梯的尽头是一扇加厚的木门,黑沉沉的门框上交叉钉着两根木条。齐子健还记得, 这两根木条是他们第一次准备将老教堂作为“基地”时钉上去的,现在这两根木条的一 端都斜垂了下来,失去了它们应有的作用。 齐子健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抓住了有些松动的铜质门把手。一阵冰凉的感觉从他的 手心传了上来,他惊讶地意识到,这个门把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脏,而且还出奇地干 净。 “可能他们俩真的在里边。”齐子健不自然地压低嗓子对身后的两人说,“这里好 像不久前有人进去过。” 就在齐子健开始转动门把手时,顾宏伟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虚,他轻声地制止住 了齐子健的进一步动作:“慢着!子健,我们……是不是该先喊喊他们?” “有必要吗?”齐子健回头与顾宏伟对视一眼,“都已经到了这儿,进去再说吧。” 杜雅君缓慢地呼吸着,在齐子健耳边说:“要不……我先走吧。” “没事,大家反正都要进去,何必争个谁先谁后呢?”齐子健重又抓紧门把手,这 次是迅疾而又不容置疑地将门把手扭了半个圈。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之后是“喀哒” 一声,沉重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道漆黑的缝,一股阴湿的风从门缝里被释放了 出来。 三个人先后闪身进到地下室里。门里十分潮湿,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电 筒光照到墙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脱落的墙皮后露出的脏兮兮、长满暗绿色霉迹的墙体。 地面出乎意料地平坦,只不过积了薄薄一层被水浸湿的灰尘,踩上去有些滑。弯弯曲曲 的通道深处,隐约传来断断续续滴水的声音。 齐子健没有停下来,探头探脑地向通道里边走去。电筒光在这个幽深的通道里显得 太微不足道了,仅仅能照亮前方两米多远的地方,浓厚的黑暗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 到达那里的光线一股脑儿吸了进去。有几次,依然走在前边的齐子健觉得他的脸上有蜘 蛛网,他试着用手把它挥开,却没有用。 走了不多远,前边出现了一个向右的拐弯处。齐子健的半边身子已经消失在弯道的 墙那边。跟在他身后的杜雅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还没等她发出声音,前边却响起 齐子健的一声惊叫,然后是“啪”地一声闷响,电筒的光在拐弯处胡乱晃动了几下停了 下来。 杜雅君惊慌地站住了,后边焦急的顾宏伟猛地撞在了杜雅君的后背上:“子健他…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仿佛是在顾宏伟的提醒下,杜雅君才从惊恐中清醒过来,抬腿向只一 步之遥的拐弯处冲过去,“子健,你……” 弯道另一边的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我…… 摔倒了。” “摔坏了哪儿没有?”杜雅君和顾宏伟齐声询问,蹲下身将电筒光照向正欲爬起来 的齐子健。 齐子健在杜雅君和顾宏伟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左手捂着额头靠在通道壁上:“我撞 到头了。哎呀!脚也疼,可能扭到了。” “让我看看。”顾宏伟用电筒光直射齐子健的额头,轻轻扒开他的手,“呀!流血 了。” 杜雅君俯身拣起掉在地上的电筒和刀子,看到离地面一尺来高的转角上有个不太尖 锐的突起:“一定是他倒下的时候撞在这个东西上了。要不要紧啊?子健。” “血流得不多,但是旁边已经肿起来了。”顾宏伟仔细查看着齐子健额上的伤。 齐子健挤着双眼“嘶嘶”地吸着气:“大概没什么事,稍微休息一下就行了。” “不行,看样子你伤得不轻。”顾宏伟扶住了齐子健的胳膊,转身向回走,“你还 是上楼去歇着吧,不要管这里了。” 齐子健摇摇头:“不,我能行的,我……” “不要逞强了。”杜雅君紧跟在齐子健和顾宏伟身后。 齐子健挣脱顾宏伟的手,停了下来:“我们都已经进来了,不要再耽搁了。我真没 事。” “嗨!别犟了。先到门口那儿坐会儿吧。”顾宏伟不由分说,再次搀起齐子健,把 他扶到门口,让他在石阶梯上坐下。 杜雅君担忧地看着微闭双眼的齐子健:“还很疼啊?” “不怎么疼了,我们继续吧。”齐子健一咬牙站了起来,还没等站稳,身子便摇晃 了一下,歪靠在旁边的石壁上。 顾宏伟一把拽住了齐子健,重又将他按着坐下:“你看你?还说没事呢。来,脱掉 鞋子,让我看看你的脚。” “对啊,看看肿了没有。”杜雅君也轻声附和着顾宏伟的话。 齐子健推开顾宏伟伸过来的手:“只是脚脖子稍微扭了一下,不用看了。” “子健,我看,我们还是先把你送上去。”杜雅君弯下腰对齐子健说道,“待会儿 我跟宏伟再下来找。” 齐子健摆摆手:“这一去一回太耽误时间。不如这样,我在这儿等着,你们俩进去 找,万一有什么事,我还可以帮个手。” “这……”杜雅君和顾宏伟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儿,杜雅君接着问,“宏伟,你说 呢?” 顾宏伟转动着眼珠:“这样也好。子健,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大声喊我们,知道吗?” 齐子健左手支着额头,右手挥了挥,表示明白。杜雅君将一支电筒及一把刀交到齐 子健手中,与顾宏伟肩并肩又回到了深不可测的地下室通道内。两人顺利地转过了拐角, 感到越往里走,通道内的空气越浑浊、越压抑。 走了不知多久,前边又出现了一个右拐弯。杜雅君和顾宏伟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 犹豫,直接转了过去。这一次走了还不到二十米远,两人的面前赫然呈现出一条岔道, 岔道将整个通道分成一左一右两条路,正好通往两个相反的方向。 顾宏伟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两条小路。两条路几乎一模一样,他举起电筒,先向左边 的小路里照了照,除了黑暗什么也没看到;接着,他又掉转头照照右边,还是一样的结 果。 “怎么办?雅君。”顾宏伟束手无策地朝杜雅君耸耸肩。 杜雅君低头沉思了几秒,慢慢抬起头来:“我们不知道这两条路到底通向哪里,也 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长。不如……我们分头走,你认为呢?” “分头走?”顾宏伟用两颗有些发黄的下门牙咬住了上唇。 杜雅君的双眼在电筒的微光中闪闪发亮地盯着拿不定主意的顾宏伟:“如果你觉得 ……” “哦……没有,我不害怕。”顾宏伟虚张声势地抬起头笑笑,“只要你不怕,我其 实没意见。” “那好吧,既然你同意,我们就分头行动。” “但是得定好一点,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就得……” 杜雅君浅笑着接过了顾宏伟的话头:“——叫嘛,知道了。你小心点。” “你也是。”顾宏伟抬起手中的短棍招了招,“男左女右,我走左边进去。” “嗯,那我就从右边进。” 杜雅君和顾宏伟各自转身,走进了两条不同的、但同样是通往黑暗和未知的通道中。 2 一开始,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杜雅君还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的身后顾宏伟那有节奏 的脚步声和空空的回声。很快,身后的脚步声越离越远,渐渐地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转 了个小弯之后,顾宏伟的脚步声已经彻底听不到了。 两边灰黑色、斑驳的墙壁无止境地向前方的黑暗中延伸。通道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宽 了,杜雅君尽量走中间,以免身体蹭上那脏得要命的墙壁。旅游鞋的胶底摩擦地面的 “吱吱”声不断地在通道的四壁上回响,她感到周身开始发热。逐渐地,她觉察到,这 条通道是向上倾斜的,因为角度不大,所以她并没有立刻感觉出来。 通道变得越来越干燥了,脚下已经没有了踩到软泥的感觉。杜雅君用电筒照照脚下, 果然,脚下的路面只剩下了踩上去就“噗噗”作响的灰尘。她继续默默地走着,在心里 计算着自己走过的路程,凭感觉想象着自己离头顶的地面还有多远——三尺、两尺,还 是只有一尺? 顾宏伟走的那条通道完全不同,似乎是不断向下的。跟杜雅君分开后不久,他便转 过了一个弯,那是一个几乎呈直角的转弯。转到拐角的另一边,一股浓郁的味道潮呼呼、 臭烘烘地扑面而来。那股味道——是污水的味道,是动物粪便的味道,其中还掺杂着另 外一种味道。淡淡的、更奇怪的味道。 那股味道使顾宏伟皱紧了眉头,他抬起拿着短棍的右手,用手腕堵住了鼻孔。又向 前走了三十多米的样子,那股更加怪异的味道盖过了前两种味道,变得更浓了,简直呛 得要命。他慢慢地跟在电筒光后向前移动,脚下“呱唧呱唧”地响,尽量避开一些更厚 的淤泥。 随着那股怪味的逐渐加剧,顾宏伟感到一阵心虚。他本能地握紧手中的短棍,平伸 向前方的黑暗。他甚至觉得手里的短棍随时会碰上一个柔软的物体,眼前会出现那像两 盏小灯笼一样的绿眼睛。那个家伙很可能会在他惊呆的时候突然袭击他,当它的尖利的 大爪子猛刺入他的腹腔时,他将会感觉到一种灼热的巨痛。 顾宏伟一路胡思乱想着,耳边自己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被无限扩大,在筒状的通道里 回响。偶尔,他还能听到进门时听到的那种滴水声,只是它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 一忽儿又似乎就在身边响起。 前边蓦地又出现了一个弯道。顾宏伟很自然地转了过去,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 到了通道的尽头。结果,一脚踏空,趔趄着向前扑倒,趴在一片相对干燥点的地面上, 手上的电筒和短棍摔出老远。什么东西“吱吱”叫着从他手上跑过去。他喘着粗气坐了 起来,将那只痛得发麻的右手抱在胸前,疼痛已经使他忘记了尖叫。 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坐了好久,直到确定自己的胳膊并没有摔断,顾宏伟才总算 松了口气。到这时,他忽然发觉,身后有微弱的灯光照过来,但他确信那不是自己的电 筒发出的光,因为那束光是抖动的。 也许是蜡烛被风拂动的火苗。 道李品和龙卓鸣藏在这儿了? 这小子,待会儿真该把他拖出来狠凑一顿。 一想到这些,顾宏伟几乎完全忘记了胳膊上的疼痛,敏捷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过 身,看到一扇虚掩着的门,光线就是从张开的门缝里漏出来的。 顾宏伟兴奋地向那扇门跨出了一步,可他又骤然停了下来。他站在昏暗的被挤成矩 形的火光中,活动了一下那条依旧疼痛的右臂,弯腰拣起了地上的短棍和电筒。电筒的 光已经灭了,灯珠上的玻璃罩也裂开了一道缝。他来回推动着电筒的按扭,灯珠没有一 点反应,接下来,他气恼地摇晃了几下电筒,最终放弃了努力,将电筒握在左手里,当 作另一件武器。 顾宏伟握着电筒的左手已经撑在那扇门上,穿透肌肤的寒冷告诉他,那是一扇铁门。 然而,当他正要用力将门推开时,他犹豫了。思考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先喊一声, 或许,李品和龙卓鸣听到他的喊声会自己拉开门走出来。 “李品——”顾宏伟后退了一步,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电筒和短棍差一 点又脱手飞出去。 顾宏伟吞了一口唾沫,感到喉咙口一阵阵发紧。他侧起身子,耳朵几乎贴到了铁门 上。等到他自己的回声落下去之后,铁门里依然是一种令人心焦的寂静。在这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都没有了呼吸。 一直到顾宏伟伸长的脖子都有些发酸了,铁门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缩回脖子, 将右手的短棍交到左手,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胳膊肘传上来的一阵刺痛让他不由得哼 出了声。终于,他像猫一样弓起身体,硬着头皮将铁门的门缝推得更大一些——大到他 足够看到门里的一溜石桌和石桌前的墙壁上挂着的一个超大的十字架。 屋内的火光猛烈地摇晃几下,顾宏伟吓得全身的肌肉猛地抽紧,保持着一种不舒服 的姿势。过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就像几个小时那么长——他忽然想到,火光的跳动是 因为他推开铁门的原故。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将门推得更开了。 这一次,顾宏伟可以看到一个铜质的三叉烛台,烛台上本来应该燃烧着三支蜡烛, 但是现在已经有两支烧到头,熄灭了,一些烛泪长长地垂挂在烛台的支架上。直觉告诉 他:屋里没有人。他胆子大了起来,使劲将铁门完全推了开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 高大的木架子,同时,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冲得他的头向后仰了一下。他皱起眉头,用空 着的右手捂住鼻子。 木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有的已经破裂了,里边全都装着一些灰灰白 白的东西,由于光线太暗,顾宏伟实在分辨不出那是些什么。他小心地下了几级台阶, 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屋子正中间一个石头台子上,那上边影影绰绰地堆着一堆东西,台 子的四周仿佛还有什么黑黑的液体流下来,那股浓浓的铁锈味好像就是来自那个石头台 子。 当顾宏伟真正置身在屋子中时,他不禁感到了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诡异。他紧了紧 手中的两件武器,向石头台子迈进了一步,觉察到两只手心里都冒出了冷汗。那股铁锈 味更重了,熏得他的头一阵发晕。刹那间,他注意到了石头台子上那个物体的形状,一 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直冲上了他的脑门。 我的老天! 那是一个人。 那种……那种味道是血腥味。 这样说,那一定是个死人啦。 常识告诉顾宏伟离开这里,趁着他还有机会时离开,常识非常有力。可好奇心却告 诉他留下来窥看……而且它更有力,甚至压倒了滚滚而来的恐惧。他向左跨出了一大步, 用屁股蹭着那靠墙的一溜石桌,一点一点地往桌子那头移动,迅捷地抓起了桌上的烛台。 火光先是疯狂地扭动,接着变成了微微的颤抖。他的心也随着火光的颤动而不住地发抖。 3 杜雅君和顾宏伟已经走了很久了,黑暗通道的那一边还是没有一点可喜的动静。齐 子健坐在地下室入口的台阶上,听着遥远的雷雨声和幽深通道里的滴水声,感到脊背都 被穿堂的冷风给吹凉了。一种孤独的、被遗弃的感觉不知不觉填满了他身体里每一条缝 隙。 脚脖子不很疼了,头上伤口里流出的血也呈半凝固状态。齐子健扶着是石壁慢慢地 站起来,转动了一下扭伤的左脚脖子,脚后跟的肌腱还绷得很紧,但那种拉扯的疼痛完 全可以忍受。只是当他双手离开石壁时,耳中响起的一阵轰鸣仍旧震得他大脑有点发麻。 太安静了,进入通道的杜雅君和顾宏伟像是被黑暗吞没了似的。齐子健一步步稳稳 地下到通道里,这一回,尽管有电筒的亮光在前边引路,他仍伸出一只手,谨慎地摸索 着石壁前进。特别是经过他刚刚摔倒的拐弯处时,他几乎是整个人贴着另一边的墙壁转 过去的,电筒光照到的地面,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滑倒时留下的印痕。 湿漉漉的墙壁上到处生长着滑溜溜的苔藓,经过齐子健手掌的挤压,不时地渗出一 汩汩气味难闻的液体。然而,越接近通道深处,一股比这液体更刺鼻的味道随着潮湿的 风一阵阵钻进他的鼻腔,那是一种年久泛黄的气味,闻上去让人感到恶心。 齐子健尽量不用鼻子呼吸,继续向着黑暗深处移动,四壁回响的是他孤寂的脚步声。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使顾宏伟的手脚阵阵发软,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手里已经拿了 太多东西,再也拿不下那个沉重的烛台了,他踟躇着又将拿到手中的烛台放回石桌上, 一步一捱地靠近屋子中间那张可怕的石台子。 借着蜡烛跳跃的微光,顾宏伟终于走到了石台子旁边。更加浓郁的血腥里又掺杂进 了另一种味道——是一种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和人类的粪便混合起来的味道,他干呕了一 声,忍着强烈的恶心俯身看向那个人形物体的一端——他认为是头部的那一端。 顾宏伟的判断没有出错,石台子上躺着的果然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死人。他看到 那端也果真是那个死人的头,那是一张被巨大的痛苦所扭曲的脸,鼓凸的眼球已经失去 了生气,空洞地盯着他的双眼;那死人嘴里塞着的一团破布早被血浸透了,不过已被氧 化成黑红色。 惊恐的顾宏伟就像被噩梦缠住了一般,立时变得没有血色的嘴唇无声地、机械地一 开一合,直直地竖起了弯着的上半身,仿佛被压弯的树枝因压力骤减而猛地弹了起来似 的。他就那么站着,目光仍旧落在那张死灰色的脸上,意识使出浑身解数与不断入侵大 脑的恐惧作战。 终于,顾宏伟挣脱了恐惧的桎梏,喉咙里发出一串像水管通水时的咕噜声,正常但 仍颤抖的声音跟着冲了出来:“李品?!” 僵直地躺在石台子上的李品已经不能因顾宏伟的这声呼唤做出任何反应了。顾宏伟 趔趄着后退了一小步,目光随着身体的移动而从李品脸上扫到了他的身体上。空空如也 的腹腔积满了半凝固的血块,翻卷的皮肉组织下露出深黄色的油脂和断折、支棱的肋骨。 强大的恐惧重新回到顾宏伟的脑际,并且躲在一个意识所力不能及的地方残忍地撩 拨着他的神经。他发疯般地大口喘息着,甩掉了手中的电筒和短棍,双腿不受身体控制 地不断后退。在电筒和短棍落地的声响还没来得及消失时,“咕咚”一声,他的双腿碰 翻了一个摆放在石台子脚下的铁桶。 一阵黏糊糊的“哗啦”声传进顾宏伟耳中,他感觉到双脚踩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 向旁边一滑,高大的身躯骤然向石台子上的尸体扑过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在 游乐场看立体恐怖电影一样,对直向自己的双眼冲过来的恶心的尸体和尖锐的肋骨无能 为力。 完了!完了!! 我死定了!!! 顾宏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感到身体猛然停了下来。吓瘫的思维一点一点回复过 来,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滴落的冷汗刺痛了他的眼角膜。他迅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惶恐地看着离他的右眼球只有半寸远的肋骨尖,突然意识到是他自己救了自己,可他的 双手却完全没入了李品敞开的腹腔里。 顾宏伟战栗着抽出沾满鲜血和污物的双手,下意识地在牛仔裤两侧疯狂地来回擦拭 着,僵硬的双腿带动着身体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徒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在他的后脑 勺上,他的肌肉顿时僵住了,动弹不得。 顾宏伟的身体沉到恐惧的谷底,他低低地呻吟着,任滚烫的泪水从冰冷的脸颊上滑 落。不住涌出的泪水和“兹兹”直冒的冷汗似乎释放出了一部分恐惧——极微小的一部 分——可也足够他活动自己的关节了。他听着自己的上下牙很响的磕碰声,一下下地转 动着脖子,直至模糊的目光接触到一双悬垂在半空中的赤脚。 有人在我身后。 他正站在半空中看着我。 顾宏伟缓慢地抬起头,混乱的思想并没有让他考虑到不妥。他的目光还在渐渐地上 移,那双裸着的腿在他眼前轻轻地前后摇晃,皮肤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青色。目光还在 继续移动,但是好像并不是他自己在控制,那股牵动目光的力量是来自身体以外的。 未知的控制力终于在顾宏伟看到那张高高在上、正低头俯视他的脸时消失无踪。他 呆呆地,像个傻瓜似的仰着头站在那儿,看着那张同悬着的双腿一样发青的脸。那张脸 上堆满了肥肉,然而现在已经彻底僵硬;半开的双眼映着闪烁的烛火,跳动着两星微光 ;苍白的双唇间夹着一截青紫色的舌头。 顾宏伟认出了那张脸,那就是跟李品一起失踪的龙卓鸣。他再也关不住涌动的恐惧 的闸门,一阵嘶哑的喊声同时在屋子里和他的胸腔里回荡。他像舞蹈演员那样掂起脚尖, 横着向门口跳了一步。正当他旋转身体想从敞开的铁门冲出去时,一束稳定的光正好照 在他布满冷汗、惊恐的脸上。 光不是很刺眼,可顾宏伟还是本能地抬起两支胳膊挡住了眼睛。他从胳膊的缝隙中 眯起双眼看向光的后边,就在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的同时,一把尖利的、闪着寒光 的刀子带着“飕飕”的破空声向他汗津津的脖子斜着划了下来。 光随着刀子的下落垂了下来。顾宏伟脑子里一片空白,感到脖子上传来一股彻骨的 寒冷,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一种热乎乎的东西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他明白了过 来,趔趄着向后退,在刀光飞舞中发出了一声声凄厉的惨嚎,这种叫声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恐惧。 每当声音穿过喉咙,顾宏伟就能感觉到滚烫的鲜血从脖子上开的口子里涌出来。终 于,他退无可退了,只能用后腰紧紧地抵住屋子中的石台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人步 步紧逼,看着刀子一下下扎在他的身体上。力气慢慢地被鲜血抽走,他缓缓地靠着石台 子滑倒在李品的鲜血和内脏里,身体呈直角,像一只在沸水中挣扎的虾,喉头“咕咕” 地响着,惟独剩下了肌肉毫无意识的抽搐。 刀子还在不停地起落。 一次,又一次地扎下来。 4 幸好这里只有一条通道。 齐子健边想边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双脚。额头上的刺痛已经变成了一种圆滑的疼痛, 脚脖子的扭伤也似乎完全好了,他很久都没再有那种肌腱被牵扯的感觉。 一只硕大的黑老鼠尖叫着从电筒光中穿过去,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齐子健皱起眉 头,低低地骂了一句:“妈的,真恶心。” 齐子健向来是个爱干净的人,他恨透了眼前这脏兮兮的底下通道,恨透了身边潮湿 的墙壁,恨透了那些终日生活在阴暗地道中的动物,更加憎恨那一股股直冲脑门的难闻 气味。可为了朋友,他只能忍着,像刚才跑过去的那只老鼠一样在阴湿的地道里穿行。 这时,外面,暴风雨依旧疯狂肆虐——黑暗中风声呼啸、雷电交加,还有树木被“喀嚓” 一声连根拔起的巨响,听起来就像是巨大的野兽临死前的哀号。 齐子健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也忘了刚才究竟拐过了几个弯道。突然,他停了 下来,面前的通道就像被他手中的电筒光猛地划开了一般分作左右两条。他的目光左右 扫视着,眼里渐渐蒙上一层迷茫。他无法判断杜雅君和顾宏伟进了哪条小路,两条路的 入口都有凌乱的脚印,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他根本看不清楚脚印的走向。 怎么办? 到底是哪一边? “是右边。”齐子健脑子里一个声音肯定地在他耳边说,他犹疑着向右边迈出了一 步,但还是徘徊不前。 “绝对不是右边,相信我,是左边那条。”另一个声音又及时地响起,比前一个声 音更坚决。齐子健被那个声音左右着转过了身,可是却停在了岔路口,犹豫不定的目光 来回逡巡。 就在齐子健决定不下方向,想着是不是该喊一嗓子的那一刻,一阵惊恐、痛苦的惨 叫从左边那条通道的尽头传来,他手中的电筒光骤然晃动了一下,另一只手里的刀子差 点掉到地上。他毫不犹豫地向左边的通道冲了几步,惨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心猛 地缩紧,因为他听出来了——尽管那声音已经略微有些变调——那好像是顾宏伟的声音。 “宏伟?!”齐子健大叫一声,他从顾宏伟的惨叫声中听出了异样,那决不是遇到 普通的意外能发出的声音。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发足朝着左边通道的深处狂奔起来,伴 着他纷杂的脚步声,通道里响起“嗡嗡”的回音,“伟……伟……伟……” 顾宏伟没有作出应有的回答,甚至在齐子健的回声落下之后,他的惨叫声也嘎然而 止。齐子健飞快地跑着,一路上打了好几次滑,可天知道,他竟然奇迹般地一次也没有 摔倒过。 通道里第一个呈直角的弯道齐子健几乎是像滑冰一样滑过去的。第二个弯道没有那 么急,他转过去的时候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自己小心脚下的路。但他还是吃了一惊。在转 弯之前他的双脚还稳稳地踏在坚实的地面上,可一转眼他的身体却已经在空中飞舞了。 他突然向前跌倒,本能地用双手撑住了迎面而来的石壁,总算是站稳了身子,然而刚才 受伤的脚踝却又隐隐地疼起来。 “宏伟!宏伟?”齐子健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当声音被低矮的通道顶撞 回来时,他已经侧转了身,看到一扇敞开的铁门和门里几近熄灭的烛光。他身体的动作 根本没给他的大脑留下思考的余地,他一步跨进了铁门,感到脚下一空,身子直挺挺地 扑进了门里。这次,他可没有刚才那么幸运,在前方毫无阻挡的情况下,他跌到了一堆 又软又湿、温热的东西上。 一种腥咸的、热乎乎的液体沾了齐子健满脸满身,电筒和刀子都已经脱手飞出,但 是他却不记得是否听到这两件东西落地的声响。他迅速地撑起身体,映入眼帘的一切令 他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他看到了顾宏伟那溅满鲜血的、惊恐的脸。 齐子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四肢着地,跳离了顾宏伟血肉模糊的身体,一屁股坐 在地上,用两只手肘和臀部支撑着地面飞速后退,直至手肘碰到身后的石头台阶,传来 一阵发麻的疼痛。他就那样靠在台阶上,眼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在粗砺的呼吸声中, 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能够清晰地听到冷汗钻出毛孔的声音。 不久前我还听到了宏伟的叫声呢。 他会不会只是受伤昏过去了? 艰难的对峙持续了几秒钟,齐子健突然考虑到这样的可能。他颤巍巍地翻身爬起来, 将身体蜷得很紧,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接近顾宏伟,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他 沾满鲜血的手指在顾宏伟的鼻子底下停了一下,马上触电般缩了回来,一声痛苦的低吼 冲出他干燥的嘴唇。 这回齐子健不再有丝毫犹豫,他的身体像被一只巨大的弹簧拉着一样挺直了。目光 所及之处,更大的恐惧在他胸口膨胀,带来炙热、令人窒息、针扎一样的疼痛。他看到 了腹腔空空的李品和满地散乱的内脏,还有僵硬地悬挂在半空中的龙卓鸣。他怪叫一声, 再也顾不上去拣那掉在地上的电筒和刀子,猛地蹦起来,在空中旋转一百八十度,没头 没脑地向门口冲过去,却一头撞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 齐子健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惧。他不顾一切地挥起右拳,闭着眼睛向面前那个东西砸 去。“嘣”地一声闷响,面前那个东西发出了人类负痛的声音,还伴着一声金属落地的 声响。 齐子健警惕地后退半步,全身的肌肉呈戒备状态,定睛向前方看去。一张被痛苦和 恐惧扭曲的脸慢慢地在他眼前垂了下去,他心中一惊,心情复杂地跨前一步,扶住了那 张脸的主人:“雅君?你……?” “我……我听到宏伟的叫声,就……没想到……”杜雅君用一只空着的手撑着门框, 另一只拿着电筒的手捂着腹部,因疼痛弓起了身子,声音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颤 颤地发抖。 齐子健不知所措地俯看着杜雅君:“对不起!雅君,太可怕了!他们……都死了。” “我看到了。”杜雅君喘息着拣起掉在地上沾染了鲜血的刀子,“我们……我们… …得赶快离开这儿。” 齐子健拉起杜雅君的手腕就向门外走:“对啊,快走。我担心雪凝他们……” “嗯。”杜雅君直起腰,被齐子健拖着出了铁门,两人一起向通道的另一头跌跌撞 撞地跑过去。浓烈的血腥味和着通道里的腐臭味在风力的推动下,紧紧地追随着这两个 玩命奔跑的人,仿佛在极力阻止他们离开这个恐怖的地下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