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魔鬼的诅咒 1 车窗外,每一次雷电之间的距离好像拉得比较长了,雨声也开始不再那么震耳,可 黑暗依然还是那么沉重地压迫着一切。 卓越已经抽掉四根烟了,嘴里充满了麻酥酥的苦涩和难耐的干燥。小小的车厢里弥 漫着呛人的烟雾,刺得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但风太大了,他不敢打开车窗透透气, 害怕一旦让冷风灌进来,车内仅存的这一丝温暖也会被吹得烟消云散。 录音机里还在不厌其烦地放着那几首摇滚乐,歌手声嘶力竭地扯着喉咙奋力呐喊。 卓越突然有点替那个歌手担心,担心他这么唱下去,嗓子怎么能受得了。然而他很快又 淡然一笑,笑自己的担心太多余了,现在在唱歌的只是一盒磁带,他就算把音量开得再 大,也吼不坏那个歌手的嗓子的。 是不是因为太孤独,太寂静了? 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居然会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 卓越看着挡风玻璃上单调地左右摇摆的雨刮器,下意识地伸手又拿了一支香烟,低 头点燃了,猛吸一口。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部分被空虚和惶恐占领着,它们总是 极力使他确信:他今晚根本就别想到达东川县了。 后窥镜中红彤彤一片,卓越知道,那是车尾灯的光在雨夜中的效果。但是,他的双 眼只要瞥到那片红光,就会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安。就仿佛有一个瞪着血红色眼睛的怪物 正在他的车后穷追不舍,它随时会扑上来,抓住车后的保险杠,迫使汽车停下来——停 在这湿漉漉、荒芜的黑暗中。 卓越移开惶惑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不料在无意识中吸进了一口浓烟,大声 地咳嗽起来,引起胸口阵阵震颤的刺痛。他将手中的半截香烟掐熄在烟灰盒里,捂住了 胸口,被泪水浸湿的双眼却骤然停在挡风玻璃前遥远的一个点上。 有灯光?! 难道是我眼花了? 欣喜之余,卓越已经顾不上胸口的余痛,放慢了车速,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这次他 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前方真的有灯光,就像火星那么小的一点,还颤巍巍的,不过很稳 定地在持续扩大——这也就是说,他正在慢慢地接近那一星微光。 当那一点光亮离卓越足够近,终于分成了两束直射的光束时,一抹笑容渐渐爬满了 他的嘴角。他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情感正从他的心底狂涌而来,这是一种他一路上都不敢 奢求的情感——愉悦,一种难以解释却发自肺腑的愉悦。 那是一辆车,卓越隐约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冲散了暴雨的嘶喊。从对方车头灯的距离 和离地的高度来判断,他敢肯定,那一定是一辆越野车。那辆车离卓越越来越近了,由 于对方打的是远射灯,他本能地眯起了眼睛,看不清对方驾驶室里的情况。可这已经够 了,至少对方的出现打破了黑夜的寂寥,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一道耀眼的闪电在那辆车与卓越的车擦身而过时亮起,滚滚而来的雷声中,卓越猛 地踩下了刹车,那辆车也几乎在同时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停了下来。两辆车的车 门同时打开,卓越探出头去,看到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影从越野车中跳了出来,双脚溅起 无数蓬水花向着他这边跑过来。 “喂?”卓越看着对方同样漆成蓝白两色、一侧写着“警察”两个字的车身,扯开 喉咙大声询问,“你们是东川县局的吗?” “是啊,请问你是卓越卓队吗?” “是我、是我……”卓越兴奋地跳出了车门。 穿雨衣的人抬手拂下了头上的雨帽,露出苏云峰那张方正的笑脸:“太好了,卓队, 我还怕迎不到你呢。” “苏队?你怎么……?”卓越诧异地呆站在雨中。 苏云峰拉起卓越跑向自己的车:“来,上车再说,别淋湿了。” “啊——好……我……”卓越被苏云峰拉着,如坠五里雾中。 进到越野车里,苏云峰拿起一条干毛巾递给卓越。并将坐在驾驶坐上的一个年轻人 介绍给卓越:“卓队,这是我们县局的实习警员成勇。” “卓队,您好!”成勇回身灿烂地笑着跟卓越握了握手,“我们苏队等了您很久, 有些担心,所以就开车出来找您。” 卓越一听着话,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流:“苏队,这……” “嗨——!什么也别说了。”苏云峰豪爽地一挥手,对成勇说道,“小成,你去开 卓队的车。” 成勇答应了一声,打开车门跑进了卓越的桑塔纳里。卓越擦干身上的雨水,接过苏 云峰递来的衣服披上:“苏队,我表妹有消息吗?” “嗯——还没有。”苏云峰坐进驾驶坐,熟练地挂上倒挡,将车掉了个头,“不过 你不用担心,县城那边的雨势已经呈减弱的趋势,等到雨小了,我们的人和武警工程队 就会马上抢修上山的道路……” 卓越焦急地打断了苏云峰的话:“没有别的路可以上山了吗?” “有是有,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一条小路。”苏云峰炯炯有神的双眼盯着车前的雨夜, “是一些上山打柴的人踩出来的土路,现在恐怕早就被杂草湮没了。” “从哪儿上去?” “后山,要穿过半山腰的林场。但是那实在是太危险了,你……” “不要紧,我总觉得山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放心。” 苏云峰凝重地沉默了一会儿:“那好吧,小成的父母亲都是林场的退休职工,他小 时侯走过那条小路,待会儿雨小一点了,我让他领路,我带一队人上去。” “不行,不行。东川发生了这么大的灾情,你要坐镇指挥的,还是我去吧。” “可你不熟悉……” “你不也不太熟悉吗?”卓越坚定地看着苏云峰,“苏队,别跟我争了。你就等着 那条大路修好,再带人从前边上,那样,我们也好前后呼应嘛。” 苏云峰瞟了卓越一眼:“好吧,你们最好带上对讲机,虽然现在可能用不上,一旦 雨停了,我们好用来联系。” 卓越点点头,皱起眉头将目光转向前方。刚才遇到苏云峰他们的惊喜劲一过,那股 强烈的不安感又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心头,而且越接近东川县,那种不安就越是压得他有 点喘不过气来。这使他觉得内心一阵阵焦灼,在多年的从警生涯中,他还从没有像这次 这样被恐慌折磨得坐立不安过。他有些迷惑,不清楚自己的恐惧究竟是因为亲情的牵绊, 还是由于即将来到的危险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猛烈、更强大。 2 蜡烛燃烧得只剩下一小半了,满屋子都充斥着蜡油那浓郁但不难闻的味道。向辉坐 在睡袋里昏昏欲睡,他腿上的伤口不去碰它的话,已经感觉不到太大的疼痛。殷雪凝从 齐子健他们三个下楼开始,一直站在壁炉前没有动。 外面的闪电应接不暇,跟随而至的雷声近在咫尺,凶神恶煞。殷雪凝茫然地看着烛 火,听觉神经随时在透过雷电声捕捉着其他异常的声响。但是,暴雨和雷电的声音实在 是太大了,掩盖了一切她想听到,却又不期望听到的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殷雪凝听到门外的木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沉重而杂乱的 脚步声,那声音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向着这间房间接近。向辉也受惊似的睁开双眼,脸上 写满了疑惑的惊恐。 当殷雪凝与向辉无言地对视着握紧身旁的木棒时,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地板的震动。 向辉从睡袋上一跃而起,却被左腿骤然传来的疼痛重新击倒在地,趴在地板上龇牙咧嘴 地吸着气。 “嘭嘭嘭”一声声急促但又毫无节奏的敲门声在脚步声停下时响起,殷雪凝双手死 死地攥着木棒,颤抖着问了一句:“谁?” “是我啊,雪凝,快开门!”门外传来齐子健那气喘吁吁的声音。 一股激动的泪水涌上殷雪凝的眼眶,手中的木棒随着她身体的前冲掉在地板上,发 出很响的声音。她几乎是跳起来,扑到门口,打开了房间门,不顾一切地冲进齐子健怀 里:“子健,子健,担心死我了。” “进去……进去再说。”齐子健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予殷雪凝柔声的安慰,而是一把 将她拉进了门里,跟在身后的杜雅君用力摔上了门,带起的冷风将壁炉架上的蜡烛也吹 熄了一根。 殷雪凝从齐子健的声音里听出了明显的恐惧,她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出什么事 了?你们怎么……啊——血——!” “雪凝……”齐子健粗重地喘息着,“顾……” 殷雪凝焦急地打断了齐子健的话,抖抖地伸出双手去碰触齐子健沾满鲜血的衣裳: “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不是他……是……”杜雅君也痛苦地皱着脸,喘不过气来。 这时,向辉已经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恐地指着杜雅君:“不是他?难道是你 受伤了?” “我们都没受伤。”齐子健已经平定了气息,被惶恐搅扰的大脑也冷静下来,“是 宏伟,他……死了。” 殷雪凝和向辉同时瞪大了双眼,一齐脱口而出:“死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完了,完了。 我终究还是上当了。 那家伙召唤我们来,就是想要我们的命。 向辉问完这句话,整个人都变得呆滞了起来。他觉得这次他肯定是逃不过去了,所 有的朋友都成了他的陪葬。巨大的内疚和恐惧在他头脑里翻滚,将他的思维搅扰得一阵 阵迷惘。 “不知道,我们不是很清楚……”齐子健,没有注意向辉的不妥,尽量拣重点,简 短地把他们在地下室的发现告诉了殷雪凝和向辉,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杜雅君也时不时 在一边帮着补充。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殷雪凝都呆若木鸡,双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齐子健的话音落 下之后,她才回过神来,低声地抽泣着慢慢滑坐在地板上。向辉猛然尖叫一声,失神的 目光散乱,像发了狂一般喃喃自语,干涸的嘴角泛动着白沫:“是他,一定是他,他是 从……从地狱来的,从地狱来的。他们……他们都是被……这只恶鬼杀死的。是的、是 的、是的……” “向辉,别再神神叨叨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齐子健并未留意向辉话里的含 义,他边扶起殷雪凝边厉声对着向辉吼道。 杜雅君也含泪点点头:“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们一定要想办法离开。” “可是,外边这么大的雷雨,我们怎么走得了啊?”殷雪凝的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 流下来,六神无主地看看齐子健,又看看杜雅君。 齐子健沉吟着席地而坐:“是啊,这么大的雨,又这么黑,出去一定很危险……” “但是我门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杜雅君靠在壁炉架上,焦虑地握拳捶打着壁炉的 大理石台面。 向辉仍然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眼镜片后的双眼像是忽然患了白内障一样,蒙上 了一层乳白色的、薄薄的阴翳。苍白的脸上,只有双唇还在神经质地不住蠕动,但清晰 的话语已转变成了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呢喃,大概只有他自己那混乱的大脑明白他的意思。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一种掺杂着巨大恐怖的、凝重的沉默。齐子健、殷雪凝和杜雅 君三个人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个个垂着头或站或坐,被惊恐压制住的脑子却在颅 骨下飞速地运转,设想着一个又一个逃离险境的方法。 “啊——”齐子健的突然发声惊得殷雪凝和杜雅君浑身一懔,可向辉却仿佛置身事 外般,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变,“我想到了。我带了一捆蹬山绳,不如我们都用绳 子捆住自己的腰,大家连成一串……” 殷雪凝双眼一亮:“对啊,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大家的力量合成一股,万一下山的时 候有人脚打滑,也不至于会滚下山去。” “嗯。”杜雅君用右手托着下巴微微点着头,“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们现在 只剩下一只电筒了,总不能在雨中还点蜡烛吧?” 看齐子健的眼神,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他笑了笑:“可我还有一个摄像机啊, 那上边也有灯光的,就暂且拿它当电筒用吧。” “真的哎,我怎么忘了它呢?”殷雪凝也被齐子健的情绪感染,心中的惊恐慢慢平 复下来,“我们赶快行动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齐子健挺身从地板上蹦起来:“我去拿绳子和摄像机……” “我跟你一起去。”殷雪凝抓住齐子健的手,也站了起来。 齐子健轻轻拂开殷雪凝的手:“不用了,我很快的,带着你反而不太方便。” “可是……”殷雪凝急了,张开双臂挡住了齐子健。 杜雅君却敏捷地转身走到了门口:“行了,你们不要再争了,我去吧。” “不要!雅君……”齐子健和殷雪凝一齐制止伸手准备拉开房门的杜雅君。 杜雅君抿着嘴唇深深吸了口气:“不要担心,我是习武之人嘛,不怕的。反正我一 股脑儿把你们俩的包都提来就是了。” 齐子健和殷雪凝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杜雅君已经拿着电筒,猛地拉开房门,冲进了 门外的黑暗中。她拼命奔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击打着齐子健和殷雪凝的心,他们都不由 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殷雪凝甚至紧张得用力扭住了胸前的衣服,手心里不停地向外冒着 冷汗。 时间仿佛被恐惧和担忧无限期地拉长了。在听不到杜雅君的脚步声之后,齐子健侧 身抓住了殷雪凝紧张得冰凉的双手,将它们攥在自己温暖的掌心中,感受着殷雪凝那变 得有点紊乱的脉搏。 一阵不太响亮的雷声“轰隆隆”地贴着屋顶滚过,一个黑影带着一道亮光猫一样闪 身进了房间,将齐子健和殷雪凝都吓了一跳。当他们看清了来人是提着两只旅行包的杜 雅君时,殷雪凝高兴得跳起来,紧紧地搂住了杜雅君的脖子。 杜雅君微笑着掰开殷雪凝的双臂:“好了,雪凝,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我们得 抓紧时间准备了。” “好。”齐子健的动作跟声音一样快,他已经接过自己的旅行包,拿出蹬山绳抛给 杜雅君,“来,雅君,你帮他们把绳子捆牢。” 杜雅君接过绳子,首先走向向辉:“雪凝,先帮他捆。” “嗯。”殷雪凝和杜雅君一起解开缠成一捆的绳子,将它绕在向辉的腰上。 向辉似乎清醒过来,奋力挣开殷雪凝和杜雅君的手,躲到壁炉架后缩成一团:“你 们……你们要……干吗?” “别闹了,向辉,我们得离开这儿。”殷雪凝像哄小孩子一样看着瑟瑟发抖的向辉, “来啊,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快过来。” 向辉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不要!你们……你们骗我,你们跟他是一伙儿的,我… …” “我来。”齐子健检查完摄像机,气恼地站了起来,“看来只有用宏伟的法子了。” 向辉将身体猛力向后缩,仿佛想挤进墙壁里去:“不要……过来!你们想……想害 我!” “混蛋!”齐子健一个箭步冲上去,学着顾宏伟的样子,抓住向辉的衣领将他提起 来,甩手就是一个耳光,“我们没时间跟你耗。” 向辉被齐子健一巴掌打懵了,呆呆地靠着壁炉架,不哭也不闹。杜雅君朝殷雪凝使 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将绳子牢牢地捆在了向辉腰上。接着,齐子健将大家排了一下秩序 :他走前边,后边跟着殷雪凝,殷雪凝和杜雅君之间夹着仿如行尸走肉的向辉。 3 临出门前,齐子健和杜雅君又在大厅里拣了两根椅子腿塞到殷雪凝和向辉手中。当 齐子健乎地拉开大门时,狂风夹着冷雨像是关了很久的饿兽般发狂地扑进来,豆大的雨 点砸得人脸上、身上生疼。 齐子健歪斜着身体,用拿着短棍的手护住脸面,顶着飓风冲进了大雨中,并扯起嗓 门向身后高喊了一声:“后边的跟上了。” 杜雅君回应了一句什么,声音却被骤然响起的雷声完全吞没了。向辉在下楼梯的时 候突然摔了一交,将走在前边的殷雪凝也带着倒在满地的泥水中。幸好杜雅君眼疾手快, 敏捷地抓住了门框,才不至于跟前边的两人滚作一堆。 “起来,雪凝。”齐子健停下脚步,回身拉扯正挣扎着站起身的殷雪凝,“雅君, 你帮帮向辉。” 杜雅君艰难地挽起向辉的胳膊,将脸上带着白痴般表情的向辉搀了起来:“可以走 了。” 漆黑的天空中,密集的云层相互摩擦着拉出道道奇形怪状的闪电,惊天动地的雷声 震得人浑身发麻,雨点就好像有人在用力掷着砂石似的,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种 针刺般的疼痛。 从门口到那条下山的小路,虽然只有短短的十来米的距离,可当齐子健率先踏上那 条路时,他已经感到了异常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自然的摧毁力在瞬间吸收 怠尽了一般。也许是四个人都栓在同一条绳子上的缘故,他似乎也同时感受到了身后那 三个人身体的倦怠。他咬了咬牙,并没有停顿,努力控制着不让拿着电筒的右手发抖, 继续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 小路已经不像下午大家上山时那么平坦了,雨水汇聚成千万条混黄的小溪流,将地 表的泥土一层层剥去,露出底下大大小小、硌脚的石子,一些不堪重负的断枝、落叶东 一堆西一堆地横在路中央。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冷风一吹, 所有人都不禁发起抖来。 “雪凝,你还行吗?”齐子健回头大声地询问身后的殷雪凝。 殷雪凝抖着冻得发青的嘴唇颤声回答:“没事,你不用管我,注意自己脚底下。” “嗯。”齐子健眯着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的双眼,使劲点点头,紧咬着下唇尽量保持 着身体的平衡,避开那些绊脚的树枝。 杜雅君早已将左手的刀子交到提着摄像机的右手中,借着透过透明塑料纸的微弱灯 光搀扶着木然的向辉:“向辉,你自己走稳点呀,再摔倒我可扶不住你了。” “我们逃不掉的……是他!是他啊!他骗了我、骗了我……”向辉并不理会杜雅君 的话,自顾自呐呐地念叨,僵着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进。 杜雅君歪起脑袋,将脸在肩膀上蹭了一下,对着向辉的耳朵喊道:“你说什么?” 向辉像机械人一样转过头,痴呆地看了杜雅君一眼,继续沉浸进自己混乱的思维中, 嘴唇一个劲儿地翕动。杜雅君长叹一声,摇摇头,努力跟上前边两人的速度,以免因他 们俩拖了大家的后腿。 齐子健带着大家默默地在黑暗的暴风雨中走了很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可也许已 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此时的四个人,谁也没有心情和精力去计算时间的长短。在这期 间,每个人都因各种原因摔倒过,但是也没有人记得自己究竟摔倒了几次。他们似乎早 已麻木了,不仅是被雨点砸着的皮肤,还有疲倦的心灵。 亏得只有一条路。 不然我们一准已经迷路了。 我好累啊! 齐子健边走边想,感到自己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了,身体的动作也似乎逐渐僵硬, 双腿的移动好像在缓慢地脱离意识的控制。他真的不想再前进了,想不顾一切地返身回 到老教堂,哪怕就在一楼大厅冰冷的地板上躺下睡上一觉也好。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大家的希望都维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如果连他也放弃了,他真不知会产生什么更加难以 预测的后果。 上山的小路仿佛被风雨雷电的力量给拉长了似的,一直不断地在前方的黑暗中蜿蜒 延伸,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种新的恐慌在齐子健心头升起,他在心中一轮又一轮地咬 牙战胜了它,但它还是不断挣扎着、扭曲着,悄悄地冒出头来。他不清楚,身后的其他 人是不是也有了跟他一样的恐慌,他想着回头问问,却感觉到有心无力。 突然,电筒的光柱中照到了一个转弯,可继续变得迟钝的反应力令齐子健没有及时 刹住脚步。他一头冲进了一丛枝叶繁茂的灌木丛,一些细小、尖锐的树枝顷刻在他脸上 划出了几道小口子。紧跟在他身后的三个人就像紧急刹车的火车车厢,挤在了一起。 “子健,你怎么样了?”耳边响起殷雪凝焦急而遥远的声音。 齐子健撑住一根较粗的树干退出了灌木丛:“没事,没事,我走神了。” “前边转过弯就应该是那几座废弃的房子了。”杜雅君的喊声有点嘶哑。 齐子健用手背抹了把脸,声音透着明显的疲惫:“好像是,我不太记得了,我们继 续走吧。” 杜雅君的记性果然不错,一转弯,齐子健的电筒就照到了几步远的一堵长满青苔的 砖墙上。几幢低矮的、摇摇欲坠的平房孤零零地伫立在路边齐膝深的荒草中,门窗早已 不知所踪,在爬满藤蔓植物的墙壁上黑洞洞地张开着。 齐子健用眼斜睨着那几座阴森森、黑沉沉的房子,喉结滚动,咽下了一口唾沫,心 中徒地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的视觉错误,他感到房子似 乎向他们倾斜过来,好像在不怀好意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四个人亦步亦趋地走过房子,可谁也不愿去过多地注意摇晃的灯光向他们展示的一 片颓败。齐子健吸了一口气,却吸进了不少雨水,差一点给呛到。当房子渐渐落在他们 身后时,他忽然为自己的害怕感到十分羞耻。因为他意识到这种害怕显得很幼稚、很荒 谬,像在做梦,而且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房子只不过是几所普通的房子——比这更破旧 的房子他也看到过——没有理由,没有任何任何理由会让他感觉到它每道缝隙都向外散 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恶。 就在齐子健继续胡思乱想时,他的耳朵逐渐从风雨声中分离出了一种声音,那是一 种让他觉得危险在步步逼近的声音。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便感到脚下一滑,整个 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迅速地向前拖去,当混黄的水柱向他劈头盖脸地冲过来的那一刻, 他才突然想到,那声音是流水推动泥沙的声响。 前边的路已被拦腰切断,砂石被巨大的水流卷起,很响地跌进一个几丈宽的深坑, 形成了一条泥沙组成的瀑布。稀溜溜的泥浆顷刻间已经埋过了齐子健的腰身,离他的头 一米多高的坑沿上,带着砂石的泥浆还在不断地兜头倾泄下来。他不敢张嘴,更不敢睁 眼,悬在泥石流中的身体像一条大虫子般绝望地扭动着。 正低着头跟着齐子健的殷雪凝骤然感觉到腰间的绳子被一股大力猛地拉紧,整个人 被拖着向前冲了几步,一下子躺倒在地,急速地滑向前边塌方而成的大泥潭。她大声喊 叫着,双臂高举,无意识地来回划动,却在双腿已经滑进泥潭的那一瞬间,右臂忽地勾 住了坑边一棵倾斜的、碗口粗细的树干。 痴痴傻傻的向辉也被齐子健和殷雪凝下滑的力道拖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跟着殷雪 凝向下滑去,那姿势就像是游乐场玩滑梯的孩子似的。不过,他只滑了一半,并拢的双 脚就被殷雪凝死命抱着那棵树给挡住了,愣愣地坐在泥地上发呆。 还是杜雅君身手敏捷,当危险刚开始发生时,她就已经做出了反应,迅速地朝路旁 一跃,用自己的脊背抵住了一棵一个人粗的大树。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双手拽住腰中的绳 索,围着树干转了一圈,将绳子绕在了粗糙的树干上。干完这一切,她顾不上喘口气, 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喊道:“雪凝,你们前边情况怎么样了?” “子健掉下去了,我抓住了一棵树。”殷雪凝的声音飘忽不定,还带着哭腔,“我 就快抓不住了。救命啊!” 杜雅君用力拉了一下绳子,用双脚抵着树干,解下腰上捆的那段绳索,牢牢地在树 身上系了个死结:“向辉,你去拉一把雪凝呀。向辉?!” “向辉,救我,救我啊!”殷雪凝趴在坑沿上,满含希冀地看着坐在树干边上的向 辉。 向辉漠然地看着正做着垂死挣扎的殷雪凝,眼中慢慢地有了一种奇怪的神采,他痴 笑着从地上爬起来,突然用双手疯狂地解开腰间的绳子,转身朝着上山的方向撒腿跑了 起来:“我们逃不掉的!逃不掉的!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不要走啊,救我——”殷雪凝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失去力气的双手与粗糙的树 皮摩擦着,一点一点地松了开来。 正当殷雪凝的手已经脱离了树干,身体猛地向下一沉时,一双有力的手及时地擒住 了她的手腕。与此同时,头顶传来杜雅君那因用力而被压扁的声音:“雪凝,用脚蹬住 ……坑壁,我们……一起用力。来,一……二……三,起来!” …… 4 浑身糊满泥巴的齐子健终于被殷雪凝和杜雅君两人合力拉出了噬人的泥潭,两个女 孩一左一右搀着他远离了泥潭。他终于虚脱地一头栽倒在地,只有睁开的双眼偶尔还会 眨动一下,但身体却像一个被冲上沙滩的溺水者,软弱无力,一定也不能动。 殷雪凝气喘吁吁地在齐子健身边双膝跪了下来,低泣着将齐子健的头抱起来,搁在 自己腿上:“子健,子健,你不要吓我,我不能没有你啊。” “不要……怕,我……没事,只是……只是……感到……很累。”齐子健几乎是一 字一顿地憋出这么一句话。 杜雅君喘息着提起放在地上的摄像机和刀子,将她们都塞进殷雪凝手中:“雪凝, 别担心,我看子健没什么事,歇会儿就能恢复了。我得去把向辉追回来,他……” “他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殷雪凝抬起沾满泥浆的脸,雨点在她脸上冲出一道道 雪白的沟壑,“真担心他也会出什么事。” 杜雅君点点头:“所以我们得快点找到他。不说了,待会儿等子健恢复了体力,你 跟他一块儿回老教堂,我们在那儿碰面。” “嗯,你也小心点。”殷雪凝关切地嘱咐杜雅君,“哎,对了,雅君,你带着摄像 机去吧……” 杜雅君退后了一步:“不用,你们比我更需要它。我……走了。” 殷雪凝瘪着嘴,看着杜雅君飞快消失在黑暗雨幕中的背影,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了 下来。接着,她将摄像机的灯光照到齐子健脸上,扯过自己的衣摆,就着雨水,一点一 点地仔细抹去齐子健脸上厚厚的泥浆:“子健,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我感到体力在慢慢恢复。”齐子健抬起一支胳膊,将殷雪凝乱糟糟的长 发捋到脑后,“很快我们就可以往回走了。” 殷雪凝吸了吸鼻子,露出欣慰的微笑点了一下头:“回到老教堂你好好睡一觉,我 估计离天亮应该不久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下山了。” 喧闹了一夜的的雷电仿佛已经累了,每次响起都不像刚开始时那么震撼、有力了。 疯狂的雨点也小了很多,打在人身上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有风,还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 似的,在树林里来回穿梭,发出“呜呜”的、兴奋的叫声。 刚刚恢复体力的齐子健在殷雪凝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两人相互搀扶着、鼓励着,艰 难地向着山上的老教堂移动。高高在上的老教堂在闪电的衬托下,如同一个冷酷、无情 的庞大怪物,无动于衷地俯视着山路上这两个落难的旅者。 “雪凝,把摄像机关上吧。”走到一半的时候,齐子健附在殷雪凝耳边说,“所有 的电筒都没了,我们得节约点电。” “可是,这么黑,我们……” “没关系,我记得路,而且不时还有闪电为我们照路呢。” “好。”殷雪凝摸到摄像机的按键,将灯光熄灭了,山路一时间完全没入了湿漉漉 的黑暗中。 “雪凝,你说,那个杀死李品他们的人是不是还躲在老教堂里?” 听到齐子健的问话,殷雪凝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哆嗦:“我不知道,可能还在吧,但 是他能藏在哪里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所有的地方我们都搜过了,可是却一点也没发现他的踪迹。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 “你想到了什么?” “哦,我在想向辉的话。” “连你也相信鬼魂杀人的事?” “我真的不愿意相信,可……” “别说了,子健,我害怕!”殷雪凝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黑暗中将身体紧紧地 贴在了齐子健身上。 两人同时沉默了,“哗哗”的雨声趁着这个空隙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偶尔亮起的 闪电将两人的脸照得青惨惨的,有些怕人。“轰隆隆”的雷声过后,在那短暂的寂静中, 他们能够听到自己的双脚踩着砂石发出的声音,其中还混合着雨水被溅起来的“劈啪” 声。 借着一道电光,齐子健抬头看了一眼老教堂。他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 们已经走了这么久,可老教堂似乎还是离得那么遥远。有一刻,他觉得他们一定是迷路 了,正徒劳地在原地打转。转过一个弯之后,他又逐渐开始否定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个 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是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哎呀!”依偎在齐子健身上的殷雪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齐子健搂着殷雪凝肩膀的胳膊一紧,着急地停下了脚步:“雪凝,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突然想到李品他们可能是被谁杀的了。” “谁?” “你还记不记得来的路上我给你看的那则报导?” “什么报导?” “就是那个被通缉的……” “哦——想起来了。”齐子健恍然大悟,“你怀疑是那个疯子?” “嗯。”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是……”齐子健顿了顿,“但是他到底藏在哪儿呢?” “这……” “算了,不想了。待会儿跟雅君和向辉会合的时候,咱们把这些告诉他们,只要我 们几个人待在一起,提高警惕,相信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也奈何不了我们。” “也许吧。”殷雪凝低低地回答着,心中那份不安一点也没减少,总感到在这难捱 的黑夜里,还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许比已经发生的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