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迷藏 1 雨势减小了不少,闪电和雷声也有些软弱无力了。车子终于“吱”地一声停了下来, 卓越打开他那边的车门,跟着苏云峰一起冒雨冲进了东川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那略显古旧 的大门。 “啊——这里还是老样子呀。”卓越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抬头环顾了一眼刑警队那 灯火辉煌的办公大厅。 一些跟卓越熟识的刑警从忙碌中抬起头来,微笑着跟卓越打了个招呼,便又埋首于 小山般的文件堆中。苏云峰拍了拍卓越的肩膀:“卓队,到我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吧。” “嗯。”卓越回头招呼跟着他们进来的成勇,“小成,你也一起进来吧。” 成勇叉开五指,胡乱地梳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好的。” “来,先喝口热茶。”进到办公室,苏云峰给卓越递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卓队, 换件衣裳吧,你浑身都湿透了。” 卓越接过茶杯呷了一小口:“不用,不用,反正待会儿上山又会淋湿的。咱们赶快 来部署一下,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也好。”苏云峰转身对站在门口的成勇说,“小成,你去叫几个人进来,咱们开 个小会。” 成勇两腿一并:“是,苏队。” “呵呵!这帮年轻人啊,尽学着电视里那一套。”苏云峰笑着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卓越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笑笑,端起茶杯走到一面挂着张东川县地图的墙边,皱着眉 头在花花绿绿的地图上找寻着白鹭山,以及山上那座老教堂。 不一会儿,成勇带着五六个年轻的刑警进了办公室:“苏队,卓队,人都到了。” “好,大家都过来。”苏云峰向大家介绍了卓越,“卓队,你把情况跟大家讲一下 吧。” 卓越点点头,放下茶杯,言简意赅地将他此行的目的跟大家讲了一遍,期间强调了 好几次他的担忧。等到卓越话音一落,苏云峰就走到地图前,用一支笔点着一块深绿色 的地方:“我想,大家都应该比较熟悉白鹭山了。但是,昨晚到今天凌晨那场大雨冲断 了上山的路,目前我们只能从后山上去了。” “对不起,苏队,我打断一下。”一个年轻的刑警目光炯炯地看着苏云峰,“据山 脚下维持秩序的同事发回来的消息,武警官兵正在全力抢修山路,估计要不了多久,山 路就能通行了。我们不如……” 卓越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不行,等不了那么久。也许被困在山上的人正需要我们 的援救呢。” “卓队说得对,救人的事是刻不容缓的。”苏云峰接过卓越的话头,“小成,我记 得你跟我说过,你知道一条后山的小路。” 成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的,我小时侯到林场玩的时候,还走过那条路。不过, 就不知道那条路是不是也被这场大雨给冲毁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试试。”卓越沉思着说。 苏云峰摸了摸被胡茬子染成青色的下巴:“那么——卓队,就由你带队,小成领路, 其他人跟着,从后山的小路上去。我带一队人等前山的大路一修好,马上赶去接应你们。” 部署完毕,卓越等人披上警用雨衣,每人拿了一支电筒,带上对讲机和蹬山的装备, 步出了刑警大队的大门,向着白鹭山后山方向进发。 雨比卓越刚到的时候明显又小了一些,闪电变得懒洋洋的,雷声也像是隔着几道墙 传过来的鼓声似的,没有了刚开始时的那种霸道劲。 县城里的积水已经基本上抽干了,地上积满了厚厚的淤泥。一行人在成勇的带领下, 在齐脚背深的淤泥中艰难跋涉,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走了大概二十几分钟,前边响起成勇那还带着一点稚气的嗓音,“卓队, 这就是白鹭山的后山了。” 卓越猛抬头,眼前豁然出现了一道黑黢黢的屏障,在湿漉漉的天空映衬下,依稀可 以辨出茂密的树影。他有些迷茫地瞄了成勇一眼,拿手中的电筒向前照着:“我们从哪 里上去?” “转过前边的山脚就有一条上山的路,前边一段还比较好走,过了林场就没有正式 的路了。” “哦,那快走吧。” 卓越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前边的成勇。转过一道弯,眼前果然有一条较平坦的 土路,尽管有些湿滑,但还算好走。他一声不吭地踏上逐渐往上倾斜的小路,听着雨声 和大家杂乱的脚步声,心中那份不安突然变得异常的强烈。 难道我的担心是正确的? 山上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故? 雪凝……雪凝她怎么样了? 天哪!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安在卓越的心里悸动、纠结,逐渐演变成恐惧——这是一种他一生中从未经历过 的恐惧,一种莫名的、摧毁人的意志的恐惧。他的脑海里猛然出现了“退缩”两个字, 这让他很惊讶,也让他明白了,这种恐惧的根源一定是十分残酷、惨烈的。 风尖啸着从身边刮过,听起来就仿佛有很多人躲在发疯般摇晃的树林里吹着蹩脚的 口哨。卓越紧张地抹去脸上的雨水,感到有点害怕。他偷眼看了看身后,其他人都低着 头一个紧跟一个,看不清楚面目。长长的黑色橡胶雨衣的下沿不停地拍打着每个人的小 腿,这使他想起了电影中的那些教士,他们总是一声不吭,穿着长可及地的黑色连帽长 袍,抄着双手,将全身都隐藏在神秘的黑色中。 一阵闪电携着强风而来,所有人都被吹得站不稳脚跟,走在前边的成勇抓住了一棵 长在路边的小树,回身扶住了东倒西歪的卓越:“卓队,站稳了。” “谢谢!”卓越感激地说,同时回头向身后喊道,“后边的怎么样?有没有摔倒?” 身后传来几声被风吹得颤巍巍的声音:“放心吧,卓队,我们都没事。” “卓队,你要不要歇会儿?”等强风过去,成勇站在路中间问卓越。 卓越拿电筒照了照前方:“我没事,你看其他人要不要歇歇。” “他们不用,我是怕你走不惯山路,所以……”成勇在抖动的电筒光中憨厚地笑了 起来。 卓越也回报以一个微笑:“那就继续走吧。” 在山路上踽踽前行的一小队人又回复了沉默。越往山上走,道路就越陡峭、湿滑, 卓越小心翼翼地迈步,好几次都差一点摔倒。雨点似乎没有刚上山时那么密集了,众人 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山中却显得越来越响。 在另一道不太亮的闪电中,卓越抬起头,看到了紫色电光映照下山巅上的老教堂。 光的滞留效应使得老教堂巨大的影子很长时间都印在他的眼角膜上,久久不愿散去。那 是一个不太完全的影子,只有一个闪亮的轮廓,似乎是一个来不及着色的舞台背景。 卓越懔了一下,感觉到自己愈接近老教堂,就愈是惶恐,连阵阵带着寒意和潮湿的 风都仿佛在阻挡他前进的脚步。他无声地在心中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试图牵住自己的思 绪,不让它朝更坏的方向去想。 2 殷雪凝想跳起来跑去关上房门,但已经太晚了。她又想着要看清楚逐渐逼近的那个 黑影的脸,可他的脸始终藏在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他手中摇荡的绳索和一块不知从哪里 撕下来的破布。 那黑影似乎并不着急,当他走到殷雪凝藏身的角落时,却在殷雪凝面前缓慢地蹲了 下来。殷雪凝张了张嘴,想叫救命,但却叫不出来,她的喉咙仍被紧锁着。然而她依然 敏锐的感知神经却闻到了——应该说是感觉到了一种气味——邪恶的味道。 殷雪凝像一尊蜡像一般,呆呆地看着黑影的头向她的脸俯下来。他伸出一根冰凉的 手指碰到她的下巴,轻轻地抚摩着它,火光中的嘴角咧开,露出一排略微发黄的牙齿。 “你真的很美。”黑影嘿嘿冷笑着发出沙哑的声音,话音还没落,突然,他一把掐 住了殷雪凝纤细的脖颈,将手中那团破布硬塞进了殷雪凝微张的嘴里。然后,一反手, 抓住殷雪凝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扭过来,把她的两只手反剪到身后,用绳子一圈一圈紧 紧地缠绕起来。 在那一刻,手腕上的疼痛打破了殷雪凝的瘫痪,她“呜呜”地叫唤着,拼命挣扎。 可是,黑影的力气奇大,他没费多大劲就制服了殷雪凝,将她提起来就向门外走。 殷雪凝声嘶力竭的呼叫声,被堵在嘴里的破布团变成了一种绝望的呼噜声,拖在地 上的双脚后跟使劲地踢打着木地板,发出“空空”的声响,两只鞋子先后甩了出去。她 的拼死挣扎似乎并没有令黑影发怒,相反却增加了他残酷的乐趣。他笑得更开心了,胳 膊一用力,把殷雪凝整个提离了地面,横着夹在腋下。 就在殷雪凝已经放弃了挣扎,眼睁睁地看着黑黢黢的门洞离自己和黑影越来越近时, 一股风刮了进来。黑影猛的摇晃了一下,夹住殷雪凝的胳膊松了开来,殷雪凝重重地掉 落在坚硬的木地板上。随着额头上传来“咚”地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伴着满天闪烁的 星星,像海啸一样袭了过来。 漫天的繁星在殷雪凝眼前一颗颗迸裂开,迅速地消失。她强忍着疼痛,用胳膊肘支 撑起散了架似的身体,却看到在一束白色的光线中,两条黑影扭打在一起。迷惑在殷雪 凝惊恐的大眼睛中闪过,继而化做了一种又欣喜又担忧的神色。她看清楚了,跟先前那 个黑影纠缠在一起的是齐子健,她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一连串憋闷的咳嗽声。 由于没有准备,齐子健的突袭令他暂时占了上风,黑影被他完全压在了身下。他骑 在黑影身上,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刀子,刀锋闪着寒光朝黑影直扎下去。可谁也没想到, 黑影却像泥鳅一样挣出了一只胳膊,用力抓住了齐子健拿刀的手腕。 时间在艰难的对峙中缓慢地过去,齐子健因用力过猛涨红了脸,额上粗大的血管暴 凸了出来,就如同一条条青色的蚯蚓。刀子在两个人之间缓慢地一上一下,在这期间, 黑影悄悄地滑脱了另一只手,趁着齐子健不备,一把揪住了他脑后的头发,猛地一拉, 同时抬起已解除禁锢的右膝盖,狠狠地顶在齐子健腰眼上。 负痛的齐子健一声惨叫,从黑影身上滚落到地上,刀子也在瞬间脱手飞出,歪斜着 插在地板上,不住地颤抖。黑影的动作比齐子健更敏捷,在齐子健还没完全从疼痛中缓 过劲来时,他就挺身从地板上跃了起来,奋力向插在地板上的刀子扑过去。 齐子健愣怔了一下,也跟着扑了过去,却只扑在黑影腿上,他不顾一切地抱紧黑影 的双腿,企图将黑影拉回来。但一切都太迟了,黑影已经将刀子牢牢地握在手中,反身 朝齐子健狠命刺过来。“嘶”地一声轻响,锋利的刀刃刺偏了一点,只在齐子健右肩上 划开一道两寸多长的大口子。 齐子健闷哼一声,一双胳膊不但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抱得更紧了。与此同时,他扯 着嗓子对殷雪凝高喊:“雪凝,快……快跑!快啊,我……我尽量拖住他,你……啊— —” 第二刀结结实实地刺在了齐子健右臂上。看着骤然涌出的鲜血,殷雪凝的心一阵抽 搐,泪水狂喷而出,她痛苦却又殷切地望着齐子健,疯狂地摇着头。齐子健一偏头躲过 了第三刀,翻了个身,想将黑影重新压在身下:“雪凝……听话……快……快跑……” 殷雪凝流着泪,强忍住心痛,用下巴撑起上身,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一甩凌乱的 长发,赤着脚冲出了房门。身后激烈的撕打声中又响起一声齐子健凄厉的惨叫。 最后一小段楼梯,殷雪凝几乎是滚下去的。她顾不上身心的疼痛,爬起来跑到大门 口,用脑袋顶开了门闩,接着用肩膀将门抵开一条刚好够她挤过去的缝,憋着一股劲一 头冲进了黑暗的雨幕中。 雪凝,好样的! 继续跑,不要停。 我会尽力拖住这个恶魔的。 炉火已经只剩下了闪闪烁烁的火星,但歪倒在地板上的摄像机灯光依然明亮。身体 上的巨痛已经使得齐子健说不出话来,可他却依然拼命抱住那个黑影的双腿,不肯松手。 黑影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提起沾满鲜血的刀子,弓起身子,用力扭过来,冷漠地 朝齐子健的腰上狠狠刺了一刀。这一下,齐子健没有惨叫,血液的急剧流失已经让他感 到异常的疲惫,他咬紧牙关,不让惨叫耗费他半点气力。 “嘿,松手吧,看看你的血。”黑影在血腥味的刺激下似乎变得十分的兴奋,他用 手指沾了一点刀尖上的血,伸出鲜红的舌头津津有味地舔了舔,嘲讽地看着脚下的齐子 健,“血流啊流,流啊流,就快流干了呀。” 现在,触觉对齐子健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的视线已渐渐开始模糊起来,他甚至能 明显地感觉到意识像一个短道滑冰运动员般,在他的脑海中急速远去。唯一能给他安慰 的,就是那个恶魔的双腿还紧紧抱在他双臂中,他已经为殷雪凝的逃跑赢得了宝贵的时 间。 “血流啊流,流啊流,流啊流……”黑影还在含含糊糊地哼着没有调子的歌谣,手 里的刀子一次次划出道道耀眼的弧光,深深地插进齐子健的身体里。 有一刻,齐子健真觉得自己的大脑就是一个圆形的短道滑冰场,他迷迷糊糊地感到, 意识又胆怯地在滑道的尽头探出了头。然而,身体的麻木已经令他失去了痛觉。背上不 时传来一阵阵彻骨的冰冷,他不知道那是刀锋的寒意,还是门外吹进来的冷风。 黑影已经停止了无谓的歌谣和右手的动作,他弯起腰,似乎是怕惊醒熟睡中的小孩 子一样,用刀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抱住他双腿的齐子健。看到齐子健没有什么反应,他缓 缓地、小心地抽出了一条腿。 不行! 不能让他去追雪凝。 思维再次——也是最后一次——经历了一个很大的跳跃,齐子健呻吟着箍紧了双臂。 刚要抽出另一条腿的黑影被他拉了个趔趄,后脑勺磕在身后的木地板上。 黑影撑起身子,冷酷地曲起那条已经自由的腿,脚后跟劈头盖脸地踹在齐子健头上、 肩上。齐子健一声也没吭,瘫软地松开了双臂,一动不动地趴在自己的血泊中。 彻底摆脱齐子健的黑影冷笑着爬起来,在裤子侧边擦去刀上的血,一阵风似的跑出 门去。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摄像机清冷的光静静地照着血肉模糊的 齐子健。 3 雨声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响亮了,但风还依旧寒冷。 冲出大门的殷雪凝被冷风一激,就像一只刚刚冲破牢笼的小鸟一样,不假思索地扭 头向下山的小路冲过去。突然,齐子健被泥石流冲下去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中,她猛地刹住了脚步,双眼中充斥着迷茫。 没有路了。 我该往哪儿跑? 老天呀! 你帮帮我。 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摇撼得树木“沙沙”作响。殷雪凝像是忽地得到了神谕 般,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钻进了通往后山的树林中。 脚下是软绵绵的落叶,偶尔会有横亘的枯枝羁绊住她前进的脚步。摔倒了又爬起来, 她根本就感觉不到低矮的树枝打在脸上的疼痛,也仿佛看不到天空中划过的闪电,只能 听到耳畔“飕飕”的风声和贴着树冠驰过的雷声。 气息越来越急促,两只鼻孔根本就无法再给穿过的气流提供更大的空间。殷雪凝感 到自己就快被淹死了,淹死在自己愈渐憋闷的胸口。 这场疯狂的追逐会结束吗? 究竟我要跑到什么时候? 天好像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了。 殷雪凝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在树林里穿梭,胸口犹如堵了快大石头那样沉重,泪水也 不听话地在脸上飞溅。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认为自己一定是迷路了,到处看上去都是一 样的黑暗,她说不定已经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了。 绝望渐渐在殷雪凝心头滋生,她的脚步愈来愈沉重。但是,就在她想彻底放弃逃跑 的时候,一双深邃而痛苦的眼睛及时出现在她的脑际,那是齐子健的眼睛。犹如一阵春 风拂过冰封的土地,勇气像钻出地面的嫩芽般在她心里茁壮成长起来。 不! 我不能停下来。 子健是为我而牺牲的。 我决不能辜负他给我的爱。 想到这些,殷雪凝猛甩了一下沉甸甸的头,双腿交替的频率骤然加快起来。她跌跌 撞撞地在密集的树干间绕来绕去,有好些时候,她都与被雨水浇得滑溜溜的树干撞了个 正着,可她再也顾不上这些,咬咬牙用被缚在身后的双手支撑起身体,继续朝着无尽的 黑暗飞奔。 从头脑的一片空白中惊醒过来,杜雅君是如此惊慌,以致于她真的动弹不了了。在 门口站了多长时间,她根本不知道。她还能呼吸,这真是令人惊讶。这种感觉可能只有 快要溺死的人才体验过,在看到青白色光线中血淋淋的齐子健的那一瞬间,她的神经系 统短路了。几秒钟前,呼吸对于她来说,还是件容易的、毫不复杂的事,现在却卡在她 喉咙中,她既呼不出又吸不进。胸腔中的心脏就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然后它爆开 了,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身上长出无数鸡皮疙瘩,也渗出一层层的冷汗。 烛火和炉火彻底熄灭了,殷雪凝不在房间里。杜雅君不敢想象殷雪凝现在的景况, 更无法肯定她是否还活着。飞转的思绪使杜雅君的身体慢慢结束了冻结状态,她攥紧拳 头,忍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向趴在血泊中的齐 子健。 突然,地上的齐子健似乎动了一下。杜雅君一震,恐惧使得她猛然停下了脚步,呼 吸和心跳同时变得剧烈起来。但仅仅只有半秒钟,恐惧在她心里迅速消退,因为她断定, 齐子健还活着。 “子健。”杜雅君一步跨上前,手忙脚乱地将齐子健翻了过来,“出什么事了?怎 么会这样?雪凝呢?” 被翻动的痛苦令齐子健溅满鲜血的脸皱成一团,他充溢着血浆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让 人难受的“咕噜”声,声音就像是有谁在揉搓一张纸:“雪凝……雪凝……为……为什 么……为什……” “子健,子健,你振作点,振作点呀。”看着臂弯里的齐子健再无反应,杜雅君难 过地轻轻放下了他软绵绵的身体,茫然地盯着木地板上尚在流淌的鲜血。 是谁? 是谁这么没有人性? 雪凝去哪儿了? 她究竟是死是活? 杜雅君缓缓站起身,感到胸口堵得厉害,一颗泪珠悄悄地从她左眼角爬了出来。像 默哀一样站了好久,她徒地想到了地下室里的那一幕,一股寒意从她脚底升上来,急速 地窜遍她全身。 “雪凝——”杜雅君跳起来,发疯似的冲出房门,一步三级地跑下楼梯,来到空旷 的一楼大厅。正当她想要冲向右边那条暗黑的走廊时,一阵狂风推动着身后的大门,发 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杜雅君屏住呼吸,敏捷地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闪电照得门廊一片雪亮,雷声震 得头顶的枝形吊灯“喀啦啦”直响。只一眼,她便可以断定,门口没有人。她刚想转身 继续冲向地下室,却忽然改变了主意,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复归黑暗的大门。 大门是打开的。 但是,它应该是关着的。 我记得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是关好了门的。 “而且还上了闩。”大脑中的想法焦急地从杜雅君舌尖上蹦了出来,她犹疑地移动 双腿,来到门边,攀着门沿向外窥看。尽管雨声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了,可四周还是黑 漆漆一团,能够提供照明的闪电也没有刚才那样频繁了。 看了一会儿门外,杜雅君又转头看了看身后那条走廊的方向,里里外外都是同样凝 重的黑暗。犹豫了片刻,女人特有的直觉告诉她,殷雪凝也许已经不在这所房子里了, 想要找到殷雪凝,她就只有再次将自己抛进门外的风雨中。 目标一经确定,杜雅君便不再踟躇,箭一般冲进了门外潮湿的黑暗中。可是站在老 教堂前坪。她又一次犹豫了,不停地左右看着,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一种新的、迷茫 的恐惧像一阵冷风一样吹遍她全身,她痛苦地揪住自己湿漉漉的短发,无助地蹲了下去, 缩作一团。 幸好这时候有一道闪电非常及时地亮起,也幸亏雨已经小到不能立刻湮灭泥地上的 痕迹,杜雅君的双眼在电光中被两行赤脚的脚印吸引住了。思维在她脑子里迅捷地运转 起来,她想到刚才在楼上的房间里看到过一双旅游鞋,现在她记起来了,那是殷雪凝的 鞋子,她还清楚地记得,在他们准备逃出老教堂的时候,殷雪凝是在匆忙中换好的衣服, 当时,因为找不到袜子,殷雪凝是赤脚穿上的旅游鞋。 一线希望在杜雅君脑际亮起来,她回忆了一下,在那道短暂的电光中,她看到那两 行脚印是延伸向树林的方向。她兴奋地一把抹去脸上不断流下来的雨水,赫然从蹲着的 地方弹起来,甩开膀子,大步朝着树林里跑去。 也许兴奋的情绪能令人的头脑也变得灵活起来。杜雅君想到了,既然地上有殷雪凝 的脚印,那就证明殷雪凝是自己跑出来的,也更证明了殷雪凝还活着,如果她赶得及时, 或许还能拯救殷雪凝。 一冲进茂密的树林,杜雅君感到霎时间空气似乎徒然沉闷、粘稠起来,令她难以喘 息,而且她似乎看到一层新的黑暗叠摞在了原有的黑暗上。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担心又 像蛇一样紧紧缠住她不放——她担心自己追的方向不正确,担心自己落后得太多了,更 担心当自己最终找到殷雪凝的时候,殷雪凝早已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冰冷的尸体。 然而,不管怎样,杜雅君知道,自己一定不能放弃,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决不能 轻言放弃。她在树林里拼命地、漫无目的地追逐着前方不定的目标。有好几回她都以为 自己听到了前边的脚步声,但事后却确定那只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双腿已经是在机械地朝前迈动了,赤裸的手臂也传来阵阵刺痛。杜雅君知道,在现 在这种状况下,她根本无法调整自己的呼吸来抵抗疲惫,也没办法让自己的皮肤躲过那 些带刺的植物。心中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绝望所代替,殷雪凝生存的希望也越 来越渺茫,一阵悲痛的情绪像一块软骨般卡在她渐感窒息的喉间。 4 不知何时,大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闪电也已经很久没有亮起了,雷声更 是撤退到了遥远的天边,听上去就像睡意朦胧中,飞速驰过紧闭的窗外的汽车声。但是, 四周的黑暗依旧。 奔跑中的殷雪凝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呼吸过了,从鼻孔艰难挤进来的空气,如 同尖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从她干燥得几乎皲裂的喉头刮过。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听着 自己如同吹哨子般的呼吸声,感到万分恐惧。她怀疑这片树林可能已经被恶鬼施了魔法, 不管她怎样努力,都是没办法逃出这深沉的黑暗的。 怎么办? 子健,你在哪里? 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 一想到齐子健,殷雪凝眼前又出现了老教堂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早已被冷风吹干 的泪水又狂涌而出。一种迫切想回头,重新跑回老教堂的颓丧愿望强烈地抓住了她。她 犹犹豫豫地挪动了一下因剧烈运动开始肿胀的双腿,却并没有转身,而是继续朝着树林 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殷雪凝渐渐地后悔起来——后悔她刚才根本就不该停下来。她感到双腿 就像被人灌进了热铅,沉重、滚烫,连迈出一小步都十分困难,更别提像刚才那样奔跑 了。可她忽然想起了小时侯跑长跑之前,老师跟她说过的话:在长跑的过程中千万不要 老是想到自己的双腿,要尽量分散注意力,这样才能够坚持到终点。 “对,我得想办法分散我的注意力。”声音在殷雪凝被破布堵住的口腔里变异成一 阵咕哝声。在黑暗中凭着直觉避开了一棵倾斜的树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庆幸地想到, 原来一个人的感知器官是会互补的,就像她现在这样,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漆黑,而听 觉、嗅觉和直觉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 或许再走几步就能走出这片树林了。 很可能走出树林就到了山下。 到那时候我就有救了。 很多现实和不现实的想法一齐在殷雪凝脑子里翻腾。蓦然间,一个声音引起了她的 警惕,她仿佛被定格了般徒地停下所有动作,刚刚抬起的右脚悬在半空中,屏住呼吸, 企图弄清令她不安的是什么声音,以及声音的来源。 要辨别出声音的方向并不太难,因为那种声音没有因为殷雪凝的停滞而消失,它持 续地响着,先是很轻,“沙沙”地越来越响。殷雪凝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地放下悬累了 的右脚,听出那个声音就来自自己的身后。等到声音足够响亮的时候,她终于辨认出, 那是人的脚步声,只是由于那脚步声是踩踏在厚厚的、湿润的落叶上,听上去才不那么 清晰。 声音还在继续以一种一成不变的节奏和速度逼近,听上去非常镇定。殷雪凝偷偷地 呼出一股憋久了的浊气,无声而缓慢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意识到发出那阵脚步声的人已 经离自己很近了,她甚至能隐隐听到对方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殷雪凝惊恐地瞪大了毫无用处的双眼,在能隐藏住一切的黑暗中静静地站着,期待 着对方能继续以现在的速度走过她身边,最终远离她。然而,她想错了。对方的感觉也 非常敏锐,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附近有什么东西存在——不属于这片树林的东西。 脚步声慢了下来,殷雪凝听到对方像狗似的,很响地抽动着鼻子。她突地慌乱起来, 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两种思想在她大脑深处激烈地斗争起来,就像在大街上吵架的 两个人,争到面红耳赤也决不退步。 跑吗? 还是站着不动,等他放弃? 我该怎么做? 令人崩溃的恐惧逐渐透彻骨髓,听着越逼越近的脚步声,殷雪凝再也无法镇静,她 不带半点犹豫地跳转身,没头没脑地朝着刚才前进的方向奔去…… 脸上的肌肉早被鞭子般的树枝抽打得没有了知觉,浑身上下又酸又热,裸露的皮肤 上,被植物的尖刺刺破的伤口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杜雅君感到自己已经跑了好几个小 时了,可该死的天还是那么黑,丝毫没有要亮起来的迹象。 杜雅君真想停下来喊一嗓子,可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她又忍住了这样的冲动。树 林里依然没有一点能让她兴奋起来的气息和动静,单调的呼吸声、脚步声都属于她自己, 只有越来越遥远的雷声是属于天空的。 雪凝,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我是不是一开始就追错了方向? 或许梦中那个“她”说的全是真的。 我们大家都难逃一死。 杜雅君觉得这种想法太恐怖了,地下室和二楼房间里的景象不断在她眼前交替出现,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殷雪凝鲜血淋漓的尸体,看到了她那在死后还依旧大睁着的双眼, 只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现在已经蒙上了一层死灰。 “不会的,不会的。”心脏的抽痛令杜雅君不禁喃喃地发出了声音,当她意识到这 一点时,她赶紧闭上了嘴巴,防止自己的声音再次不受控制地泄露出来。 猛地,一种声音吸引了杜雅君的注意力,她本能地屏弃了头脑中所有的胡思乱想, 停下了自己前进的身形。的确是有声音——在她自己的脚步声停止之后,她更加能够肯 定了——是另一个脚步声,而且就在不远的前方。 “雪凝。”欣喜使得杜雅君张开了嘴,但声音却只停留在她的喉咙里,因为,她从 刚才的那阵脚步声里听出了异样——是又一个脚步声,由于刚才两种脚步声重叠在了一 起,才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而这一刻,两种脚步声已经分离开来。 我敢肯定雪凝在我前边。 可另一个人是谁? 杜雅君伸出手攀住了身边一根树干,伸长脖子,侧起耳朵紧张地辨听着。而这时, 一个高大的黑影倒拖着向辉尸体的情景像闪电般在她眼底闪过,同时也带来了那一时刻 令人发冷的恐惧,她仿佛都能听见恐惧在她心中蔓延的声音。 恍惚中,杜雅君的眼睛像戴上了红外线夜视仪,一团荧荧的绿光在她眼前缓缓扩散 开,照亮了林间那一片巴掌大的空地。绿光中,她看到了惊恐万状的殷雪凝犹如一只夜 晚强光中吓得发呆的青蛙。一个高大的、穿着塑料雨衣的人正一步步摸索着接近殷雪凝 站立的地方。 杀死向辉的人?! 我认得这个背影。 杜雅君想着,好像是这个念头导致的,她听到一阵“呜呜”的风声——是一种奇怪 的旋风,只是身旁的树枝还是那么平静,仿佛这阵风只在她心里刮过。她睁大眼睛,双 手不自觉地收紧,握住了湿滑的树干。她想发出点什么声音,以便引起那个人的注意, 最好是能将他完全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但她发觉自己不但发不出声音,连想动一下身体 的某个部分都非常困难。 殷雪凝的表情显示,她已经恐惧到了极限,也许接下来就会做出什么在这一刻不该 有的举动。杜雅君拼命翕动着嘴唇,额上都渗出了一粒一粒的汗珠,却始终只能像一条 水中的鱼一般,弄不出半点声音。忽然,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在这样的黑暗 中,她是不应该看清任何东西的。 “或许……这些都……都只是幻……觉……”一个声音在杜雅君脑子里怯生生地说 了一句,这个声音还没完全在她脑海里消失,她却突地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又在骤然间恢 复了弹性,也是在同时,那团绿荧荧的光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在她面前熄灭,树林里 的一切又复归暗黑。 就在杜雅君双手用力一拉握在手中的树干,想要冲上前去的时候,前方的黑暗中响 起了一阵慌乱的奔逃声。声音飞快地远去,她感到自己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于是,她 大叫了一声:“雪凝,我是雅君。” 嘶哑的喊声在树林里轻轻地回荡着,伴着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渐渐消散。另一个脚 步声也在杜雅君喊出声之后响起,听上去像是在追逐前边那阵脚步声,却显得比开始的 那阵脚步声更沉稳。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根本容不得杜雅君过多地考虑。她不假思索地撒开双腿,也 朝着那两个脚步声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这时的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救出殷雪凝, 她一定不能让殷雪凝也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