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甦醒 1 雨几乎停了,可云还没有散,但是天边已经出现了一线灰蒙蒙的天光。小路两边的 植物都死气沉沉地耷拉着脑袋,似乎经过了一整夜与风雨的顽强搏斗,变得奄奄一息了。 卓越抬手将头上雨衣沉重的帽子拂到脑后,瞟了一眼阴沉的天空,感到自己的心情 比这天空还要阴郁。他寻思着,也许天亮后的东川还将是一个多云的阴天,现在这种小 雨说不定会淅淅沥沥地下一整天。 “小成,我们离林场还有多远?”卓越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抬头,闷声问前边的 成勇。 成勇做了个深呼吸:“不太远了,不过……” “什么?”卓越急切地打断了成勇的话。 成勇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卓越紧皱的眉头:“待会儿的那段路比较陡,又淋了雨, 估计会特别滑。” “哦,没关系。”卓越松了口气,转身向后喊了一声,“前边的路很滑,大家小心 点。” 身后传来大家有些疲惫的声音:“知道了,卓队,你自己也小心点。” 卓越点点头,忽然又想到大家一定看不见,但是疲倦和担忧令他懒得再回答了,只 朝成勇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前进。 风雨声和雷声都没有了,闪电也早已不再亮起,白鹭山死一般沉寂,感觉不到一点 生气。大家的脚步声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显得特别清晰起来,隐隐地还夹带着一阵阵轻微 的回声。成勇没有说错,接下来的山路越来越陡峭难行,来不及流走的雨水积成一条条 混黄的小溪流,将地表的泥土都冲刷怠尽,露出一些尖利的、有些松动的小石块。 也许是走惯了山路,前边带路的成勇似乎走得还算轻松。可卓越和后边的人就惨了, 他们并不懂得怎样避开那些令人打滑的小石块,往往一脚踩上去,整个人就失去了重心, 变得东倒西歪的,连带着手里的电筒光束也毫无方向地乱射。 正在这时,一阵“噼噼碌碌”的声音从卓越的腰间响起,所有人都警觉地停了下来。 卓越看也不看,伸手到腰里摸出对讲机,凑到嘴边,按下了对讲键:“喂?喂?我是卓 越,我是卓越。” “卓队……苏云……你……”对讲机里响起苏云峰和着电流声那断断续续的声音。 卓越焦急地调整着对讲机顶端的调频钮:“苏队,苏队,听不清楚,我听不清你的 话。” “卓……卓队,现在……清了……我是……”对讲机里声音的质量还是没有一点好 转。 在这种情况下,卓越也是束手无策,他只好对着对讲机大声说:“苏队,苏队,还 是不清楚,我一会儿再跟你联系,一会儿再联系。” “卓队,别着急,雨刚停,过一会儿可能就会好些了。”成勇安慰着急得不断叹气 的卓越。 卓越点点头,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也还是没信号。” “我的也没有。”成勇拿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放大了声音,“你们的手机怎么样? 有信号吗?” 所有人都各自摸出了手机,看了一眼,一起摇摇头:“没有。” “继续走吧。”卓越无奈地收好手机,大家又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心中的阴霾还在,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像现在头顶的天空一样,阴沉、郁结。在爬 上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之后,卓越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山顶的老教堂,在微明的天 空下,老教堂就像是一个拙劣的、没有一点立体感的剪纸作品。他吸了一口润湿、冰冷 的空气,感到有点头晕。 老天保佑! 但愿我的担忧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可这种想法的力量是微弱的,根本没法战胜卓越心中的恐惧——完全陌生的恐惧。 他抬起脚,就着电筒的光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阴险的、时刻想将人滑倒的苔藓,荒谬地 想到,刚才那阵眩晕也许是由这种恐惧造成的。 黑暗的空气中散发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和恣意生长的树木浓郁的清香,但是其中还夹 杂着一种令人感到不舒服和不安的气息,那是一种落叶陈腐的霉味,其中还隐隐地透着 一股……对了,一股邪恶。 殷雪凝的奔逃已经失去了方向性。突然,她脚下一滑,眼前闪过一团灰雾,一路翻 滚了下去。缚在身后的左手背重重地撞在岩石尖上,荆棘划破了她单薄的衣裳,刺破了 她的双手和脸颊。 等到殷雪凝的身体猛地停下来的时候,她听到一阵潺潺的水声,整个背部都泡在了 浅浅的流水中。她喘了一会儿气,用手肘和腰肢的力量支撑起身子,双眼感到了一丝朦 胧的天光。借着这幽暗的光线,她看到头上不远处密密层层的树林,她十分确定,自己 就是从那上边滚下来的。 这是哪儿? 是不是我已经到了山下? 殷雪凝急切地想着,从水流中坐了起来,她不能肯定,身下的水流究竟是一条天然 的小溪,还是积了一晚上的雨水。但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 经脱离了危险,更不知道到底身处何方。 为了不发出声音,殷雪凝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其实满身的酸痛也不容许她有太大 的动作,她双腿蹬着地面,用臀部一点点地挪动,直到从水里出来,在一块相对干燥点 的地方找了棵树干,背靠着缩紧了身体。 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山谷,四周被群山包围着,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股溪水流 去的方向。但在目前这种光线下,殷雪凝实在不敢确定,环形的山体微张的那个口子究 竟是不是出口。 猛然间,头顶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树枝的折断声使得殷雪凝呼吸骤停,心跳加速。 她抬起疼痛不已的头,瞪圆了双眼,惊恐地盯着头顶的树林,乌黑的眸子闪动着两星微 光。 噩梦还没有结束。 那个恶魔又追上来了。 希望不要发现我在这儿。 无限的惶恐中,殷雪凝默默地祈祷。然而她的祈祷并没有产生她所期盼的效果,一 声惊叫之后,深灰色的天空下划过一个黑色的身影,然后是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 最后是很响的水花泼溅声。 与殷雪凝一样从上边的树林里滚下来的那个人,哼哼着从小溪流中爬了起来,沉重 地喘息着观察四周的环境。看了一圈,那人面对着殷雪凝坐的地方停了下来,歪着头, 跨过小溪流,朝着殷雪凝走过来。 恐惧全速控制了殷雪凝,也加重了她周身的疼痛。她急促地张大鼻孔吸着气,看着 逐渐逼近的那个黑影,就像一只吓呆了的小鸟看着一条悄悄滑过来的毒蛇。 “跑!快!”直到那个黑影离她只有不到两米远的距离,殷雪凝脑子里才突地迸出 一团火花,响起一个急得变了调的声音。可一切似乎都太晚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疼 痛却像深深植入地下的铁链般限制了她的行动。她用脊背狠命地顶住身后的树干,无望 地闭上了泪汪汪的双眼,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致命一击…… 东川县刑警大队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苏云峰无奈地摇摇头,关上了对讲机,深沉地 对一队整装待发的刑警下达了命令:“暴风雨已经停了,小蔺从白鹭山打电话回来,道 路塌方被基本控制住了,现在武警们正在加紧抢修。我们马上出发,估计到那里应该就 可以上山了。” “是。” “等等,你们都记住了吗?杀人嫌凶鲍新宏很可能在山上,有七个年轻人也被困在 山上,我们要保证将他们安全救下山。” “知道了,苏队。” “好,出发!” 2 一双手,钢铁一样坚硬,分别用力地抓住了殷雪凝的两侧肩膀,把她的身子扳直了。 她鼻孔里发出由恐惧引起的痛苦的闷哼,本能地扭动着身体,头拼命向后仰,纤细的脖 子都几乎折成了一个直角,屁股下的泥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嘘!嘘!”那双手抓得更紧了,并且开始轻轻地摇晃,“雪凝,不要再挣扎了, 是我啊。” 殷雪凝猛一甩头,额头差点与那人的额头撞在一起。她“唰”地睁开双眼,蒙着泪 水的眼中惊恐依旧,只是增加了一层复杂的、难以置信的表情。在她的仔细辨认下,杜 雅君那脏兮兮、满布伤痕的脸笑岑岑地浮现在灰蒙蒙的光线中。 杜雅君抹了一把脸,脸颊上立刻又多出几道污渍。她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压低嘶哑 的嗓门:“太好了,雪凝,你还活着。”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惊吓,殷雪凝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丝毫变化。她右边的下 眼睑微微抽搐了几下,呆呆地瞪着杜雅君,咸涩的泪水翻涌而出,蛰得脸上细细的伤口 一阵阵刺痛。 “别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杜雅君用右手拇指擦去殷雪凝脸上的泪水,声音 还是压得极低,“我看到了……那个凶手,他就在附近。你等着,我去看看他走远了没 有。” 殷雪凝感到杜雅君抓住自己双肩的手已经松开了,她马上像一条小虫般蜷缩起来, 斜起眼睛看着杜雅君警惕地左右望望,在小溪边拣起一根小臂粗细的树枝,仿佛一只猫 科动物似的,弯腰钻进了前边的灌木丛。低矮的灌木丛起了一阵剧烈的摇晃,像起伏的 波浪一样,“沙沙”响着慢慢向远处延伸。 双腿肿胀发热,已经失去了知觉,而且这种感觉正可怕地向上蔓延,相信很快就会 占领全身。殷雪凝只好继续蜷曲着、忍受着,无力地阖上眼皮,混乱而血腥的恐怖镜头 在脑海里交织闪现,无情地折磨着她疲惫不堪的身心。 天光太暗了,给眼前一切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沉重的灰雾,失去了初夏的森林应有 的五彩斑斓。杜雅君穿行在灌木丛中,觉得自己就像患上了色盲症,所有的东西看上去 都是一团模糊的灰影子,展现在她面前的任何事物都仿佛只是一副巨大的小孩子的铅笔 画。 太糟糕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什么都看不清楚。 杜雅君小心翼翼却又有点烦躁地想着,紧张的目光四处搜索,神经绷得紧紧的,像 玻璃丝一样,又细又易碎。越往树林深处走,周围的空气就越是凝重,从落叶的腐臭味 中透出一股松树树脂强烈的味道,到处都充斥着一种让人心绪不宁的安静。 就在这时,有种声音轻轻地响了一下——只有一下,就足以令杜雅君的血液都快凝 住不动了。她听得出,那种声音来自她的左边,并且离她很近,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 那是树枝被重压后折断的声音。她站在树林中,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灰色的雾气梦幻 般围绕着她。 冷汗随着时间的流逝,痒酥酥地在杜雅君肌肉僵硬的脸上恣意横流。她突然意识到 自己这样傻愣愣地站着,目标太大了,应该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管那个声音是谁 发出来的——她都不该再过多地暴露自己了。 杜雅君不安地握了握手中那根木棍,眼角的余光瞥到在自己的右边有一块突兀出地 面、长满青苔的石头。她在心里计算着石头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眼睛转向刚才发出声音 的方向,迅捷地向右跨出一步,缩身将自己整个藏到了石头后边。还好,石头后是一小 片裸露的泥土,她的行动并没弄出多大的响动,最多就像风掠过树梢时的轻响。 在石头后藏好,杜雅君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她从石头后边悄悄 地探出半边脸,警惕地扫视着树林的每一个角落,但是雾——越来越浓厚的雾气可恶地 阻碍了她的视线。 会不会是我太紧张了? 其实附近根本就没有人。 也许刚才那声响动只是风在跟我恶作剧。 尽管杜雅君隐隐感到,这些想法只不过是她在自欺欺人,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 维,这样的念头还是不断地浮出她的脑际。然而她仍旧不敢妄动,可能那个恶魔也正悄 没声息地躲在某个地方,犹如一个悠闲的垂钓者似的,静等鱼儿上钩。 正在杜雅君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就在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亮起 了一团昏黄的光晕。光并不是固定的,它上下起伏着,还伴着阵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对方居然先按捺不住了。”一个声音仿佛得知了重大秘密的告密者般,急切而欣 喜地在杜雅君脑中响起。杜雅君发亮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紧那团黄光,将被冷汗湿透 的双手在牛仔裤侧边擦了擦,抓紧木棍,弯下腰,动作又轻又快,迅速地向着那团光的 后路包抄过去,心中难以遏制的激动差点令她笑出声来。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杜雅君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脑袋胀乎乎的有点晕。那团黄色的光晕就在不远的 前方了,还在晃动,只是伴随着它的那阵脚步声已经不知在何时消失了。这并没有引起 杜雅君的注意,她全部的精力都已经集中到了眼睛和手上,如果她手中握着的不是坚硬 的木棍,而是一根较软些的橡胶棒的话,恐怕早已被她握出了两段清晰的凹痕。 只要穿过前边那堵雾障,杜雅君就到达拿着电筒的那个家伙背后了。她却徒地停了 下来,就好像一个回家太晚,害怕被父母责怪的中学生站在自己家紧闭的铁门前一样犹 豫不前,两侧的脸颊顷刻间热得烫手。她定了定神,舔舔干燥的嘴唇,用力咽下一口发 苦的唾液,双手握紧木棍,斜举在脸前,一个箭步冲破了面前那层灰雾。 冲出雾障,看到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准备拼力一搏的杜雅君却骤然愣在了那儿,身 体依然保持着高举木棍的姿势,就如同被人突然施了定身法。冲击波般的恐惧带着苦涩 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脸上的表情由疯狂转为惊讶,继而被完全扭曲。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为什么只有一只电筒? 人呢? 人上哪儿去了? 一只亮着的电筒颤巍巍地挂在一根弯曲的树枝上,起伏不定的光束就像是嘲弄的笑 容。杜雅君可以清楚地看到电筒柄上的纹路,有一些地方的颜色明显地比别的地方要深, 在电筒开裂的玻璃罩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好些褐色的东西,她立刻意识到那可能是什 么,但处在现在这种环境中,她根本无心去做深入的探究。 被凝固的意识慢慢解冻,正当杜雅君想到要转身时,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将她面朝下 推倒在烂泥和落叶中,手中的木棍甩了出去。她猛地翻过身,还没来得及撑起身体,一 块可以将她整个包裹起来的塑料布兜头罩了下来,在她的头被蒙住的同时,一具沉重的 人体骑到了她肚子上,她没有及时抽出的右手被结结实实压在了自己身下,双腿也被一 双强有力的腿紧紧夹了起来。 本能的惊叫脱口而出,密闭的塑料布中,氧气在急速减少,一双粗糙的大手卡住了 杜雅君的脖子,越收越紧,她听见了噎住的“咔咔”声。呼吸愈加困难了,被热气涂上 了一层白雾的塑料布也毫不留情地堵住了她的口鼻。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舌头不受大脑 支配地抵开牙齿,伸出了嘴外,胸口闷胀得好像马上就要爆炸了似的…… 3 山路越走越泥泞,每个人几乎都是走一步滑一下。路两边深可过膝的茅草丛中零星 地露出一堆堆黑色的石头,在晨风和逐渐浓重的灰色雾气作用下,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 只只潜藏在茅草深处的野兽,耐心地等待着它们可怜的猎物。 有一阵子,卓越开始怀疑成勇是不是带岔了路,他实在想象不出,一条如此难行的 路竟然会通往林场,他皱着眉头停了下来:“小成,你确定我们走的这条路是正确的吗?” “没错。”成勇喘着粗气回过头,“我从小就经常走这条路上山去找我父母。” “可是……这路……” “你是说这路好像很久没人走过似的?” “嗯。” “唉!其实林场因为效益不好,几年前就倒闭了,常年就只派了一个看守守着山上 那点破机器。从那时候开始,这路就没人去养护了,所以……” “哦。”卓越抿着嘴点点头,“那好吧,我们继续。” 成勇微微一笑,朝队伍后一挥手:“继续前进,后边的跟紧点。” 卓越低头紧盯着电筒光照着的地面,耳边不断地传来烂泥在鞋底的挤压下发出“吱 吱”声响。丝丝缕缕的灰雾在身边缭绕,叫人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不知 是由于雾太浓,还是因为心里作用,他总感到胸口闷得慌,虽然不时有风刮过,周围的 空气却像是凝固了一样,没有一丝雨后的山中那种应有的清新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跟着的那些刑警队员,不清楚他们是不是也跟他有同样的感觉。 “卓队,卓队。”两声不甚清晰的呼唤从浓雾中飘过来,卓越茫然地看看前边的成 勇,又转身看看身后,许久才意识到声音是发自腰间的对讲机,他赶紧伸手抓紧了对讲 机贴到耳朵上,“我是苏云峰,我是苏云峰。卓队……” “苏队,苏队。我是卓越,我是卓越。” “卓队,听得清楚吗?” “很清楚,很清楚。” “我们已经到达前山,山路已暂时拉通,我们马上上山。保持联络,保持联络。” “明白,明白。保持联络。” “太好了,卓队。”浓雾中成勇的笑脸显得有些不真实,“前山的大路比较好走, 估计他们可能会比我们先到达山顶。” 卓越抬起头,微明的天空下,隐藏在雾中的老教堂只露出钟楼的尖顶。他收回目光, 心情并没有因这个消息变得轻松,反而像这包裹着他们的雾一样,又湿又重。 “杀了你,杀了你……”掐着杜雅君脖子的那个男人恶狠狠地叫嚣着,声音里带着 一种被痰卡住了般的喉音,双手的力量越来越大。 光线似乎变得愈加昏暗了,杜雅君听到一阵“咯咯”的响声从喉头上发出。她揪着 那男人衣服的左手松开了,重重地摔在黏糊糊的泥水中,溅起几朵浑浊的水花。意识已 经很微弱了,可还没有完全退却,她的指尖碰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自保的本能令她伸 长了胳膊,一把将那件硬物紧紧地抓在了手中,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狠命地朝着上方 挥过去。 “嘭”地一声闷响,杜雅君马上感到脖子上的压力减轻了。她顾不上考虑,用力拱 起肚子,将身上那个家伙翻了下去,抽出压得发麻的右手,猛地揭开了头上罩着的塑料 布,新鲜空气随着她的呼吸,骤然灌进她的咽喉。一阵剧烈的痛楚引起不停的咳嗽,她 用空着的右手捂着肿起来的喉头,慢慢撑起了身体。 趴在烂泥中的那个家伙一动不动,强壮身躯上的衣服已经脏得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半长的头发油腻腻、乱糟糟地结成了团,一股殷红的血水从他头下缓缓洇开,很快便被 冒着泡的泥水搅成了深褐色。 杜雅君惨白的脸痛苦地抽搐着,艰难地吸着气,每一次气流掠过咽喉都会带来一阵 不小的煎熬。她强忍着难受,看了一眼还紧握在左手中的那块尖利的石头——石头的尖 角上沾着一小片鲜血和毛发——厌恶地将它扔得远远的,重新拾起了她刚刚拿着的那根 木棍。 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杜雅君凝滞的思维还在继续沉睡,她什么也 没考虑,急着转身绕过那个躺在地上的家伙,走到他的头部,掂起脚尖,试图够到树枝 上挂着的那支电筒。就在这时,身后响了一下,很轻微,却没有引起她足够的注意。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杜雅君的小腿,像一条蛇一样只是纠缠它的猎物,并不 急于毒死它们。杜雅君一声谙哑的惊叫,想也没想,用另一只脚向后有力地蹬去,旅游 鞋的胶底带起一团泥巴重重地踢中了一个软软的物体,痛苦的嚎叫声响起的同时,传来 水花的泼溅声——很重,地面似乎都起了一阵颤抖。 “狗杂种,去死吧!”杜雅君不再去够电筒,而是双手握着木棍,沙哑地吼叫着, 就像一个远古的战士般跳起来,转过身,怒发冲冠地狠狠瞪着在泥水中挣扎着爬起来的 那个男人。 天哪!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看着哼哼唧唧地摇晃着站直身体的那个男人,恐惧犹如隆冬的寒风一样刺痛了杜雅 君的心肌。那个男人将近一米九高的身体几乎有她两个半那么宽;一脸的横肉中布满了 大大小小的脓疮;阴狠的小眼睛像狼眼睛似的闪着寒光;肉乎乎的鼻子如同菜花般爆裂 开来,不断涌出的血和脓液糊了一脸;两片肥厚的嘴唇几乎占满了整张脸,此刻正向一 边歪斜,露出一抹狰狞的笑。 “杀了你,杀了你……”那个男人瓮声瓮气地念叨着,一步步沉着地逼近杜雅君, 额上和鼻子上的伤痛对他仿佛没有一点影响。 随着那个男人的接近,一股股死老鼠身上才有的腐烂、发酸的臭味迎面扑过来。杜 雅君皱起眉头,忍住阵阵反胃,用力地咬紧牙关,双眼死死瞪着那个男人,身上每一块 肌肉都绷了起来,进入全面战备状态。 “杀了你,杀了你……”那个男人在前进的过程中,一刻也没停歇地反复念着这一 句。那闷闷的声音听上去让人难受极了,似乎是有人在杜雅君心里来回拉锯。 等到那个男人离自己足够近了,杜雅君克制着心中的厌恶和恐惧,先发制人地飞起 一脚,脚尖正踢在那男人的裆下。惨嚎声中,那男人痛苦地双手捂着裆部,慢慢地弯下 了腰。 原来你也并不是那么难对付。 好! 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一次出击的胜利给杜雅君带来了巨大的信心,恐惧也被信心猛然击碎,在心底烟 消云散,厌恶感虽然还在,却也变得不那么强烈了。她根本就不容那男人有喘息的机会, 挥舞起手中的木棍,朝那男人暴露在她面前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那男人哀号着倒在了地上,用头顶和双膝支撑着摇摇欲坠的 庞大躯体。那男人后脑勺上已经有血迸流了出来,可杜雅君依然不停手,疯狂地狠命敲 打。直到那男人的嚎叫变成了呻吟,进而他的身体彻底横呈在烂泥中,再也发不出一丝 声音,她依旧不肯停止,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捣烂,与地上厚厚的泥巴混合起来才解恨。 “噗”地一声脆响,杜雅君感到双手一轻,一截断裂的木棍飞起来,抛出去,重重 地掉落进前边的灌木丛中。她这才像是猛然惊醒了似的,浑身一震,停止了疯狂的扑打, 喘息不定地看着地上那个再无丝毫生气的男人。 很容易。 结束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半截木棍从杜雅君垂在身体一侧的手中滑落下来,疯狂的思绪在黎明前的寂 静中慢慢平复。这次她十分小心地移近那具散发着更浓烈臭味的尸体,用沾满泥巴的鞋 尖踢了踢那男人的肩膀,那家伙软软地动了一下。她心有余悸地向侧边跳开,静静地观 察了一会儿,在确认了尸体的动作只是自己造成的后,才转身蹦起来,将树枝上的电筒 拿了下来。 向前走了两步,杜雅君又不放心地停了下来,她感到在心底的最深处,仍旧隐隐潜 藏着一丝不安,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沟中悄悄涌起的一股暗流。她犹豫着转过身,电筒幽 暗的光线正照在尸体那烂南瓜般的后脑勺上,她慌乱地捂住了嘴,抑制着恶心,移开了 光束。 在电筒光的移动中,尸体腰间倏忽闪过的一星亮光吸引了杜雅君的视线。她疑惑地 靠近尸体,憋紧呼吸,弯腰掀开了尸体的外衣,从他的腰中抽出一把雪亮的餐刀——那 是她带上山后来又遗失了的刀子——转身飞也似的逃离了这片让人生畏的死亡之地。 4 大概天色不会再变得更亮了。 卓越边走边想。尽管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脚下的山路,但他还是亮着手中的电筒。 心里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成了畏惧,按理说,黑暗可以增加恐怖感,可现在天都亮 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苏云峰没有再跟卓越联系,他猜想,前山的队伍肯定也像他们一样在上山的途中。 突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愿望,希望先到达老教堂的是他们这一队,而不是苏云 峰带领的那支队伍。 “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啊?”卓越苦笑着喃喃出声。 前边的成勇满脸疑虑地转过头询问卓越:“卓队,你刚才说什么?” “啊?”卓越迷惑地抬头看着成勇,马上明白过来,嘴角勉强地牵出一丝微笑, “没什么,没什么。” 成勇不解地挑起眉毛耸耸肩,转回去继续走。卓越无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 到雨衣下的衣袋中掏出手机举到眼前。手机黑漆漆的屏幕上,一格信号犹犹豫豫地跳动 着,很快稳定了下来,第二格信号也跟着跳了出来。兴奋之情油然而生,他猛地停下了 脚步:“有信号了,手机有信号了。” “真的?太好了。”成勇的笑脸赫然转向了卓越,身后的队伍中也起了一阵骚动。 一路下来,卓越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他飞快地按着手机键盘,翻找出殷雪 凝的号码,拨了出去。电话非常顺利地接通了,等待音一声声冲击着卓越的耳鼓膜。 整整响了十几声,电话那头变得一片沉寂,停了一会儿,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激动随着听筒中一声接一声的等待音逐渐冷却,卓越的眉头缓缓拧成一团,刚刚退 却的恐惧再次回袭。他忧虑地抬头看向浓雾中轮廓模糊的老教堂,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 垂落下来。 “怎么了?卓队。”成勇也皱着眉毛,关切地看着卓越,“电话接不通啊?” 卓越沉重地闭上双眼摇摇头:“没人接。” “哦——也许……也许他们睡着了,手机又打在震动档上,所以……没听见呢。” “可能吧。” “你别着急。要不,待会儿再打吧。” 卓越无奈地点点头,朝成勇摆摆手,埋头跟着成勇的脚步,重新上路。接下来的路 程中,他试着整理了一下思绪,但担心和恐惧搅在一起,使得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 没办法正常地进行思考。他干脆什么也不再想,目光一心一意地注视着脚下泥泞的山路。 意识在黑暗和光明之间不停地游走,齐子健感觉到灵魂似乎极力想脱离自己的躯壳。 浑身都没有了知觉,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只看到一片血红——虚无的血红——自 己好像正在这片红色中飘浮,就像仲夏的傍晚,孤独地悬浮在被夕阳染红的水中。 没有压力,却感到窒息;没有实质,却不能移动。 齐子健张开嘴,喉咙干燥得仿佛有火在燃烧。他觉得自己已经喊出了声音,可那片 血红仿佛一个巨大的隔音墙,吸走了所有的响动,然后释放出永不休止的寂静。 是梦?! 一定是我在做梦。 齐子健艰难地运动着自己的脑细胞,用思维抓住灵魂的脚脖子,努力阻止着灵魂的 挣扎。血红的天空绽开了一条裂缝,一束耀眼的白光从裂缝中倾洒下来,将红光中飘浮 的他整个笼罩了起来。灵魂猛力一抖,挣开了思维的手,忽忽悠悠地沿着白光飘上去。 一阵悦耳的音乐声击破了沉寂,白光瞬间消失,在血红色渐渐褪去的同一时刻,灵 魂急速从半空中跌落,惊恐地缩回了大脑深处。齐子健全身一阵战栗,轻轻哼了一声, 使劲睁开沉重、酸涩的眼皮,眼前立刻闪现出一大片模糊的白色。 音乐声还在继续。齐子健茫然地瞪着那片占据了整个视线的白色,迟钝的意识四处 寻找音乐的来源。这音乐声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镜子中自己的脸,可他却无论如何也 想不起音乐声究竟属于什么东西,只隐隐感到,那东西似乎是自己送给殷雪凝的。 雪凝? 雪凝! 我送给雪凝的? 当殷雪凝的名字骤然蹦出脑海,齐子健突然想到了“危险”这个词。眼前的白光开 始逐步清晰起来,终于能够辨认了。他疑惑地盯着白光,脑子里却继续想着殷雪凝和危 险之间的微妙关系,一台机器小小的影子在白光后渐渐浮现。 “摄……”视线清晰了,意识也逐渐回复敏锐,齐子健分辨出了白光后那台小机器, 他大声地喊了出来——至少他认为是这样——却只在喉咙里吐出一个模糊的单字。眼皮 很沉重,脸上、身上到处都感觉黏糊糊的。 音乐声忽然停了下来,齐子健迟滞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发现了白光后一闪而灭的一点 蓝光。恐怖的记忆就像是冲破樊笼的小鸟一样,扑楞着翅膀在脑子里跳跃而出。他满布 血丝的双眼中有的不再是空洞,而是难以遏制的惊恐。他费力地张开干裂的嘴唇,颤抖 着想要呼喊殷雪凝,却只能发出近似于呻吟的咕哝声。 手机。 刚才的音乐是雪凝的手机铃声。 有人打雪凝的手机?! 雪凝呢? 身上又开始疼痛起来,各种有关殷雪凝的、千奇百怪的念头在脑子里忽隐忽现。齐 子健终于记起来,在自己昏过去之前,殷雪凝已经顺利地逃出了这个可怕的房间。他稍 稍得到了一丝安慰,可又不敢确定殷雪凝是否已经脱险。他咬牙抵御着头脑的阵阵晕迷, 伸出发抖的双手抠着木地板的缝隙,缓慢地拖动自己一百多斤的身体,爬向摄像机后的 手机。 一、两米远的距离,却像是一、两百里那么遥远。当齐子健最终将冰冷的手机握在 右手中时,他感到自己就快支持不住了。巨大的痛楚狠狠地撕扯着他身上的伤口,头沉 重得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似的,肺里也像是浸满了水,每吸一口气,都会发出一阵可怕 的“咕噜”声。 手机在手中变得越来越重,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故意抓住手机往下按。齐子 健沉甸甸的脑袋“咚”地一声砸在木地板上,那种疼痛比起身上的痛苦来说,居然给他 带来了一种舒适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在刹那间又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像个偏瘫病人那 样,用额头抵着地面,克制着手指不听使唤的抖动,按下了手机键盘,调出了刚才那个 未接电话,回拨了出去。 等待是漫长的——尽管电话听筒里只响了两下就有人接听了——齐子健抵制不了眼 皮的下坠,却坚持不让自己在与对方对话之前再次失去意识。 “喂?喂?是雪凝吗?说话啊!”耳边终于响起了一个焦急的男声。 齐子健蠕动着嘴唇,耳语般说出了一句不甚完整的话:“救……救……危……险… …雪……凝……” 求救信息已经通过电波传了出去。齐子健颤动的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眼前一 阵发黑,在天旋地转中,他握着手机的右手迅速地摔跌在地板上,整个人软绵绵地地趴 着,不再动弹。重归死寂的房间里,只有远远甩出去的手机中还隐约响起一阵难以分辨 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