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死一线间 1 彻骨的寒冷挤满了卓越的每一根血管,这寒冷不是来自清晨的冷风,而是直接发自 他的体内。他一开始就听出从听筒里传来的是齐子健的声音,而且,从那个声音里他听 出了死亡的讯号。当电话那头只剩下“吱吱”的电流声时,他还是徒劳无功地瞪圆双眼, 扯开嗓门“喂”了好几声。 看着卓越满脸的煞白和额上暴凸的青筋,听着他那由于不断提高而变调的声音,职 业的敏感使得成勇和其他人都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并且看卓越的反应,事情应该非 常严重。 成勇碰了碰雕塑般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的卓越,小心地询问他:“卓队,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山上……是山上出事了。”卓越回过神来,缓慢地收起手机,“我的直觉没错。” “是谁打的电话?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我表妹的男朋友,听上去他好像受了重伤。” “那你表妹呢?” “不知道,他只说她处在危险中。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得赶快上去。我怕……我怕 再晚就来不及了。走!” 这次卓越不由分说,超过了成勇,走在了队伍的最前边。成勇和后边的人全都紧张 起来,他几步追上了卓越:“卓队,我看还是通知一下苏队比较好。” “对,是该通知他一下。”卓越头也不回,摸出了腰中的对讲机,“苏队,苏队。 我是卓越,我是卓越。” “我是苏云峰……” “苏队,你听好了,老教堂里出事了。你们到了哪儿?” “我们快到了,里边什么情况?” “还不清楚,里边的人打电话出来了,只知道他们处在危险之中。” “明白,明白。我们会加快速度……” “拜托你了,苏队。” “你们到哪儿了?” 卓越回头看了一眼成勇,成勇指指前方:“快到林场了。” “我们离林场不远了。” “那好,你们要小心,这边就交给我们了。” 在焦虑和疾步前进中,卓越已经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苏云峰的话音刚落,他就关 上了对讲机,顾不上脚下道路的陡峭、湿滑,矮下身子大步向前冲去。 苏云峰放好对讲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抬头看了一眼铅灰色天空下、浓雾中 的老教堂,那幢深黑色的老建筑阴沉地矗立在山巅,无声地俯瞰着脚下的东川县城和山 路上排成一列的人们,用它破败的身躯遮掩住里边发生的一切——惨痛的历史、经年的 尘垢和正在发生的、未知的危险。 “老教堂里出事了。”苏云峰转身对身后的部下说,“情况不明,我们得加快速度, 但是记住,一定要谨慎行事,确保里边人员的安全。” “是。” 苏云峰率先冲进了灰色的雾中,后边的队员们也都默默地、飞快地跟着,二十几分 钟后,他们已经到达了老教堂的前坪。 到处都静悄悄的,飘渺的雾气在大家身边无声地穿梭,使得面前的老教堂看上去失 去了一份真实感。它悄没声息地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干瘪的人头, 肌肉、脂肪、血液都已经随着它生命的消失而枯竭,二楼紧闭的窗户是它空洞的眼窝, 半开的大门是它因水分丧失而微张的嘴。有风刮过,树林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幽冥 般的声音仿佛是老教堂对入侵者的警告。 苏云峰从左腋下掏出手枪,双手握着举到齐胸高的面前,鼻翼微微翕动中,他嗅到 了浓雾里隐藏的一丝气味。那味道很熟悉,但一时间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只是隐 约感到,那种气味似乎预示着邪恶的临近。 又一阵风吹动了苏云峰额前的头发,他回身面对助手小陈,做了几个他们都十分熟 悉的手势。小陈点点头,压低声音朝身后的队伍中指点着说:“你、你,还有你们俩跟 着我走左边,其余的人跟苏队走右边。行动!” 命令一下,一支队伍便整齐有序地分成两支,大家都猫起腰,无声无息地接近了老 教堂的大门。两支队伍同时在大门两侧停了下来,苏云峰侧身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 儿,一挥手,小陈那队人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老教堂一楼大厅里灰蒙蒙的,光线很暗,而且比外边更加安静。两队人又在门口迅 速蹲伏下来,苏云峰吸了吸鼻子,眉头锁得更紧了:“小陈,你闻到什么了吗?” “好像……”小陈也使劲吸了一口气,“血腥味!” 眼睛逐渐适应了幽暗,苏云峰与小陈几乎同时发现了大厅中间的大理石地面上有一 大片污渍。苏云峰从腰里抽出电筒打亮,小陈轻手轻脚地冲到污渍旁边,用指尖沾了一 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转回身朝苏云峰肯定地点点头。 苏云峰下眼睑一阵轻微的跳动,用电筒光在整个大厅里慢慢扫了一圈,储藏室的小 门、通往浴室和厨房的长廊、长长的木楼梯和地下室关闭的门都一一呈现在大家面前。 他低声做了进一步部署,大家立刻分成两人一组,悄悄地接近了那些阴暗的角落。 搜查储藏室、浴室、厨房和后院钟楼的人很快无功而返,幽深的地下室里却传来一 阵奔跑的脚步声,苏云峰的心一紧,带领返回的人一齐涌进了地下室,迎面碰上气喘吁 吁的小陈。苏云峰一把拉住小陈:“怎么了?” “下边……下边……”小陈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有很……多……尸体。” 苏云峰瞪大了双眼:“什么?尸体?快,带路。” “是。”小陈来不及歇一歇,又转身冲进了地下室深处。 杂乱的脚步声在地下室来回碰撞,这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阴湿的腐臭味,越是接近 通道的尽头,另一种味道就越浓郁,那是一种干涸的血浆的味道。所有人还没到达小陈 所形容的那道铁门前,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呕吐声。跟着小陈进来的实习生小张一手撑 着通道壁,一手捂着胸口,正低着头在大声呕吐,地上已经溅了一大滩吐出的秽物。 “你怎么回事?”苏云峰厉声质问小张。 小张痛苦地抬起发青的脸,头也不回地指着身后:“太……太可怕了!” 当几束雪亮的电筒光照向铁门里的石室时,石室里展现出的血腥地狱般的景象,连 苏云峰这种老侦察员看了也不禁有种想马上转身逃跑的冲动。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更是忍 不住发出了一阵轻声的惊呼,电筒的光束顿时剧烈摇晃起来。 石室里十分闷热,墙上、地上都溅满了干成深褐色的血迹,正中的一个石台子上躺 着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石台子旁边一个倒伏的铁桶周围洒满了各种血糊糊的内脏 器官,铁桶边上蜷伏着一具完全被鲜血浸染了的尸体,尸体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口; 在石台子的右边,一具僵硬、死灰的尸体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半空中,尸体满身的肥肉全 都因失去了生命的支撑而向下耷拉着;在石台子的左边是一溜靠墙的石桌,石桌上方一 个巨大的十字架上倒绑着一具尸体,一把锋利的斧头牢牢地嵌在尸体的额头正中,还未 完全凝固的血液混合着溢出的脑浆正一滴滴顺着斧柄滴落到石桌上。 “天哪!”苏云峰长叹了一声,“小陈,通知法医和技侦人员上来。” 小陈别过脸应了一声:“是。” “那木架子后边似乎还有个房间。”苏云峰锐利的目光随着电筒的光束扫向石室前 边摆满瓶瓶罐罐的木架子后,“你们几个跟我进去看看,注意脚下,千万别破坏了现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通道那头逐渐接近,搜查二楼的一个侦察员跑了过来:“苏队, 苏队,二楼发现一个受伤的人。” “哦?”苏云峰停下脚步,示意其他人继续检查木架子后的房间,转身迎出了铁门, “还有活着的人?” “是的,不过伤得很重,一直处于昏迷中,我们已经叫人把他抬下山了,希望来得 及救活他。” “还有什么发现?” “这个。”那个侦察员递过来一部微型摄像机,“好像录下了什么,但已经没有电 了。” 苏云峰接过摄像机沉思片刻:“嗯,等技侦人员上来,仔细看看里边的带子。” “好的。” 2 殷雪凝不知道,经历过巨大的恐惧和剧烈的运动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不是难以抵抗 的疲惫,但是她现在就真切感受到了疲惫,全身酸软得像没了骨头,地心引力大得拉住 她的眼皮不放,她双手的指甲都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肉里,然而传上来的却只是阵阵 麻木,她好几次都试着站起来,可双腿却似乎不属于自己一般,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 子健,你在哪儿? 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 恍惚中,殷雪凝感到自己刚才一定是睡着了,但一想到齐子健,老教堂二楼房间里 那悲壮的一幕又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咸涩的泪水刺激着她的双眼,她嘤嘤地哭泣起来, 声音断续抖动,好像又一次坠入当时的痛苦,内心充满了恐惧。 天已经全亮了,可在雾气和阴云的作用下,光线还是显得十分朦胧。在不经意间, 灰色的雾气先是没过了殷雪凝平放在地上的双腿,接着漫到了她的腰上,最后像个半透 明的塑料薄膜一样把她的身体全包了起来,只留下她乱发缠结的头悬浮在蚕丝般细细的 雾丝中。风在头顶上呼啸而过,风声能听到却感觉不到。当然感觉不到,这是个狭小的 山谷,如果风能吹进来的话,就会把灰雾给吹散了。 殷雪凝的哭泣渐渐变成了无声的抽噎,她感到喉干舌燥,堵在嘴里的那团破布似乎 早已将她嘴里和咽喉里所有的水分都吸干了。恐惧在她心中又加深了一层,因为她想到 了,在这莽莽林海中,如果得不到别人的帮助,就算那个恶魔放弃了对她的追杀,她也 一样没法活着走出去。也许是累死,也许是干死,也许是饿死,要是那样的话,她宁愿 让那个恶魔一刀杀了的好,至少用不着忍受死神对她施加的缓慢而残酷的折磨。 如果没有食物,一个人能活七天。 但是没有水,一个人最多只能活三天。 双手被绑着,嘴也被堵住了,我究竟该怎么办? 殷雪凝惶惑地四下里观望,到处都是一个样子,除了层层叠叠的树木,就是飘渺的 雾气,连刚才滚下山坡时看到的那条小溪的流水声也不知何时在耳边消失了。平时所学 的求生技巧现在根本就用不上,她的脑子里也像是被灌进了这山谷中的灰雾一般,变得 一片茫然。 如麻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在山谷中漫无目的游动的目光被锁定在盲目的一点上。 殷雪凝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但是却辨不出声音发出的方向。眼泪 停止了流淌,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想要确认那声音是风在摇撼树冠,还是有人 正在一步步接近。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似乎就在身边。殷雪凝终于能够肯定,那绝对不是风。 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喜狂涌上她的心头,她极力扭动着又麻又痛的身躯,干燥的咽喉也紧 缩起来,准备发出最大的声响,以吸引来人的注意。蓦然,好像有人在她心中拉响了警 铃,她浑身一震,剧烈的扭动骤停,还未冲出喉头的气流被硬生生地压回了肺里,引起 胸腔阵阵难耐的胀痛。 就在殷雪凝惊慌地想要缩回自己露在浓雾外的头时,一双手摸索着从雾障中伸了出 来,一束颤抖的黄光照在她被惊恐占满的脸上,在她瞪得溜圆的眼前,出现了一把锋利 的餐刀。紧接着,一张脸像是从雾中长出来一般,突兀地呈现在她面前。 恐惧就像一个吹到极限的气球,撑得殷雪凝的头颅即将爆炸般地疼痛。她猛地向回 缩了一下头,后脑勺重重地磕在身后粗糙的树干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大张的鼻 孔里迸出痛苦的呻吟,忍受着接踵而至的昏晕。 “雪凝,是我……雅君啊,别害怕,别害怕。”随着沙哑的声音,杜雅君整个身子 都脱离了浓雾的包裹,她爱怜地蹲下身,双手抓住了殷雪凝微微发抖的肩膀,“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我……我把那个魔鬼杀死了,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了。” 殷雪凝似乎仍未从缠绕着她的恐惧中醒转过来,她瑟缩着身体,眼里充溢着疑惑, 定定地瞪着杜雅君的双眼,仿佛不认识她一样。杜雅君放下电筒,心疼地抬起胳膊,用 手背帮殷雪凝抹去脸上的泪珠,轻轻拿去了她嘴里堵着的破布,绕到她身后,用餐刀切 断了绑缚着她双手的绳索。 看着殷雪凝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血痕,杜雅君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刀子放在脚边, 握住殷雪凝的手腕娴熟地揉搓着:“雪凝,怎么样?手有知觉了吗?” 殷雪凝木然地点了点头,在杜雅君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杜雅君拣起地上的刀子 交到殷雪凝手中,又低头帮她活动起僵硬的双腿来。殷雪凝失神的双眼看了看手中闪着 寒光的刀锋,又转向弯着腰的杜雅君。杜雅君似乎感到了殷雪凝的目光,她抬起头,脏 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感觉好点了吗?” 殷雪凝咽了一口唾沫,依旧无声地点点头,双眼中逐渐有了一丝神采。杜雅君抹了 一把脸,站直了身子,伸手将殷雪凝沾在额上的一绺长发拂到脑后:“好了,雪凝,试 着走几步。” 被搅动的雾气在杜雅君胸前打着旋,殷雪凝眨巴了一下眼睛,双手握住了刀柄,骤 然朝着杜雅君腹部平刺过去。笑容立时在杜雅君脸上凝固,她双手反射性地捂住了腹部, 身子因痛苦而微微前倾,不敢相信地缓缓摇着头,惊愕中掺杂着迷惑的双眼死死瞪着殷 雪凝充满仇恨的脸:“雪凝,你……你这……这是……” “疯子!你这个疯婆子!”殷雪凝歇斯底里地嘶喊着,松开紧握刀柄的双手,一步 步后退,战栗的手指直指杜雅君的鼻尖,“是你……都是你,是你杀死了他们,你这个 十足的疯婆子!” 疼痛使得杜雅君的脸皱成了一团,她急促地喘着气,惨白的嘴唇颤抖着向殷雪凝挪 近了一步:“你……说……说什么?什么……都……都是我……我杀的?雪凝,你……” “疯子!疯子!为什么你要杀死他们?为什么?”殷雪凝仰天长啸,嗓子都喊哑了。 杜雅君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雪凝,我……我不……不明白。”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殷雪凝疯狂地哭喊着,后退着的双脚一下子踩进了冰冷 的水中,冷水刺激了她的神经,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珠,撒腿朝着 流水消逝的方向狂奔而去。 杜雅君愣了愣,血糊糊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雪凝,不要……你……” 3 “苏队,快过来看啊。”石室的木架子后传来紧张的呼唤。 苏云峰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尸体和血液,来到更加憋闷、暗黑的木架 子后边。进来的几个人围成一个半圆,所有的电筒光束都直指他们身前的地下。苏云峰 走到那几个人身边,刚一低头,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赫然扑了过来,他本能地捂住了鼻子 :“发现了什么?” “这儿有个洞。”一个年轻的侦察员皱着眉头指指脚下,“里边漂浮着一具尸体。” 苏云峰探头顺着几束电筒光看过去,看到一块腐朽的大木板,木板中间断裂成一个 边沿参差不齐的大洞,几束光一齐照进了那个洞中。木板的下边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深 井,垂直的井壁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在离地面两米多远的地方,一汪静止、发黑的水 在电筒光下泛着幽深的亮光,一具尸体背朝上漂在水面上,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苏队,是不是马上把尸体打捞上来?”黑暗中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地征求苏云峰的 意见,听上去显然是捂着鼻子在说话。 苏云峰摇摇头:“等技侦人员来了再捞吧,咱们得尽量保持现场的原样。” “知道了。苏队,你说,这个地下室里怎么会有这么个井啊?” “看样子像是关人的水牢。” 苏云峰带领大家刚退出石室,几个技侦人员和法医就提着一大堆器械飞快地走了进 来:“苏队,现场在哪儿?” “里边。”苏云峰有些诧异,“你们来得还挺快的嘛。” 法医老杨从包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山路全修好了,我们可是跑步前进的。哎! 你们赶快把探照灯架设起来。” 技侦人员应了一声,立好探照灯的三脚架,拖起一盘电线跑向通道外。不一会儿, 两盏巨大的探照灯将石室里照得毫发毕现,两位法医和几位技侦人员立刻投入了紧张的 工作中。十几分钟后,水牢中那具尸体被打捞了上来,尸体已经泡得发胀了,滴着黑水 的衣服下,皮肉都呈一种发霉的豆腐般的青白色,一股浓郁的尸臭味瞬间盖过了先前的 血腥味,充斥了整个石室。 苏云峰忍受着中人欲呕的气味,紧皱眉头来到那具新的尸体旁边,尽管尸体瘦削的 脸庞已经被水泡得浮肿起来,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人:“鲍新宏!” “什么?”几个侦察员听到苏云峰惊讶的声音,迅速围了过来,“鲍新宏?他真上 山来了?可他又怎么死在了这儿?” 苏云峰低头沉思着,似乎在自言自语:“难道这里的人真的都是他杀的?” “不可能。”法医老杨继续检查着鲍新宏的尸体,“他死了至少两天以上了,而那 些尸体的死亡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 苏云峰紧皱的眉头挑了起来:“哦?你肯定?” “难道苏队怀疑我的专业技术?”老杨头也不抬,呛了苏云峰一句。 苏云峰熟知老杨的脾气,也不计较,只是尴尬地笑笑:“不是,不是……”接着, 他话锋一转,“看来,鲍新宏一到这儿就掉进了那个水牢。” “苏队,你上去看看吧,我们在刚才发现的那盘带子里发现了一些线索。”先前发 现摄像机的那个侦察员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石室。 苏云峰欣喜地转过头:“是吗?走,上去看看。” 一楼大厅里,大门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清晨的雾气缓缓地滑进房子里,一股泥 土味混合着植物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大厅。苏云峰一钻出地下室的门,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跟着那个侦察员来到一台专业摄影机前。 带子的前半段都是一些乳白色、模糊的影像,苏云峰按下了快进键,很快小小的屏 幕上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他赶忙停止快进,神色凝重地仔细看着屏幕。屏幕上出现 的房间很大,他立刻认出来,那是老教堂一楼大厅。所有的景象都摇晃不定,而且拍得 很低,几乎都是照在大厅的墙裙上,他能肯定,摄像机当时一定是提在什么人手中。 “苏队,还得再进一点,后边那一段似乎拍下了凶手的样子。”身后有个声音提醒 苏云峰。 苏云峰没有回答,再次按下了快进键。这一次的镜头是横着的,屏幕上有两个人在 镜头前进行着激烈的搏斗。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将摄像机躺放着,屏幕上的人影十分模 糊,远景看不清楚两人的面貌,近景又只照到两人的小腿部分。 身后那个侦察员像是一个业余解说员:“那个衣着颜色深一点的就是我们救下山的 伤者,估计另一个就是凶手了,不过整盘带子都没拍出他比较清晰的正面。” “后边那个被绑着的女人是谁呢?”苏云峰喃喃自语,突然,他猛抬头,急速按下 了暂停键,“你来看看……” 身后那个侦察员歪起脑袋凑近屏幕看了很久,接着迷惑地抓了抓头发:“没什么啊。” “你呀你,仔细看看凶手的胸部。”苏云峰叹息着摇摇头,“像是个女人。” 那个侦察员瞪大了双眼,定定地盯着屏幕,一拍脑袋:“真的呀!我怎么就没看出 来呢?” “在山上的就两个女人,一个是卓队的表妹殷雪凝,还有一个叫杜雅君的……”苏 云峰沉思着摸出腰中的对讲机,“卓队,卓队,我是苏云峰……” 一阵“劈啪”声之后,对讲机中传出卓越焦急的声音:“我是卓越,苏队,请讲。” “你表妹是长发还是短发?” “长发。怎么了?苏队……”卓越的声音徒地紧张起来。 “卓队,别着急,我们在老教堂里没发现你表妹,只发现了几具男尸。” “男尸?” “是,据现场留下的一盘录像带分析,凶手很可能就是他们中另一个女人。” “杜雅君?怎么会是她?” “报告苏队。”一个技侦人员从老教堂大门走了进来,“我们在通往后山的树林里 发现了两种脚印。” “卓队,你等等。什么样的脚印?” “一种是赤脚的脚印,根据脚印的大小和深度,我们分析是女人的脚印。另一种是 胶底鞋的脚印,很大,像是男人的脚印,但是从脚印的深浅来看,又不大像,估计是个 体重较轻的人留下的。” “脚印是往哪个方向的?” “往后山。” “知道了。”苏云峰摆摆手,又打开了对讲机,“卓队……” “在呢,你说。” “我们的人发现了两行通往后山的脚印,我估计其中之一可能是你表妹的……” “往我们这边来了?明白,谢谢你!” 两行脚印? 也许卓队的表妹还活着。 放下对讲机,苏云峰凝神对身后那个侦察员说:“你马上去叫几个人,我们一起往 后山追,希望能在凶手再次行凶之前制止她。” 4 疯子!你这个疯婆子! 都是你,是你杀死了他们。 殷雪凝的叫骂声犹在耳边回荡,她的身影却已消失在灰色的雾霭中,“吧唧吧唧” 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杜雅君捂着受伤的腹部,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一步一捱地走进她 刚刚才钻出来的那片灌木丛中,迷离的双眼中完全是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 林中空地里,雾不是很浓,一切看上去都朦朦胧胧的,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来到 她和恶魔殊死搏斗的地方,杜雅君徒然停下了脚步,佝偻着的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烂泥地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只有一片凌乱的脚印,从脚印的 大小和花纹来判断,那所有的脚印都是一个人留下的。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冷汗从杜雅君毛孔里争相涌出,声音沙哑地滑 过苍白的嘴唇,缓缓地被周围的雾气吸收。 猛地,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电流般在杜雅君全身游走,牵动她脸上僵硬的肌肉,在 她的嘴角勾画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由远而近,渐渐地占满了 她的大脑,一张人脸就如同一大群鸟雀,绕着她不停地旋转,而且越转越快。 杜雅君双眼中的迷茫逐步消退,一种邪恶、阴寒的笑意充斥着她两只深褐色的瞳仁。 她认出来那些脸,那里边有肥胖的龙卓鸣、瘦削的李品、粗壮的顾宏伟、娘娘腔的向辉 和英俊的齐子健,然而现今出现在她眼前的每张脸都呈现出一种死人才会有的青灰色, 每一双眼睛里都漫溢着惊愕、不解、痛苦和惊恐。 血,黑红色的血液缓慢地从那些脸上溢出来,直至将它们彻底淹没。世界,整个世 界都沉浸在一片血红中。杜雅君在那片血幕中清晰地看到脸上带着一抹残忍的自己,凶 狠地勒死了龙卓鸣,活生生地剖开了李品,轻松地刺死了顾宏伟,挥起利斧劈死了向辉, 在惊恐的殷雪凝面前一刀刀刺向已经毫无反抗力的齐子健。 疯狂的笑在杜雅君脏兮兮的脸上扩散开来,她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痴迷地眯起 了双眼。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在她面前一一褪色,最后变成了一些简单的、没有丝毫意义 的黑白线条。那些线条飞舞、扭曲,在她面前像蚯蚓一样缠结在一起,逐渐勾勒出一个 高大、清晰的人形。 是他! 那个恶魔。 一种残酷的快感在杜雅君心中慢慢膨胀,她“咯咯”地笑出了声,眼里流露出浓郁 的依恋,痴痴地看着那个被自己杀死的恶魔微笑着走向自己。当恶魔最终与她面对面时, 它的躯壳在她面前分裂成两半,一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蠕动着发黑的双唇凑近她的 耳边,用掺杂着“嘶嘶”声的嗓音对她耳语:“他就是我,我就是你,而你也就是我, 你终于相信了?” “是,是的,我相信。”杜雅君仰着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只有教徒面对上帝时才有 的虔诚神情,微闭上双眼,舒适地接受着那个“她”跟自己的结合。 重新睁开双眼的杜雅君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再次充满了力量——苏醒的邪恶力量。她 用力拔出刺得并不深的餐刀,怒发贲张地朝着殷雪凝逃跑的方向发出一声嘶吼:“殷雪 凝,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令人恐惧的吼声在树林上空盘旋,搅得周遭的雾气一阵战栗,那声音中明显地带着 一种喉音——被痰卡住了般的喉音。在这可怕的吼声中,杜雅君如同一只疯狗,发狂地 跳起来,钻进了低矮的灌木丛,嗅着殷雪凝的踪迹开始了疯狂的追逐。 雨后的清晨,万物还在沉睡。奔跑中的殷雪凝只能听到风声、脚步声和自己吃力的 呼吸声。地上的石子无情地打磨着她细嫩的脚心,荆棘的尖刺发疯似的抽打着她裸露的 肌肤,冷风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她干涸的咽喉,但是她已经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她现在 只有一个信念——逃跑,一定要逃出杜雅君的魔掌。 雨水冲刷出来的小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不管殷雪凝怎样努力,眼前的路还是一样 的路,树还是相同的树。呼吸已经在狂奔中变得十分的困难,她每吸一口气,似乎都要 尽力控制自己咽喉的收缩肌,以免它们阻塞住自己的气管。 坚持!坚持!! 为了我自己,为了子健。 我决不能放弃。 这些想法在这一刻似乎没有了意义,恐怖的气味还是不断地逼近殷雪凝。她感觉到 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眼前弥漫着浓雾的树林逐渐模糊起来,灰色的雾气和绿色的树木 都被迅速消退的意识撕裂开,在空气中组成一个个奇怪的几何图形。 心中冉冉升起一种可能就要死去的念头,殷雪凝赤红的双眼中滚出两颗浑浊的泪珠, 这种念头让她感到了另一种窒息。她前进的脚步开始蹒跚起来,刚刚落下的左脚还没来 得及站稳,右脚却飞快地踢在了左脚后跟上,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在短促的惊叫声中, 她一头栽倒在湿漉漉的泥地上。 双手掌和胳膊肘都磨破了皮,可这样的疼痛却比不上从右脚大拇趾上触电般滚上来 的一阵钻心巨痛。殷雪凝大声地呻吟着坐了起来,双手捧着疼痛不已的右脚,不倒翁似 的,前后摇晃,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减轻疼痛。 过了一会儿,痛苦好像轻了一点,殷雪凝小心地拂去右脚上的泥巴和草叶,向上翘 起的大拇趾指甲下触目惊心地涌出一股股混合着泥土的鲜血。她皱起眉头,“嘶嘶”地 吸着气,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用力撕下了T 恤衫的下摆,胡乱地将脚趾包裹起来。 浓雾似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散去了好些。殷雪凝不敢过多地耽搁时间,她扶住身 边一根树干,试着慢慢站了起来,低着头一瘸一拐地继续沿着小路前行。转过了一个弯 道,她突然感觉到脚下的路面变得坚实起来,她猛然抬头,在脚下不远处、渐散的灰雾 中露出一长溜红瓦的屋脊。那微微泛着亮光的瓦面此刻忽地变得明亮起来,一缕阳光在 她心头散发着阵阵暖意。 只要再下一个坡,就可以到达那座房子了,获救的希望已经近在咫尺。两汪激动的 泪水模糊了殷雪凝的视线,她暂时忘记了疲倦,忘记了身上,甚至是脚趾上的疼痛,甩 开胳膊小跑起来。 就在这时,那种陈旧、无助的恐惧随着一阵胶底鞋拍打地面的声音猛然朝殷雪凝撞 过来。她趔趄了一下,立刻意识到什么,双脚交替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右脚拇趾的疼痛加剧,沿着不断伸缩的跟腱传到了小腿上,右小腿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之 后,变得比石头还要硬。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体突然扑倒,借着惯性一路滚下了山 坡。 5 殷雪凝突然从黑暗中醒了过来,喉咙口急促的呼吸带来一股辛辣的咸腥味。她的心 在胸腔里“咚咚”地敲着,一时间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甚至有一刻她感觉自己在坠落, 她伸出手,摸到一根粗糙的杆子,一把抱住,身子瑟瑟地发抖。 额角上有一种东西——黏糊糊、湿漉漉的——在缓慢地流动,殷雪凝迷茫地抬起一 只软塌塌的手,用手背抹了一下。接着她把眼睛闭了一会儿,使劲调整着自己,不让自 己散了架。头脑中乱成一团麻,记忆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 我在哪里?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殷雪凝睁开眼睛看到手背上殷红的血,周围的树木也在瞬间清晰起来,千丝万缕的 雾气在林中缓慢地缭绕。记忆像水龙头里喷出的水柱一样回到了她的脑海,她惊恐地想 到,自己一定是在滚下山坡的时候昏了过去。思维就在这个地方完全停顿了,她摇晃着 站了起来,畏缩的目光投向上方的坡顶,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逃亡。 一个身影出现在山坡的顶端,看上去就像个半大的小孩,但殷雪凝一眼就认出了, 那是杜雅君——右手中举着一把带血的餐刀的杜雅君。尽管隔了这么远,殷雪凝还是无 法抗拒地感受到杜雅君双眼中的杀气,就像两把冰刀同时刺进她的心窝,然后迅速融化, 将她周身的血管都凝结了起来。 “殷——雪——凝——”坡顶的杜雅君拿着刀子在面前的空气中交叉挥舞了两下, 用闪着寒光的刀尖直直地指着坡底的殷雪凝,音节一个一个滞涩地从牙缝中挤出来,脸 上绽开一个阴冷的、胸有成竹的笑容。 “跑!”殷雪凝惊讶地听到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断喝,她仿佛突然清醒过 来,蓦然转身,全身的骨头“咯吱”作响。当她迈开腿准备冲刺时,她感到了身体每一 个关节处都像是脱臼了般,不听使唤。她痛苦地哼了一声,仍旧不顾一切地朝着身后那 幢红砖红瓦的大房子跑过去,只不过脚步显得有些蹒跚,就好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似的。 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双臂、双腿的奔跑动作上,肉体上的痛楚时而加重,时而减轻, 殷雪凝早已弄不清楚,究竟哪儿受伤,哪儿没有受伤、哪儿伤得较轻、哪儿伤得更重了。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催促着她拼命奔逃,那座大房子在她眼中上下晃荡,越来越近。 终于来到那房子老朽、半开的木门前,殷雪凝伸出双手撑住了木门,一边用力推, 一边回头看身后,一边还不住声地大喊:“有人吗?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大房子的里边昏暗、空旷,除去东一堆西一堆码放着的破旧机器之外,不见一个人 影。绝望像昨夜的黑暗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掐紧了她的脖子,阻断了她的呼吸。 那些破机器的影子沉默地投射在她空洞的眼睛里,压得她的目光也在刹那间变得呆滞。 空气十分浑浊,浓重的机油味加上铁锈的气味,闻起来就像……就像刀子刺进齐子 健身体里之后,在房间里扩散开的那种气味——血的腥味。也许是由于这种气味的刺激, 殷雪凝的呆怔没有持续多久,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跨过一堆油腻腻的烂铁,将身 体挤进了两台大型机器的缝隙里。机器之间,那种气味更浓了,熏得她晕晕忽忽的,不 得不屏住了呼吸。 门外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接近,殷雪凝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杜雅君的速度。无意中, 她转过头朝身后瞥了一眼,在破机器巨大的阴影里,似乎有一线亮光稳定地射了进来, 在地上画出一串奇怪的光斑。心里的希望在瞬间升腾起来,她看出来了,那是一扇门— —跟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一样大小的木门。 谢谢! 谢谢老天! 殷雪凝捂着嘴无声地啜泣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那扇门,心中有个声音在 不断地祈祷,期盼那扇门千万不要锁上。短短的一段路,她仿佛走了一年。她的心脏怦 怦地、毫无节奏地跳动着,感到自己这一辈子也不曾想到,一扇普通的木门居然能够承 载她整个生命。 门已经触手可及,殷雪凝却犹豫了。各种泄气的念头争先恐后地涌出她的脑海,她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粗鲁地在衣襟上擦去手心粘湿的冷汗,战战兢兢地抓住了门上锈蚀 的铁拉环,一阵冰凉、粗糙的触感骤然赶走了犹豫,她不再胡思乱想,用力向后一拉。 在这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 “吱呀”一声晦涩的呻吟,木门竟然毫不费力地应手而开。殷雪凝先是一阵错愕, 接着猛睁开双眼,眼里充满了狂喜的神情。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又做了个深呼吸,一 侧身从一尺来宽的门缝里挤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开阔地,方方正正的像是一块没有铺上水泥的大操场,在空地正对着大 房子的另一头,一座小小的平房孤零零地坐落在绿树葱浓的山坡上。从房子门外那只燃 烧得正旺的小煤炉,殷雪凝判断出那里一定有人居住。她兴奋得跳了起来,差一点就要 发出胜利的欢呼,但她还是在声音冲出喉咙的最后一刻忍住了,她知道,她现在还没有 赢,她还必须奔跑,必须为了自己的生命做最后的冲刺。想到这儿,她鼓足了劲,拼命 地朝着那所平房冲过去。 杜雅君“乒”地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木门,邪恶的微笑似乎永远凝结在她的嘴角。她 像小时侯玩捉迷藏那样,猛地跳进房子里,张开双臂弓起腰,疯狂而残忍的目光在破机 器的暗影里逡巡,好像在逗一只顽皮地躲起来的小猫似的,发出“吱吱”的声音,冰冷 地不断重复:“嗨!不要躲着了,我已经看到你了……” 沙哑的喊声在房子里来回荡漾,变得更加冷酷。杜雅君找遍了所有的角落,终于安 静下来,一双发亮的眸子在幽暗中狂乱地闪烁着,布满汗珠和污渍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 她举起手中的尖刀,轻轻贴在脸颊上,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刀尖上已经凝固的血迹,喉咙 里发出一阵满意的咕哝声。 血腥味仿佛激起了杜雅君的兴奋,她母鸡下蛋般地笑起来。游弋不定的目光在破机 器上轻飘飘地扫过,稳定地落在了一台看上去还比较新一点的电锯上。她伸出一截舌尖, 眼珠子“骨碌碌”一阵飞转,露出牙齿“吃吃”地笑着扔掉刀子,弯腰抓起了那台电锯。 “对了!就用它……用它杀了那个对你不忠的女人。”一个声音在杜雅君思想里回 响,她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手里的电锯,一把抠住了电锯开关的拉手,使劲一扯, 电锯“突突”地响了几下,又颤抖着没了声息。她歪着头,脸上显露出迷惑。 “再来一次,它是属于你的,你得让它活起来。”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打消了杜雅 君所有的疑虑,她又一次拉住拉手,这一次用力将它扯到了底。电锯“突突”地喘息着, 继而变成一连串很响亮的嘶吼,断断续续的抖动也成为一种稳定、有力的颤动。 “啊哈哈哈哈……它活了,它活了。”杜雅君高举起电锯,歇斯底里的疯喊盖过了 电锯的震响。她就好像一个充满斗志的战士,跳跃着来到大房子的后门那儿,运用手中 的电锯,将门锯出一个大洞,在木屑纷飞中低头从洞中弹了出去。 6 “有人在吗?开门啊!救命啊!”殷雪凝浑身脱力地扑到平房紧闭的门前,把那扇 单薄的木门拍得震天响。 一个睡眼惺忪、五十多岁的男人披着件单衣打开了门,看到泥人似的殷雪凝,他显 然吃了一惊:“你……你是……” “救我!有人要杀……杀我,求求你让我进去。”殷雪凝哭喊着挤开了门,一头闯 进了简陋的小屋。 那男人傻愣愣地站在半开的门后看着殷雪凝:“姑娘,我真被你搞糊涂了……” “关门,快关门啊!”殷雪凝一屁股跌坐在凌乱的床上,狂呼乱叫地打断了男人的 话。 那男人还一脸的迷茫,反手关上房门,握着门把手站在那儿看着哭泣的殷雪凝: “姑娘,你从哪儿来?这大清早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山上?是什么……” “不要问了,不要问了。”殷雪凝好不容易止住嚎哭,慌乱的双眼在屋子里来回搜 索,“你这儿有电话吗?” 那男人摇摇头:“电话线早拆了。是什么人要杀你?” “一个女人,一个疯子。”殷雪凝又哭了起来,握在一起的双手不停地发抖。 那男人满脸疑问地看着殷雪凝,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一阵电锯的“吱吱”声隐 约穿过房门传了进来。殷雪凝蓦然抬头,抽噎着瞪大了双眼:“来了,她来杀我了。我 们得逃跑,得跑。” “我出去看看。”那男人不太相信地看了殷雪凝一眼,后边的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我这里经常有些小青年来玩那些旧机器,真是吃饱了撑的。” 听到男人的话,殷雪凝不知那儿来的力气,突然跳起来,一把拽住了那男人的胳膊 :“不要……不要开门,不要出去,她……” “不行,万一机器被人弄坏我不好交代。”那男人拂开殷雪凝的手,又抓紧了门把 手。 殷雪凝几乎要给那男人跪下了,后边的话被喉间的哽咽给压了回去:“不……不… …你不能……” “这……”男人有些犹豫了,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眼前这个女孩的话,看女孩的神 情不像是在说谎,可“谋杀”这个字眼离他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依旧傻愣愣地握着门把 手站在门后,眼中闪现出迷离。 电锯声似乎已经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了,殷雪凝徒然停止了哭泣,满布血丝、红 肿的双眼惊恐万状地透过男人的身体盯住了男人身后那张木门:“来了……她……” 所有的声音都被电锯震耳欲聋的吼叫淹没,男人的身体突地绷得笔直,褐红色的脸 膛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瞬息间却被极度的惊惧和痛苦扭曲成一团。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男人还未来得及冲出口的哀号被身体剧烈的颤抖所代替,胸前像破土而出的竹笋般猛地 冲出一截殷红的、尚在飞转的电锯锯齿。 一声经久不息的嚎叫与电锯持续的怒吼混杂在一起,一股股滚烫的鲜血就如同昨晚 的倾盆大雨一样,兜头向大张着嘴的殷雪凝激射过来,她的身体和声音都仿佛被粘稠的 血液凝固住了,充满浓郁血腥味的狭小空间只剩下了电锯切割木头和人体时那种令人难 受的怪响。 男人的身体变成了一堆没有半点生气的肉碎,血淋淋地摊在血人般瑟瑟发抖的殷雪 凝面前,嘴里咸得发苦的粘腻和刺鼻的血腥味刺激得她发出阵阵干呕,被切割成几块的 门板散落在地上流淌的血液中。举着电锯的杜雅君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快感从门上开出的 大洞里低头钻了进来,狞笑着一步步逼近被眼前的惨境惊呆了的殷雪凝:“我一心一意 对你,你却总是要出来勾引这些臭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啊,你。” “我……我……”殷雪凝弯腰痛苦地吐出一些酸苦的液体。 杜雅君歪着头慢慢收起了脸上的残忍,双眼渐渐充满了叫人害怕的温情:“不要解 释了,我知道,都是这些臭男人逼你的。其实你并不想这么做的?你也是爱我的,对不 对?” 殷雪凝硬着脖子退到了屋子里仅有的一扇窗边,想要摇头,却不争气地微微点了点 头。杜雅君征询地看着殷雪凝,似乎对她无声的回答不太满意,她垂下拿着电锯的右手, 伸出脏兮兮的左手,抚上了殷雪凝沾满血污的脸。殷雪凝浑身一阵不自在的战栗,斜睨 的双眼看到了窗台上一把生绣的螺丝刀,她撑着窗台的右手悄悄地握住了螺丝刀残缺的 塑料柄,一纵身,从低矮的窗户里翻了出去。 “臭娘们!你还是忘不了那些男人,你休想逃出我的掌心,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你……”殷雪凝的身体沿着屋后的斜坡急速向下滚去,被压倒的灌木丛在耳边发出 “哗哗”的抗议声,杜雅君狂怒的叫骂和电锯震天的嘶喊在天地的旋转中变得越来越遥 远。 被雨水浸得柔软的泥地阻住了殷雪凝身体的继续滚动,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地撑起了 上半身,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混沌的大脑好容易恢复了清醒,她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 右腿却传来一种麻痹的痛楚,双目所及之处是一条蜿蜒、窄小的林间小路。她慌乱地想 到,自己的右腿一定是在滚下山的时候被磕伤了。她无心去查看腿上的伤有多重,现在 要紧的是得保住自己的生命,相对于生命来说,腿上那点伤——甚至其他所有的事情— —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她下意识地死死握紧一直抓在手中的螺丝刀,双手撑着地面, 朝着平缓的下坡处艰难地爬过去,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浸润着血迹的拖痕。 晨雾尽散,一缕灰蒙蒙的阳光在厚厚的云层中犹犹豫豫地探出头,树林里还是湿漉 漉的没有一丝声响,带着寒意的微风一阵接一阵地拂过,疲惫地耷拉着的枝叶懒洋洋地 迎合着微风,“扑簌簌”地落下一大片冰凉的积水。 冷水的刺激并没有恢复殷雪凝的体力,她依然咬紧牙关执着地向前爬,转过了一个 弯,视野开阔了不少,可映入眼帘的仍旧是没有尽头的小路和仿佛无边无际的树木。 左边的树林里突然响起一阵“哗啦”声,高举着电锯的杜雅君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恶 魔,邪笑着从林木的间隙中蹦了出来:“哈哈!雪凝,我又找到你了,是不是有点惊喜 啊?” 这一刻,殷雪凝感到一种完全绝望的恐惧。她撑在泥地上的左手猛然握紧,一块隐 藏在泥土中的小石头热辣辣地撇断了她的小指指甲,她肿胀的咽喉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 呼,用双肘支撑着身子,整个人呈后仰的姿势,乌黑的眸子在纵横交错的血丝包围下, 闪动着无助的光芒,哀求地瞪着眼前已经变得完全陌生的杜雅君,头脑里一片空白。 “我真的舍不得杀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爱不爱我?爱不爱?爱不爱……” 杜雅君用力地拉动了电锯上的拉环,在电锯渐强的轰鸣声中跪了下来,嘴角白沫翻涌地 喃喃着,将苍白、扭曲的脸缓缓地压向殷雪凝惊恐的脸。 殷雪凝失去控制地不断点头,眼睛恐惧地瞥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电锯,粗砺的喘息 挤出了沙哑的声音:“爱……爱你,我……也爱……爱你,爱你……我爱……你……” “你也爱我?你真的爱我?”杜雅君脸上堆上一个难看的、神经质的微笑,双眼中 却充溢着疑惑。 殷雪凝蹙起眉头,竭尽全力地嘶叫:“是的……是的,我爱你,我也……爱你。”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其实也是爱我的,只不过你被那些臭男人蒙骗了,我说得 对吗?”杜雅君眼中的疑惑慢慢散去,凌厉的目光也开始柔和起来,拿着电锯的右手随 着疑虑的消除垂了下去。 时机已经成熟了。 殷雪凝,快动手! 脑子里有个声音大声地尖叫,殷雪凝毫不犹豫地举起螺丝刀,狠狠地扎进了杜雅君 的左胸。电锯从杜雅君手中掉在了泥地上,旋转着发出最后的哀号,她惊讶地看着殷雪 凝,有些呆滞的目光缓慢地滑向自己胸前那随着心跳颤动的黄绿色螺丝刀柄…… 前方是一个呈Y 字形的岔路口,右边路的尽头就是林场那半开着的、长满铁锈的大 门,门旁白色油漆斑驳的招牌早已掉下来,此刻正歪歪斜斜地靠在杂草丛生的院墙边, 丝丝缕缕还未消散的雾气飘渺地在铁门的空隙间来回游荡。整个林场大院静谧无声,荒 凉得叫人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紧。 “卓队……”成勇回头喊了一声,余下的话语却被左边林木掩映的小路隐约传来的 一阵“吱吱”声给骤然打断了。他犹疑地蹙起了眉头,在岔道口停下脚步,侧耳仔细聆 听着那种似乎十分熟悉、一时间却又无法分辨来源的声响。 卓越留意到成勇的不妥,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成勇摇摇头,朝林间小道深处走了几步,忽然,他脸上显露出豁然开朗的神色: “电锯声,我听到了电锯的声音。” “电锯声?那一定是有人在伐木吧?” “不对,林场早就关了,不可能有人伐木。” 听到成勇的解释,卓越心里沉睡良久的不安再次苏醒过来,他习惯性地伸手从腋下 掏出了手枪,朝成勇他们一甩头,率先冲上了右边的林荫小道。没有人询问什么,大家 都紧张有序地跟上了卓越,一阵纷杂而又有意压低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转过一个圆滑的弯道,电锯的声音响彻耳鼓,两个泥塑般的女人蜷曲在小路的中间, 咆哮的电锯在她们脚边徒劳地转着圈。卓越一眼认出了满脸血污的殷雪凝,她空洞的双 眼死死地盯着身旁痛苦扭动的另一个女人。 “雪凝——”卓越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拔腿飞奔上去,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呆滞的 殷雪凝。殷雪凝的身体在卓越的怀中一阵震颤,缓缓抬起失神的双眼,仿佛不认识似的 看着卓越焦急的脸庞,头一歪,昏死在卓越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