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生活,在虚界和实界之外 作者:白天 < 1 虚界> F487走出自己的小室,踏上虚界平滑坚硬的路面。 宽阔的大路笔直地向前后两方延伸,路面是不透明的灰黑色,很光滑,和实 界中的储光玻璃一样光滑。路的两边整整齐齐排满同样灰黑的小室,在视线的尽 头,两排小室把路夹成一个小点。 没有太阳,但整个世界都很明亮。这是虚界的可爱之处:你永远不用担心缺 少光线;同时这也是虚界的无聊之处:你永远不能让它呈现出其他的色彩。 当然,你可以躲在自己的小室里翻天覆地,你可以让黄色的雨水一滴接一滴 从地上往空中飘,也可以让兰色的月亮和紫色的太阳在你的小室顶上接吻,或者 是让一颗指甲大的黑色星星从你的左耳道飞入再从你的右鼻孔滑出落到你手中。 前提是,当你这么干的时候,你的小室里得没有客人,或者你的小室里有客 人但是他丝毫不介意你这么干。 这是一个靠规则实现、以想象存在的世界。 F487刚迈出一步,一个痕迹风驰电掣地从她眼前闪过。 她看到他背后拖出的白色虚线状的轨迹。她估算了一下,他的速度应该有8 0三维兆/秒了吧,真是一个毛躁的家伙,万一出错,代价就是被罚三个月不能 进入虚界,也就是说,那三个月你只能躺在实界小室的地板上,看着玻璃墙壁和 天花板发呆。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非正常人并不那么在乎能不能进入虚界……会以这么高 的速度在道上狂飙的,肯定是个非正常人。 在这个一切都按近乎完美的规则朝近乎完美的方向发展的世界里。每个正常 人都智慧高贵而又美丽,没有人喜欢出错,更没有人愿意因为别人出错而耗费自 己的精力。 正确率和速度同样重要。 那个毛躁的痕迹很快飙出她的视线。 F487摆正步子,目不斜视,以优雅的姿态走在路上,光滑的路面倒映出她美 妙窈窕的身影,她的姿态完全符合她那和第十套完美基因91%相同的高贵基因。 沿路都是不透明的灰黑色的玻璃小室。道上的痕迹不多,大多赤身裸体,你 很难从他们的容貌上找到缺陷——都很美丽,你也很难从他们的脸上上找到表情 ——都很冷漠。 整个虚界一片寂静。 她需要信息。F487低头朝地面看,脚边的地面上立刻显示出一排兰色的字, 是系统提示:3204年4 月21日9:21:32,速度6.4 三维兆/秒,步行到蝎子酒 吧的时候,刚好是9 :30:00. 这世界精确得让你无法叹息。 F487在虚界的小室的地址是89区43道105号,蝎子酒吧的地址是88 区123道2号,她只要沿这条大道走到第一个交叉口,左转,走到第四交叉口, 再左转,就是目的地。 蝎子酒吧占了三个格子的空间,朝着大道的灰黑玻璃墙壁上,画着酒吧的名 字,在墙壁正中的地方,一个拇指粗细的小孔慢慢地出现。 F487站在墙壁前,伸出左手的食指,放到小孔中。墙壁的另一边立刻传来M136 的信息:“欢迎光临。” 9 :30:01,F487已经在酒吧的里面。 酒吧里面寥寥地坐着五六个痕迹。 似乎为了改变这种清冷的气氛,M136把酒吧内的空间缩小了一倍,使它看上 去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大小,酒吧内的光线黯淡,从红色到紫色不停地变幻着那五 六个痕迹散坐在吧台前的桌边。F487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但是她明显感觉到其中有一个人在注视着自己,他似乎有意要让自己感觉到 他的注视,那种目光刺激得她被脊上的皮肤有点热。 她没有顺着目光去看。一个努力追求完美的正常人应该是理智冷静甚至不为 任何事情所干扰的。虽然她不知道完美对自己来说有什么意义,但是,在这个一 切都象平行线一样排列整齐的世界,除了追求完美,你还能做什么? 她走到吧台前面,M136正站在那,百无聊赖地改变着吧台的形状:“来了? 要一杯什么?”他是个56岁的老头,穿了一身的黑色,称得一头白发很亮丽, 看上去风度翩翩。 “我要一杯‘梦之舞’。”这是F487最喜欢的饮料。 吧台的变幻顿住,形状停在五边桶和六角星台之间。 M136垂下眼角,兰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放在光滑 的玻璃质的吧台上,五个手指微微地卷曲,指关节突起,好象是握住了一样东西。 慢慢地,一只透明的白色玻璃高脚杯出现在他的手中,杯子里盛着淡绿色的 液体,液体轻轻晃动。F487仔细地看去,液体表面发出的微弱的光是七彩的,随 着她视角的每一点变化而变化。 她点点头:“视觉效果很好。” M136抬起眼睑,黄褐色的眉毛扬了扬,似乎并没有为这句夸奖的话而高兴, 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失落:“你尝一尝。”他把杯子递给她。 F487接过酒杯,放到嘴边,浅尝了一口,液体流入嘴中的感觉很真实,但是 液体的味道却很淡,几乎和实界中的矿物质水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点若有若无 的甜味。 她把眼睛微微张大,以表示惊讶:“不能模拟出刺激味觉神经的效果……我 记得,上个月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M136从她手里拿过酒杯,也喝了一口,垂下嘴角:“死亡象虚界的规则一样 不可抗拒。一切都已经死去——欢乐、痛苦、甜、辣,这些都成为了远古的信息 名词。感谢万能的汉瑞斯·杰克,他让我们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酒吧里的光线变成了浓稠的暗黄色,看来M136心情真的很糟糕。 F487注意到,他嘴角的皱纹一共有八条,比上个月多了两条,她不得不提起 精神安慰他:“无论如何,我们真的应该感谢汉瑞斯·杰克,是他造出了美地斯 菌,是他为我们创造出了菌衣,并设计出玻璃房——我是说——实界,在人类即 将因资源贫乏、环境污染而灭亡的时候拯救了我们。” M136挥一下右手,手中的杯子连同液体一起消失:“同样感谢艾米·伦敦, 他的研究小组设计的虚界之脑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我更希望它改名叫 白痴之脑——我甚至没法从那堆235立方米的三维生物脑中找到任何关于酒的 味道的感觉信息……” 他看了F487一眼,菌衣一样贴在她身上的衣服从红色变成了湖兰色,这表示 她的情绪指标低到了80点。这是一个力趋完美的世界,过多的抱怨会使人情绪 低落。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停止了抱怨,右手在身后挥了挥,一张巴洛克式的镂 花黑色高脚椅出现在他身后,他靠到椅子上,恢复了那种优雅从容的姿势。 但是F487并不介意,她喜欢这个老头,他是她遇到过的痕迹里面最富有感情 的一个。 她用手捋了捋头发,让垂在胸前的自然卷的红发附到背后。 “噢,亲爱的,我们应该感到幸福。虚界之脑的容量是有限的,它已经存储 了足够多的概念化的知识,并且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空间。你知道,感觉信息的 编码方式始终没有被破解。你可以知道让一种细菌长成红色需要哪些活性物质, 牵涉到哪些基因,但是你无法知道要在大脑里产生酒的味道的感觉需要激活哪些 神经通路,需要激活哪些神经递质,需要多少量的激活。伟大的哲学家欧本怎么 说来着——‘如果我们人类复杂到足够认识自己,那么这样的复杂就是不可被我 们自己所认识的。’虚界之脑提供的只是空间和概念,形象化的责任在于我们自 己。在没有任何实界经历的基础上,我们是无法在虚界创造出一样东西的。” M136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应有的从容,点头:“是呀,亲爱的,我必须同意你 的说法。感谢主让人类在这里得以继续生存。” F487线条优美的嘴角往上翘了翘,以传达表示高兴的信息,尽管她心里并不 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从人类进入实界和虚界,到现在的800年里,这 个世界正按规则朝完美的方向发展,现在和和完美基因相似性达88%以上的人 已经占了总人口的85%,并且我们在实界中的生活空间正变得宽阔,光线也越 来越充足,充足到我每天只要穿着菌衣进行五个小时的光合作用,就可以维持一 整天的能量。至于您……您看,您的酒吧里不是仍然有人来坐吗?这就说明您所 想象的酒的味道仍然是吸引人的。” 说到酒,M136的眼神仍然控制不住地黯然:“当我五岁的时候离开育儿房, 被分配进一个实界室的时候,我发现那里面有一个小瓶子——那个实界小室里面 唯一的一样东西,我不知道800年前这个小室的主人是怎么把它带进来的,据 我所知,当初人们进入实界的时候,是不被允许携带任何东西的,包括衣服,因 为人们在实界里需要的是足够的光线——只有足够的光线。我拿起那个瓶子,打 开盖子——那个盖子可真紧,我可费了不少力。我尝了一口——事实上那瓶子里 剩下的液体也只够我尝一口。尝过之后,我马上想到,那东西就是在进入这个世 界之前人们所喝的酒——你知道,我从三岁开始就对原始世界人们的食品制造有 研究。从那以后我就在虚界开了这个酒吧,靠着记忆里酒的味道想象出各种各样 的饮料……你无法想象,三十年前,这里有多么热闹,虚界之脑分配给我的这个 小室的空间根本不够容纳每天来这里感觉酒的味道的痕迹们——这个世界的人们 需要感觉,需要新的经历。……但是,我的记忆终于越来越淡——那些曾经有的 旧的衍生痕迹总是很容易被新的所覆盖。” F487耸耸肩,一个人无论多接近完美,上了年纪还是会变得容易怀念往事, 并且爱唠叨,并且语无伦次。 虽然她同样觉得这个世界贫乏到让人想号叫,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发牢骚 的人:“忘记那些该死的酒吧,事实上,这个世界已经够完美了,每个正常人都 拥有近乎完美的容貌、高贵的气质和高智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也几乎无懈可 击,我们生活得平静而优雅。况且,你比大多数人都幸运,不是吗,你曾经遇到 过爱情——要知道,在这个世界,规则决定一切,要遇到爱情,就象从前人们在 原始世界遇到新鲜空气一样困难……” 背后热辣辣的感觉越来越浓,那个痕迹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灼烧。她可以肯定 那是个非正常人,他的目的是让她回头去看他。正常人都不喜欢被人干扰,也不 喜欢去干扰别人。 F487回头。 酒吧内的到处都泛着暧昧的浅紫色光晕。 一个年轻的男性痕迹坐在离吧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正看着她笑。 是的,她确定,他是在笑,他的嘴巴张开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果然是一个非正常人。他的嘴巴太阔,鼻梁太低,眼睛虽然明亮,但是那 里面并没有透出太多的智慧的光芒。从他坐在那的姿势看,他似乎只受到过半高 等的信息教育。她估计,他和完美基因相似的程度最多也就是50%。 年轻的男性痕迹看到她转过头,似乎笑得更开心了。 他的笑容让她觉得不舒服——这个世界需要规则,而规则得以完善的前提就 是人们的理智和冷静。很少有人会显露感情的,更确切地说,已经很少有人有可 以显露的感情了。 总之,她发现自己不愿意看他。 她重新转向M136. M136脸上的表情有点呆滞,喃喃地念着:“爱情……爱情 ……我可怜的依玛……傻瓜依玛……” F487知道,依玛是M136对他从前爱过的那个非正常女人的称呼。 人类开始移民计划的时候,很多人为了争夺进入实界的权利而丧失了生命, 以至于政府不得不拿出那十套完美基因,并规定只有基因和完美基因中的任何一 套相同性达到60%以上的人才能进入这个天堂。同样,在实界出生的孩子,如 果他的基因和十套完美基因中的任何一套没有60%以上的相同,这个人就是非 正常人。非正常人可以存在,但是为了控制人口,并且使人类的基因朝着完美的 方向进化,非正常人无权生育孩子,也无权和正常人生活在一起。 事实上,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更喜欢独自生活。 F487问:“您是否后悔当初没有跟着依玛去实界之外生活。据我所知,自从 85年前虚界之脑修改程序规则,允许渴望生育孩子的非正常人离开实界生活, 已经有不少人离开这个世界,回归到原始世界中去了。” 依玛最终离开了M136,离开了实界和虚界。 M136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受了惊吓,他的面容变得模糊,嘴巴和鼻子的痕 迹重叠,他把右手从手臂上摘下来,放到口中啃咬:“后悔?我不知道——我是 说,我没有后悔过,多么可怕呀,离开这个世界,去外面,过那种原始的野蛮的 生活……多么可怕的想法。”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带着指甲刮过玻璃的刺耳声。 可怜的老头,F487想安慰他一下。 但是背后忽然好象被重重刮了一下。 她再次回头,那个非正常人的痕迹已经站起来,正朝她走来。 她注意到,他穿了一身古怪的衣服,她想起来,好象是原始人们所穿的西装。 很少有痕迹爱穿衣服的,即使穿,也只是菌衣一样贴在身上的一层。 她爱穿,即使穿上衣服的效果只是使她看上去象一个红皮肤或蓝皮肤的人, 她仍然喜欢。但是她的衣服样式绝不多,至少,她没能想象出自己穿着中世界贵 妇的百褶裙的样子。 那个痕迹一直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居然弯下腰,行了一个礼,然 后抬头:“您好,漂亮的小姐。我叫汤米,可以请您喝一杯吗?”他的眼睛闪闪 发光,那里面有一种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在流动,她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心率在 那一小会有点失常。 或许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但是,她曾经试过控制自己的肾上腺素系统的分 泌,并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害怕,她提醒自己,那不过是个低等的非正常人。 年轻的痕迹——汤米无疑从她警戒和厌恶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这个信息,他又 咧开嘴,笑容里似乎带点嘲讽:“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基因和完美基因的相似度 不过是45%,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请您喝一杯。况且,就我看来,您似乎也不 能有多完美,尽管我可以肯定您的基因和完美基因至少有90% 的相似度,但是您 的表情太丰富了——您的表情多丰富,您离完美就有多远。” 看到F487的脸色变的通红,他似乎颇满意,闭着嘴巴,左侧嘴角歪了歪,向 F487伸出左手,手上拿着一杯深红色的液体。 F487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脸色很快平静下去,她不能在这个非正常人面前失 态,她优雅地伸出右手,微翘着小指,接过酒杯,举到嘴边,一股怡人的气味扑 入鼻中,尽管没有经历过,但是她知道这就是酒的甜香……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诧 异,抬眼去看汤米,他正笑着,眼睛里的光芒一闪一闪,似乎在说:“瞧,你不 过是个没有想象力的高智慧的笨蛋。” F487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汤米笑得更开心。 她不再看他,把嘴凑到杯边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很浓,刺激的她几乎流泪。 她忍不住再次看他一眼。她敢肯定,即使是M136年轻时想象的酒,也不可能 有这么浓郁的味道。 人们在虚界里所创造出——或者说想象出的一切衍生痕迹,只不过是人们在 实界中经历过的感觉的映射。 500年前就开始流传一句名言:“如果你不曾经历,你就无法想象。” 她不得不怀疑,这个痕迹去过原始世界。 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恼火,她忍不住再次狠狠瞪了那个自称汤米的家伙一眼。 汤森忽然张嘴大笑,笑得毫无顾忌,酒吧里的另外几个痕迹都转过头来朝他 们看,表情依稀带着厌恶。如果他再笑得大声一点,他们很可能就向虚界之脑发 出信息,把这个低等又不尊重规则的家伙驱逐出去。 汤森忽然止住笑,看着她,认真的说:“漂亮小姐,我知道您在想什么…… 我敢肯定,您是在嫉妒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不用嫉妒,您也有勇气走出去 的。从我一个月前在这个酒吧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有这个感觉了。我喜欢有感情 的妞儿——你知道,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个漂亮聪明的人有多容易,要找到一个有 感情的人就有多难。” F487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家伙无疑是个愚蠢的疯子,但是更让她疯狂的是, 她在心里隐隐知道,他没有完全说错。 汤森看着她,忽然把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在需界的小室的地址是7 2区21道95号,随时欢迎您的光临。” 没等F487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刹那间从蝎子酒吧消失。 F487再也没法控制自己,低声咒骂:“愚蠢的非正常人。” 她回头,M136的神智好象已经清醒,正看着她,眼神有点怪。 她耸耸肩:“一个疯子,低等的非正常人。您知道他是谁吗?为什么这样看 着我,难道您以为我刚才对他动了情绪吗?我只是忍不住生气而已。” M136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正象他自己说的,上个月他第一次来 这里,你刚好也在,从那时候开始,他每天都来这里坐一个小时。孩子,我想, 你很可能爱上他。我了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请你记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是,如果你要和一个非正常人生活在一起,你就得离开这里,回到原始世界。多 么可怕呀……” F487忽然发现自己也想象那个低等人一样大笑,但是她努力控制自己:“爱 上他?不要忘记在这个世界要碰到爱情有多难,难道我会爱上一个疯子?” M136的表情很认真:“我是过来人。规则可以使这个世界越来越完美,但是 没法控制爱情的发生。我希望你永远保持理智……” F487甩甩头发,这个世界真的让人发疯:“我该回去了。我想我需要休息。” <2实界> F487抬起两只手,触到套在头上的“虚界钥匙”头套。这是一个两厘米厚的 有机碳硅氢化合物构成的膜,从膜上伸出无数个触角,穿过发丝紧紧贴在她的头 皮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头套摘下来,这个过程总是让她觉得头皮发麻。 她睁开眼睛,把头套扔到身边的地板上,然后从地上站起来。 十平方米大小的实界小室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东西,储光玻璃的墙壁发出荧荧 的绿光。光线不亮,刚好可以让她看清楚自己在墙壁上映出的影子。 绿色的菌衣只有两毫米厚,贴着她的皮肤长着,让她看上去象——她忍不住 她对着倒影中长睫毛下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咧咧嘴巴——每次看到自己的倒影都让 她想起自己在图片信息中看到的中世纪城堡里的人形青蛙。 她挥挥胳膊,身体的感觉总是这么良好。 你无法对菌衣挑剔什么,它吸收你皮肤的分泌物,为你提供各种糖、蛋白质、 脂肪、维生素,使你的细胞永远不会感到饥饿……它也为你的肌肉提供恰倒好处 的营养物,使它们在不需要任何锻炼的情况下健康地运作着;它甚至为你的消化 道细胞提供足够的激动素,让它们不至于因为没有东西可以研磨而萎缩。 你所需要做的,只是躺在地板上,让储光墙壁中的光线充分地照射它们。 通常,F487每次从虚界回到实界的时候,都会摸摸菌衣,说一句:“我的万 能寄生衣服”。 但是今天她没有这么做。 她的心有点乱,不管她怎么否认,今天在蝎子酒吧碰到的那个非正常人疯子 确实影响了她的心情。 墙壁上的荧光不是很亮,说明现在外面应该是晚上。她拉开小室的门,决定 出去走走。 望不见尽头的走廊上,只有三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玩跑动游戏。他们从她的 小室前面经过,向左跑过八九个小室的距离,然后停下脚步,发一声喊,转过身 往右跑十多个小室的距离,如此往复。远处,一个机器人保姆密切注视着他们的 一举一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人。 他们金黄色的头发在绿莹莹的光中波动,他们脸上纯真的笑容让她想起了自 己的童年。那时候,她也曾经喜欢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沿着走廊来回地狂奔。 这是这个世界的小孩唯一能玩的游戏。 她沿着走廊向左走了三十五个小室的距离,到达第一个交叉口,左转,这条 走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再走过两个交叉口,在第三个交叉口的地方看 到一个方头方脑的机器人推着一张可折叠的合金架床往右走。 床上躺着的频死的老人无疑已经有八十多岁,她看到他嘴巴诺诺地动着,嘴 里发出的细弱的声音象幽灵一样在绿色的荧光中忽隐忽现,她没法听清他在说什 么。 他的眼睛大张着茫然地看着走廊顶,他的菌衣已经被脱去,干瘦的四肢象一 堆枯柴一样一动不动地摊在架床上。 F487知道,他是要被送去做虚界之脑那儿,等他一死,他的躯体就会成为培 养料。 在这里,没有多余的能源,也没有多余的废物,一切都必须尽量大地被利用。 架床经过F487身边的时候,老人似乎动了一下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象 一块平板的石头,没有一丝神采,也没有一点感情,没有痛苦,更没有留恋。 这种平静再一次让F487感到恐惧。 也许那个疯子说得对,事实上,她厌恶这个什么都不缺的贫乏世界。 F487向左转过交叉口,再走过五十多个小室的距离,就到了楼梯口。一路上 再没有碰到任何人。 她站在楼梯口向下看,绿莹莹的盘旋式楼梯象一条不死的长虫一样一直向下 插入迷蒙的昏暗中。 她知道自己在二十楼,她开始往下走。 每一层都没有看到人走动。 四周寂静得仿佛随时会发生爆炸,但是她没有一点害怕,从五岁到现在,这 条楼梯她已经走了二十八次。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到了最底层。 第一层的楼梯口是一扇一米宽两米高的门,楼梯口的另三侧,不见尽头的走 廊上只有绿莹莹的幽光。每一个小室的门都紧紧闭着,或许,第一层已经没有人 住了,因为现在的人口已经只有当初的五分之一。 F487走到门前,把手伸到门边的红色按钮上,从五岁到现在,这个动作她已 经做过二十八次,但是她从来没有按下过。她不知道这扇门的外面会是怎么样的 世界。 人类已经习惯这个绿莹莹的坚硬的孤独的世界。 但是那个疯子说得对,她应该有勇气这么干的。F487把食指放到按钮上,用 力按了下去。 莹绿的门无声无息地向左边滑开,门的外面是一个一平方米左右的小阁子。 这是当初人们进入实界之前净身的地方。 她脱下菌衣,光着身子走入小阁,身后的门关上。小阁前面的门上有一块手 掌大小的黑色记录片,她把右手贴到上面,左手按住记录片左侧的黑色按钮,门 缓缓打开。 < 3 外界> 门外是灰白的水泥地面——她知道这种铺垫地面的材料称做水泥,尽管她从 来没有接触过它。 她伸出一只光裸的脚,先用一个大脚指碰了一下地面,很粗糙,并且冰冷, 这是和实界中的玻璃完全不同的感觉,但是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 她把整个右脚都放到了地面上,然后抬起左腿,把左脚也放上去。 空气自动地缓缓流动着,抚过她光裸的皮肤,尽管是第一次经历,但是她知 道这叫做风。令她高兴的是,外面的空气并不令人讨厌,也没有引起她任何的不 良感觉。 她试着跨出两步,地面硌得她脚痛,但是这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她回身向后看,小阁的门已经关上。 天上的星星很亮,她向四周望去,在墙壁一百多米的地方,是二十多米高的 围墙。她看不到围墙的尽头,也看不到墙壁的尽头。 正对着小门的围墙上有一扇同样大小的门。这些门现在都已经没有机器人在 看守。 F487一步一步地向那扇门走去。 走到五十米的地方,她回头朝玻璃房看,还是看不到墙壁的尽头,她抬头, 玻璃房象一个巨大的甲虫一样,高高地把背脊耸入天空。 脚下的地面粗糙冰冷,夜风吹得她想发抖。 一种莫名的恐惧孤独感侵袭着她,她忽然转身,朝玻璃小门跑去。 她很快就跑到小门前,用力把手按在记录仪板上,发疯一样地按边上的按钮, 门一开,她就冲了进去,小门很快关闭…… < 4虚界> F487第二天一大早就进入虚界,来到了72区21道95号,虽然她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要找那个疯子,但是她确实是来找他的。 她把手掌贴到玻璃墙壁上,坚硬的墙壁从手掌处向四周泛开层层的涟漪,水 波一样象四周扩散。墙壁变的透明,她看到汤米歪着嘴角的笑脸在涟漪中荡漾, 他的牙齿白得闪亮。 这是一个可诅咒的恶棍,她告诫自己。 下一秒钟,她已经在汤米的小室里面。 虚界之脑提供的“意识共联体”无疑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她站在小室里面,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巡视小室。出乎她的意料,汤米的小 室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您一定会来。第一次看到您,我就知道您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不 一样……”汤米浮在半空中,横着身子,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看上去舒适 无比:“也许,您以为我的小室中有很多关于外界的信息?不过您先别失望,很 快你就会看到了。” F487抬头看着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和机智:“不,我并没有希望在你这 里看到什么。况且,能想象出一杯酒并不能证明你真的去过外界。” 汤米脸上一直挂着那种明亮的笑容,他毫无约束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 他的自由和任性让她痛恨。 她不能输给一个低等的非正常人:“我看过史料,在当初在原始世界,环境 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无数人被污浊的大气、致命的辐射和毒药一样的水夺走生 命。先人们建造了实界和虚界,菌衣为人们提供营养,维持我们的机体生存,虚 界之脑提供给我们空间,使我们能在其中交流,还有足够多的自储能机器人维持 持续和规范。很多人为了争夺进入实界的权利而丧失了生命,以至于政府不得不 拿出那十套完美基因,并规定只有基因和完美基因中的任何一套相同性达到60 %以上的人才能进入这个天堂……据我所知,当初留在外界的人类都已经灭绝了 ——人类已经无法在外界生存。这是我们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家园。” 汤米歪着头,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戏谑的味道更浓,他直起身子,缓缓落到 地面上,他的身前出现了一条腥红的长沙发。 是的,她从信息图片上看到过,这是原始世界的人们所用的家具之一——沙 发。 汤米坐到沙发的一头,用手指指另一头,示意她坐下。 F487迟疑地伸出手摸摸沙发,是不同于玻璃和皮肤的模拟触觉。她坐下去。 这个非正常人确实给了她不少的震撼。 “你说得没错,当初留在外界的人类确实都死了——灭绝。但是你也该知道, 85年之前虚界之脑就自动修改了不准非正常人生育、不准人们离开的规定。到 现在,已经有一千多人离开了实界。事实上,全世界的总人口已经不到五百万— —不是吗?我们在实界可以拥有的空间已经变大了。” “自动修改?”她一直以为虚界之脑改变规定是由阿利马自由组织提出的。 那是一个由非正常人组成的团体,一直努力争取着非正常人在实界和虚界的权利。 “是的,自动修改。”汤米咧开嘴笑。 她必须承认,尽管他有一套糟糕的基因,但是并不能抹杀他整个人的光彩, 至少,他比她所见过的绝大多数人的痕迹都要富有色彩。“可怜的感情丰富的小 姐,我可以告诉你,确实是虚界之脑自动修改的。我想,应该是先人们在他的程 序中设定好的吧——理论上,如果排除人类的干扰和破坏,地球的环境应该能在 800 年左右的时间里恢复正常。没人会希望希望自己的子孙们永远生活在这个难 见天日的玻璃房里。这里除了垃圾和死人,什么也没有。” 他的说法让她心动,但是她不能就这么输给这个家伙:“你这个蠢货,你难 道可以忘记,这里有足够的光线,我们不用做任何事情就可以健康地生存;我们 有虚界之脑,在这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她忍不住又激动起来。 “哈哈。健康地生存……在实界除了光线什么也没有,为了足够的光线和规 范的秩序,人们不得不忍受孤独,男女在一起的目的只是为了生育一个基因符合 标准的孩子,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谁也不缺什么,同样谁也不能拥 有什么。至于虚界,如果你在实界中无法拥有感觉和感情,你在虚界中能拥有吗? 虚界只是实界在大脑中的反映而已。” F487开始觉得虚弱:“但是……” 汤米站起身来,面对她附下身子,她看到他瞳仁深处映着自己迷茫的双眼, 他的眼睛很亮,并且带着一种狂热的认真:“站起来,闭上眼睛。” 她乖乖地照做。91% 的完美基因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感觉到四周的电流蹿动,伴随着一些奇怪的声音。她是在他的思想里面, 她不知道他将把什么信息传达给自己。 “感谢主让我们存在。请睁开眼睛吧。”汤米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她一下子无法呼吸。 小室的空间似乎变得无限的大。 她看到远处低矮的小山,一片接一片的葡萄园从山脚下开始延伸过来,近处, 几个怪模怪样的机器人正在葡萄园里工作。她和汤米站在葡萄园中间一个小院子 里。她转身,身后是一幢小巧的房屋。一切都象她曾经从图象信息上看到的很久 以前的原始世界一样美丽。 汤米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激动和震惊,声音里不再带着那种玩世不恭:“你 看,地球确实又美丽了。事实上,先人们在这里留下了很多高科技的东西,他们 被藏在了一个大仓库里,等待着我们回去重新生活。” F487张大了嘴巴。 她转头看汤米,汤米正看着她,眼睛里重新带上了笑意:“可爱的小姐,请 把您高贵的嘴巴合上,不要激动,您看到的只是外界美丽的一小部分。”他弯腰 行了个礼:“我愿意跟您打一个赌。如果您输了……”他调皮地眨眨眼睛:“代 价就是您得嫁给我,跟着我去外界生活。” “赌什么?”他的举动总是让她意料不到,但是她并不觉得需要反对,也许 M136说得对,规则可以控制行为,但是控制不了爱情的发生。 “我敢打赌, 您昨天一定走出过玻璃房了。我早知道,您一定会这么干的,并且,你的眼神也 告诉我……” F487笑了,也许他的智商并不如他的基因所表现的那么糟糕:“我更愿意打 赌,我们两的基因配对绝对通不过虚界之脑的审核……” 两人相互对视,然后一起大笑。 生活——在虚界和实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