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归尘 作者:白天 “52号已经通过了二期临床试用,有效率85%,今后预计每年全地球大约需 要1000千克……” TNND,一千千克。 莹白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映在通讯器的屏幕上,我转头望向窗外,淡青色的天 空很晶莹,我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实验楼下,蓝叶白果的植物一直铺展开去。 1000千克,我眨眨眼睛,玻璃窗反射出我的脸,幽幽地浮在那一片蓝底白点 上。我仍然那么好看,虽然脸上好象比婴宁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多了一点东西。 多了什么呢? 我把目光转回“1000千克”,窗外那一大片蓝色,四个月才能提取出10克纯 的52号……但是这不关我事,我只负责对这些植物的基因进行改造,使它们能长 出更多的果实,每一克果实含有更多的地球上的病人需要的药物成分。是的,越 多越好。 “……我们对你提供的65号进行了检测和试用,它确实有选择性杀死卡各病 毒的作用,可以预见它在治愈Hages 症中的作用……” Hages ……治愈…… 我开始对着这几行字发呆。一年前,我曾为了65号的发现失眠了三个晚上, 现在,我却只是傻乎乎地在这个被确实的结果发呆。 我转过头对着玻璃窗中的自己笑笑。然后,在玻璃映出的恍惚的影象中,我 看到站在后面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蒙蒙的反影中,我仍然可以看见他脸上贼贼的笑。 我皱皱眉:“我一直很想知道,身高190 厘米的人为什么总是能无声无息地 走到我身边,还有,自称‘青川第一风度翩翩绅士’的人,为什么在进入别人的 实验室前从不敲门?” 我仰头看汤森,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大个子,也是我在这个星球上最好的伙伴。 他拉过一条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把两条长腿一抬,一本正经地说: “无声无息,是因为我穿了青川最好的卷尘。” 卷尘是用一种纤细扁平的淡蓝色草叶编成的鞋子,据说穿上以后,感觉极软 极轻,踏着青川的土地,卷起的便只是薄烟一般的微尘。但是我从来没有穿过, 从我十岁踏上青川的土地,到现在,我一直穿着在地球上穿的那类鞋子,即使这 种鞋子在这个星球上无比昂贵,并且,我在街上的每一步都踩得尘起土扬。 汤森高举着两只大脚,嚣张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来这双鞋子又是某一个红眼 瞳的姑娘送的了。 青川的第一批移民在八百多年前从地球到达这个星球,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 八百多年,旧移民的样子和地球人还是一样的,只是眼睛变异成了红色,一种很 让人心醉的红色。 汤森的脚还是高举着,我的眼前迷迷蒙蒙浮现另一双卷尘,小巧而精致,欢 快地在绿绒样的野地里舞蹈着,轻尘微起,掩映鞋面上缀的嫩白小花…… “至于敲门嘛,你是男人,进男人的房间我从来都懒得敲门,而进女孩子的 房间,我又不需要敲门。哈哈哈。” 我的目光从迷欢中的卷尘回到汤森的脸上,这家伙正不知廉耻咧着嘴大笑, 露出两个雪白的兔牙。 孩子气的脸,孩子气的笑,看着汤森笑成两弯的蓝眼睛,我忽然明白,原来 我的脸上确实多了点东西,麻木和厌倦,或者说,我老了。 而事实上,汤森比我大两岁,并且他也比我晚两年到青川。但是,他远比我 更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或者说,更喜欢这里的生活。我却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 这里。 青川和地球一样,都是银河系里的一颗小行星。它的星球环境也和地球非常 相似。只是,这个星球上的金属矿和它上面的山岳一样稀少,这就注定,在这里 永远不会有地球上那么发达的工业文明。而我,直到现在,还常常翻看儿时在迪 斯尼乐园拍的照片。 但是我从来没有怪母亲带着我来到这个地方。她和父亲 都是联邦药物部的科学家,终生都在研究 Hages 症,所以当父亲感染了卡各病毒去世,母亲毅然带着我来到这个几乎 可以算是一个药物植物公园的星球。药物植物公园——这个星球山岳很稀少,但 是稀少的山岳上却生长着很多含药物成分的植物,那些成分好象对治愈地球上的 一些疑难杂症非常有效。 我永远不能忘记,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半夜从睡梦中醒来,母亲站在窗前, 轻轻抚摩着书桌,从前的每个晚上,父亲就坐在这里处理他的文件,窗外,月儿 如钩,朦胧中我想:“月亮钩在妈妈的鬓角了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月亮。青川没有卫星。 到青川后的第三年,母亲得病去世了。从那以后,我几乎一心想着回地球。 而现在…… “现在你可以申请调回药物总部了。”也就是说,我可以回地球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调回总部不是容易的事,但是,我现在有了可以治愈Hages 的65号,再加上以前的47、52和58号,足够了。 我的椅子边是一个大玻璃水 缸,我把手伸进水中,轻轻拨动,水波荡漾,星星点点的日光在水波中散开。光 影反射,银白合金的屋顶和墙壁也一层层地漾动开来,然后,整个实验室都荡漾 在光晕中,包括那棵种在种植槽中的银紫色的“山之魂”。我常常看着那七片从 泥土中直刺向天空的阔长的叶子发呆,它们看上去如此的耀眼和坚硬,以至于称 得它们叶间上的黑色小肉球更加丑陋,虽然65号就是从这些小肉球中提取出来的, 我仍然没法喜欢它们。 我喜欢金属,特别是在遇见婴宁以后。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要在一个金属稀少的星球上,弄这么一个到处都是合 金的实验室,这些冷冰冰的鬼东西有什么好的?”汤森从鼻子里哼气,然后呲牙 咧嘴地教训我。 “它很坚硬。”我头也懒得抬,“这已经是你第53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是吗?我没数过。”这家伙居然还能很白痴地笑笑。 “不过,”他望向“山之魂”,4 平方米的种植槽中长满了针般的浅绿的绒 草,绒草间微微露出谈黄的粉般的沙尘,这是青川典型的地表。但是,越靠近 “山之魂”,绒草越少,泥土也越呈黄褐色的块状。青川的这些山上的药物植物 似乎都有一种暴戾的特性,它们会显著地改变青川平原泥土的结构特性,经过基 因改造后,它们能长出更多的药物物质,但是,同时,似乎那种暴戾特性也更明 显。 汤森揉揉鼻子:“我倒知道,和联邦药物有关的人,已经有24个被暗杀了。” “24个?”我一惊。 “是的,就在昨天,8 号药场的副主管,第24个。” 一阵沉默。 “自从26年前新移民来到这里,把山上那些罕见的植物大量栽种到平地上, 青川的土质改变了很多,每年似乎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于一些奇怪的病,旧移民 都认为,这是我们这些人一手造成的,你以为呢?” “我想,大概是吧。”我不想去考虑这么复杂的事情,我已经在考虑,什么 时候去交申请报告。最近我常常觉得莫名地困倦,也许,早点离开这里比较好。 离开这里,离开婴宁,我知道,这么多年了,她是不会回来找我了。 “你不怕青川·天堂的人找上你吗?你可是一个大目标。” 青川·天堂是旧移民的一个组织,新移民在这个星球上开始种植那些药草的 时候,他们就开始抗议,但是,没有结果,这些药物对地球来说太重要了。到后 来,他们竟然慢慢发展成了极端组织,近几年,甚至开始暗杀那些药场和研究所 的人。 “我不知道。”我依然懒懒地回应着。或者,后天我就开始申请吧。 汤森又开始孩子气地大笑:“有时候,看着你这张要死不活的脸,我真想狠 狠给你几拳,但是你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我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哈哈。你 真他妈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如果你回地球,我会很想你的。” 他突然站起来,蹿到窗前,一把拉开窗户,开始唱: “我们漂泊亘久,来到这里 天地间鲜花绽放 青天下 我们载歌载舞 感谢神给我们一个天堂 在这里,笑靥永不消失 孩子呀 你要爱自己的家园 在这里你生生不息 ……“ 日光楚楚地落到他身上,青川的天空下,汤森的金发随着歌声轻颤,一只五 彩的小鸟悄然划过天际。青川古老的歌谣随风拂过八百年的岁月,在合金的实验 室里回荡。 远处是隐约的山丘,托着苍茫的天空。依稀中,我又听见婴宁的歌声: “我们漂泊亘久,来到这里……” 汤森转过头来:“啊哈,明天是‘快乐日’,到处载歌载舞,青川的姑娘多 美丽。”他在我肩膀上敲一拳:“走,明天和我一起去。” 这家伙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形势严重。我淡淡地说:“外面不安全,你少出去 吧。况且,我知道,你好象已经两年没有培养过什么植物了。你越来越象个青川 的小混混。” 他已经向门口走去,淡蓝的卷尘踏着舞步。听见这句话,他转过头来,神情 中从未有过的迷茫而温柔,仿佛是问我,又似乎是问他自己:“坚,青川和地球, 你更爱哪一个?” “当然是……”我想说地球,我一直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地球。但是那 种莫名的困意又卷过来,婴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坚,我爱青川,但是我愿 意跟着你回地球。” 汤森已经走了。我把自己缩回椅子。 65号、山之魂、青川·天堂、汤森的问题、婴宁、婴宁……我忽然发现,原 来,我并没有变得象我自己希望的那么坚硬。 我决定了,明天就把申请报告交上去。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实验所很安静,从实验室出来,一直到大门口,我都没有碰到一个人。我苦 笑,果然是非常时期。 大门口的警卫拦住我:“先生,为了您的安全,请尽量不要走出这里。”他 的声音中是真正的关怀和担忧。我看看他,一张单纯的娃娃脸。 我微笑:“刚才那个蓝眼睛的大个子是不是出去了?” 他苦起了脸:“那个大个子说他是自由之子,就是用青川所有的绳子,也不 能把他捆在这个要死不活的实验所里。您……”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我只是就在着附近走走。” 这是一个叫做“南山”的小镇,因为附近有青川最大的一座山,为了研究方 便,药物所就建在了这里。 青川的平原上没有超过一人高的树木,一眼望去,两三层高的小屋疏疏落落 地散在淡青的天幕下,房子的墙壁都是嫣红色的,那是曼箩草爬满了墙壁的缘故, 轻风中充满了曼箩草的清香,隐隐夹着远处集市上的人语喧笑声。即使是我,也 不得不承认青川是美丽的。 药物所的附近是一家医院。我走进医院的大花园,在一片草皮上坐下来。 不远处,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女孩子站在一丛紫色的花前,好象在收集着花籽。 她的背影纤弱娇小,一头黑发柔柔地伏在肩上。 婴宁也是这么一头柔柔的黑发,只是更长些。婴宁……最近我似乎超乎以往 地更频繁地想到她。我猛地摇摇头,让自己清醒。 然后,我就看见紫色花丛前的纤弱身影忽然倒在了地上。 我跑过去扶起她的时候,她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水一样的红色瞳仁正对上 我的眼睛。 红色瞳仁……婴宁的火一样的红色瞳仁。我的心开始刺痛。 “大哥哥,你真好看。”小女孩朝我虚弱地微笑着,红色瞳仁里是梦幻年纪 的纯真。我的心刹那被撕开一道细细的口子,遥远的记忆从裂口中流出,将我淹 没。 第一天。 “南山”的郊外,青的天空,青的大地,在视线尽头融成苍茫的一片。 脚下踩着青川绵绵的绿绒,我双手拢在嘴边,仰起头朝着天空大喊:“我要 回地球。”十八岁少年的声音在风中很快飘散,但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自信和希 望。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同时,也是我正式成为药物所研究员的日子。我成 了联邦药物最年轻也是最英俊的研究员,并且,所有见到过我的人都认为,我将 是最有前途的一个。我丝毫不怀疑大家的评价。 但是,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开始申请项目,我可以有 自己的成果,我可以拿着这些成果,申请调回地球。是的,我要回地球,我讨厌 这个没有月亮、永远也不会象地球那么热闹拥挤的星球。 我踌躇满志,正想再喊一声。却听见旁边小猫样的一声叹息,接着是一声软 软的咕哝:“吵死了,把我吵醒了。”我循声看着身边的花丛,两只白生生的小 手正慢悠悠从中伸出来,然后是可爱的哈欠声,花叶的晃动中,一颗小巧的脑袋 露了出来,乌黑的长发垂下,轻轻落在叶尖花瓣上。然后是一对晶亮的红色瞳仁, 仿佛夜空下燃烧的火焰,火焰中映出十八岁少年目瞪口呆的傻样。 红色瞳仁开始流动,在鲜花中怒放的女孩张开樱花般的嘴唇:“你真好看。” 声音是天空一样的纯真。 第一次,我的心那样地狂跳,天再也不够高,地再也不够宽。那再也看不到 尽头的情思。十八岁少年的心啊。 然后,如第一缕春风中绽开的杜鹃,女孩笑了:“我叫婴宁。你的样子好傻。 咯咯……”青川的天空在她的笑声中荡漾。燃烧的火焰闪耀出一串又一串光芒, 火焰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摇曳、摇曳…… 婴宁。我想起古老故事中那个聪慧爱笑的小妖精。我想照着曾经想象的那样, 挺起胸膛,对自己的小妖精说:“你真美。”但是我的嘴唇只是微微抽动了一下, 十八岁的少年只能傻忽忽看着自己燃烧中的影子。 小妖精笑得更厉害了。黑发沾的花瓣好象也开始燃烧。然后,她站起来,拉 起我的说:“我喜欢你。”我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叹息,十八岁少年的身影在红色 瞳仁的火焰中化为飞烬。 我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那只手柔软而微凉。然后, 婴宁开始向前奔跑,一边笑一边跑。淡蓝的卷尘下浮起一层细细的博物,在青川 的阳光下熠熠闪烁,马上又被我踩起的尘土掩过…… 第一天,婴宁拉着我跑遍了整个郊外,她告诉我青川上每一种花的名字,每 一个小动物的故事,每一条河流的去向;而我告诉她我小时候在地球上到过的所 有地方。 第一次,青川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困住我的研究所。 青川的星空下,婴宁踏着舞步歌唱: “我们漂泊亘久,来到这里……” 星光辉映中,她柔软的腰肢似乎在空气中流动。 而我叼着一根草,靠在青川的大地上,仰望星空,习惯地望向地球的方向… …这一次,我的满眼,都是婴宁飞舞的长发,纠缠在青川的整个星空。 第二天。 婴宁望着我,目光中有一丝迟疑:“昨天晚上我回家后和爸爸说起了你。爸 爸说……爸爸说,新移民都不是好人,只会破坏青川,破坏我们的家园,你们种 出来的东西都是很可怕的……他不愿意我再来找你。我是偷偷跑来的。” 我呆了一呆。我也常常听人说,新移民大量培育那些山上的有害药材,对青 川破坏不小。但是,这仿佛离我很遥远,即使我也将正式成为一个研究员。并且, 我相信,我是可以不那么做的。 于是我对着婴宁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会的,我不会破坏青川。况且, 我会尽快申请回地球。那时候,你和我一起走罢。” 婴宁的眼神微微暗淡,她轻轻低下头。 我心中一紧。我知道,她很爱青川。 但是,我相信,她更爱我。我满怀信心地等着她抬头。 果然,她很快抬起头,眼中火焰重新燃烧:“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微风拂动婴宁的长发,无限的甜蜜在我心中蔓延开来。我仰起头对着天空大 喊:“我要带着婴宁回地球。我要带着婴宁回地球。” 喊声伴着婴宁的笑声在原野上飘荡。 我拉起婴宁的手向天边奔跑…… 第三天。 我悄悄把婴宁带回我的实验室。 今天,这个实验室正式归属到我的名下,而原来,它是属于我母亲的。 婴宁一进门,就被正中央培养槽中的“幻想”吸住了目光。她对鲜花似乎有 一种超乎常人的迷恋,而“幻想”也确实是艳丽无匹。我把它培育成了类似于地 球上的牡丹的样子,却又比牡丹更晶莹,并且芬芳。而同时,我更别出心裁地加 入了一点东西。 我沾沾自喜地看着美得近乎妖艳的“幻想”,她是我作为一个天才药物学家 的第一件完整的作品。这是她第一次开花,现在,我把她献给我的婴宁。 婴宁真的是被迷住了,她一步步朝“幻想”走去,我甚至看见她白皙的脸颊 上返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当然了,虽然青川上花草遍地,但是如此艳丽的花, 还是没有的。我心里得意更甚。 婴宁伫足在“幻想”前面,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说:“它真美。”然后,她伸 出手,去触摸其中一朵分外娇艳的花…… 我忘记了,婴宁没有在实验室呆过,我忘记了,婴宁最喜欢抚摸那些花草。 我忘记了! 雪白的纤指,娇艳的花朵……我觉得自己全身血液凝固,我听见自己虚弱的 声音:“不要。” “啊……”婴宁惊叫。那朵“幻想”迅速合起花瓣,将她的手裹在了里面。 我来得及做的,只是拿起实验台上的刀子,冲到培养槽边,对着花茎猛砍。 花离开花茎,婴宁迅速退到门边,那朵“幻想”的花瓣松开,无力地落到地 上,迅速枯萎。而婴宁的手上,已经有好几处血肉模糊。 这就是我别出心裁的杰作,我在“幻想”中加入了猪笼草的基因,并且,我 把这个基因特别改造过,使反应加强加快了无数倍,我还没有检验过这个基因改 造是否成功,现在我知道了…… 婴宁站在门边,全身不停地颤抖。我想走过去,但是她的眼神让我害怕。那 两簇火焰中闪耀的不再是快乐和甜蜜,而是恐惧和厌恶,她惶然地瞪着我,拼命 地眨着眼睛,仿佛想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然后眼泪开始漫出她的眼眶,一滴, 两滴……挂在尖尖的下巴上。 我也快要哭出来了:“婴宁……”我上前一步。 但是她尖叫一声,往外跑去。 我追出去,她在前面停下来,回头看我,眼中是惊恐的绝望。死一样的绝望 吓住了我的脚步,我觉得我的眼中也满是惊恐,我惊恐地伸出手,想要挽留…… 日光照在手上,十八岁少年的手在颤抖。 但是婴宁已经再次转身跑了。 再也没有出现。 “再也没有……”我喃喃地说。 “大哥哥,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朝正在轻扯我衣领的小女孩咧咧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 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小女孩也笑了:“那个小姑娘一定很漂亮。” “你没事吧?”我看看她的脸色,很苍白。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医生说我体质弱,所以常常会晕倒。”她对我笑出 一个“请放心”的笑容。 我担忧地看着她,我已经隐约猜出了她得的是什么病。“肝毒脑死症”是十 多年前在青川上开始出现的绝症。患者的肝细胞基因突变,产生一种毒性物质, 这种物质随血流进入大脑,破坏脑细胞,最后使患者脑死亡。得了这种病的人, 常常会突然晕厥,并且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我的母亲,就是在某一次突然晕倒后,再也没有醒来。 小女孩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担忧,侧过头来,对着我微笑:“真的,我没事的。” 顿了一下,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伤感:“其实,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是,我知道, 我是得了那个病。村子里很多人都是得了这个病死的。我也快要死了。” 原来她知道的。 她见我不说话,又朝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竟是白发般沧桑:“我不怕死,真 的,我只是舍不得。”她垂下眼睑,脚尖轻轻踢着地面,淡若无物的轻尘在细细 的绿绒草间浮起,复又消散。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心中一酸,只好喏喏地说:“你不会死的。” 她不说话,只是轻轻踢着地面,看轻尘起又散,散又起。 沉默半晌,她忽然又抬起头,笑容变得灿烂:“我要快乐地活下去。大哥哥, 你是个好人,医院里那些黑眼睛蓝眼睛的叔叔伯伯也都是好人。哥哥常说,蓝眼 睛黑眼睛的都不是好东西,是他们种的那些花草害我生病的。等他回家来看我的 时候,我要告诉他,蓝眼睛黑眼睛也有好人的。” 她用力踢了踢地面,踢起一撮飞尘:“大哥哥,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敢正视她苍白的笑容:“我是从地球来青川旅游的。”我决定,过会就 回研究所把申调报告交上去。 她眼睛一亮:“大哥哥你给我讲讲地球吧,我一直很想知道地球是怎么样的。” “和这里差不多,不象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果子,有这么大的平地,那里 的房子很高,地面很硬。” “呵呵,那如果从很高的房子上跌到地面上,不是会很痛?”小丫头大概从 来不知道什么叫“高”。 我莞尔:“很痛,很痛。” “地球和青川,哪个更漂亮?” 我默然,我已经快记不起地球上的景象了,除了高的楼、硬的地面、如钩的 月亮。 一直毛绒绒胖嘟嘟的青川鼠从我们前面爬过,我伸脚拦住它的路,它抬起小 脑袋,晶红的小眼珠朝我们溜溜,又低了头绕过我的脚,继续往前爬去。 “都很漂亮。”我轻轻松口气。 她笑了,随即又黯然:“可是青川越来越丑了,药园子的花草一种下去,土 地就变得很可怕。” 我想到实验室里的“山之魂”。 “那些人为什么要在青川种这么多那种不好的花草呢?”她托着下巴,很忧 郁的样子。 我叹口气:“因为地球上很多人生了可怕的病,这里种的的花草可以治好那 些病。” 她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大家都要生病……” 远远地一个护士走过来。 小女孩站了起来:“我该去吃药了,护士姐姐来找我了。” 她朝护士走去,走了几步,转身朝我:“大哥哥,你明天再来这里找我好吗? 我带你去‘快乐日’的盛会,这是青川很重要的节日,你来这里旅游,一定要去 看看。” 我点点头。 她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我叫玲子。” 我微笑:“我叫坚。” 站在所长的办公室外,我举起手,忽然那种莫名的倦意又涌了上来,我摇摇 头,敲门,然后推开门走进去。所长正笑容可掬地对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说话。 两个人,一男一女,背朝着我坐着。 我的心开始狂跳,一如我第一次见到婴宁时的心跳——那女子,分明是婴宁。 所长朝我点点头。那女子拂落肩头的长发,依依转过头来。 我只觉得喉头发苦,果然是婴宁。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依然是晶亮的红瞳,但是没有爱,没有恨, 没有火焰。 我心中热血翻涌,刹那间我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全身的热血迅速冷却, 最后跌回万丈冰窟。 婴宁很快就转回头去。 所长也察觉了我的异样,关爱地问:“坚,怎么了?哦,介绍一下,这位是 怀人大学药物系的简樱女士,这位是她的助手亨利先生,他们两位是来我们所参 观学习的;这位是我们所的杜坚先生,哈哈,他可是我们所最年轻有为的一位研 究员。坚,有事吗?”最后一句话是问我的。 我稳住步子走过去,递上申请报告:“我要申请调回总部。” 我的目光瞟向婴宁,她低着头,隐约间她的肩膀似乎震动了一下。然后她站 起来:“高所长,那我们先去休息了。” 她低着头走过我的身边。我望向她的右手,那只手上带着细麻纱的白手套。 青川的星空永远清朗有致。 我靠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 星光冰冷,一如婴宁的目光。 我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软弱。我想到儿时弯月挂在母亲鬓角的那个晚上,想 到少年婴宁在星空下舞动的裙裾,想到今天所长拿着我的申调报告时抑止不住的 羡慕的眼神。 星光耀得我眼睛发酸,我伸手去摸发酸的眼睛,摸到湿的眼泪。 原来我同样爱着青川永远没有月亮的夜晚。 然后在莫名的困意中,我闭上眼睛。 “快乐日”是青川最盛大的节日。据说第一批移民经过漫长的星际航行,到 达这颗行星。他们发现,这里终年温暖,土地广袤,到处都是甘美的果子、丰盛 的植物,于是在这里定居下来,并把这里叫做青川,把达到这颗星球的那一天定 为“快乐日”,此后每年的这一天,这颗星球上的人们都要狂欢。 玲子兴高采烈地带着我在人群中穿梭。她俨然把自己当做了主人,带着我这 个“来青川观光的地球人”到处观看,很热心地为我作着介绍。 “这是天堂果……这是水芯……坚哥哥你想吃什么就随便拿。今天不用付钱 的。” 这小丫头自己就一手拿了一个,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猛啃。我随手拿起两个水 芯,准备等她啃完手上的两个以后给她。 “坚哥哥我们快过去,那边很热闹。”她一边叫,一边缓缓朝那边走去。她 是不能激烈运动的。 我跟在她后面。 远远地,我就听见汤森的笑声,果然,今年他有混在那一堆姑娘中踩舞,并 且一如既往地引来了人们的围观。 还没靠近人群,我已经闻见尘土飞扬的味道,卷尘在他脚上俨然成了扬尘器。 我转身想走开,玲子却已经扯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人群。 我硬着头皮看去,就见汤森高大的身躯在七八个女孩子中间怪模怪样地扭动 着,他的脚下果然尘土飞扬,就快赶上千军万马了。那几个女孩子边跳边掩着嘴 笑,围观的人也用袖子掩了口鼻嘻哈地笑。他倒兀自在那舞得高兴,咧着大嘴, 两颗兔牙在日光下露着。 我缩起头想溜。万一这小子看见我,一准会把我拉进场子和他一起跳,那状 况无疑会惨绝人寰,我现在死也不想让人以为我认识这小子。 我低下头,扯扯玲子,她一动不动,望着对面,满脸兴奋的光彩。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的却是一对冰冷的红眸,眸子的视线定在舞动的汤森 的身上。冷冰冰中带着一种奇怪的怨毒,那怨毒,是杀机。 杀机! 我张嘴。那人扬手。 我大叫:“汤森。”叫声被众人的惊叫淹没。 我冲过去。汤森已经重重倒在地上。 他的胸前露出一寸长的箭柄。 青川·天堂。剧毒而坚硬的草茎。在这丰饶的星球上,温柔和暴戾是如此矛 盾地共存着。 汤森静静地躺在地上,飞扬的青川尘正慢慢平静下来,青川的日光透过尘雾 照在他的兔牙上,他依然笑着。 我跪了下来,无声地哭泣着。 汤森的目光无比温柔:“你说,青川和地球,我更爱哪一个?”声音越来越 轻。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后变成一种解脱的平静。 我抬头,那个人正朝着郊野跑去。 我猛地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狂追。 我象一头受伤的狼,在人丛中奔窜。我的眼睛中暴着血丝,一路上所有的人 都带着惊吓跳离我的路线。 青川的风在我耳边嘶叫,这一刻我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生命本身。爱,恨, 苦难,欢乐,汤森的兔牙,婴宁的火焰,如果这一切都不是那么脆弱,如果一切 都能再坚强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我愿付出我的所有,把它们留在我的生命 里。 我在狂奔,我在痛哭。 青川的尘土飞扬,竟然象飞溅的泪花。 我没有看到,身后紧紧追上来的那抹小小的身影。 我很快就抓住了他。 只是一个小个子、脸色苍白的男孩子。一双眼睛中掩不住的惊惧。他的眼神 游移,移向我身后,脸上突然出现心碎欲绝的神情:“玲子!” 我回头,玲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远处的地上。微风轻轻掀动她粉绿的纱裙,那 是她为了这个节日特意换的。 没有时间思考,我放开手,冲回去,抱起玲子向医院冲去。 把玲子送进急救室,我才发现,那个苍白的男孩子一直跟着,一边抽泣一边 叫着“玲子”。 我在过道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他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墙边,年少的男孩却 成了秋风中的落叶。他惊惶无依地看着我:“玲子是我妹妹。”似乎想在我这里 找到一点依托。 我无言。所有的仇恨、愤怒都已象青川尘一样平息下来,只剩下若有若无的 空虚和厌倦在曼箩草的清香中徘徊。 青川的晚霞映在我身前的两张床上,一张躺着玲子,一张躺着汤森。 玲子的哥哥木然地站在一边,木然地看着玲子。从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对着 我门摇头的那一刻,他眼中的神采就全部消失。他再没有惊恐,也再没有哭,只 是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就象我当年木然看着再不会醒来的母亲。 遥远的天边,云彩从紫色到金色向地平线铺展过去。 远远地,传来人们的欢笑,节日还没有结束。 云彩变幻,幻化,天空中飘动婴宁的长发,她春风般的歌声萦回着: “感谢神给我们一个天堂 在这里,笑靥永不消失“ 然后我昏睡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云彩依然没有散去。 医生看我的眼神带着悲悯和无奈。 我朝他笑笑。 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了。 母亲,玲子,然后是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人,旧移民,新移民…… 生命是什么? 研究所更加安静了。 我回到房间,脱下皮鞋,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卷尘,穿上,然后坐在窗前,静 静地看云彩消散,星辉耀起。 青川的星空下,十七岁的婴宁一蹦一蹦地来到我面前,眉毛一扬,递给我一 双卷尘:“喏,坚,这个给你,下次你穿着它和我一起跳舞。” 我静静地站在婴宁的楼下,我知道她住的是第二层左数第三个房间。 我在黑的角落里静静凝视那个窗口,灯还亮着。 我静静等着。 灯灭了。 不一会,婴宁的身影出现在楼门口,她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她向实验楼的方向走去。 我在后面跟着她。 风很轻,我痴痴地看着夜风中飘动的婴宁,痴痴地走着。 卷尘真的很软很轻,踩在青川的土地上,我觉得自己似乎醉了。 她很快进了实验楼,进了我的实验室。这七年里,她无疑学了很多东西,包 括开锁。 她关上门,我走到门口,痴痴站着。 门内传出轻微的嘶嘶声,是婴宁在销毁我的磁盘和文件。 然后是啪啪的敲键盘声,是婴宁在销毁我电脑里的文件。 然后是咄咄的敲打声,那该是“山之魂”被毁灭的声音。 然后,安静下来。 风依然很轻。 门内传出婴宁的哭泣声,“嘤嘤”地让我心碎。 我打开门,按亮灯。 婴宁无疑大吃一惊,她乍然止住哭声,站起身来。 她依然那么美丽。 合金的四壁映动灯光,光线在她乌黑的秀发间流转。 我朝她微笑,七年的相思在微笑中泛开。 灯光下,婴宁的眼瞳中火焰开始燃烧,怨恨、失望、思念、痛楚、爱恋,一 刹那燃烧,灯光也为之黯淡。 她咬咬下唇,朝我跨近两步。 我仍然微笑,张开双臂,她猛然朝我奔来,转眼间化入我的怀抱。 然后是她的拳头,她的牙齿,她的眼泪。我静静地站着,任她发泄。星空在 旋转,风在欢唱,我的心沉浮、沉浮。 终于,一切归复平静。 婴宁仍然断断续续抽噎,我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秀发。 青川的星空下,我希望这一刻直到亘远。 “坚,你还爱我吗?” “嗯”,我轻轻点头,“爱。” 她抬起头,抹着眼泪笑:“你还是那么不爱说话。”神情宛然是当年十七岁 的小女孩。 我抱紧她。 窗外的小虫子“唧唧”地鸣叫着。 困意又涌上来,我用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忽然,婴宁脱开我的怀抱,退后一步:“你快走吧,回地球。我是青川·天 堂的人,来杀你的。只是……只是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我是不能做到的了。”她 看着我,眼神中尽是缠绵。 我摇头:“我不回地球了。” “哦?”她樱花般的双唇微微张开。我以前和她说过,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 地球的。 我胸口一痛,不忍告诉她实情:“如果我回地球,你还会跟着我回去吗?” “我……”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痛苦。我知道她爱青川,不会少于她爱我。 我伸出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我不走,我不回地球了。” 她看着我,眼神孩子般欣喜。 我微笑:“我只想和你……” 我想说“在一起”,但是婴宁已经猛地把我推到一边。 电光火石间,我瞥见她看向我的身后而突然大变的脸色,我回头,门外的黑 影一闪即逝。 我再回头,婴宁已经倒在地上。 夜深了,风似乎吹得冷利起来,但是我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全身的血液似 乎都在往我的大脑涌去。困意流淌过来,浓浓的,甜甜的,我又想到那个月亮钩 在母亲鬓角的夜晚,想到青川的野地里婴宁的笑声。 我惨然一笑,坐到地上,把婴宁抱在怀中。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火焰中燃烧的只有爱意,生生世世也不能消散的 爱。渐渐地,火焰黯淡下去,最后,只有宁静。她闭上了双眼,神态安详,仿佛 扬起后终又落回大地的青川尘。 我轻轻握住她的右手,触到的是细麻纱的手套。我想抬起左手把她的手套摘 下来,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我用最后的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两双卷尘无比温柔地靠在一起,一双是婴宁, 一双是坚。 我在心里说:“我爱地球,我爱青川,我爱你,婴宁。” 然后我微笑,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