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拉 作者:白天 ——祭师牵着瓜子的手:“对故乡的记忆编码在每一段基因中,可如今孩子 们都已改变。”—— 瓜子忙了采摘两串甜果的时间,终于把一片努儿叶扣到另一片上。它们躺在 腐烂的枯叶上,卷翘的叶缘参差扣合,叶背上绒毛平伏,暗紫的叶脉比手腕还粗, 叶脉两侧阴影绵连。 鲁焚必然已经升到天顶,尽管努儿树巨大的枝叶一层层向上延伸,交相叠盖, 紫色的光晕轻灵绵软,轻而易举地从锯齿状缝隙中溜下。空气象春天男人们的眼 神一样烘热。即使是在山林中,强光仍然映得一切发白。 瓜子跪在努儿叶前,费力地眯着眼睛。她的眼睛又圆又大,完全不同于族人 们的细长狭窄,上下眼睑间也没有那层乳白色薄膜,在灼白光线的直接刺激下, 比新长的庄稼更容易受伤。此刻她面色暗红,头昏眼花,膝盖埋入枯叶,手脚由 于发软而无韵律地轻颤。因为不能分泌黏液,身上涂的那层稀薄的斯土干裂剥落, 倏倏坠地。 淡蓝的绒草籽在空中上下浮动,山下村落中传来祭师疲倦的呼喊:“瓜子… …”一粒草籽突然停在瓜子的鼻尖上。瓜子趴到地上,从两片叶柄间的空隙往里 爬。遥远的喊声在世界的晃动挤压中沉寂消失。叶面上的粗糙疙瘩刮着瓜子的肘 弯,她皮肤光滑,毛孔细小,不但不易黏附斯土,还容易被挫破,这和脆弱的眼 睛一样,令她无比羞耻。 因为这些,除了祭师,族人们都把瓜子看作娇弱的怪物,孩子们喊她“诺比 瓜子”。诺比是一种鱼,每年春天静静悬浮在村落边的淡黄水流中。它们银白的 身躯水样光滑,毫无力气,被人抓住时便盘曲身子,轻垂眼睑,一派羞怯。女人 们神色虔诚,用两根手指捏着小石刀,象抚摩婴儿一样轻巧地切割它。诺比在黝 黑的石板和锋利的石刀之间委婉地扭动身躯,只那么两三下,深蓝色的血浸透皮 肤,汇成纤细的一条,沿着浑圆的背脊和柔嫩的肚腹滑到石板上。女人们看着诺 比缓缓闭上眼睛,便大松一气,裂开嘴嘻哈大笑,濡湿厚实的斯土在她们的笑容 外面折叠扩展,一波连一波,气氛粗鲁而芬芳。 瓜子的族人包括女人们、孩子们和祭师。没有男人,成年男人都来自远方。 陌生的男人们常常在春天将尽时走进村落,他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用粗 木棍支撑自己的身子,脑袋在肩膀的两侧间摆晃,看上去摇摇欲坠。 村口立着根一抱粗的大木桩,高高耸入天空。木桩上刻痕班驳,那是祖先们 对时光的挽留,据说他们总在木桩影子潜入泥土的那一天失声痛哭,并用石刀在 木桩上划下深深的刻痕,石刀上沾满泪水,木桩肃穆不语。不知什么时候再没人 去抚摩那时间之印,沾泪的刻痕和木桩的纹理一齐在岁月中暗淡,最后晦涩如同 族人们的语音。木桩的顶端却长出了几张硕大的树菇,妖艳异常地在青白天空下 张扬,生气蓬勃。那些远道而来的男人腿脚僵硬,步履蹒跚,看到木桩时两眼发 直。他们从树菇的影子上踏过,甩开木棍跪到地上,向天空张开双臂,大吼一声: 嚯嘿!便喜气洋洋,两脚踢踏,踩着交婚舞在村子中悠转,寻找愿意收留自己的 女人。 也有人跪下后便昏过去的,他们的身上往往伤痕累累,鲜血凝积。祭师可以 凭借他们身上血迹凝块的大小及颜色推测出他们碰到了什么野兽。这世界凶猛的 野兽并不多,它们躲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在那些暗紫色泥潭般的林木间栖息 觅食,寻常时候从不露面。遇到野兽的男人被认为是神选之子,如果能活着来到 女人们面前,便会受到超乎想象的眷顾。 女人们把受伤的男人领回家中,用雪白的麻丝球擦拭他的身体,用牙齿嚼碎 草药,涂在创口上。透过墙上木板缝隙进入屋子的光线随着女人们的动作流转荡 漾,木板上粗糙的毛刺浸在光明中,轻轻颤动,将光线雕琢的玲珑甜蜜。阿卡河 的水在村子外哗哗流过,女人们在头发上插满芦苇,围着木屋子跳舞颂唱。男人 的身子象大地一样伸展,安详地躺在木板床上,休息一晚,第二天又是生龙活虎。 他们扛起屋子里的石刀石锄在村子周围开垦田地,种植庄稼。解开挂在腰边的囊 叶包,那里面是他们从自己的村落里带来,或者在跋涉中采集的种子,他们翻开 土地,将种子埋下,当第二年种子发芽,就是他们离开女人们奔赴下一个村落的 时候。 瓜子象喜欢自己的族人一样喜欢这些男人。他们和她的族人一样,有着漂亮 的黝黑粗糙的皮肤,皮肤上有无数的微小隆起,其间皱痕密布。鲁焚的第一束光 线扫到远方的山顶时,那皮肤象初夏的花蕾,顿时鲜活起来,所有窿突都在某一 刻幸福地舒展,秘出黏液。鲁焚的光芒可以穿透丛林,可是涂满周身和脸面的斯 土清凉柔软,在黏液的润泽下整天也不干裂。 瓜子也必须往自己的身上涂斯土,不然便会浑身酸痛甚至突然晕倒。但是她 的身上只能挂住薄薄一层土,并且在鲁焚的灼烤下很快干裂。她站在祭师家门前 的努儿树下,不言不语,乌黑而圆的眼珠子在阴影中熠熠发光,身上粘满干硬的 斯土碎块。 刚从远方走来的男人见到她时往往惊骇异常,以为自己遇见了怪物。他们从 腰间解下粗弓,在她面前挥舞。这些明显的伤害性动作往往被女人们大声喝止。 她们象爱自己的孩子们一样爱瓜子。尽管她们背地里喊她“索姆的诅咒”,并怂 恿孩子们当面喊她“诺比瓜子”,却从来不用木棒子或藤条打她,并且每隔三天 送她一大篮子野果。 某一次瓜子吃下她们送的果子后呕吐发热,整整昏迷了三天。她醒来的时候 看到祭师眼里有湿润的液体在流动,那双眼睛和自己一样,不是细缝,也没有睑 膜,并且在液体的浸润下闪闪发亮,丑陋之极。女人们站在木屋外面,从圆拱的 门洞里向内张望,表情既厌恶又恐惧。祭师朝着她们挥舞手中的小黑盒子,据说 从盒子的尖口中会变化出红色的细棍子,它威力巨大,曾经杀死过一头不小心闯 入村子的角犀,族人们将额头上多了一个大洞的角犀切块,藏在后山冷潭边的冰 洞里,那堆腥臊的肉供大家从红浆果开花一直吃到了红浆果熟透。 因为这个小黑盒子,女人们此后还是象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瓜子,并且尊敬 祭师,她们在祭师和瓜子面前虔诚地低着头,嘴角弯曲,似笑非笑,手腕反搭在 背后,捏紧的拳头上青筋突起。只是她们来看望祭师的时间越隔越长,有时候第 一篮野果已经腐烂或枯瘪,第二篮野果仍然没有出现。 瓜子饿极了就只好咬一口干瘪萎缩的野果,然后呸地一声将嘴里的食物连同 唾沫吐向门外,空气中弥漫着又苦又涩的味道。祭师缩在密不透风的银白袍子里, 脸色死灰,象一截就要在风里折断的枯枝。瓜子从屋子的一个角落蹿到另一个角 落,把祭师堆得整整齐齐的木箱子一一打开,木箱盖上的灰尘扑簌扬起,木箱中 装满霉味、积垢和陈腐的空气,以及一些薄薄的亮圆片。瓜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她跳着脚喊:“黑盒子,给我黑盒子,我去找族长,所有的新鲜野果都应该属于 祭师和她的继承人。”她终于没搜索到黑盒子,便跪倒在祭师身边,将头埋在她 的膝盖上,银袍子和她的肌肤一样光滑柔软,这是可耻的。两双同样丑陋的眼睛 中粼光闪闪。祭师喃喃自语:“我的孩子们,我可怜的孩子们。” 祭师永远把女人们也当成她的孩子。瓜子知道祭师不会用黑盒子,也不会让 她用黑盒子去伤害那些女人。 瓜子明白,女人们孕育世界,是真正的主宰。她们身材高大,四肢粗壮,臀 部肥硕,胸膛象高山一样饱满,显得美丽绝伦。鲁焚落到树林子后面时,她们离 开生长野果的山谷和丘陵,成群结队回到村里。群山在她们身后托着神圣的彩霞。 她们的双肩缩拢下垂,背后挎着巨大的藤条篓子,篓子里塞满各式野果或者草药 或者质地坚硬的石头。石子轻易就沉到了娄底,野果和石子磕磕碰碰,磨坏不少, 草药则浮在篓子口边,懒洋洋地摇晃。她们迈着大步,一只脚高高提起,另一只 脚重重落下,在泥石混杂的路面上踩出美妙的印子,鲁焚的余辉跳转于欢快的双 腿和崎岖的路面之间。手工粗糙的草鞋支离破碎,幸好她们的脚上长满厚茧,坚 实无比。 这时候男人们已经放下手中的石刀石锄,站立在自己的庄稼地旁。那些奇形 怪状的工具散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女人们走过时,男人们两手交叉于胸前,恭 恭敬敬地注视着她们的胸膛,那里面饱含鲜美的乳汁,是他们成长的起点。 遥远的天空和山峦融合纠缠,暮色从彼处向村落奔来,刹那间包裹每一粒飞 尘。种子们或许已经发芽,庄稼在新垦的田地上稀疏分布,谁也不知道它们最终 会长得如何。 祭师从每一片庄稼前走过,抚摩每一片叶子,她已经看过太多的生长和凋谢, 真正的希望依旧未曾出现。疲倦和苍老在她的银袍下面堆积着。她俯下身子,用 嘴唇亲吻紫黑色的土地。地面上还散发着热气,紫黑的泥土肥沃湿润,温暖而芳 香。从地下传来若有若无的轰鸣声,祭师以为自己听见了大地的心跳,一刹那泪 流满面。其实那只是男人和女人们的脚步声。他们正奔向阿卡河,晚霞消逝,第 一个索姆在天边出现时,他们的身体停止分泌黏液,斯土很快干燥,他们将用河 水清濯满身尘土和劳作之苦。没有人理会祭师,这个世界已经找到它自己的生存 之道,并习惯于我行我素。 整个大地上原本有九十九个祭师,她们是所有人的祖先,可是到如今只剩最 后一个。尽管祭师动作敏捷手脚灵活,露在袍子外面的脸青春焕发,她已经16 0多岁。她每天早晨从村落的各个角落带回十多个孩子,让他们坐在瓜子周围听 自己讲课。祭师的屋子超乎想象地宽敞,木板墙陈旧发黑,被蛀虫们镂出了很多 小孔,祭师坐在光束扫不到的角落里,身上银光闪闪,象神召唤凡人一样对着孩 子们微笑,让他们喊她老师。 这两个字音调怪异,扭曲不堪。孩子们呲牙咧嘴,却无论如何不能将它们从 紧缩的嘴唇和细短的舌头间吐出,他们愣噔地互觑几眼,便开始拉拉扯扯,咿啊 叫喊,冲着祭师做恶毒的鬼脸。 祭师悲悯地看着他们。她跪坐在地,转头去触摸身后的一个扁方盒子,盒子 随她的眼神逐渐变亮,一个深蓝色的圆球在其中旋转。祭师匍匐在地,十指在木 板上抓出印迹。瓜子和孩子们听见她空洞的声音:“故乡,孩子们,看啊,这是 我们的故乡。”孩子们惊惶失色,整个屋子刹那间开始震动,那些有力的小腿一 齐抡动,急扬的空气带动祭师的银袍飞扬,祭师的身子薄的象一片落叶。 逃出屋外的孩子们鼻翼翕张,黝黑小脸上的神情既是恐惧又是兴奋。他们站 在路上,却不走远,从地上抓了石子朝着门洞里扔,逼着屋子里的人们躲到墙角。 祭师已经开始教留下的孩子数数:“1……2……3……”她的声音轻软,让人 昏昏欲睡,当她教到十的时候孩子们全部四散逃开。女孩们跑去山崖下,那上面 挂满藤条,可以用来编织柔韧的长篓。她们把藤条缠在脖子上,学着母亲们的样 子爬到树上采摘野果。男孩们把石刀磨得锋利铮亮,足够割断质地坚硬的弓木, 他们即将成年,那时候便必须背着弓和刀踏向远方。 祭师凝视着这些美丽的生灵,念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迥然不 同的星球……变异和生存……文明的退化……” 这时候瓜子正躺在山林中的两片努儿叶间,让黑暗和清凉包裹自己。这天空 下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强烈和坚硬,她热爱它们,但是她如此娇小而娇弱,并 且奇形怪状,永远无法挤入其中。她无处发泄,只好渐渐麻木,到最后甚至忘记 去痛恨自己。努儿叶却总如此善解人意,当她靠近时便替她挡去强光及其他诸多 伤害。瓜子把耳朵贴紧叶片,用耳廓轻蹭叶面上硬疙瘩。这里象母亲的子宫一样 温暖。 瓜子听见耳朵下方唏倏轻响,那是地母们在泥里钻孔;空中满是嗡嗡声,那 是蛾子们在忙着将卵摆在树叶上,叶间上的花朵在开放,风把种子从一束花蕊送 到另一束花蕊,草籽们旋转着一直飘荡到树林之外,那里光芒万丈。男人们已经 告别女人或母亲,背着弓和刀踏上路途,他们的神采飞扬,高昂着头一边走一边 舞蹈,腰间挂着的草鞋随他们的动作上扬下落,草鞋最多的男人走在最后头,因 为鞋上每一根蓑草都在牵念中浸过,那份沉甸甸的爱意将伴随他直至进入下一个 村落。 瓜子躲在树丛中看着男人们走远。她想起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个索姆又该一同 出现。 那个晚上天地间明亮如昼,女人们举着火把将村子中央的索姆台团团围住。 宽阔的石台上铺满松针草,在火光的照映下似乎正默默燃烧。草堆中的三个女人 汗流满面,呻吟不断,她们四肢痉挛,箕张着五指胡乱抓一切可抓住的东西。生 育那神圣的痛苦轻易感染了所有的人,举着火把的女人们无声无息地站着,牙关 紧咬。 第一个索姆升上天空,圣洁的光辉笼罩大地,女人们弯腰缩胸,双脚轮踩地 面,嘴里开始发出“呼吼”之声。无数的火把摇晃闪动,燃烧的力量释向四周。 那声音越扬越高,终于在第二个索姆出现于天空之时冲破天际,响彻整个大地。 雄浑辽阔的声音中夹杂着婴儿啼哭,第一个女人已经顺利生产。她微笑着从腿间 拎起那四个小东西,然后脸色乍然苍白。女人们停下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 那一个白晃晃的小肉团,它正躺在草堆上哇哇大哭,身子只有兄弟们的一半大, 并且肌肤平滑,柔嫩娇弱,正象从前的婴儿瓜子。 火把冷冷地燃烧着,两个索姆的光辉也不够照亮人们的表情。躺在血泊中的 女人忽然坐起身子,把手中抓着的石刀戳进那婴儿的胸膛,啼哭声嘎然止住,所 有人都摒住呼吸,天地间黯然无声,那一刹的沉寂如亘古般长久。鲜血从婴儿的 胸膛中喷出,在火光下划着低而软的弧线。柔软的小嘴在僵硬之后复又张开,凄 厉的啼声持续了一小会,终于和鲜血一起低落而至于无。 女人们开始跳舞,将火把挥舞得忽明忽暗。遥远的天尽头处,风在呜咽。 拿着石刀的女人把头扑在婴儿的胸膛上,慈爱非常地舔伤口上的鲜血。她微 笑着抬起头,满脸的鲜血被泪水冲出长长裂痕。瓜子看见她嘴唇翕动:“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瓜子看到祭师在人群外长着嘴大叫,她走过去握住祭师的手,却没有听到任 何话语,只有那手战抖得象那些忽明忽暗的火把。瓜子抱住祭师,用头发缓缓摩 挲她的脸庞,她听见耳边那几不可闻的呢喃:“孩子们,我的孩子们都已经改变。 以后只有鲁焚能照顾他们了。”这是祭师第一次说出“鲁焚”这两个字,从前她 一直坚持称呼它“太阳”。瓜子轻轻拍着祭师瘦弱的肩膀,这一刻她终于确定祭 师已经苍老无比。 石台上又传来嘹亮的婴儿啼哭,第二个女人已经生育。瓜子从人群的缝隙中 望去,然后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一次那五个婴儿都粗糙黝黑并且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