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学校食堂一个餐厅里,学生来来往往,嘈杂如市。一张餐桌旁,李海山边吃 饭边跟坐对面的一个胖子说话:“刚才,我在老谢那里,见到了张子的ZIPPO 。” “ZIPPER?”胖子奇怪地停手不吃了,“拉链?老谢拿张子的拉链干什么?” 李海山笑了起来:“谁说拉链?我是说ZIPPO 打火机!” “唉,一只打火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哪个月不掉两三只?”胖子埋头吃 饭。 同餐桌的一个男生插嘴:“你以为是一次性火机呀?ZIPPO 火机很贵的。” “这小子跟老谢一个德性,土老冒!”李海山有了知音,撇开胖子,欣赏地 看插嘴的男生,“张子那个ZIPPO ,是他老爸给的,我特意上网查过,值一千多 呢!” “啊!一千多?喔……”胖子给饭噎住了,话也说不出。 同餐桌的另两个男生也来了兴趣,连着发问。 “张子那是纪念版的吧?我也有一只ZIPPO ,旧货市场买的,不到一百。” “你怎么知道老谢拿了张子的,上面有他的名字?” 胖子艰难吞下口中的饭菜,终于可以说话:“我靠,有钱人真造孽呀!居然 花这么多钱买一只打火机?” 李海山不再理他,向发问的男生得意地卖弄:“对,张子的是纪念版的。不 过,你们可能不知道,ZIPPO 火机是男人的一宝,为了给人收藏,制造商每只都 做了年月识别号,张子那只的商标右边有个Ⅳ,代表一九八八年,左边有个A , 表示一月,我刚才看了老谢的那只,一模一样。” “妈的,这么多讲究?”胖子抢在其他人前开口,“你是说张子的ZIPPO 火 机,世上只有一只?” 李海山摇头:“那倒不是,不过,我估计本校不会有第二只。再说,老谢有 机会拿到张子的火机。” 胖子问:“张子一直在家,老谢去看过他?” 李海山骂道:“妈的,你忘记那天晚上了?” “哪天晚上?”胖子迟钝地想了想,“哦,对,对,那天晚上,老谢和张子 扭打。你是说,张子的火机掉了,老谢顺手牵羊?” “谁顺手牵羊了?” 这时,苏放端着饭盒站在胖子身后:“哟,彭洋,不是说减肥吗,一餐还吃 三只煎蛋?”几个男生看见他,像老鼠见猫,纷纷起身离桌,只剩下李海山和胖 子。 胖子回头应:“以前,我一餐吃五只,已经减了两只了。” 苏放摇头苦笑,正想在他旁边坐下,李海山叫道:“苏老师,坐错地方了, 女生都在那边。”手指向另一张餐桌,那里坐了几个女生。 胖子彭洋也像找到了兴奋点:“对呀,苏老师,我们不会跳楼的,李海山恐 高,我连阳台也爬不上,你赶紧去看住那些美女,否则,咱们班迟早变和尚庙。” 李海山听他说完,放肆地大笑。 苏放异常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开学十几天来,他恨不得自己有孙悟空 的本领,可以分身成三十二个人,时时刻刻守护班上的三十二名学生。没有孙悟 空的本领,他还是要这么做。每天,从早操开始,要求所有人到齐,他挨个点名 ;课时,学生不管上哪一门课,在哪一个教室,他都会出现;到了晚上,他流连 于各个宿舍,哪怕有一个学生外出晚归,即使向他请过假通过电话,他照样站在 学校大门等候,直到每个学生平安上床,他才离去。这不,一日三餐,他也在学 生食堂开伙。总而言之,除了睡觉时间,他不想哪一个学生脱离他的视线。 “潘雄,等等!” 一个样子像民工、衣着土气的男生走过身边,苏放跟了过去:“我跟你谈点 事。” 李海山见他主动离开,吁了口气:“唉,保姆总算走了!” “苏老师被赶走了,我们也不受欢迎,是吗?”秦湘和一个身材高挑、栗色 头发的美貌女生来到餐桌前。 李海山眼睛一亮:“班长和校花来了,我正好有两只大腿,一人一边,哈哈, 不用抢!” 彭洋拍他的大肚皮:“肉沙发你们没坐过吧,试一试!” 栗发女生娇媚地抚口笑,坐在彭洋一侧:“卖腿卖肉呀,我去叫食堂的师傅 喽?” “少贫嘴了!”秦湘在李海山身边坐下,“刚才你们弄得人家苏老师多尴尬?” 李海山从她饭盒里夹了一块肉,边吃边说:“谁叫他整天神经兮兮盯着我们, 再这么下去,没人跳楼也要有人发疯。” 秦湘道:“想想办法呀?” 李海山笑望栗发女生:“办法有一个,美人计!宋妮娜,你去向苏老师抛个 媚眼撒个娇,保证他又变回以前的苏放了!” “你神经呀?”宋妮娜伸手轻打他一下。彭洋立即向她凑过身子:“不公平, 给我也来一下吧?美女。” 秦湘不耐烦了:“别闹了,跟你们说正经的。” 三人听话地不敢再闹,李海山往后抛甩他的长发:“我们想不出什么办法, 会想办法的人……唉!”他想起张子昂,长叹了一声。 “秦湘有办法了,不过要你们配合。”宋妮娜是名副其实的校花,学校举办 过类似选美的形象代言人选举,她是第一名。 秦湘神秘地点点头,眼睛望向餐厅远处的苏放。 “咱们边吃边说。” 苏放和潘雄在一张空餐桌坐下,用叉子叉起一块胡萝卜,却见潘雄手捂盖得 严实的铝制饭盒,并不打算要吃。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该这时候找潘雄谈 话。听李海山讲,潘雄从不在餐厅吃饭,打好饭就走,无论谁邀他同桌一块吃, 他都拒绝。时间长了,有人好奇,故意撞跌他的饭盒,才知道里面只有饭,没有 菜。以后,再也没人邀他同桌吃了。 “你暑假没回家吧?”苏放搁下叉子,挑起话题。 潘雄笑了笑,脸上露出不少皱纹:“你知道的,苏老师,暑假安装空调的活 儿最多,哪敢回去呀?” 苏放又尴尬起来,他当然知道。潘雄当上空调安装工,是他托朋友帮忙找的 工作,从上个暑假开始,安装的第一台空调,他还亲自陪着去了。 “今年这么热,买空调的人恐怕比去年多,你的收入一定不错吧?”苏放又 问。 潘雄又笑:“是不错,比去年暑假强多了,我的学费一分钱都不用借了,双 休日接着干,这学期的生活费也不成问题。”安装空调对打工者来讲,是一项收 入又高又快的工作,但是,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哦,那太好了!”苏放脸上一点没显出为他高兴。 潘雄扫了他一眼说:“苏老师,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这个学生样子朴实,但不是个大老粗。苏放盯着他望了好一会儿,清清嗓道 :“我考虑了很久,啊……唉,直说吧,以后,双休日也好,假期也好,我想叫 你不要再去安装空调了!”这些话他已经憋了好长时间。 潘雄的反应比他想象的平静:“这个、这个……啊,我、我明白了,你、你 是担心安装空调太危险,是吗?” 苏放默默点头。他非常清楚,失去这份工作,对潘雄意味着什么?潘雄是他 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从初中开始,一直靠自己挣学费念书,学费没保证,上学 也就断断续续,时上时停,等到考上大学,已将近二十五岁。 “唉,好吧,苏老师,我答应你,不去了!”潘雄下决心了。 苏放如释重负站起身,他原以为潘雄会据理力争,想不到他这么善解人意。 抱歉地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我会尽快帮你另找一份工作的。好了,你吃饭去 吧!” “苏老师,那我走了。” 潘雄走开了,苏放呆呆望他远去,眼神迷惘。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神经是不是 绷得太紧?潘雄做空调安装工以来,他从未想过有危险。因为,潘雄曾经跟他练 过攀岩,是他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不但力量、速度、反应均属上乘,高 空中的自我保护意识也极强,应付安装空调绰绰有余。潘雄做了半年后,成了安 装工的小头目,还带了几个徒弟,他一点不感到惊奇。然而,林丹丹之死,像捅 了他一刀,张子昂跳楼是又一刀。他不能再接受其他学生有任何闪失,拿定主意, 只要学生们好好的活着,自己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尽管如此,刚才李海山和彭 洋等学生对他的态度,还是给他相当大的震动。曾经享受了学生们两年的爱戴, 现在却成了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讨厌鬼保姆。难道自己错了?他不情愿地反省。 (Go West )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歌曲《Go West 》打断了苏放反省。是手机响,他迟钝地摸出接听:“啊, 你好,对,对,我是苏放,你在我们学校?啊,我在北区食堂,你到外语系办公 楼等等,好吗,我马上过去。”通完电话,拿起一口没吃的饭盒,起身往外走。 餐厅早已空空荡荡,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嘟嘟嘟……” 苏放出餐厅没走多远,一辆警车迎面驶来,打了几声喇叭,在路中间一百八 十度调头,停在他身边。 “你好,苏老师!”身着整齐警装的刘晓岚从驾驶座下车。 苏放显得很紧张:“啊,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刘……啊,刘警官。” 他差点认不出这个飒爽英姿的女警察,上次见面,刘晓岚穿便装,叫她刘小姐没 问题,这次叫不出口。 刘晓岚望向远处的食堂:“我在这个食堂吃了四年饭。” “哦,原来你是校友。”苏放自然了一点,他不是害羞的人,这个女警察也 不是宋妮娜那种惊艳得令人不自在的美女,他估计自己对警服敏感。 刘晓岚站在车边打量他:“苏老师,你是不是生病了?”短短十几天,这个 人又变了,不是变色,是变瘦了、变老了。颧骨凸起,眼眶深深凹下去,眼睛里 布满血丝,一脸病容。那个舍身救学生,钢筋铁骨的阳光男人不见了。 “啊,我、我没病,啊,没事……”苏放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又不自在, “哦,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晓岚心里失望,不再看他:“是这样,林丹丹的手提电脑取证完了,我们 想交给她父母,她父母不要。” 苏放点头:“那是子昂送给丹丹的生日礼物,丹丹她父母还是怪子昂……唉 ……”哀声长叹,那是他陪同警察向张子昂问话时了解到的。 刘晓岚同情地又看他一眼,默默从车里拿出手提电脑:“现在只好交给你处 理了,是一部很不错的电脑,可以无线上网,换掉摔坏的硬盘,又能正常使用了。” “好吧,等子昂好了,我、我会转交给他。”苏放声音有点哽咽,接过电脑, 表情痛苦地来回抚摸。 难道他和林丹丹……刘晓岚很奇怪他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不愿往下想,说了 声:“我走了,苏老师。”转身开车门。 “你相信她是自杀的吗?”苏放突然发问。 刘晓岚只好关上车门:“苏老师,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现场我也去看 过,当晚,除了林丹丹,没有其他人上过南六的痕迹,另外,三年前林丹丹高考 落榜,曾经有过一次自杀,幸亏抢救及时,你应该也知道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苏放嘴上硬,心里并没什么反驳的理由,跟她斗气一 样,招呼也不打,小心翼翼地平端电脑,自顾自走了。 刘晓岚无奈地摇头,坐进车叹息:“唉,又一个张子昂。” 与刘晓岚分手后,苏放回到外语学院办公楼,坐下又走神了,上课铃响才如 梦方醒,跑步去教室。下午他有一节兼课,跑上教学楼时,放慢脚步,心里突然 害怕上课起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教室前后两扇门紧闭,意味着不受欢迎,听不到熟悉的嬉闹声,大概学生们 用沉默抗议吧?苏放黯然推开靠近讲台的一扇门,奇怪的是,教室里漆黑一团, 他仿佛走进一个山洞。突然,黑暗中射出一束强光,有人在用英语讲话:“大家 好,我叫苏放,男,今年三十一……” 原来是一部投影机,对着讲台上的银幕播放他的就职演说录像,教室里一个 学生也没有。他先是惊讶,马上意识到是学生们的苦心安排。心里阵阵酸痛,在 讲台下拉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观看。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