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被学生用自己的就职演讲上了一节课,苏放无地自容。两年前,对学生们的 承诺,十几天来,忘记得一干二净,成了名副其实的“保姆”。可见,学生们对 自己的做法,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不过,学生们没有采取对抗方式,而 是选择“以彼之言还彼身”,不但让他接受,心里还备感欣慰。 不能做“保姆”了,苏放无所事事。以前,他和其他大学里的教师一样,在 校外有兼职。否则,以他的工资,根本不可能加入那么多花钱的“破烂协会”。 林丹丹悲剧的发生,他认为跟自己不务正业有很大的关系,因而,辞掉了校外的 所有兼职,全心全意当保姆。如今,保姆做不成,他也不敢离开学校,去重新捡 回以前的兼职,他害怕学生需要他的时候,不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头一天呆在家, 惶惶不可终日。第二天,想起林丹丹的电脑,虽然硬盘坏了,他又不是电脑高手, 但在大学里找个电脑高手不难。在高手帮助下,恢复了硬盘的数据,他开始仔细 查看,希望从中找到林丹丹走上绝路的原因。这一看,整整二十四小时。 “叮咚、叮咚!” 去到刘晓岚家门外,苏放发现很晚了。他骑自行车去的,晚上学校这一段路 上车少,可以放心提速到二十公里以上,令人兴奋的是,到刘晓岚家约莫十几公 里的路,沿途车辆也不多,行人更是看不到几个,他不会放过飙车的机会,跟一 辆的士比赛,十几公里的城区路段,只用不到半小时。按下刘晓岚家门铃,看表 计算飙车速度,同时看见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 “苏老师,请进!” 这半小时里,刘晓岚为穿什么衣服瞎折腾,已经整理得有条不紊的衣柜,又 被她翻得像刚遭小偷进家一样,几乎每套衣服都试穿了一遍,开门时,身上穿的 却是警服。苏放一付野外探险者的打扮,推着一辆比赛用的自行车,满头大汗站 门外。 “实在抱歉,这么晚打扰?”发现时间太晚,苏放原准备打个招呼就走,见 她身穿制服,改变了主意,推车进门。心想,警察是夜猫子。 “没事的,我加班刚进门。”刘晓岚关门让座,“请坐,哎哟,忘了饮水机, 我这就去烧开水!”她没料到苏放来得这么快,根本不及考虑拿什么待客。 苏放把车搁门边,坐上唯一能坐的长沙发:“不用忙、不用忙,我自己带了 水。”从皮带上取下水壶,喝了一口,又挂回去。注意到没有男主人的迹象,他 又想离开。 刘晓岚有点尴尬,不再客套:“把东西给我看看吧?”端起自己的手提电脑, 在他身边坐下,把电脑放到前面的茶几上。 “啊,好的。”苏放打消离开的念头,从包里取出一个移动硬盘盒,“恢复 的数据全部在里面,那个视频在第一盘,里面只能看到她露了几次脸,其余时间 都黑漆漆的,可能因为当时停电?” 刘晓岚将硬盘盒接上电脑:“没关系,只要摄像头工作,拍下了当时的画面, 不管多黑,我处理几分钟就能看见了。”开始在电脑上操作。 苏放不再说话,期待地盯着电脑。其实他不必非找刘晓岚不可,帮助他恢复 数据的高手,完全可以胜任优化这个视频,但他一来考虑到涉及个人隐私,二来 这个视频很可能成为一个重要证据,他认为让警察做件事更合适。 “好了,应该可以看了?”刘晓岚突然有点紧张,叹息了一声,“唉,看一 个年轻姑娘的最后十分钟,感觉真残忍!” 苏放脸色凄怆:“的确不是件开心事,但至少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好吧,开始了!”刘晓岚点击播放,切换成全屏。 林丹丹的脸出现在画面里,没什么反常,还带着笑意,只是脸上似乎有泪痕, 画面波动,她再次出现,脸变斜了,大概是把电脑放到腿上看,看得很痴迷,过 了一会儿,她好像听到什么,东张西望,画面波动后只看见空空的高低床,又过 一会儿,她拿着手机出现,欲哭无泪地对着手机喊什么?突然,她的脸变得惊恐 万状,嘴唇颤抖,两眼最大限度睁开,像发冷抽搐一样蜷缩身子退出画面。 “到底谁给她打电话,能听到声音就好了!”苏放焦急地又喝了一口水。 刘晓岚也像发冷,把双手抱在胸前:“电脑没有内置麦克风。”她想抽烟。 林丹丹又回到画面,两眼含泪,神色急切,似乎想从电脑里查看什么,模样 楚楚可怜。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霎时之间,她目瞪口呆,紧接着抱头大叫, 捶胸顿足,换了一付狰狞可怖的面目,身子猛然直立,不再见脸,只见两只手不 时从画面掠过,正对镜头的椅子也被两只手抓起,转眼消失。跟着,画面不停旋 转,经过一阵剧烈抖动,慢慢平稳,镜头正对向大门。几十秒后,画面里非常混 乱,林丹丹时有时无,背身、侧身、正面,像电影蒙太奇手法一样,她一会扯自 己的头发,一会抓自己的脸,一会双手在身上掐,整个人处于疯癫状态。蒙太奇 的最高潮,她手上拿了一把刀,高高举起扎向自己的手腕。 “啊!”刘晓岚看得惊心动魄,喊叫出声。 苏放表情痛苦,喃喃自语:“一定有什么事吓坏她了,为什么不打电话求救 呢?”想到自己当时在几百公里之外,心里愧疚。 画面又空白了一段时间,林丹丹重新回来,是一张抓花的脸和一双绝望的眼 睛,短暂地瞥了一眼电脑上的什么东西,马上转过身子,蹑手蹑脚走向大门,把 耳朵贴到门板上。 “她在干什么?”刘晓岚把双腿缩到沙发上,抱在怀里,身子拳成一团。 “有人!外面有人,她听见了!”苏放又是激动又是惊恐。 刘晓岚也忍不住喊起来:“你干什么呀?不要开门,不要开门呀?”她预想 到接下来有谋杀发生,屏住呼吸看。 林丹丹只开了一个门缝,她看到了什么?又手忙脚乱关上门,终于,门打开 了,她扑了出去,接着画面晃动,视频嘎然而终。 “我看见了,门外面有东西,一定有东西?”苏放跟谁斗气一样,手指电脑 大嚷,“一晃而过,好像是人,用慢速再看一遍!”他抢过鼠标,倒回三十秒, 用慢速播放。 刘晓岚胸口“砰砰”乱跳,她看到了,不是预想的谋杀,而是一种诡秘的现 象。 慢速播放给本不清晰的画面蒙上了一层白纱,林丹丹的举止变得十分吊诡, 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先是像要钻出门缝,门合上了,跟着又缓缓地打开。在她 后退开门的一刹那,透过门洞空隙,阳台上赫然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形背影,面朝 黑暗。 “啊!”刘晓岚的叫喊把自己吓着了,“有人站在阳台栏杆上……”她的眼 睛又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画面,那人双脚不是站在阳台栏杆上面,而是像轻飘飘浮 在半空。她拿起鼠标点击画面退进,重看一遍,控制不住再次喊叫:“啊,他的 脚真是悬空的!” 这时,画面里林丹丹奔出门,黑影正好从阳台上腾空而起,双脚也不弯曲, 形同鬼魅般垂直跌落下阳台栏杆,消失在黑暗中。 “啊!”刘晓岚叫出第三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 那是什么?苏放也毛骨悚然。他无数次在荒山野外露宿,遇见过许多稀奇古 怪的现象,都可从容应对,算得上胆大包天。这一瞬间,同样吓得冷汗淋漓,双 手紧紧握在一起。他颤抖地摸出水壶喝水,突然发现,握住自己左手的另有其手。 刘晓岚抓住苏放的手不放,脸上恐怖的表情像凝固了。有鬼,真的有鬼!她 心里胡思乱想,跳楼的是鬼,尸体却是林丹丹的,那刚才在画面里看到的林丹丹 是什么?很可能是鬼?不,肯定恶鬼附体! “我再看一遍,到底是什么东西?”苏放伸手要去抓鼠标,这只手也被紧紧 抓住。 “不许看、不许看、不许看!”刘晓岚歇斯底里大喊。 苏放无奈地摇头:“好的,好的,不看了,你喝口水吧?”抽出一只手把水 壶给她。 刘晓岚喝了一大口水,稍稍平静:“天哪,真不敢相信?你、你相信有鬼吗?” 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啊,我、我什么时候抽烟了,我、我怎么不知道?有鬼、 有鬼……”惊恐万状,扔掉烟,水壶也掉地。 苏放苦笑捡水壶:“刚才看视频时,你一直烟不离手,还问我要不要抽?” “真的吗,我、我不不记得了?”刘晓岚想起来了,脸红得像关公。心想, 这下面子丢大了,穿制服抽烟,比女流氓更糟,是女土匪。 苏放没注意她的窘态:“我想了想,问题出在她的电脑里,开始的时候,她 虽然害怕,但还像个正常人,后来,她在电脑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才彻底 失控了!”他脑子里想的还是整个视频的过程。 刘晓岚自在了一点,不过没有搭腔,看见苏放又要抓鼠标,马上伸手想阻止。 “我不看视频。”苏放微笑望她,“我想找找看,电脑里到底什么东西如此 可怕,能把好好一个人吓疯了?”见她缩手,才去拿鼠标。 刘晓岚只想着那只悬浮在半空跳楼的鬼,哪有心思陪他分析林丹丹如何变疯 狂?再说,恶鬼附体,有什么好分析的?想到恶鬼附体,她又点燃一支烟。反正 已经丢人了,还在乎什么?她心里自暴自弃。 苏放实在是一个电脑菜鸟,电脑一百G 的硬盘里,有数十G 的内容,他笨拙 地摆弄半天,什么也找不着。 “视频结束时间,往前十到十五分钟,搜索系统盘的所有文件夹。”刘晓岚 说话了,口气不像帮忙,像是条件反射刺激的职业习惯。 苏放早就想求助,担心她拒绝。这时,笑看一眼吞云吐雾的她,按照她说的 方法做了,很快得出结果,是一个地址被隐藏的邮件。邮件标题是BMWX,内容没 有只言片语,带了一个附件。他随手点开,附件是个程序,经过短暂的安装,赫 然跳出了一个巨大的骷髅,看得他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 “老天,你干了什么?”刘晓岚又给这个骷髅吓一大跳。 骷髅竟然说话了:“你打开了死亡倒计时,十分钟后,你和死神有个约会。” 冷冰冰的声音完毕,嘴巴骤然张大,血盆大口中显示出十分钟倒计时,“嘟、嘟、 嘟……”每一声后退一秒。 “啊!啊!啊!”刘晓岚又是连叫三声,跳上了沙发站了起来。 苏放手忙脚乱想把软件关上,但每一次关上骷髅又很快跳出,时间还在倒退。 他知道是个流氓软件,求助地望刘晓岚。 “林、林丹丹……”刘晓岚颤抖地手指向电脑,“她、她一定是打开这个, 十分钟、十分钟后,鬼来了,不、不……死神来了,她、她死了,十分钟……” 回忆林丹丹当时的情景,害怕得牙齿格格直响,说话已词不达意。 苏放长吁了一口气:“不会是真的,我不信一个流氓软件,能把人吓成她那 样子。”转眼看刘晓岚已花容失色,像魂不附体,自己心跳也加快了。 “你、你亲眼看见的……”刘晓岚抖抖索索接上一支烟,“十分钟后,林丹 丹,她、她死了,我、我担心,万一、万一同样发生在我们身上……”这个念头 闪过,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倒计时,又是一声惊呼。 恐惧比任何传染病都厉害,苏放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寒而栗,惴惴不安站了 起来,踱来踱去看电脑:“那就等一等吧,十分钟后,看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有、只有九分钟了,我、我们可能会……这里是十楼啊!”刘晓岚想到 可能会摔下十楼,浑身颤抖,快要失控了。 苏放把电脑显示屏转向她看不到的一面,坐到她身旁用英语问:“你知道Agnosticism 吗?” 刘晓岚没想到他突然用英语提这种问题,愣了半天,像个差点被难倒的女生 :“我、我知道了!不可知论,对不对?” 苏放目的在转移她的注意力,点头说:“对,我看过一点英国人休谟和德国 人康德的书,他们主张,除感觉或现象以外,什么也不能认知。反过来讲,什么 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甚至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现象,比如刚才我们看到的东西, 如果是真的,我接受,没必要去害怕。” “我、我也接受,但是,我、我还是害怕!” 刘晓岚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苏放干脆给她讲课,张嘴闭嘴都是枯燥乏味的哲 学名词、哲学书籍,也不管她能否听懂,脑子里想得起的全盘托出,口若悬河、 滔滔不绝。不知讲了多久,见她终于昏昏欲睡,才停了下来。起身去看那个倒计 时,只剩下五十秒。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响,快要入睡的刘晓岚从沙发上弹跳而起:“来了,来了!他 来了……”拼命钻到苏放后背去。 苏放倒吸一口凉气,紧张地看手表,心里七上八下。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谁 也不会挑这时候上门拜访,难道死亡倒计时真的应验了,死神真的来了? “砰、砰、砰!” 门铃变成了急促的敲门声,每一次都像敲在苏放和刘晓岚心上,两人身体已 靠在一起,能够感受到各自的震动。 “有人吗?喂,有人吗?” 门外有人叫,苏放听到人声镇定了许多,松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刘晓 岚一把抓住他:“不要去、不要去!忘记林丹丹了吗,去了就回不来了!” 苏放犹豫了一下,惨然一笑:“至少看个明白,就算发生什么事,也不至于 糊里糊涂,没事的!”轻轻挣脱她的手,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看,看到一张变 形的脸,吓了他一跳,想了想又看一次,这次看见一个小区保安,原来保安刚才 也在看猫眼,所以才变形,心里暗自好笑。 “不要开门!”刘晓岚看见苏放手放到门锁上,紧张地大喊。 苏放回头看她一眼:“别紧张,是保安,我开个门缝。”说完保留门链打开 门锁。 保安生气地站在门外:“怎么搞的,再不开门,我报警了?” “有事吗?”苏放警惕地打量这个保安,没看出什么反常。 保安恼怒地瞪他:“这话该我问你!半夜里还在大喊大叫,小区里好几户投 诉了,刚才我在门外也听到了,你家人撞鬼了么?居然好意思问我有事吗?我警 告你……”从门缝看见了穿警服的刘晓岚,警告生生吞了回去,“啊……注意点 影响,不管私事、公事,啊,谢谢合作,我走了!”掉头就走。 苏放如释重负,关好门低头闷笑。 刘晓岚也想笑,这时,倒计时结束,骷髅又说话了:“你死了,地狱见!” 吓得她气恼地把显示屏合上。 “一个流氓软件而已。”苏放安慰她一句,又看表,“哟,两点多了,我该 走了。” “你住学校里呀?”刘晓岚把放茶几上的水壶递给他。 苏放取下硬盘盒装进包:“是,我从小就住在学校里。” “原来你是学校子弟,你跟随父母住?” “我父母去世了?” “啊,对不起,哦,学校的房子是不是很小的?” “不算小。”苏放父母都是教授,留给他的房子很宽敞。不过,他已经听出 来这个女警察惊魂未定,没话找话,想要有人陪伴。看她身上的警服说:“你们 小区保安不错,随叫随到,刚才他看见你是警察了。” 刘晓岚笑得很勉强:“苏老师,我有个问题,你、你对林丹丹念念不忘,是 不是爱上她了?”她想用林丹丹拉住苏放,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她发现,原来 自由的另一个含义是孤独,没人管你,同时,你也失去依靠。无依无靠,很可能 会像林丹丹那样撞上鬼。 苏放深深呼出一口气:“没错,我爱她,就像我爱其他三十二个人一样,因 为,我知道他们也爱我。”说完,去拿自行车开门。 “等等!”刘晓岚大叫,“苏老师,你、你可以睡沙发,好吗?”她没办法 了,只有哀求,差点要哭。 苏放凝望她良久,忽略警察制服,仿佛看到了惊恐无助的林丹丹,把车放回 去,叹息道:“好吧!”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