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五星级酒店里,最引人注目的男人,不是身穿名牌西装、脚踏高档皮鞋的大 款、白领或资本家,这种人一抓一大把。而是一个上身穿麻袋一样的旧夹克、下 身穿洗白的迷彩裤、脚踏一双高帮解放鞋的奇男子。碰巧,这名奇男子又是跟李 海山朝夕相处的人,所以,他想认不出都很困难。当时,他坐在距离总台至少三 十米开外的一个小吧台旁,美美品尝手中的Cappuccino,一个身材火暴的小姐从 身边经过,牵引他的视线,出了这间小咖啡厅,来到总台前突然停住。他不得不 转移视线,想看看什么东西促使这位前突后翘、目空一切的小姐驻足不前。就这 样,看到了一个上身穿麻袋一样的旧夹克、下身穿洗白的迷彩裤、脚踏一双高帮 解放鞋的奇男子。小姐让路,不是出于礼貌,无非为了避免跟奇男子碰撞,或害 怕不小心闻到奇男子的体臭味。这名奇男子尽管屁股朝他,他还是一眼认出。没 错,是自己同学同宿舍的新班长老学生潘雄。 “潘雄,喂,潘雄!” 大叫两声,潘雄没听见,像心事重重,快步穿过大堂。李海山也不喝了,追 出去咖啡厅。 有了洋人学生凯尔这一个月来,李海山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除了拿到三百 美元的固定工资,他还有比工资更多的“奖金”。这个“奖金”是他自己给自己 发的,比如在酒吧埋单跟老板要回扣,在餐厅结账随口加上几条好烟,在酒店开 房更方便了,吃的、穿的、用的通通挂凯尔账上,反正凯尔几乎每次开支都把钱 夹扔给他,或者干脆醉到要麻烦他自己去取。麻烦是麻烦了一点,他不是怕麻烦 的人,同时也是不会亏待自己的人,一个月下来,他不但吃香喝辣穿名牌,连下 学期的学费也弄到手了。想当年,给张子昂当狗腿子的时候,同样做算账埋单的 工作,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给自己发“奖金”。怪就怪在凯尔的收入高得离谱, 这个年轻有为的银行家、风险投资家,近百万美金的年薪,外加各种名目的驻外 补贴,曾经放言:“在中国怎么也花不到工资。”为此深感苦恼。李海山善解人 意,不遗余力为他解除苦恼,于是,给自己发点“奖金”,成了顺理成章、心安 理得的事情。“算是当洋奴的补偿吧?”李海山对羡慕他的同学如是说。 凯尔是个居无定所的人,一个月里,酒店换了七八家,李海山顺其自然,也 成了四、五星级酒店的常客。凯尔有许多公事应酬,一般结束后才找他。今晚, 给他打电话时,已经半醉,他的工作是当司机,带凯尔和两个东北小姐去泡吧, 完了送回酒店。这又涉及到保护工作,一般来讲,跟凯尔接近的女人,对美元的 兴趣超过他本身,曾经有女人拿走所有的美元,扔掉烂醉如泥的凯尔。李海山看 见凯尔身边有女人,按惯例给他留下一些现金,取走他身上的钱夹。泡妞业务不 在李海山的工作范围,他只是把这方面涉及的中文,尽可能多的教给凯尔。虽然 这一业务,有机会给自己发更多的“奖金”,但他拒绝凯尔的好意。一来,伤害 的是女同胞,二来,协助犯罪,这是苏放说的。泡吧出来,把凯尔三人送到酒店 房间,他马上离开,打算在酒店的小咖啡厅喝一杯Cappuccino,另找一间便宜的 宾馆睡觉,已过十二点,他不敢再回学校。没想到在这样“穷人与民工”不敢入 内的酒店里,居然会碰上大名鼎鼎的贫困生潘雄? 这身特立独行的打扮,怎么混进来的?还敢大摇大摆走出去?李海山追出咖 啡厅,心里为潘雄的惊人之举喝彩。追到酒店大门旁边,透过玻璃幕墙,他看到 了更惊人的事情,以至于,玻璃的反光映出他的嘴巴像跟大门比阔。 潘雄从洗白的迷彩裤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服务生,从服务生手中 接过一把车钥匙。“咕咕、咕咕!”门廊里一辆宝蓝色轿车,回应主人召唤一般 叫了两声,潘雄打开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 宝蓝色轿车开走了,李海山的嘴巴半晌才合上。冲出大门,把一张钞票和停 车卡塞给服务生。然后,自己跑到停车场,找到凯尔的敞篷车跳进驾驶座,点燃 一支烟,眼睛不离那辆准备驶出酒店院子的宝蓝色轿车。服务生拿来钥匙了,他 马上扔掉烟开车跟了上去。已经午夜时分,路上车辆不多,宝蓝色轿车很快进入 他的视线。一阵风吹来,冷得他打个战栗,这才想到把车的软篷拉起。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李海山心里五味俱陈。这个在食堂只打饭不要菜、 羞于与人同桌的贫困生,出入五星级酒店已经不正常了,还满不在乎地给服务生 五十元小费?最难以接受的是,竟然把校花的香车当成他自己的座驾?这辆车, 李海山不止一次委婉跟校花相借,每次都遭到断然拒绝。 自己再不济,也稍稍强过前面的那个人吧?李海山盯着前头的宝蓝色轿车, 又是嫉妒又是愤愤不平。不过,平心而论,自己不见得比潘雄强多少,甚至多有 不及。潘雄人是长得土里土气,学业可是班里屈指可数的,出身贫寒,打小自己 养活自己,凄惨的经历能写一本大部头的书,而且,身强体壮,为人侠义,男女 同学视之为老大哥。张子昂走后,连李海山也把他当保护伞。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横直校花也不会看上我,跟着他屁股干什么?难道去戳 穿他和校花的私情?李海山沮丧过后,发现自己很可怜、很可笑。慢慢松开踩油 门的脚,准备找地方掉头。前面的宝蓝色轿车驶进了一个住宅区大门,他又有点 心痒难耐。这个地方,估计是他们的爱巢了?唉,可笑也好,可怜也罢,反正已 经跟这么远了,不如跟个彻底吧?他也把车开进去。这个住宅区大概是新建的, 大门也无人看管。规模相当大,道路上的路灯却少得可怜,他担心被发现,关灯 行驶,好在半夜里没有行人,跟着宝蓝色轿车的灯光七拐八拐,仿佛来到一个空 荡荡的城堡。前头刹车灯亮了,他赶紧把车停在一处黑暗中。 “咕咕!” 潘雄把车开进一个私人车库,下车长叹了一声,按钥匙锁车,转身要关车库 门。突然,黑暗中扑出三个人,手拿砖头的三只手从左右和后边拍向他。 二十米开外的李海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骤变,吓得缩在车里叫出声来,他的叫 声没有打斗声大,四个人“乒乒乓乓”缠斗在一起。他又伸脑袋看,潘雄打架是 把好手,赤手空拳对付三个拿砖头的人,一点不落下风,转眼间,将其中一人踢 飞,趴在地上起不来。 “住手!” 黑暗中又出现一个看不见脸的人,只听见一声高喊,后面说什么又听不见了。 那人手提一只塑料桶,往宝蓝色轿车上浇什么东西。潘雄着急地想去阻止,又被 余下的两人缠住。 汽油!李海山从风中闻到一股强烈的汽油味,心里大骇。摸出手机想打电话 报警,转而担心警察没来已经车毁人亡,想下车帮忙,抓住门又没了勇气,害怕 地缩手。他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欲哭无泪地睁大眼睛看。 提塑料桶的人浇完汽油了,扔掉塑料桶,远远退开,一边手举起,打着一只 火机。潘雄像是认识那人,做出哀求的样子,接着屈服地跪下。那人俨然是领头 的,关掉火机,先前围攻的三人扑了上去,拳打脚踢,潘雄不再还手,像一只沙 包一样翻滚,任凭三人殴打,不过,始终硬气地不哼一声。 一声声沉闷的打击声传来,李海山哭了,为自己胆怯无能,眼睁睁看这个平 时关照自己的老大哥被打,却不敢去帮忙。 潘雄连翻滚躲避的力气也没有了,直愣愣躺在地上,三个人不知是打得无趣 还是打累了,先后停手,那个领头人说了一句什么,三人中的一个,马上从地上 捡起一块砖头,高高扬起,抓起潘雄的衣领,朝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啊!”李海山叫出声来,幸亏手快,声音传出前便把嘴巴捂住。那四人上 了一辆越野车,车灯一闪,他赶紧把身子缩到座位下面,越野车从他车边经过。 潘雄满脸是血,两手抱脑袋小声呻吟着,鲜血从指逢流出,地上已淌了一大 摊。李海山把车开到他身边,跳下车去扶他:“你、你没事吧?老潘,我、我他 妈我不是人,我……”说着又想哭。 “啊,海山。”潘雄抹掉挡住眼睛的血,“我、我死不了,你、你帮我、帮 我洗车……”说话非常吃力。 李海山想挽他进自己的车上:“我先送你去医院,回头马上帮你洗车。” 潘雄不肯走:“求你了,海山。” 李海山见他一付要车不要命样子,只好点头:“好吧,我给你包扎一下。” 从车上找出几条毛巾,连包三条,血还是浸出,只好让他再拿一条毛巾按住伤口。 “辛苦你了,海山,车库里有水枪。”潘雄坐进敞篷车里交代。 为了保护爱人的香车,不惜受辱、不惜挨打、不惜流血,这是老子无论如何 做不到的。李海山洗车时平静了,拿自己和潘雄比,又自怨自艾。他心里有许多 问号,潘雄怎么惹上这伙像黑社会的人?这伙人似乎又跟潘雄认识,并且,知道 潘雄会到这里来,先前做了埋伏?潘雄来这里干什么,今晚去五星级酒店干什么? 甚至跟校花是不是那种关系?等等、等等。总之,这位平时公认老实憨厚的人, 今晚对他来讲,成了一个神秘人物。 洗完车,关上车库,李海山开动敞篷车,打算提出他的问题,潘雄却像昏迷 了。他又紧张起来,提速往住宅区外开。送到哪个医院,医院问了怎么说,万一 警察发现又该怎么说?棘手的新问题又来了,出了住宅区大门,东西南北他都差 点分不清。 “往左边直走下去!”潘雄醒了。 李海山照他说的走:“这条路离医院好远?” “不、不去医院。”潘雄换成单手扶蒙伤口的毛巾,腾出一只手指路,“慢 点,拐进这个小巷,对,前面有家性病诊所,是我老乡开的。” 李海山很快找到了性病诊所,把车停下,正想开车门下车,被潘雄抓住一边 手。 “海山,再帮我一个忙。”潘雄一点不着急,血又从指逢流出。 李海山点头:“你、你说吧,只要我能帮上忙?”他担心从此跟黑社会扯上 关系,声音有些颤抖。 “很简单的。”潘雄抓住他的手不放,“今晚,你见到的、听到的,跟任何 人都不能说,好吗?” 李海山没想到是帮这样一个忙,欲言又止,战战兢兢点燃一支烟:“好吧, 只是我……” “也不要问!”潘雄打断他,如释重负松开抓他的手,“兄弟,我、我欠你 的情。” 李海山勉强笑了笑:“我想说,我有一只棒球帽,等你包了伤口我送给你。” 潘雄也笑了,笑得很难看,抢过他的烟吸了一口:“你走吧,我自己进去。” 李海山看他蹒跚走进诊所,重新发动车,懒得掉头,直接倒车出了小巷子。 回到大路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拿出手机给一家宾馆打电话。一年级暑假时, 苏放曾经介绍他当了十来天的导游,他对市内的宾馆相当熟悉。可是,连打了几 个宾馆居然没人接,他气馁了,打算回五星级酒店将就一宿,但愿凯尔和二位小 姐的游戏已经结束,凯尔要的是套房,他可以睡客厅。刚想把车拐进去酒店的路 口,一辆车高速从身边超过,突然又不可思议地慢下来,他措手不及,猛踩刹车, 车头的保险杠还是跟前头的车屁股发生轻微碰撞。 “你他妈眼睛瞎了?” 前面的车停了,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人,说话一点不斯文。 李海山正一肚子火气,跳下车也大叫:“你才瞎了呢,四只眼睛也看不清路?” “你他妈敢骂我?”那人捏起拳头像要打架。 李海山爱文斗不爱武斗,向他挤出笑脸:“好了、好了,咱们谁也别骂谁, 让交警来处理得了吧?”说完手伸向裤腰,还没打开别在皮带上的手机套,冷不 防后脑遭到什么东西重重敲击,剧烈的疼痛只让他轻哼一声,便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李海山醒来,脑袋疼痛欲裂,眼睛被蒙了一根布条,嘴巴被 贴上封口胶,反扭在身后的双手和双脚,也是被封口胶捆绑的,他能感觉出来。 最先,他以为是遭到抢劫了,凯尔那辆耀眼的敞篷车惹的祸,大概劫匪正在把他 拉到郊外扔在路边吧?几秒钟后,他马上发现错了,自己不在车上,身下的地板 虽然在动,但不是往前,而是向上。我在电梯里,什么劫匪会把人带进电梯?莫 非是绑架?不可能的呀,我又不是张子昂,父母穷得丁当响,除非他们找凯尔要 赎金?他开始后悔今晚去跟踪潘雄,后悔多管闲事,又帮潘雄洗车、又送潘雄去 治疗,甚至后悔不陪凯尔泡妞,否则现在躺在裸体女人怀里,而不是给人绑成一 团扔在电梯里。 “砰!”一声剧烈的震响,地板停了。李海山被惯性推动,额头磕到地板上。 是木地板?不可能是电梯,我到底在哪儿?没等他想清楚,身子已被凌空提起, 提起他的是两个人,大约走了十几步,抓他手脚的四只手松开了,他结结实实摔 了个狗啃泥,嘴巴撞上地面,不是木地板了,当门牙差点脱落,口中火辣辣的, 痛得他满地打滚又叫不出声。口中的痛楚刚刚消退,肚子痛了,接着是胸口、下 巴、后背……他感觉有无数只脚在他身上踢踩,不管他如何翻滚都躲不开。最后, 下阴被一只皮鞋鞋尖踢个正着,疼得他整个身体抽搐,直立了起来,一直喊不出 的惨叫破口而出,封口胶也挡不住了。 “救命啊救命!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我了,求求你们……” 李海山的哀号声像在一个山洞中,回音很大,就是没人理会他。喊了一会儿,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还是小声抽泣。 “潘雄跟你说了什么?” 有人说话了,有回音的声音,显得阴森森的。 李海山打了个冷颤:“他、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是真的,老大,他真的什么 都没说,还不让我问!”知道是因为潘雄,他看到了希望,没等这位“黑社会老 大”问第二句,他主动争取坦白从宽,一五一十,把今晚如何遇见潘雄,为什么 跟踪潘雄,期间看到什么、做了什么等等,条理分明、前后有序地陈述,不敢有 任何隐瞒。 陈述完毕,“黑社会老大”没有任何表示,“山洞”里变得死一般沉寂。李 海山大气也不敢出,像囚犯等待最后判决一样,心脏狂跳、冷汗直冒,他在心里 数数,数到一百时,还是没听到判决,他怀疑是不是“黑社会老大”相信了他的 陈述,悄悄走了? “把他扔下去!” “黑社会老大”发话了。 这个判决什么意思?李海山想提问,话没出口,嘴巴又被贴上封口胶。身子 再次被两人提起来,这次没走多远,也不是松手让他再来个狗嘴泥,而是将他向 后一摆,顺势掷了出去。他知道这次更惨了,做好疼痛的准备。然而,迟迟不见 落地,身子在高速坠落,他终于明白“黑社会老大”的判决是什么意思了,眼前 闪过林丹丹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吓出的惨叫再次冲开封口胶,只是,自己临死的 声音没传到耳朵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