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望子成龙是任何一个家长的美好心愿,这无可厚非。但是,总有一些家长一 厢情愿地夸大父母的职责,千方百计帮子成龙,似乎孩子成不了龙,自己罪不可 贷。不过,大多数普通家长,最现实的心愿仅仅是望子成人。李海山的父母就是 这样,只要儿子放学时,毫发无损从学校归家,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学习好坏, 从不过问。对他们而言,学校跟托儿所没什么两样,不管小学、中学、大学。这 并不意味着李海山缺少关爱,父母更在意他是否吃得饱、吃得好、穿得体面,哪 怕收入微薄,对他的吃穿从不吝啬。除此而外,实在负担不起给他请家教、送他 去学琴、学画或参加一些花钱的运动。孩童时,他的确羡慕过琴棋书画皆学的小 朋友,懂事后,他非但对父母没有怨言,反而得意洋洋向同学夸耀。高三那年, 从新闻里看到一个高考失败、自杀成功的学生。他奋笔疾书,写了一篇题为“最 苦莫过当学生”的文章,控诉学校的教鞭、家里的棍棒,曾得到报纸发表。至今, 他仍然感激父母,给他提供了一个没有任何压力的求学环境。 上高中时,李海山遇见一个跟他一样在没有任何压力下求学的人,那就是张 子昂。拿父母比较的话,张子昂的父母最让他心服口服,不止贫富差别,他难以 想象天下有这么尊重孩子的父母。就说两人跟黑人留学生打架吧,换其他当亿万 富翁的父母,肯定会做两件事,一件是如何收拾黑人留学生,另一件事是跟学校 交涉,尽量让自己的孩子免予处分。张子昂的父母却只关心他们的伤势,跟谁打 架?打架原因?一概不问。当两人面临被学校开除的危险时,李海山以为有亿万 富翁斡旋,必将平安无事,谁知亿万富翁根本不找学校说情,他这才慌了手脚, 一鼓作气写下了引起轩然大波的三封信,从而绝路逢生。过后,他委婉质疑张子 昂的父亲,得到的回答是:“我相信你们有能力自己搞定。” “铃铃铃……”下课铃响了,李海山被吵醒,搓了一把眼睛,站起身懵里懵 懂往教室外走。老师同学体谅他刚刚伤愈,让他拥有上课睡觉的特权。 “喂,等等,李海山,回来!” 李海山走出教室,身后有人叫,回头看是平时喜欢跟他过不去的老师,赶紧 点头哈腰:“啊,对不起,毕老师,我、我刚才有点头晕,睡着了,保证下不为 例!”科任老师得罪不起,期末考分数再高,也只占百分之七十,他们手里抓着 你百分之三十。 “我才不管你睡觉,你的试卷呢?” 李海山大吃一惊,这才想起正在参加第一科的期末考试。教室里,人已走光 了,他慌张地跑回座位,桌面上却什么也没有,又像狗一样钻了几张桌子椅子底, 终于找到那张要命的试卷。 “嗯,还好,以为你要交白卷了呢!”老师看了试卷满意地点头。 李海山得意地嘻嘻哈哈:“怎么敢呢,我就是睡着了也要做完,嘿嘿,再见, 毕老师!”说完跑出教室。 能够轻松考上这所重点大学,李海山一半归功于父母,另一半归功于张子昂, 因为张子昂成绩好。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着好人学好样,跟着狐狸变妖精。 上了大学,他仍向张子昂看齐,略有不及,相差不远,就算是讨厌他的科任老师, 也对他成绩称赞有加。事实上,张子昂的影响不止学业,还有对学校的眷恋。养 伤期间,李海山最想念的不是家、不是父母,而是学校。伤势痊愈后,跟苏放、 刘晓岚讲过“电影故事”,他回了一趟家,只字不提受伤,和往常回家一样,同 父母吃了一餐饭,马上向苏放提出搬回学校。 “我保证,绝不离开学校一步,除非你允许!”李海山担心苏放还想留下他 同住,苏放却不挽留,亲自送他回宿舍。 李海山回到男生宿舍外,已到晚饭时间。同宿舍的胖子彭洋敲着饭盒走来: “怎么才考完呀,等你半天了?早说呀,把我的拿去抄一份不就得了?” “我抄你的?靠,我怀疑你趁我睡觉偷了我的考卷呢!害我在桌子底找了半 天。”李海山一脸不屑。缺课二十来天实在对他算不了什么,反正他考试靠的是 临时抱佛脚,而且每抱必灵。 彭洋讨好地拍拍他:“不过是担心你而已,喂,我帮你打饭回来,想吃什么?” “哇,食堂的垃圾就想打发我?至少一顿涮羊肉!”李海山不买账。彭洋电 脑烧坏了,害怕放假回家父母责怪,省吃俭用了一个多月,压岁钱也拿出来才买 齐配件,自己又不会组装,只好救助于他。本来义务帮忙算不了什么,但他讨厌 一个二十一岁的大男人,还害怕父母责怪,不故意刁难一下,他心里不爽。 彭洋为难地看他:“在你枕头下放了一包玉溪,还不行呀?” 李海山这才点头:“好吧,给我要一份牛肉一只鸡腿两只煎蛋,素菜随便。” 会组装电脑的,一般都穷学生。李海山的第一台电脑基本不花钱,亲戚、朋 友、同学把升级淘汰的旧配件施舍给他,他无师自通,摆弄一星期才装好,只是 过时电脑毛病多,一边使用还得一边修理,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攒机高手。张子 昂也是攒机高手,他是富学生里的另类,喜欢把一台新机子大卸八块,李海山高 中三年大学两年,陪他拆卸的机子至少有五台,还包括一台手提电脑,这也是他 攒机水平越来越高的一个原因。 “彭洋的配件买齐了?” 宿舍里没人,李海山刚把彭洋的新主板装进机箱,潘雄回来了,站在他身后 观看:“哟,内存也加了一条?” “啊,二五六兆不够这小子看黄色图片,嘿嘿!”李海山跟苏放、刘晓岚讲 过“电影故事”后,有点心虚,回学校一星期来,他害怕面对潘雄,尽可能地躲 避。 潘雄笑了笑,递来一支烟:“来,抽根烟歇一会儿。” 李海山没接,反而从床上拿起一包烟扔给他:“抽彭洋的吧,你不当活雷锋 了,这小子只好老老实实给我敲诈。”一般这种事情,都是由无所不能的潘雄包 办,这一次,潘雄却意外地拒绝彭洋求助。 “啊,我的烟不好,那就抽玉溪吧!”潘雄接过烟取出一支,又放到李海山 身前,“喂,海山,我想问你一点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李海山正在给硬盘拧螺丝钉,听他这么说,拧到一半的螺丝钉掉了下来: “什么事?”他一直担心潘雄怪罪他没有信守诺言,一怒之下,老拳相向。他被 打怕了,回学校后,他当真从没出过校门,彭洋如果答应请他去涮羊肉,他也不 敢去。 “唉,怎么说呢?”潘雄接连喷出几口烟,“苏老师这两天跟你说什么吗? 啊,如果他不让你告诉我,那就算了。” “没有啊,我回到学校后,一直没跟他联系。”李海山这才发现潘雄脸上挂 满忧虑,皱纹比以前更多更深了,似乎苍老了十几岁。 潘雄用凄凉的眼神打量他,点点头,哀声长叹:“唉,大概他不想让你知道, 唉,你不知道最好。” 李海山坐上床,默然不语。那晚上可怕的经历,加上倒吊半空两天两夜的折 磨,回想起来已经让魂难附体。虽然他的“电影故事”仍在继续,虽然他也非常 好奇,希望弄清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威胁短信如附骨之蛆,时 不时刺痛他,提醒他陷进去会付出代价?冷静下来,他不再想知道事情进展,不 再想知道最终的结局,只想尽快置身事外,安心求学。苏放和刘晓岚找过潘雄后, 他也懒得去追根问底,相反,迫不及待搬回学校,目的为了跟这件事划清界限。 “铃铃、铃铃……”宿舍电话响,李海山抢着去接听:“喂,你好,啊,是 苏老师呀,我、我没事,头也不疼了,啊,他在,我叫他跟你说吧,啊,你上来 找他?那好,再见!”搁下话筒对潘雄说:“苏老师来找你,马上到!” 潘雄从椅子上跃起,冲出宿舍门,站到阳台边,神色紧张地伸出脑袋往楼下 看。 这几天,李海山多次看到他有这样的举动,好像担心有人上门索债一般。换 以前,他早就问个清楚明白,现在他只是吞吞口水,埋头把硬盘固定在机箱里。 潘雄重新进门有点慌张:“唉,是祸躲不过呀,终于来了!”脚步踉跄在宿 舍里兜圈子。 李海山还在忍住不问,耐心地将显示器和鼠标、键盘接上机箱,转头看时, 潘雄已经不见。他拿着螺丝刀走出门叫:“苏老师叫你等他的!”走廊里没人。 “苏老师和几个警察找潘雄,出什么事了?”彭洋打饭回来了。 李海山正伸头看楼下,转身将螺丝刀扔进门里,从彭洋手里的饭盒抓了一只 煎蛋塞入口中,跑向楼梯口。 “喂,我的电脑弄好没有?”彭洋追到楼梯口问。 李海山没有答话,一口气跑下五楼,跑出宿舍大门。 二三十个吃过晚饭的男生驻足在大门前,几名学校保安走来走去,眼睛警惕 地注视各人,似乎害怕谁有过激的反应。李海山也站到人群中,只见大门对面路 边,潘雄被两个便衣警察带进了一辆警车,苏放和刘晓岚黯然站在另一辆车旁。 他想过去问个究竟,只走了两步又退后。苏放发现他了,眼神忧伤地望了他一眼, 也跟刘晓岚坐进车里。 两辆车子开走,李海山茫然若失,跟在后边缓缓而行。实际上,潘雄被抓, 他并不怎么意外,在他看来,潘雄和黑社会、恶势力关系密切,甚至是其中之一, 跟苏放、刘晓岚讲过“电影故事”后,就应该被抓了。回到学校还看到潘雄,才 让他意外和不安,尽管自觉是“告密者”,但他内心深处,已经视潘雄为坏蛋, 所以,避之唯恐不及。不过,亲眼目睹潘雄被警察带上警车,他还是动了恻隐之 心,毕竟,是朝夕相处两年多的同宿舍同学,是一个可敬的老大哥,即使是坏蛋 也没有伤害过自己。 漫无目的走在校园里,李海山伤感起来。这个学期,可谓多灾多难、不堪回 首。暗恋的女生离奇自杀了、情同兄弟的好友精神崩溃休学了、敬如父兄的班主 任差点死于非命、自己也稀里糊涂经历九死一生。眼下,学期快要结束,又一个 亲密的同学锒铛入狱。突然之间,他有点厌恶这所热爱了两年多的学校。 “李海山,五分钟你能来到大门外,我请你去泡吧!” 天黑了,李海山接到宋妮娜的电话,那口气又像命令又像挑衅,没等他回答, 便挂断了。从男生宿舍徒步到大门,五分钟很困难,但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 距离大门几步之遥的地方。收起手机,他却不进反退,迟疑不决看出大门。违背 向苏放的保证事小,自身性命事大。大门外,伤害他、威胁他的人,依旧逍遥法 外,说不定知道他告密了,致使潘雄被抓,在门外候个正着?最可怕的是,宋妮 娜和潘雄是一对,极可能为了报复,设下陷阱,引君入瓮。 大门周围的灯光亮了,门洞外黑暗的世界,愈发显得危机四伏,李海山越看 越像是虎口狼穴。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