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Intermittent explosive disorder,有翻译成,间歇性暴力紊乱症, 也有翻译成,间歇突发性精神障碍,你是学英语的,理解英文就可以了。这是一 种功能性精神障碍,特征为一次次失去对攻击性冲动的控制,引起暴力或破坏财 物的行为,这些行为与该个体的正常人格不一致。” 李海山来到医科大学,让这样深奥的话,在他耳边响了一下午。十句里听明 白的不到三句,他居然意犹未尽。讲话的人,是他高中同学的老师兼朋友,一个 年轻的教授,拥有精神病学和临床心理学双博士学位。 “不要自卑!”教授以为他是假请教真看病,谈话将要结束,把他当成了病 人。“在我眼里,每个人都有精神病,只不过轻重有别罢了。但是,如果真的患 上了intermittentexplosivedisorder ,那得赶快看医生,找我也行,哦,顺便 问一句,你伤人了还是把自己的家给砸了?” 要在以往,李海山一定会大笑不止,或者开个恶作剧的玩笑。他记得当时他 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用一个问题回答:“有没有可能发展到杀人害命?”这是 他得到教授接见后,最想请教的一个问题。 “很可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简单说吧,咱们眼下正在坐而论道,也许 五分钟后,你晃眼看见一个人经过窗外,或者接到一个电话,甚至是想起某件事, 只要超过你能够承受的刺激,你都有可能转眼间让我血溅三尺。” “这个例子,也可以解释成是我一时冲动呀?” “别急,马上说到病态与冲动的区别了,你得过感冒吧,不是一两分钟一两 个小时就能痊愈的,冲动不同,你冲动几分钟很正常,哪怕冲动个把小时也可以 理解,但是,如果你冲动几个小时,甚至一天两天,那就不是冲动,是病态了。 怎么,你有过这种情况?所以,我习惯把这样的人叫做隐形杀手,不但别人看不 见,连你自己也看不见,常常杀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听我说,你需要帮助,最好 适当地限制行动。” 发现教授产生了把他强制押赴精神病院的念头,他急忙亮出他的三寸不烂之 舌,解释了一通,教授将信将疑,总算没有扣留他。和教授分手已近晚饭时间, 高中同学的宴请,也被他谢绝。驾驶宋妮娜的宝蓝色轿车离开医科大学,有一种 虎口脱险的感觉。他回到学校吃过晚饭,还是忐忑不安,干脆把饭盒扔给彭洋带 回宿舍,自己又驾车冲出学校。 真滑稽!李海山驾车漫无目的瞎逛,忘了到过哪里。最后来到苏放的住处, 也就是刘晓岚的新房。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天,自认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苏放 不在,他懒得打电话,把挎包垫在地上,坐靠在门框上。慢慢回想三天来的经历, 想哭又想笑。先是听到死去的林丹丹打来的“鬼电话”,接着张子昂又企图自杀, 这两次惊吓,让他夜里被噩梦骚扰。谁知今天中午,宋妮娜来电,听完电话,他 从高铺滚落下来,幸亏胖子彭洋及时将他接住。为了这个电话,他特意去医科大 学请教高明,尽管平白无故又挨了一次惊吓,但是,这个电话的可信度大大提高 了。 疲惫、焦虑、仓皇失措之中,来到一个有安全感的地方,李海山的心情稍稍 平静。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蒙蒙眬眬睡着了。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三十三,前几天刚满。” “怎么不早说?” “我也忘记了,喂,说明你没有认真看我的档案。” “什么呀?你以为我看档案就看上你了?哼,真是个自恋狂。” “那你什么时候看上我?” “呸!臭美呀你,谁看上你了?” 过了十一点钟,苏放和刘晓岚回来了,进了电梯,有说有笑。回来的时候, 坐进出租车,苏放告诉司机“鬼屋”的地址,刘晓岚没有提出要回父母家,两人 似乎心照不宣。途中,谁也不说话,刘晓岚像累了,靠在苏放肩头上睡觉,但是, 进了电梯,又生龙活虎了。 “等等我!” 电梯到达十楼,刘晓岚抢先出去,苏放身边有七八个购物袋,都是陪刘晓岚 逛街买的,等他把这些购物袋全部抓上手,电梯门合上了,他大叫一声,伸脚去 顶,门才重新打开。 刘晓岚站在外边笑,“让你体会一下我搬家的惨状,那时,我拿的东西比你 现在多多了!” “怎么不叫我帮你?”苏放手忙脚乱出了电梯,“你搬家那天,我在这里住 了一晚呢。” “哇,那晚你看出来了?真讨厌!”刘晓岚想起自己那天穿警服接见他,谎 称刚加班回来,居然被他识破了。她又羞又恼,快步走在前面。来到自家门外, 打开廊灯,猛然看见有个穿连帽羽绒服的人靠在门框上睡觉,差点叫出声来,转 身就跑,跟后面走来的苏放撞了个满怀。 “是李海山。”苏放张开手,让她撞到胸膛上,后退一步搂住她,一眼就看 出地下躺的是自己的学生。 刘晓岚脱离他的怀抱,气恼地跺脚,“真是个讨厌鬼!” 苏放大笑,“他大概想念师母做的饭菜了!” “去!”刘晓岚推了他一掌,“他想念你才是,这小子可能有恋父情结!” “起来吧,想要我抱你进去吗?”苏放第一眼就发现李海山眼睛是开的,上 前轻踢他一脚。 李海山慢吞吞从地上爬起,脑袋低着,一声不吭。 刘晓岚佯装生气地用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臭小子,故意装睡偷听?” 声音欢快,说完,拿钥匙打开门。 进了门,苏放把购物袋放好,脱下皮夹克,奇怪地打量抱手坐在沙发里的李 海山,心里十分纳闷。按理说,这张贫嘴,刚才偷听了别人的私密话,肯定要趁 机借题发挥、插科打诨,怎么会突然不声不响,变安静了? “出什么事了?又有人威胁你?”苏放预感到有事发生,坐到他身边。 李海山答非所问,“刘、刘警官,你还有烟吗?我、我的抽完了。” 刘晓岚此时最想听他叫一声师母,不过,也察觉到他的样子不对劲,从包里 拿一包烟扔给他,“你都留着吧!” 李海山贪婪地吸了几口烟,“苏老师,是、是张子昂杀害了林丹丹,他、他 有精神病。” 苏放心头一震,求助地望向刘晓岚。他不是想逃避这件事,他发现这件事凭 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应对。 “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吗?”刘晓岚表情严峻,坐到两人对面的沙发上。 “是他亲口告诉宋妮娜的!”李海山从潘雄被抓那天讲起,把怎么上了宋妮 娜的车、怎么听到林丹丹的“鬼电话”、张子昂突然发狂想跳立交桥自杀、张福 如何及时赶到并阻止,都说了。讲到这里,停顿下来,双手哆哆嗦嗦想取出一支 烟,却把整包烟撒落了一身。 刘晓岚帮忙把烟放好,自己也点燃一支,转眼看神情紧张的苏放。 苏放听到有“鬼电话”出现,又联想到那个“鬼视频”,越发感觉有人为的 因素在里头,如果“鬼视频”是证据,那么“鬼电话”更像是报复,或者说是恶 作剧,谁最想帮林丹丹出气呢?他脑海里首先闪出秦湘的脸,惊得不敢再想象下 去。 李海山继续说:“今天中午,宋妮娜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是问我要车,她却 哭了,说她实在不知道跟谁讲,说我是张子最好的朋友,只好跟我讲。她、她说, 前天听过‘鬼电话’后,张子回到家,把全家的东西都砸了,警察来了也不停止, 后来,被她劝停后,张子向她哭诉说,他想起来了,生日宴会时,他离开酒店, 去了学校,把女生宿舍的电源弄坏,又偷偷上了‘南六’,跟林丹丹讲了很多话, 后来、后来他把林丹丹推下楼……”他难过得说不下去。 “唉!”苏放长舒一口气,欲言又止。 “除了宋妮娜,还有谁在场听到张子昂的话?”刘晓岚不动声色。 李海山又点了一支烟,“应该没有,宋妮娜说,其他人被挡在一楼,当时只 有她和张子在一起。” “这样的话,也有可能是宋妮娜编造的,说明不了什么。”刘晓岚不是因为 对宋妮娜印象不佳才这么说。一来,她亲自去看过林丹丹自杀现场,没有发现其 他人的痕迹;二来,她目睹了张子昂跳楼自杀,绝对不是表演。所以,发现宋妮 娜同时与张大年父子相好后,这一系列案件的始作俑者,她倾向于宋妮娜。 李海山没想到她会这么认为,吃惊地说:“不会吧?宋妮娜干吗要撒谎,她、 她跟张子正在热恋呢,我、我看得出来,她这么做没道理呀?” “你相信宋妮娜,不相信你的好朋友?”刘晓岚向他笑了笑。 李海山无奈地叹息,“我也糊涂了,下午特意去了一趟医科大学,有位教授 说,张子的情况像是intermittentexplosivedisorder ,间歇性暴力紊乱症,或 者叫间歇突发性精神障碍,就是说,平时好好的,发病起来杀人也不知不觉。” 他不能接受亲如兄弟的好友是个杀人犯,所以,才去了医科大学。 刘晓岚一脸不屑,“别听精神病医生胡说八道,他们眼里,有谁是正常人? 再说了,宋妮娜讲的杀人过程,跟现场勘测的情况出入极大,如果不是她说谎, 那就是张子昂因为受到刺激,加上本来沉重的负罪感,导致把自己想象成凶手。 你呀,胡思乱想太多,以后少管闲事,回去安心复习考试吧!”她想尽快打发这 个讨厌鬼。 “你们现场勘测,没注意到这些地方吧?” 半天没有声响的苏放说话了,他不知几时打开了手提电脑,正在播放那段 “鬼视频”。 刘晓岚略显不快,“什么地方?我也在现场,‘南六’一层楼几乎每个角落 都看过了!” “阳台外面和顶楼。”苏放手指显示屏,慢速播放的画面中“鬼”正在跳楼, “他背后一定有一条安全绳,外面下大雨,天又黑,很难看见,他的确没有走上 六楼,他是从顶楼吊下来的,所以双脚悬空,我估计他用什么东西去戳门,听起 来像有人敲门一样,林丹丹冲出门,他不是跳下去,是松开安全绳吊下去,很可 能停在阳台外面,任何人看见有人跳楼,第一反应肯定是手撑到阳台栏杆上,伸 头出去看,谁知,阳台外边有人,突然抓住她……”他双手高举,做出一个向前 投掷东西的动作。 刘晓岚望着显示屏出神,半天说不出话。 李海山变成了结巴,“苏、苏老师,你、你是说,凶手会攀岩,你、你认为 是张子?” “我不知道。”苏放表情迷惘。 刘晓岚白眼瞪他,“怎么不早说,一直想保护你的得意门生对不对?攀岩好 手还有一个潘雄,你到底指的是谁?” 苏放心虚地低头,没有回话。这个“鬼视频”他看过无数遍,撇开“鬼”, 总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听潘雄诉说后,他不得不重新把张子昂列为嫌疑对象, 很容易想到张子昂是个攀岩好手,跟着,脑子里产生了一个似乎合理的解释。不 过,他并非有意隐瞒,他希望这个解释是错的,所以没有告诉刘晓岚。刚才,听 到李海山指名道姓讲出张子昂是凶手,又试图证明张子昂患有精神病,他深受感 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海山沮丧地说:“不会是潘雄,张子生日那天,他自始至终跟我同桌,没 有离开过。”接到宋妮娜电话后,他想方设法为张子昂开脱,找到的理由,连自 己也说服不了。 “我问的是你!”刘晓岚不理李海山,像审问犯人一样对苏放大吼,“你怎 么解释张子昂跳楼?怎么解释你家煤气爆炸,还有李海山的遭遇,还有汽车爆炸, 还有‘鬼电话’,还有宋妮娜?难道都是张子昂指使的?” 苏放又是一句:“我不知道。”仿佛心不在焉,人在他处。 “你是不想说!”刘晓岚跳了起来,那架势像要打人,“到这个地步了,你 还想隐瞒?难怪跟我说什么不想管了,原来是想逃避真相。” 李海山不忍心看老师被骂,又一次主动开口:“我、我是这样想的,张子跳 楼,估计医科大的教授说对了,他是患上了intermittentexplosivedisorder , 他生日那天,打算向全家人和同学公开跟林丹丹的关系,谁想林丹丹不同意,他 这个人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于是,发病了,暴怒中杀害了林丹丹, 看到林丹丹的尸体又清醒过来,不能接受自己杀死所爱的人,也不能接受自己是 个病人,加上受他母亲发酒疯的刺激,所以,第二天企图自杀。至于,其他的事 情,我也不知道。” “‘耶稣’!”苏放有气无力地说,“林丹丹日记里说,他是全家族的‘耶 稣’,他杀了人,他的家族势必想尽办法为他掩饰,何况他这个家族,神通广大, 无所不能。”说完,整个人像虚脱一样,半躺在沙发上。 刘晓岚被师生俩的话镇住了,茫然落座,陷入沉思中。倘若师生俩说的是真 相,那么,自己错看宋妮娜了?如此说来,林丹丹藏匿在日记里的秘密,没有任 何意义,宋妮娜同时跟张大年父子相好,仅仅因为是个坏女孩?她感到非常迷惑。 一时间,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各怀心事。 (GoWest)Lifeispeacefulthere (GoWest)Intheopenair (GoWest)Wheretheskiesareblue (GoWest)Thisiswhatwe''regonnado 《GoWest》雄壮的歌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苏放等了半天,才起身走到大门 边的衣帽架前,从挎包里摸出手机,“你好,我是苏放,你是……哦,是张先生 呀,实在抱歉,好久不见,听不出你的声音了。”是张大年来电,他惊奇地转身 望刘晓岚和李海山,两人也正在望他。 “子昂离家出走了?”苏放突然提高了嗓门,“他精神不稳定?唉,怎么会 变成这样呢?哦,李海山睡了,可能关了手机。我现在就在男生宿舍,对,刚查 房。他应该不会到学校来。嗯,他跟我联系,我马上给你打电话。哦,你们找到 他也告诉我一声,好的,别客气,晚安!”收起手机,苏放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离家出走?会不会是畏罪潜逃?”刘晓岚走近他。 李海山也站起身,“苏老师,我、我担心他又去自杀了。” 苏放像没听见两人的话,拨出一个号码,手机放耳边,还是走来走去。 “你给谁打电话,你知道他在哪?”刘晓岚抓住他的手,让他停住脚。 “手机通了,怎么不接呢?”苏放神情紧张地收起手机,“海山,你知道宋 妮娜住在哪,学校还是她父母家?” 李海山摇头,“不是,她今天跟我说她一直呆在新房里,两天都没出门了。” “你知道她的新房在哪儿吗?” “我只知道在哪个小区,不知道在哪一栋楼。” 刘晓岚有点明白苏放的意思了,“你担心有人伤害宋妮娜,杀人灭口?不会 吧,宋妮娜不是说,张子昂承认是凶手的时候,旁边没有其他人吗?”说完望向 李海山,李海山点点头。 苏放穿上外衣,“张家的人无孔不入,我是领教了的,另外,宋妮娜是个藏 不住话的人,她能对海山说,我敢肯定,她也跟其他人说了。哟,十二点多了, 难怪不接电话,她可能睡着了。”看了手表,又拨打手机。 “别打了,苏老师。”李海山想起什么,“接过‘鬼电话’后,恐怕她不敢 再接电话了。” 刘晓岚也不情愿地穿上外衣,“我知道她的新房在哪,潘雄说的,我去过一 次。哎哟,没车怎么去呀,这么晚了,天又冷,等到出租车天也亮了。”撒娇地 看苏放,她不是外勤警察,讨厌在恶劣天气出门,尤其今晚,本是她与苏放的二 人世界。 李海山叫道:“我有车,宋妮娜的。”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