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十二点已过,电话铃接二连三响起。夜深人静,不管你设置了多么美妙的铃 声,一样会变成吓人的噪音。宋妮娜把床头的电话线拔了,客厅里的电话铃依然 能够穿透卧室门,声声入耳。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忍无可忍,掀开被窝,赤 裸裸地跳下床,鞋子也懒得穿,冲出卧室。 自从听到“鬼电话”后,宋妮娜害怕接电话,两天来,她只打不接。其实, 她已经肯定“鬼电话”是人为的恶作剧,因为电话里林丹丹所讲的内容、所唱的 歌,一年前她曾经听到过,还感动得泪流满面。那时,她在外地参加一个模特比 赛,被淘汰后,通过视频聊天软件向学校的姐妹哭诉,林丹丹的安慰最打动人, 用的正是那些内容和那首歌曲。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想再从电话里听到林丹丹的 声音,毕竟,她现在跟林丹丹的男朋友在一起,自觉亏欠什么,这也是她听到 “鬼电话”时,惊慌失措,信以为真的原因。 客厅的电话线也拔掉了,宋妮娜身上冷得发抖,小跑进了卧室,一脚踢上门, 像只泥鳅一样钻进被窝。半天不见暖和,她又伸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 把空调制暖提高了两度。她习惯裸睡,不管多冷的天。有一次在宿舍,半夜上卫 生间,半梦半醒的林丹丹看见,以为来了狐狸精,惊叫声吵醒了全宿舍的人。 没有了烦人的电话铃声,耳根清净了,宋妮娜鼻子又作怪,老是闻到一股淡 淡的雪茄味。一定是张大年留下的。张大年只呆了半小时,便抽了两支长长的雪 茄,客厅里的雪茄味没有散尽,刚才开门时飘进了卧室。今晚,幸亏见了张大年 一面,否则,她现在恐怕要发疯了。听到“鬼电话”那天晚上,劝停张子昂砸东 西后,她被张子昂搂在怀里哭诉了一小时,她只听不说,听完张子昂讲述杀害林 丹丹的过程,她非常害怕,想赶快离开,却发现张子昂昏迷过去了。两天来,张 子昂的话在折磨着她,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感觉快要崩溃了。先是想找潘雄, 这位老大哥是她的保护神,不管她碰上什么难事,都帮她解决帮她保密,却怎么 也打不通潘雄的电话。她又求助张子昂最好的朋友李海山,谁知李海山听她讲完 吓坏了,更加没什么主意,她只好去找约好不再私下见面的张大年。 “子昂四岁那年我出了车祸,他也在车上,昏迷了好长时间,这些年来,一 旦受到刺激,他就出现昏迷症状,我曾经带他到好几个国家治疗,至今没有彻底 痊愈。医生也无法解释清楚,仅仅是说,只要避免心理上的刺激,他的身体非常 健康。说得难听点,他的心理有缺陷。至于他告诉你的那些话,林丹丹去世不久, 我也听他讲过,当时,我比你更加震惊、更加害怕,经过几天煎熬,我受不了良 心的谴责,主动告诉警察,警察却一笑置之。为什么呢?因为停电是雷击造成的, 最重要的是,现场没有发现除了林丹丹以外,还有其他人上过六楼的任何迹象。 后来,我百思不得其解,请教了多个心理专家、精神病专家,所有专家都认为, 是他的心理毛病作怪,林丹丹去世的打击,超过任何心理刺激,沉重的负罪感, 导致他产生了臆想,也就是说,脑海里出现幻觉,他的那些话,讲的是他的幻觉。” 张大年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镇定、安稳的魅力,说话不慌不忙,做事举重若 轻。宋妮娜看见他到来,像看见了救星。听他讲解完毕,仿佛自己刚刚从深不可 测的水底,被人打捞了起来,本来快要窒息了,现在又可以顺畅地呼吸了。张大 年离开后,她仍然感觉到他就在身边呵护、抚慰、体贴,那是被窝或空调不能给 予的温暖。 “我到底爱上谁了?”宋妮娜突然被这个问题困扰。此前,从未有过。张大 年跟她交往将近一年了,尽管她很清楚张大年把她当女友看待,但她认为自己是 为了一场打赌充当女友而已,每逢张大年动情时,将她搂在怀里,她也不挣扎, 只是轻轻说一句“我爱的是你儿子”,马上能让张大年变成泄气的皮球。的确, 上大学认识张子昂那一天起,她便爱上这位才华横溢、活力四射的男同学,她相 信一见钟情,此后,没想过自己还能爱上别人。现在,问题来了,张大年和张子 昂不像父子,更像一对双胞胎,那么的相近、相似,简直是重叠的一个人,让你 分不出谁是谁来。 怎么搞的,雪茄味越来越浓了。宋妮娜又一次跳下床,这回吸取了上次出去 受冷的教训,穿上一件白色的睡袍,又穿上一双样子做成小兔子的棉拖鞋。她想 过了,是张大年熄灭在烟灰缸里的雪茄散发出的味道。她出了卧室,走向沙发前 的茶几,烟灰缸放在茶几上面。奇怪的是,烟灰缸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拔掉客厅电话线时,明明看见有两个雪茄头,哪去了?莫非刚才稀里糊涂倒 进了垃圾桶?垃圾桶也是空的!难道有人来过?宋妮娜紧张地看向大门,她在女 生中自诩胆大不输男人,这一会儿穿了厚厚的睡袍,身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大 门反锁,扣上了门链,关得好好的,就算是有钥匙的张子昂也进不来。 雪茄头失踪了,空气中照样弥漫着雪茄味。宋妮娜见大门没什么异样,镇定 下来,学起小狗,吸着鼻子寻找雪茄味的源头。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主卧 室连接客厅,厨房和另两个房连接餐厅。打开餐厅的灯,她尖叫一声掉头就跑, 小兔子棉拖掉了一只,也顾不得了,一脚高一脚低冲进卧室,飞快关上门,又把 门反锁,靠在门上急促喘息。她发现餐厅旁的一个房门开了,那是连接阳台的房 间,门不应该是开的。张大年离开前,特意去查看了阳台门是否关好,又把所有 的房门关上。 肯定是小偷!从阳台爬进来的。可是,小偷偷两个抽过的雪茄头干什么?哪 怕是价值千金的雪茄头。宋妮娜呼吸顺畅了,脑子变冷静了。没听到门外有响声, 她从柜子里找出张大年为她买的防身电击器,又悄悄开门,蹑手蹑脚穿过客厅、 餐厅,来到那个不应该开门的房间外,伸出头看进去。透过房门和阳台门,只见 雨雪飘零的阳台栏杆上,坐着一个人,身穿登山防寒服装,背靠墙壁,正在抽着 一截短短的雪茄头。 “子昂,你在这里做什么?”宋妮娜看清是张子昂,扔掉电击器,走进房间。 张子昂又吸了一口雪茄,面朝她站直身,大声哭泣,“我、我在抽我父亲抽 过的雪茄,我、我还睡过我父亲睡过的女人,天哪,我造了什么孽……”仰天大 叫,身体后倾,在雨雪中摇摇晃晃。 宋妮娜心头震荡,差点摔倒,手扶墙壁哭起来:“不是的,我跟你父亲什么 事也没发生,你、你听我……” “贱人,荡妇,骗子!”张子昂疯狂地咆哮,“你要我怎么称呼你?”转而 身体又一次后倾,再次仰天大叫:“我明白了,只有你是爱我的,丹丹……”没 叫完,脚下打滑,整个人仰身掉出了阳台,“丹丹”两个字是下落中发出的声音。 宋妮娜曾经见他这么掉下去过,也见过苏放等人如何攀岩,以为他有安全绳 保护,不会出事。然而,迟迟不见他重新出现,定睛一看,阳台周围找不到安全 绳。 “子昂!” 宋妮娜仓皇奔向阳台,变音的一声哭喊,石破天惊。 “谁想知道,宋妮娜是怎么成为富姐的?”刘晓岚卖起关子,有意无意地转 头看了一眼后座的苏放。 苏放的样子很为难,没有回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女 大学生,拥有进口轿车,还拥有一套商品房,不是正常现象,非常令人好奇。请 刘晓岚“吃斋”以前,他也很想知道。但是,林丹丹日记里的秘密,已经间接告 诉他,宋妮娜的车和房如何得来。一个美女与已婚亿万富翁相好,背后必有肮脏、 龌龊的交易,因此,他不想知道细节。 “我想知道!” 驾车的李海山大叫着举起一只手。刘晓岚见苏放半晌不吱声,正有点扫兴, 听他这么一叫,又兴致勃勃,“其实,很简单,咱们宋小姐是个幸运儿,她的彩 票中了大奖,将近两百万呢!” “啊!真的?”李海山双手脱离方向盘,见车子晃动才重新抓住。 苏放也异常震惊,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动容地从后座直起身,把头伸到前排 两座之间。 “我特意去查过。”刘晓岚斜眼看他,“彩票中心有记录,如假包换。” 苏放开心地笑道:“这么说,她很可能没有牵连进来。”他眼下只希望自己 的学生与林丹丹之死有关的,少一个是一个。 “我可不这么认为。”刘晓岚转头面向李海山,“宋妮娜平时喜欢买彩票吗?” 李海山想了想,摇头道:“咱们班除了我和彭洋偶尔去买,没听说过还有其 他人买。” 苏放道:“有些人买彩票怕人笑话,偷偷去买的,尤其女孩子。” 刘晓岚另有想法,她参与侦破过一起洗钱案,案犯与彩票中心的人勾结,用 现金收购中奖彩票,一些中奖人贪图不用缴纳税款,乐于交易,案犯得到中奖彩 票,通过交税把赃款洗干净。宋妮娜的彩票,如果有猫腻,当然与洗钱无关,但 道理差不多,想送钱给一个大学生,又能让这个大学生光明正大花销,用洗钱的 办法再好不过。因此,即使证实宋妮娜彩票中奖,她依然将宋妮娜列为怀疑对象。 “往左边拐,你不是去过吗?”刘晓岚理解苏放的心思,不再提宋妮娜,转 而提醒开车的李海山。 “差点忘记了。”李海山显得很紧张,“那个小区蛮大的,环境也不错,就 是保安太少,晚上黑灯瞎火的。” 刘晓山笑着说:“别怕,这回你不是一个人,再说,那小区现在好多了,你 去的时候,配套设施没健全,前几天我去过,感觉跟高档住宅区差不多,比我家 那里还好。” 雨雪天的半夜,路上车子少得可怜,尽管担心路滑,李海山开得很慢,但用 了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宋妮娜家所在的小区。 “果然不一样了。”李海山把车停在小区门前。大门安上了电动栅栏门,出 入要办手续。一个身材匀称、制服整齐的保安冒雨雪来到车前敬礼。刘晓岚嫌办 手续麻烦,亮出了警察证件。保安不敢怠慢,马上放行。小区里不再黑灯瞎火, 各式各样的路灯几乎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然而,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又是半夜三 更,车子所到之处,看不见一个人影,整个小区还是显得荒凉冷落。 “喂,苏老师。”刘晓岚又转头看苏放,“你打算把宋小姐送到哪去?是不 是又像保护李海山那样,跟你同居一室?” “扑哧!”李海山像漏气的轮胎一样笑了一声,又连忙闷住不出声。 苏放也莞尔,“我想送她回宿舍,这时候,学校比较安全。” “学校安全?林丹丹肯定不同意你这么说。”刘晓岚不以为然。 李海山帮苏放辩解,“林丹丹那时没开学。” “哟,好像到了,这里就是九栋,她家在四单元六楼,对吧?”苏放一直在 注视窗外。 刘晓岚点点头,也看出窗外,“往前走一点,开到单元门旁边去。对,就停 在这里,反正不会太久,要留下也是苏老师一个人,除非李海山你想陪他。” 李海山停好车,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想留下陪苏老师的,绝对不是我… …哈哈……”笑声没落,突然,“砰!”一声巨响,车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 下,顶篷像要塌陷了,车子随之剧烈晃动。 “啊!”刘晓岚和李海山异口同声发出惊叫。 后座的苏放也被震荡得本能地抱头躺下,他以为发生地震了,车子被楼上掉 下的东西砸到,他大喊一声:“快下车!”自己动作迅速地打开门,钻了出去。 刘晓岚和李海山手忙脚乱下了车,又被苏放的哀号声吓了一跳。 “不!不!不!”苏放双手抱头,泪眼盯着车顶,五官痛苦地扭曲了,踉踉 跄跄向后退。 车顶上躺着一个女人,身上白色的睡袍像被人强行打开了,冰肌玉骨的身体 一览无遗,完美骄傲的乳房依然挺立在雨雪中,纤巧修长的四肢摆成一个舞蹈造 型,甚是优美。如果不看她嘴角边淌出的一缕鲜血,你会以为遇上了睡美人。 “是、是宋妮娜!”李海山胆战心惊看清了“睡美人”,转头哭了。 刘晓岚只是惊慌,并不害怕。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后,马上镇定,走到车旁, 伸手摸“睡美人”的颈动脉,大叫:“别哭了!快叫急救车,她还活着!”转头 却找不到苏放,只好自己摸出手机飞快地拨号。 “苏老师,你干什么?”李海山不哭了,脑袋仰起往上看。 刘晓岚打过电话也向楼上看,却见苏放站在二楼一家阳台上,双脚一蹬,原 地跃起,双手攀到三楼阳台边缘。惊得她半天才叫出声:“喂,你干什么呀?快 下来,危险!”后退了几步,看得更清楚了,苏放像猿猴爬树一样,迅捷地向上 攀登。 “苏、苏老师徒手攀岩,很厉害的。”李海山安慰刘晓岚,嘴上这么说,眼 睛却不敢看了。脱下身上的羽绒服,战战兢兢盖到“睡美人”赤裸的身体上,转 头问刘晓岚:“她、她真的还活着?” 刘晓岚充耳不闻,一边拨打手机一边紧张地凝视苏放的一举一动。她知道苏 放想干什么了,车子垂直上方的六楼阳台外有人,那是宋妮娜家。阳台外的人很 可能是凶手,她要通知警察。 苏放后退的时候,晃眼看见六楼阳台外的人,不假思索,脱掉皮夹克,马上 冲向大楼,悲伤和愤怒转化成力量,笔直的大楼外墙也如履平地,一口气攀爬到 四楼才停下歇息。他脑子清醒了,担心被凶手发觉,又跳到隔壁阳台去。凶手并 不逃跑,又喊又叫,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不过,正好盖过他的响动声。堪堪攀爬 上隔壁的六楼阳台,他已看清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张子昂。匪夷所思的是,张子 昂背靠楼体,面孔朝外,身体左摇右晃,手脚张开乱动,却看不见应该有的安全 绳,像是悬浮在半空。 “哈哈,苏老师。”张子昂看见了攀在隔壁阳台外的苏放,“我想起来了! 哈哈,她不是我杀的,我想起来了!刚刚才想起来的,她以为我跳楼了,她自己 也跳,呜呜……丹丹,我知道你爱我了,丹丹……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只不过 想知道你爱不爱我,妮娜,为什么要逼我?呜呜……”张子昂癫狂地又笑又哭, 微弱的天光下,那张本来端正的面目一会儿狰狞可怖,一会儿无助可怜。 苏放分不清张子昂这些胡言乱语,讲的是林丹丹还是宋妮娜,抑或同时涉及 二人。他攀到两个阳台之间的空调室外机上,双脚蹲在顶部,正想跳到张子昂所 在的阳台。这时,发现成线的雨雪中,有一条线特别不同,随着张子昂的身体晃 动,只有铅笔芯大小,从顶楼垂吊下来,连在张子昂腰间,不仔细看很难跟雨雪 分开。 “苏老师,我走了,有人等我,我赶时间。你听!她在叫我,哈哈……我来 了!”张子昂从身上摸出一把钳子,举到头顶,向那条随他晃动的线剪去。 电光火石之间,苏放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个人很可能杀死了自己两个优秀的 学生,而这个人更是自己最优秀的学生,他不知如何是好。 “啊呀……” 突然,苏放从空调室外机上站立起来,像一匹孤独的狼呼唤同伴一样,朝天 嚎叫,叫声响亮绵长,划破夜空,久久不绝。 (第一部完)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