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相思 虽为贵族之女,我亦是人, 彼等可厌之开阀、血统与迷信,何曾于我心停留; 虽欲不顾千金之体,执着于卑人之爱。 然助我破俗而出者可有人乎? ——送信人 在通往后院的门口,曼葛特将军精神恍惚地呆立着,颓然垂下的右手紧握着手 枪。 侧门大开,门前倒着三个人,雪地上鲜红血迹四溅,原本在大门那边的警官正 拼命奔往侧门。众人推开曼葛特将军奔至侧门,将军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地上的三个人,一个是守备侧门的俾斯麦随从,他的帽子脱落,后脑部血流不 止。在他不远处是用廉价头巾裹着头的女人,身体扑倒在地,粗陋的披肩滑落手臂, 但身上的衣服却是和披肩、头巾毫不搭调的高级品:是伯爵千金安娜,鲜血染红了 她的左手臂。 安娜身边仰卧着一个年轻男子,子弹从背部穿胸而过,眼睛睁得老大,已当场 断气。林太郎看过那张脸,是社会主义者卡尔·雷曼。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我们就在追捕他!” 警官大声咆哮,其他人围在四周,一言不发。林太郎向前几步,检视三个人的 伤势。 “伯爵千金左臂中弹,生命没有大碍,子弹只是擦皮而过,没有留在体内。这 位随从后脑部遭到重击,只是晕过去而已。另外一个人已经死亡。” 一阵尖锐的惨叫,两个女人同时推开众人奔向倒在地上的安娜,是克拉拉和一 位五十多岁微胖的妇人,她是安娜的奶妈玛蒂尔汀。 “快把伤者搬回房间!” 众人听到林太郎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展开行动。脸色苍白的克劳斯抱着安娜, 林太郎和克拉拉在一旁帮忙,奶妈还跪在雪地上激动地抽泣。鲁道夫上尉和警官则 照顾那名随从。 林太郎在聚集而来的人群中,看到惊惶失措的管家汉斯,大声指示:“汉斯, 尽快准备手术需要的东西,没有消毒药品的话,用烈酒也行。快点!” 汉斯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般慌张离去。 安娜被抱回房间后,林太郎开始紧急手术。随从那边只要消毒一下伤口,喝点 酒提神就行,这点小事就交给汉斯处理。众人都愁眉苦脸地围在安娜床边。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安娜她……” 曼葛特将军像变了个人似地无力嚼咕着,俾斯麦表情严峻地看着他。 “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想着刚才的事件,又想着伯爵生前的种种,信步往后门口走去。就在 那时,我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从储藏库跑出来,袭击阁下的随从,我大声制止,但对 方已经击倒随从,打开侧门想逃,我急忙掏出手枪打他。自从命案发生后,我就一 直随身携带手枪。” “你射中了那个人?” “是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瞄准他的腿,但当时看到他,我直觉以为他是 凶手,是杀害怕爵的可恶家伙,所以瞄准他的身体连开两枪。” “安娜又是怎么回事?” “当我扣下扳机时,她正从储藏库奔出来,那时我作梦也没想到她是安娜,看 那头巾和披肩,以为是女佣或别人。我开了第一枪以后,她像是要掩护那男的似地 拼命跑过去。” “你第一枪就射倒了男的,多开的第二枪才伤到安娜是吧?” “阁下,话不能这么讲。当时我也不确定第一枪是否命中,那时候谁也说不准 ……” 俾斯麦苦着脸点点头。“这我也知道,造成这种后果是安娜自己疏忽,只不过 ……” 这时,安娜嘴唇微微张开,低声呓语:“卡尔、卡尔……” 克拉拉双手掩面,沉默不语。 “督察长!”俾斯麦锐利的视线投向贝克。“那个年轻男人确实是逃亡中的社 会主义者吗?” “是的,阁下。”贝克表情僵硬地回答:“他叫卡尔·雷曼,和煽动暴乱的地 下出版社有关,到处聚集工人宣传危险思想。我们通缉他好几天了,那天到他们根 据地搜捕时,他重伤一名警官后逃亡。他也是名门之后,像克鲁泡特金和他都是良 家子弟出身,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我真是无法理解。” “够了!”俾斯麦断然打断贝克的话,看着安娜,有些恨恨地说:“这个傻瓜!” 别过脸去,大步走向门外。 “各位,为了让伤者安静休息,大家请回吧。” “阁下!”林太郎叫住俾斯麦。“我没带医疗用具来,虽然已经消毒止血,但 这样还不够,也怕有后遗症,是否能以阁下名义请柏林那边尽快派可靠的医生前来。 安娜小姐失血过多,相当衰弱,这时不便移动。” 俾斯麦点点头:“嗯,就这么办吧。毕竟这是刻不容缓的问题。”他脸上又浮 现衰老的神色,领着众人走出房间。 只剩下林太郎和克拉拉留在安娜床边,好不容易恢复镇定的奶妈玛蒂尔河,下 楼去办一些杂事。 “克拉拉,你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吧。恐怕还是他们两个商量的对象吧。”林 太郎低声说。 “或许我太懦弱了。”克拉拉突然冒出这句话。 “懦弱?” “我一直采取不置可否的态度。按照常理,我应该铁着心肠拆散他们,但是我 做不到。不过,我也没有勇气鼓励安娜和卡尔私奔,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或许是 我的责任。” “克拉拉……” “安娜是在第一次参加社交舞会时认识卡尔的,那时卡尔已经有思想上的困扰, 但还是出席那种场合,结果两人一见钟情,萌生激烈的爱情。” 林太郎默默倾听克拉拉述说。 “当自己的思想立场愈清晰,卡尔就愈烦恼。和安娜的恋情似乎违背他的主张, 如果坚持自己的方向,就不可能给安娜幸福。当然,安娜这边也尝到极大的痛苦, 或许她并不了解艰深的思想问题,但总是惧怕鄙视社会主义者的父亲及周遭人的批 判。另一方面,她又坚信卡尔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你好像很了解他们。” “客观来看,所有条件都对他们不利,即便如此,卡尔和安娜仍挚爱不变。每 当安娜向我倾诉烦恼的时候,我无法陈腔滥调地规劝她,要她放弃这段感情。或许 这是我身为诗人的天真,但我真的被他们纯纯的爱感动了,何况这份恋情就是安娜 的生命……”克拉拉燃烧般的眼眸望进他的眼中。“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规劝她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得不好,或许安娜会自杀,我当然也没有勇气叫 这个不知世间疾苦的千金小姐离家出走,结果,我只有抱着不置可否的暧昧态度。” 克拉拉停顿半晌,又继续说,仿佛要将自身的烦恼一股脑儿倾诉尽净。 “我看着他们在情网中挣扎,怀抱着一个天真的想法,卡尔可能会为安娜抛弃 自己的思想,回愎原来的贵族身分。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或 许安娜也不会如此迷恋他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几次试图说服卡尔,但都徒劳无功。” “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有其他好方法……”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话倒像是在说服我自己。我采取不置可否的态度,拖延 现有的状态,只是不想作决定,自己为自己辩白而已,因此我说自己懦弱。” “克拉拉,延宕不决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充当顾问的你本来就管不了那么多。” “我不只是旁观,甚至故意拖延他们。” “即使如此……” 林太郎说到这里突然住嘴,克拉拉的自责念头似乎不只是出于对安娜的愧疚而 已,说偏激一点,她好像是藉卡尔和安娜的故事表白自己身心的苦恼。难道克拉拉 也和自己一样,正为处在不上不下的尴尬立场而烦恼吗?他突然想起克拉拉在废墟 时的模样。 “我根本不知道卡尔今晚会偷偷跑到这里,大概他们已事先联络妥当,卡尔拒 捕逃亡,可能也是为了来见安娜一面吧。刚才看到他们倒在雪地上,我想我是错了。” “你认为自己应该给他们更清楚的忠告是吗?” “嗯。” “你会怎么说?” “你不明白吗?”克拉拉的眸子像是冒着蓝色的火焰。 林太郎点点头,回望着她的眸子说:“明白,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我应该这样告诉安娜,和卡尔在一起,会有说不尽的痛苦,他可能一再被捕 下狱,如果你有这个心理准备,那就走自己的路吧。到时,我会尽量帮助你们。” 林太郎和克拉拉无言以对好一会儿,克拉拉轻叹口气,又说:“我自己也不太 了解社会主义,只觉得他们有点可怕,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人们为什么 喜欢在自己周围筑起思想、身分和国界这种高墙呢?贵族千金和社会主义青年相爱 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正常的解决方式就是拆散他们?” “克拉拉……” 林太郎有些呼吸困难,年轻而近乎狂暴的力量从他体内涌现。是的,为什么要 在意周遭的是是非非呢?为什么不能忠于自己而活呢?他站起身来,想要拥抱克拉 拉,无法压抑的激情在心口奔窜。就在这时,玛蒂尔汀正好回来,机会就这么溜走。 克拉拉激动发红的脸也恢复原来的惨白。 她突然说:“你刚才忘在房间的东西现在要拿吗?” 林太郎点点头,他真的忘了这个重要的东西,也就是惹麻烦的冈本。 “那这里拜托你了。” 他边走边想该怎么办。首先得弄清楚全楼情势,于是他下楼到后门口勘察后院。 后院没有人影,也不见卡尔的尸体。警察可能把尸体收走了,他们怎么也想不 到竟然同时会有两个人悄悄潜入堡内,因此,侧门的警戒可能已经解除。 林太郎松了一口气。卡尔死了,对安娜虽是打击,却制造了冈本逃离的机会。 或许当时卡尔也不愿为爱人增添更多的麻烦而准备逃走。 穿过寂静的一楼长廊,他绕到新馆中央。玄关大厅仍是阴暗冷清,不见人影, 但是客厅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他佯装无事地靠过去。 “将军,我并非有意指责你。”是俾斯麦的声音,冷峻严肃,林太郎不觉愣在 门口。 “射杀乱闯堡内的社会主义暴徒是应该的,没有人会怪你,但是把安娜也扯进 来,我不得不问罪于你,虽然这确实是不得已的过失。” 听不见曼葛特将军的回答,但林太郎仿佛看到两个人严峻相向。 “如果你是一介兵卒,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你身为将军,一个军队的指挥者, 你要知道,领导者总是根据结果而受审判。就算是情非得已的过失,只要结果不好, 就没有辩白的余地,不论什么情况下出现内证,指挥官都无法免于军法审判或贬职, 你说是吧。” “阁下,您是说我没有资格当将军吗?那我立刻递上辞呈。”曼葛特声音颤抖。 “傻瓜!我有这样说吗?我会因行事愚蠢的贵族女儿受伤就罢黜帝国的伟大将 军吗?”俾斯麦口气辛辣地继续说:“安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这对大家都好。贝 克那边我会安排,不过,希望你把我刚才的话,当做一个教训牢牢记住。作为一个 领导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允许出现过失,你以后言行举止也要小心,别做出什么 和愚蠢姑娘相拥殉情的蠢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林太郎听出俾斯麦话中的含意,他卖给曼葛特一个人情。这个老奸巨猾的人物 想借此机会一举削弱反对他的皇孙派势力,林太郎从中看到了国家最高领导者的冷 酷无情。 林太郎感觉曼葛特将军就要出来了,赶忙敲敲门,几乎同时,将军打开门,脸 色铁青地看了林太郎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去。 “是森先生吗?”俾斯麦像变了个人似地以疲惫的声音问,缪勒在一旁陪着他。 “进来吧。安娜的情况如何?” “没有什么变化,仍旧不省人事,或许是受伤的缘故,也可能是精神上的冲击 太大。” “这也有可能,我已经通知柏林那边,医生马上就会到。”俾斯麦似乎想到什 么。“对了,克拉拉还在安娜房里吗?” “是的,阁下。” “克拉拉是不是知道他们两个的事?” 他的口气像在自言自语。林太郎有些愕然,俾斯麦何以能看穿这一点? “森先生,实在抱歉,你和克拉拉……”俾斯麦欲言又止。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贝克督察长走进来。林太郎浑身僵硬,想着刚刚中断的问题,想像俾斯麦没说出口 的话。俾斯麦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阁下,我来向您道歉。”贝克表情懊恼。 “我刚才不该那样大放厥词,我应该专心本务,捉拿思想犯。卡尔·雷曼的尸 体已经派人运走了,把他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也……” “你放弃克劳斯是凶手的说法了吗?还是打算撒手不管这件命案?” 贝克扭曲着脸说:“阁下,我已尽了一切努力,包括佣人,馆里上上下下的人 我都问过了,现场也仔细查过,结果只发现令人绝望的新事实。” “什么事实?” “一名下女亲眼目击克劳斯跑去通知伯爵,她坚称看到克劳斯在雪地上奔跑, 当时雪上并没有其他脚印。” “照你的说法,当时雪地上该有一组脚印是吧?” “是的。起先我怀疑下女为克劳斯圆谎,但她单纯无知,常受同伴愚弄,不像 是一个谋杀共犯,否则串供的证词一定破绽百出。”贝克重重叹口气。“我从未遇 过这种怪事件,难道真的是魔鬼或白衣女郎的把戏不成?” “你对那个社会主义者有什么看法?不用客气,直说无妨。” “他确实有杀害怕爵的动机,他有危险的思想,又欺骗了纯情的伯爵千金,或 许今晚风雪还没停息的时候,伯爵千金领着他从侧门潜入堡内。之后情形如何,我 也不清楚,总之,伯爵千金想把走投无路的他藏在自己房里。” “是这样吗?” “大概就是伯爵千金到克劳斯那里借书的时候,她藉此牵制克劳斯,让卡尔得 空跑进她的房间。卡尔的背影和克劳斯很像,在阴暗的走廊上,人们会误以为是克 劳斯,伯爵千金就是看中这一点,特地去牵制克劳斯的行动。” 不愧是督察长,一下子就点出重点。当初林太郎也觉得安娜借书很诡异,那时 虽不知道事关卡尔,只是难以想像安娜还有心情看法国言情小说。 “那时,照克劳斯的说法,风雪还没有停,或许是卡尔在那之前行凶,脚印被 风雪掩盖了。但如果他是凶手,开枪的事要如何解释呢?要让人听到枪声非常简单, 但是子弹要从那个角度射进弗萝兰·华尔泰女士房间的窗户,发射的位置必须在旧 馆入口才可能。” “确实不可思议,或许这中间又有什么精密的设计,我跟你一样一无所知。” 俾斯麦也是一副棘手的表情。“对我来说,就算那个社会主义者是凶手,也没有什 么好奇怪的,我看你回去也好,适当地做个表面声明吧。” “阁下,就说卡尔·雷曼是凶手吗?”贝克眼光闪烁。 “你、我,还有在座的森先生,都绞尽了脑汁,还是一无所知,或许这真是无 人能解的问题,但如果这样宣布,岂不平白让人嘲笑我们无能吗?” “是的,阁下。” “这世上多得是理论无法解释的诡异怪事,但另一方面,也有所谓的政治解决。 我们何不选择一个对我和对逮捕思想犯的你都妥善的解决方式呢?” 林太郎心想,俾斯麦真不愧是政治家,无论什么场合,他都不忘巧妙地利用突 发事件。如今把卡尔当作凶手,又可以得到镇压社会主义者的新藉口。 “我没有其他指示,一切由你看着办,虽然我个人很想知道凶手是如何完成犯 罪的。”俾斯麦打了一个呵欠。“我看就到此为止吧,再继续耗用脑力,我也受不 了,我得睡一下。俗语说得好,和枕头商量是最佳良策。” 这是德国谚语,大意是说,睡醒以后脑筋清明好思索。 “森先生,辛苦你了,请在医生来以前好好照顾安娜。还有,不用我说你也该 知道,希望今晚这里发生的事情别对任何人提起。” “我当然明白。” 俾斯麦领着缪勒走出客厅。经过这个意外的耽搁,林太郎和贝克简短寒暄后, 立刻赶回房间。轻敲通往隔壁的房门后,克拉拉立刻探头过来,她正担心地过来看 看情况。冈本修治从床底下钻出来,林太郎把他们叫到自己的房间。 “克拉拉,我该更早一点跟你说,真是由衷地感谢你。刚才还好吧?” “没什么,来搜查的警官都非常绅士。”克拉拉微笑着说。 林太郎转向冈本:“我现在没时间好好问你,在天亮以后你要是没有离开,事 情就麻烦了。幸好警官已经撤退,其他人也都回房休息,你就趁这个机会快点走吧。” “森君,真是对不起。” 冈本感激地说。林太郎撕下一张记事纸,匆匆写下几行字,连自己房间的钥匙 一并交给冈本。 “我在上面跟房东说了,你回柏林后直接到我的住处等我,以后再好好跟我和 克拉拉解释,可以吗?” “当然,那当然。” 三个人商量好逃离的方法。林太郎先去侦察后院,确定没有人影以后,悄悄打 开侧门,再像做体操似地挥动手臂给克拉拉打信号,打完信号,立刻躲到储藏库后 面。 之后,冈本披着林太郎的外套和克拉拉一起走向侧门,他们仿效安娜的作法, 由冈本假扮林太郎,假装偷偷幽会,就算有人看到,也不好意思过来打扰。克拉拉 和冈本走到储藏库后面,冈本脱下外套还给林太郎,迅速由侧门溜出。林太郎把门 关好,和克拉拉相对而视,终于松了一口气。 之后,两个人并肩走回新馆。林太郎心想,现在才是他们真正的约会。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