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莉莉开的是约翰的吉普车,她将车子开进车库,停在她的“本田”车旁边。她 抱着那只叫灵的意大利小狗,从烘干机里抓起几块毛巾垫在一只空着的纸箱子里, 接着,将这小动物放了进去。她站起身时,眼睛发黑,一阵晕眩。就在她眼前,有 一小块空位置,在她搬出去之前,她父亲那把猎枪多年来就一直斜靠墙放在那儿。 如果不是约翰逼着她在搬家时把所有她的东西都一块儿搬走,她就不会是一个谋杀 犯。车库的门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的动静,她走到边上,眼睛搜寻着街上,想看看 是否有什么她不认得的车。警察可能正监视着她。街上什么人都没有,她安心了, 匆匆绕过“本田”车进了屋。 约翰在厨房里,刚要将一只鸡放进炉子里去烤。他背靠在柜台上,脸朝着莉莉。 他那浅蓝色的棉衬衫皱皱巴巴的,腋下的汗渍宛然可见。“她还在睡。”他开口道。 莉莉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倒在沙发上,她感觉得到,他一直在背后盯着她。本 地新闻报道还没有播完。 “你在听吗,莉莉?你至少能应一声吧?”“我听见了,我要看新闻报道。” 她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电视画面。约翰打开炉门,又猛地关上了。 拿出一把小壶,又“砰”地合上了盖。她能听见他点燃打火机的声音。电视里正在 放洛杉矶暴乱的连续镜头。到目前他们报道了至少十一起大火,受伤者无以数计, 其中有两位消防队员受伤,还有一位被开枪打死。 什么都还没上电视,莉莉心想,仍旧盯着电视画面,等待着。 “我是不是该叫醒她,起来吃饭?”那位女新闻播报员还在播报,回到日常报 道上。“另一项愚蠢的暴行发生在今天凌晨,一位二十八岁的奥克斯纳德男子丧生。 据警察说,这是一次警方所谓的与帮派有关的驾车射杀逃逸事件。那位男子的兄弟 惊恐地目睹……”“莉莉!”她尖叫道:“闭嘴,约翰!”“……身份不明的袭击 者,将那名男子打死在其位于奥克斯纳德科罗尼亚地段的住处。”女播报员朝男天 气预报员堆起一脸假笑,“那么说,看起来雨已经停了,史都华。要不然,我们还 能用雨水去救那些熊熊燃烧的大火。”莉莉按了下遥控器上的按钮,关掉电视机, 起身走到厨房的吧台前。 “对不起,约翰。”他们的眼神碰在一起,莉莉在他的眼神中搜寻。一个目击 者,那人的亲兄弟,目睹她杀了他。对不起,她对死者的兄弟说。对不起,她对约 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三个字像咒语附身一般,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那个在血泊中挣扎的形象又出现在她眼前。她想对约翰说出那三个字,告诉他她干 了什么,让他跑过来安慰她,可他不会给她安慰的。他的眼里冒着火射向她,像要 烧穿她似的,她说不上来。他太虚弱了,太靠不住。一开头,她把他看作安全的避 风港,可是他只是个只有一个斜面的屋顶。 约翰狠狠地抽着烟,烟雾在他的嘴里盘旋着,化作两股轻烟从两个鼻孔喷出。 那只小狗在车库里“呜呜”地哀叫,约翰朝传出声音的方向望去,迷惑不解。 “我替莎娜买了只小狗,这是我目前惟一能做的事。明天我会向社会福利处查 询,给她安排一个好的心理医生。”莉莉从车库里抱回那只小灵,正要往莎娜的房 间走,又停住脚回头对约翰说:“我去叫醒她。这样她今晚就能睡着,明天早晨好 到学校上学。”约翰脸上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他把香烟戳在已经满满的烟灰缸里, 熄灭了:“你是在跟我说,孩子经历了那种遭遇后,你还坚持明天要把她送到学校 去?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莉莉。”“别那么说我,只会使我心烦。”她吸了口气, 鼓起胸脯,“是的,她得去上学。如果你宠着她,你整个人都会垮了,呆在家里不 去工作,只会坐在她的旁边围着她团团转,她就会断送在疑神疑鬼的阴影里。让她 回到学校去,回到她的朋友中间,过正常的生活。在这个问题上请听我的。”“你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转身从橱子里拿盘子。 穿过黑暗的走廊去莎娜的房间时,莉莉想象着他们会来逮捕她。她仿佛看见警 车就停在门前,邻居们都来围观,当她反剪双手被带走时,莎娜大声哭着,一不留 神,那只小狗被她搂得“呜呜”地叫出声来,竭力想挣脱她的怀抱。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轻轻地拍了拍莎娜的肩膀。莎娜全身裹在被子里,只 露出一张搁在枕头上的柔柔的脸,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幼小!那么脆弱! 那么圣洁!翻了个身,她朝她母亲睁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莉莉将那只小 狗放在她的腿上:“这是你的新朋友?怎么样?”“噢,太可爱了!它是什么种? 那么小!”她抱起小狗,将它贴着自己的脸,鼻子对着鼻子。“我爱它!噢,我爱 它!它是女的还是男的?”莉莉在床沿上坐下,回答道:“它是只意大利灵,跟你 一样,是个女的。你还得替它取个名字。不过,首先你得穿上衣服去吃饭,爸爸都 准备好了,闻起来香极了!”莉莉和莎娜都在几秒钟内将她们盘子里的东西吃得一 干二净,给约翰只剩了一点点,约翰说他吃过中饭了,没关系。那只小狗在地板上 跳跃着,一会儿蹲坐,一会儿又打个滚。 “我把你放在那所房子里的新衣服都带过来了,在车里。”吃过晚饭后,约翰 像往常一样,好像在电视机前生了根,莉莉动手收拾桌子时,对莎娜说: “要是你愿意,你明天可以穿上其中一件新衣服去学校。”她转过脸看莎娜的 反应,一时呆住了,那孩子正拿起桌上的盘子往洗涤槽走去。莎娜从来没有主动收 拾过桌子,不跟她闹翻天,她是不会自愿干活的。 “好的。”莎娜说,眼睛却看着她脚边的小狗。“我们就叫它狄公主,不,狄 淑女。你知道的,就像《淑女和流浪汉》里的狄公主,嗨,到这儿来,狄!到你妈 妈这儿来!过来,小公主!”洗完盘碟,莉莉和莎娜一起走到莎娜房间,度过今晚 还剩下的那段时光。 莉莉帮她挑选了第二天准备穿的一身套装,接着,在她身后坐下,边梳着她的 一头长发,边琢磨着她到底在想什么。最后,莉莉放下梳子,紧紧地抱住了她。莎 娜的头往后一仰,倒在她母亲的肩膀上。莉莉的手指顺着纹路轻轻地触摸着她的眉 毛、眼睑,微微上翘的鼻子。“你小时候,”她耳语道,“我经常这样哄你睡,你 还记得吗?”“记得。”她轻声说。 “你还记得圣诞节的事吗?你在走廊的壁橱里发现了所有的礼物,你把它们都 打开了,玩够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了原处,我想,要是当时被我发现,肯定会 笑得半死,你真是个小精灵!”“记得。”“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溜冰,搞错了, 溜进了男孩们的淋浴室,把那些男孩都吓死了,你没忘吧?”“我没忘。那回的事 更好笑,奶奶在电影院里走到男洗手间去了,我们因为怕难为情,自己不敢,只好 叫引座员进去把她领了出来,而奶奶呢,怎么也出不来,她的腰带被钩住了,紧张 得怎么也站不起身。真好玩!”“没错。”莉莉附和道。然而,她们俩谁也笑不出, 笑声似乎不再属于她们,甚至,连对笑声的记忆都是扭曲变形的,就像她们一度说 得挺流利的外语,却不再理解其含义。“你现在能睡着吗?”“睡不着。”莉莉走 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片在医院时他们给她的安眠药,连同一 杯水一起递给莎娜。“你想睡到我们床上,跟我们一块儿睡吗?”吞下药片后,莎 娜将小狗抱在臂弯里,身子转向内侧,眼睛盯着墙说: “我就睡在这儿。”“你不是非去上学不可的。我想,去上学会是个转移你的 注意力的好办法,不过,你要是没把握,就别去了。”“我会没事的,妈妈。”临 走前莉莉吻着孩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生活还是要继续,虽然这并不是我这会 儿要对你说的最重要的事,可是这是个最根本的事实。”莉莉走到卧室,衣服都没 脱,脸朝下躺倒在床罩上。翻了个身,仰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一会儿,她的 眼睛合上了,身体渐渐沉入黑暗,但每次她都奋力挣扎,使自己恢复知觉,眼睛睁 得大大的,搜寻着四周熟悉的景物。 她想象着有条绳子,她可以将它一头系在床头柜或绿色的大椅子上,另一头缠 住她的腰部。这样,她就不会一头坠入地狱;这样,她就可以把自己再拉回来。他 死了,她还活着。可是,在这迷蒙梦境的冥冥世界里,他却永远都死不了,一直纠 缠着她。莎娜卧室的门开着,她听见约翰在跟她道晚安,他们的声音都压得非常低 沉。 眼睛仍然盯着天花板,莉莉听见约翰进来后轻轻地关上了门。“打开门!”莉 莉说,“我好听见莎娜是否需要什么东西。”“一会儿我就把它打开,我只是想跟 你谈谈,然后我就睡到沙发上去。”他靠在门上,手背在后面,声音低低的,“我 们现在该怎么办?”莉莉侧过身看着他:“我们继续生活,约翰。此外,我们还能 怎么样呢?”“我指的是警察,莎娜,还有我俩。”“警察会进行侦查,想办法找 到他。在他们找到他之前,不会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做什么。” “就照你平常一直做的那样去做。陪陪她,她要是想说什么话你就听着。”莉莉起 身朝浴室走去,她正想把衣服脱了,约翰跟了进来。 “你想待在这里吗?你租的那所房子怎么办?”他站得很近,莉莉退了一步。 他的呼吸、他的衣服,甚至他的头发上,都散发出一股烟味儿。“我没法住在那所 房子里,约翰。莎娜在那儿再也不会感到安全。我只好放弃它。”她走进浴室,当 着他的面关上了门。将自己的衣服堆在地板上,她从挂钩上取下他的睡衣穿在身上。 当她打开浴室门时,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你可以搬出去住。”他的脸因为 愤怒而变得扭曲。“我不搬出去!”他咆哮道,“这都是你的错,你要知道,你甚 至连后门都没关,他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她的脊背一下变得僵硬,血直往脸上冲。 “滚出去!”她厉声喝道,竭力想把声音压得低一点,“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我不会搬出去的,你再说也没用,莉莉。我要待在这里跟我女儿在一起。”“那 就待着吧。”莉莉厌恶地说,“可是你不能叫我离开,不管你搞清楚搞不清楚,她 需要我。她需要我们俩,你的需要这会儿狗屁不值,约翰! 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他转身出了房间。“把门开着!”莉莉说。 她趴在床上,手心里抓了一把白色的床单。她用力一扯,折角的地方松开了, 露出底下的床垫。她索性坐了起来,猛地拉掉床单,寻找着那块旧污渍,急切地想 看它一眼。在她睡的那半边床的中央,有块红褐色的血迹,那是莎娜才几个月大时, 她流产时留下的,那本来应该是莎娜的弟弟或妹妹,却只剩下了这点痕迹,如果不 流产,她就不会去上法学院,莎娜就不会被强奸,那是个要命的污点,虽然只是那 么小小的一点而已。 她把床单扔在地板上,就直接睡在床垫上,并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块血迹上,开 着床头灯睡着了。 不一会儿,她梦见自己走在齐膝深的黑水里,她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大踏 步地前进,水花飞溅在她身上。越往前走,水越来越深,但她不能回头。前面远远 的,莎娜站在那儿叫她,她的头发直直地扬起,声音纯净、清澈如女高音歌手。 莉莉突然睁开眼睛,全身都是汗。她转过身,看见莎娜正站在门口。“天哪, 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我睡不着,妈妈。我害怕极了!”她的声音细细的, 带着哭腔,就像个幼小的孩子,“他还会来,我知道他还会来。”莉莉拍了拍她身 旁的位置,莎娜走了过来,“跟我一起睡吧,宝贝!”莎娜一躺到床上,莉莉就关 掉了电灯,她们在黑暗中交谈着:“莎娜,我要你听我的,相信我!我知道这很难, 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是他决不会再来了! 你听见了吗?我向你保证,他永远也不会再伤害你了!”“你怎么知道——你 没法向我保证。”莉莉凝视着黑暗。她还能再说什么?她夺走了一条生命,犯下了 不可饶恕的罪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平息伤痛,她再也无能为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