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 震 第二章 倾听操场上的歌声 学生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这天晚上的校园里,到处弥漫着轻松愉快 的气息。人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沙博骑车赶到学校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学 生们三五成群走在校门前的水泥路上,沙博知道他们一定为今晚安排了丰富的节目。 虽然假期还没有真正到来,但结束考试,已经让学生们彻底得到了解脱。 沙博骑车往电教馆去,路上有认识他的学生主动跟他打招呼,有些调皮的学生 还冲上来拍他的肩膀。沙博微笑着跟这些学生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把他也当成 这所学校的学生,但事实上,沙博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年前才来到这所地方大 学,被分在学校电教馆。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刁钻古怪,他们在网上可以汲取到无限多的知识和能量,这 常常逼迫沙博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否则,一不留神,他就能让这些孩子给灭一道。 沙博在电教馆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那是整个校园局域网的服务器。有一次,沙博 正在服务器上搜索一些资料,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个女生叫她。他当时也没多想,就 过去看她碰到了什么问题。 女生问了他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沙博说了半天她才明白。沙博便在心里感慨, 现在的孩子上网好像除了聊天,其它什么都不懂了。 那天沙博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在服务 器上摆弄着什么。沙博快步走过去,那男生便也知趣地站了起来,嘿嘿一笑,露出 不好意思的神色。 沙博当时心里就疑惑了一下,他认识这男生,知道他是个玩起来不要命的主儿。 但他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因为那男生随即便离开了。他坐下来检视了机器,没有发 现任何异常。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但第二天,在学校的网站论坛里,他当天晚上 跟才认识的一个四川小姑娘的聊天记录,竟然被全文贴了出来。 人在网上必然会跟现实里有所不同,沙博是老网虫了,他聊天的水平自是非同 凡响。那晚他跟四川的小姑娘极尽风花雪月之词,在论坛里贴出来的聊天记录里, 什么数星星、看月亮、吹海风、洗海澡,把大家逗得哈哈笑作一团。沙博开始不知 道,好奇地凑到一台电脑前,那脸儿立刻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沙博稍微想了一下,便知道问题肯定出在那身材高挑的学生身上。他在自己被 那穿工装牛仔裤女孩叫过去的时候,在服务器上做了手脚。 沙博知道网上现在这类远程控制的小软件有很多,操作起来也不复杂,但却非 常实用。他回去仔细检查了服务器,才知道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在他机子里装的是著 名的“冰河”。 “冰河”是一种在网上流传最广的远程控制软件,它可以将所在机器的使用情 况,一览无遗地发送到操纵者的电脑里。沙博对“冰河”并不陌生,当年他在北京 上学的时候,便曾用“冰河”捉弄过别的同学。 但这回他是打一辈子雁让雁给啄了。 沙博的聊天记录并没有破坏他的形象,相反,更多的学生从那个帖子认识到了 这个老师原来还是这么有趣的人。再加上沙博帅气的模样和一米八的身高,更是吸 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但沙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待那高挑男生和工装牛仔裤女生 再来时,便把脸板住了,对他们不理不睬的。 然后,一天傍晚时,那高挑男生和工装裤女生一块儿找上了他,还有其它一拔 五六个学生,他们邀沙博一块儿去校外一家小酒店里吃饭。 沙博那次推诿了一番,还是跟他们去了。但他临去前瞪着那身材高挑的男生, 小心翼翼地道:“你不会又下了什么套儿等着我吧。”沙博的话惹得那几个学生哈 哈大笑,那高挑身材的男生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说:“放心吧哥们,再有套儿那 也往别人脖子上套了,没你什么事。”沙博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些学生压根就没把 他当老师。不当老师那就不当老师吧,自己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沙博心 里头想想学校里那些成天板住了脸跟十三不靠似的老师,就觉得惨不忍睹。他相信 自己无论在学校里呆多少年,都不会变成那样。 那一次,沙博知道了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叫杨星,穿工装牛仔裤的女生是他的女 朋友,叫小菲。他们俩从进校第一年就凑到了一块儿,平时除了上课睡觉,其它时 间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俩人性格都是那种活泼离谱型,到哪儿都能把人逗得乐 不可支。沙博跟他们相处得久了,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俩孩子。他们最让沙博钦羡的 是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杨星对小菲简直言听计从,不管任何场所任何时间,他都能 找到向小菲大献殷勤的机会。俩人一块儿过马路,即使在马路中央,杨星发现小菲 鞋带开了,也会立刻蹲下身,非常仔细地为她系上鞋带;有时候同学们开他俩玩笑, 有人大声冲杨星叫:“杨星,摆个造型!”杨星听了便会立刻跪下一条腿,抱住小 菲的双腿,做出求爱状;俩人逛街,小菲只要稍微露出些疲倦的神色,杨星便会把 俩人的包都挂在脖子上,把娇小的小菲背起来逛完整条街。 沙博有时想,十七八岁的年龄或者还不懂得爱情,但相爱的人只要能让自己和 对方快乐起来,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这学期期末考试前夕,市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要地震的消息,虽然有关部门在报 纸和电视上都否定了这种传言,但传言就是传言,比任何媒体都要深入人心。一时 间,这城市显得有些人心惶惶,学校里亦是如此。很多住校的学生,晚上睡觉都按 民间的土方子,在桌上倒立一只酒瓶,还有些男生,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篮球场上。 反正是夏天,一边睡觉一边数星星看月亮,也是件美事。 现在终于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老师和学生都有些疲倦。老师们可以安心 好好歇息了,而学生们疲倦之余,却都异常兴奋,因为即将迎接他们的,是将近两 个月的假期。 这晚沙博回到学校,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离开学校去 庆祝,操场上花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隐隐的身形,还有些胆大的孩子甚至在楼 道卿卿我我,窗户洞开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处处可见笑闹作一团的学生。 沙博被这种欢快的氛围感染,心里头一下子觉得愉快了许多。 电教馆里,上网的学生排起了队。沙博巡视一圈,没有发现杨星和小菲,便猜 想他们今晚不定到哪里去疯了。他到服务器跟前坐下,打开QQ,发现那个名叫忘忧 草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忘忧草说她生活在一个叫做沉睡谷的小镇。沙博翻查了中国各省的地图,都不 能找到那个小镇的所在。后来忘忧草告诉他,沉睡谷在某省西南的一座山谷里,因 为远离城市,所以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桃源。 关于沉睡谷,忘忧草有过这样一番描述。 沉睡谷的两边有两座蜿蜒的山脉,两山相距不过两公里,小镇便座落在两山的 夹缝里。沉睡谷风景如画,常年绿树如荫,小镇两侧的山上,是一片片望不到边的 葡萄园。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山涧里流下,将宽不及两公里的小镇分成了两块,河上 是座铁索木板桥。每当清晨时分,小镇上飘荡着浓重的雾气,铁索木板桥隐在了雾 里,桥上的人们便仿若凌空漫步一般。小镇的建筑多古朴,材料多是就地取材,选 用大块条石,所以房屋看起来显得粗壮结实,而且家家墙高逾丈,因为年代久远, 墙壁上满是苔痕。多年前,小镇过着农耕的封闭生活,几乎家家都靠种植葡萄为生, 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但温饱问题却还无忧。直到几年前,小镇办起了葡萄酒厂,接 着修起了公路,封闭的小镇一下子向世界敞开了大门。小镇原始而温和的风貌吸引 了很多游人,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景区。只是小镇主要以葡萄酒业为主,旅游只是小 镇的副业,所以并没有过多宣传推广,但小镇因此变得热闹起来。小镇的街道上开 起了各种商店,很多人家办起了旅馆。两年前网络也在小镇上悄然出现,更让小镇 上的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沙博对忘忧草说,他现在对那个小镇也充满了向往。其实沙博自己知道,他向 往的不仅是那个小镇,还有小镇上一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 他看过忘忧草的照片,一个像她描述的小镇样不沾尘埃的美丽女孩。 半夜的时候,各种酒瓶都倒了。 有些酒瓶倒立在桌子的边缘,倒下后便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多 少学生那一刻惊醒,他们需要稍事停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快跑啊,地震啦!”学生宿舍楼里响起第一声尖叫,接着更多的学生尖 叫起来。 很多学生根本没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他们是被一声声尖叫惊醒的。醒过来时, 宿舍楼晃了晃,一些零碎的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地震终于成为一件事实摆在了所 有人的面前。 学生们嘴里大声呼叫着从宿舍楼里涌出,有些男生还光着膀子,女生还穿着睡 衣。这么多人一块儿往外涌,混乱那是免不了的。沙博在自己宿舍的窗口,看到像 蚂蚁样的学生一齐向操场涌去,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眼熟,像一些美国灾难片或者 国产战争片中的难民溃逃。 沙博逃到操场时,操场上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学校操场正好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此刻三千多学生全都挤在上面,连操场边 上的跑道都坐满了人,景象蔚为壮观。这时学校老师已经按班级把学生组织起来, 但还有些学生在四处乱蹿。人多胆壮,地震的恐慌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聚在一块儿 的学生嘻嘻哈哈好像在搞聚会一般热闹。 沙博站在操场边缘,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不是学生,无法站到学生一边去。同时,老师们又觉得他太年轻,他们在忙 忙碌碌的时候显然又忽视了他的存在。沙博惶惑了一会儿,茫然地看着操场上黑鸦 鸦的人群,接着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他赶快蹲下身,两只手使劲抱着脑袋。他感 觉有人从后头揽住他的肩膀,他赶忙摆摆手,示意那人别动。 他听见杨星笑嘻嘻的声音道:“让地震给震伤了?”他没理他,继续蹲在地上,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杨星跟小菲幸灾乐祸地站在身边,脸上还带 着笑意,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 沙博没好气地说:“哪有空地替我找一个,没看我这儿不舒服吗?”杨星嘿嘿 一笑说:“我还找地方呢,这操场上哪有地方,你要真不怕死,我带你回宿舍得了。” 沙博连连摇头:“那我还继续蹲这儿吧,不舒服总比把小命撂了强。”说着话,杨 星和小菲还是过来扶住沙博沿着跑道往前去。沙博的眩晕渐渐消散,但杨星和小菲 却在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 小菲说:“老沙你刚才怎么了,不会看上哪家闺女没得手才痛苦成那样吧。” 杨星也跟着添乱:“老沙你就直说吧,哥几个一定想办法成全你。”沙博甩甩胳膊, 摆脱俩人的搀扶:“你们跟我正经点,怎么说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这操场上多少 人在看着呢。”杨星小菲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言语了。 沙博也沉默了,对于适才的眩晕虽然早就习惯了,但是每次眩晕发生时,他仍 然会止不住心慌。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无缘由的恐慌吧,沙博一个朋友已 经结过婚有了孩子,他跟沙博同学那会儿,最担心的是自己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不 会畸形。对他的担心,沙博送他四个字——杞人忧天。事实上数年之后,他的儿子 出生,健康得很,他也对自己早些年的担心哑然一笑。沙博还有一个朋友,只要坐 在马桶上,一只脚便会习惯性地哆嗦,他因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 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在他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数年下来,他 的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对自己身体的每一点异样 都心悸不已。后来他身体真的不行了,被送进了医院。彻底检查过后,医生说他身 体没有问题,只是患上了精神郁悒症。 沙博当然希望自己的恐慌也是多余的,但每次眩晕发生时,他都无法摆脱那种 无缘由的慌张。在眩晕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即使闭上眼睛,似乎仍然 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陌生的场景。他坚信是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不是脑海中浮现的 幻觉。那些场景大多杂乱无章,如浮光掠影般理不出个头绪。但也有一些时候,眩 晕中看到的东西清晰可辩,最古怪的是他高考前夕,他在蓦然而至的眩晕中居然看 到了一张试卷。之后他无需太刻意地回忆,还是能记起那试卷上的两道论述题。高 考中,那两道题赫然便出现在了高考的试卷上,他没有感到欣喜,只是无缘由地恐 慌。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而未知本身,便足以让人感到恐惧了。 那种眩晕自他记事起便跟随着他,每隔上一两个月便要发生一次。 沙博为此伤透了心,他不能把这事对任何人说。他不想让人把他当成一个怪物。 这晚杨星小菲跟沙博在一堆学生边上终于找到一块空地,三人席地而坐。杨星 小菲想逗沙博说话,但看沙博脸色有些难看,很快便不管他了,俩人自顾嘻闹起来。 沙博坐那儿想了会儿心事,转头时,看到小菲已经枕着杨星的腿睡着了。这俩孩子 到哪儿都没肝没肺的样子,在这种地方居然说睡就睡。杨星的脑袋耷拉着,嘴角还 流着一丝涎水。 喧闹的操场此时已渐渐沉寂,学生们大多已经睡去。沙博看到有些大胆的男生 正从宿舍楼的方向跑过来,肩上扛着被褥。这些被褥后来铺在了一些女生的身下。 更多的学生背靠背相互支撑着身体,已经没有了男女的分别。 这景象让沙博心里有了些莫名的感动,特别是有些穿着睡裙的女孩蜷缩着身子, 似不胜夜的凉意时,一些男生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到她们身上,而自己则光着膀子 缩作一团。 夜空幽蓝幽蓝的,却没有月亮,一些黑色的云层掩映其上,几颗微弱的星辰执 着而虚弱地发出些幽光。困意渐渐袭来,沙博竭力回想适才晕眩时看到了什么,但 一切都已变得模糊。沙博并不担心记不起晕眩时看到的内容,因为按照经验,那种 晕眩一定会再度发生。 既然冥冥中的力量要暗示你些什么,那么它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