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 震 第三章 他实在太瘦了 那是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年龄不会很大,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他穿着件黑色 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裤,像他这么瘦的人本不应该选择黑色服装的。这个男人真 的很瘦,窄窄的肩、细细的腰,好像加起来不满一百斤的样子。男人留着三七开的 分头,戴着副黑框眼镜,两边眼角有些下垂,看起来便满脸苦相。 唐婉和袁莉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正在等电梯。 那时候是中午一点多钟,唐婉跟袁莉在外面吃完午餐回公司。那个男人站在电 梯口,脊背挺得笔直,听见身后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过来,脖子动了动,终究还 是没有转过头来看。 袁莉是个活泼有些过火的小女生,去年夏天刚从学校毕业,平日在公司里干完 活便四处乱蹿,叽叽喳喳没一刻安静的时候。袁莉上大学时曾兼职在电台做过主持 人,两年下来练就了一张铁嘴。她刚到公司的时候,一些男职员见她模样长得漂亮, 便有事没事往她跟前凑。她开始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待那些男职员以为可以由着劲 调戏她的时候,她两片嘴唇只动了动,就让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们傻了眼。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袁莉一张嘴便是一套一套的,损人不用打草稿, 而且拐弯抹角绕来绕去,明明把人损了,被损的人还恬着脸那儿笑,老长时间反应 不过来。后来大家终于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厉害去了,大家都被她天真烂漫不谙世 事的表象给骗了。自此以后,公司里再没有人敢来招惹袁莉。 唐婉跟袁莉其实并不算很熟,但她却很喜欢袁莉的性格。她在公司里是出了名 的冷美人,不苟言笑,总是适度地跟所有人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因而同事们 渐渐地也忽略了她的存在。漂亮的女人虽然是怡人的风景,但现在的男人都很现实, 他们需要的是那种可以揣在兜里带回家的盆景,所以,他们的视线总习惯停留在那 些触手可及的女孩身上。 让男人们敬而远之,或许是唐婉和袁莉惟一的共同点吧。 在公司里,她俩很自然走到了一起。闲暇的时候聊会儿天,中午一块儿去紫竹 林白领餐厅用餐,下班一块儿出门等电梯。其实她俩的交往也仅限于此,真正工作 以外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过往来。但即使这样,她们在公司其它人眼里已经是对很好 的朋友了。 这天中午,俩人又去紫竹林餐厅吃午餐,吃完回公司,在电梯口碰到了那个精 瘦的男人。 电梯下来时,前面那个精瘦的男人先进了电梯,袁莉跟唐婉跟在后头。那男人 先进去后转过身来,袁莉跟唐婉进来时正好跟他打个照面。进来后袁莉的眼睛就死 死地盯着那男人看,连边上的唐婉都觉得她的目光太张扬了。唐婉想,就算她想盯 着人家看,至少也得含蓄些吧。 袁莉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他裹住身子的衬衣晃晃悠悠的,皮带勒到了最 后一个扣眼,还显得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能从腰上滑落下来。还有那男人的脸, 下巴尖得像一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的挺,眼镜显得特别地大。 袁莉这小姑娘调皮惯了,你盯着人家看就好好看吧,后来她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男人不自在起来,身子往边上侧了侧,试图避开袁莉的目光。谁知道他的身子转, 袁莉身子也跟着转了转。那男人低低地咳嗽一声,面上便泛上了层红晕,目光闪烁 着回望了袁莉一眼,又赶忙移开了视线。 这回袁莉笑得更开心了,她拉着唐婉的手,身子都笑得乱颤起来。 唐婉皱眉,把她的手往下拉了拉,低低地说:“好了好了,别笑了。”袁莉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我想到了去年秋天我一个朋友的事。我那朋友去年刚买 了辆摩托车,成天骑着到处乱逛。后来有天晚上刮大风,他车子骑得飞快,打我身 边过去了都没瞧见我。正好前面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我眼睁睁看着他骑着车在路 口停下,然后慢慢地——”袁莉身子缓缓向唐婉那边倾斜,两只手做扶车把的姿势。 “他就在我前面一点点地倒在了地上。”唐婉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会倒在地 上?”袁莉瞟了身边那精瘦的男人一眼,像小鸡啄米样点着头,眉飞色舞地道: “我那朋友实在太瘦了,车一停下,他就被风吹倒了。”唐婉想憋没憋住,手捂着 嘴也嗤嗤笑出声来。 那男人怔了怔,满脸涨得通红,有心想发作,但又胆怯地说不出话来。这时正 好电梯停下,到了唐婉跟袁莉公司所在的楼层,两个女孩笑呵呵地出了电梯。就在 这时,袁莉忽然转身,说了句让唐婉意想不到的话。 袁莉说:“我那朋友今年更瘦了,他女朋友想要治他,只要用枚图钉就能把他 挂在墙上。”电梯门缓缓关上了,那男人煞白阴沉的面孔消失在电梯内。两个女孩 这时再没有了顾忌,连唐婉都笑弯了腰。 袁莉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都可以送去动物园展览了。” 唐婉也说:“他真的太瘦了,瘦得都有点病态了。”俩人说着话回到公司,袁莉又 兴奋地把刚才那男人的模样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有几个同事不相信袁莉的话,指 责她变着法儿侮辱男同志,袁莉便拍着胸脯要领着大家到楼上去找那男人。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上班时间,大家开始工作,关于那个精瘦男人的 话题便算结束了。唐婉和袁莉也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工作要 做,谁还有精力把心思放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她们没有想到,当她们离开电梯的时候,面色惨白精瘦的男人忽然开始全身震 颤,他好像自己都无法控制这种颤栗。他的两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双肩微微耸起, 震颤中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后来他扶住了电梯的内壁,慢慢蹲了下来,黑框眼镜背 后的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目光。 电梯停下,进来的人看到他的模样,关切地上前询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 打电话叫救护车。 精瘦的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飞快地奔出电梯,直奔最近的一个卫生间而去。 在卫生间里,他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吐了好长时间,但却没有吐出多少东西来。他最后停在水池前,捧了水泼在 自己的脸上。镜片上沾满水珠,他取下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前面镜子里是一个瘦得 不成人形的人。 他又接着开始呕吐起来。 傍晚的时候,唐婉惦记着谭东要来接她,早早就收拾好了等待下班。墙上的钟 刚过六点,她便跟同事们打声招呼出门。路过袁莉那格子间的时候,袁莉头也不抬 地冲她摆摆手算是道别。 袁莉手上有份企划案要做,下午工作的时候,她又跟几个同事聊了会儿天,耽 误了些时间。而这份企划案是主任明天出差要用的,所以她今晚一定得做完发到主 任的电子信箱里。 其实就算她做完了工作,也不过是和唐婉一块儿下楼,然后便在公司门口各奔 东西。现代人的关系似乎变得越来越微妙了,特别在一些大公司里工作的人。他们 总在竭力维持一种随和愉快的关系,但其实每个人都替自己蒙上了层屏障,不让别 人离自己太近,自己也不会走近别人。 而当这种关系成为习惯后,它又似乎被所有人忽略了。 唐婉等电梯的时候,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她心里忽然有了些怪 怪的感觉。想到那个瘦人时,她不再觉得可笑,而有种极度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像 吃饭时听别人说及恶心的事,或者从街上回来,发现自己新换的衣服沾上了不干净 的东西一样。 唐婉忘不了自己有一次去电影院,回来后直到晚上睡觉,才发现裤子上屁股的 位置,粘上了一块口香糖。口香糖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她试图把它取下来,但它 牢牢地粘在裤子上,总也弄不干净。那天晚上,唐婉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拼命地 洗,拼命地搓,拼命地揉,可那块肮脏的口香糖还有薄薄的一层粘在裤子上。 后来唐婉在卫生间里打翻了盆,自己又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她摔倒在地板上, 膝盖都出血了。她就那样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家里人在外面敲门,她也不开。不知 道哭了多长时间,夜好像很深了,家里人都已睡去,唐婉不哭了,她把眼泪抹干, 一点点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让自己赤着身子站在淋浴下面。 那些冰凉的水落下来,她的肌肤骤起一阵痉挛,她环抱双臂,却把面孔仰起来, 向着水流的方向。 唐婉有着完美无瑕的身体,纤细的腰肢、高耸的**,修长的四肢,如玉般细腻 白皙的肌肤。水珠落在身体上,飞快地溅开,或者缓缓滑落。因为有了水的滋润, 身体呈现出一种晶莹的质感,那些优美的线条盛载着饱满的水珠,像清晨玫瑰花瓣 盛载着露珠。 只是这身体长时间被冰凉的水冲刷,在后来变得异样的苍白。 夜凉如水,唐婉的身体如冰样寒。 电梯里的唐婉想起往事,不禁瞬间感到了些许寒意。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些不可触碰的角落,时间可以将这些角落覆上伪装,但你 必然有些时候,会感受到那角落里传来的真实的感觉。这样,你就会慌张,就会恐 惧,就会无处可逃。 唐婉心情莫名地黯淡下来,也许并非莫名,但至少在此时,黯淡来得有些不是 时候。唐婉想这都是因为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那个瘦子的样子又在脑子里 出现,苍白得异样的面孔、深陷的双颊、黑框眼镜背后阴沉不定的目光,还有他后 来面对袁莉时那深深的无奈,以及电梯门关上时,他闪烁不定的眼神。 唐婉摇摇头,竭力想摆脱开那个瘦子的影子。 这时正是下班时间,唐婉忽然觉得电梯里有些异样。平时这个时段,电梯里几 乎是人满为患,经常有人因为超员没法进来。而今天电梯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电梯 里不锈钢的内壁四处都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些影子模模糊糊的,有些失真,影影 绰绰得像一些蠢蠢欲动的鬼魅。 唐婉背靠在壁上,重重地喘息,一些久远的恐惧这时毫无疑问再次俘掠了她。 她现在只盼望电梯里能再进来一些人,或者能下行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曾经有那么 一段时间,她是恐惧人群的,恐惧把自己置身在许多陌生人中间,但这时候,她却 对人群生出那么多渴望。还有阳光,还有喧闹,还有许许多多她曾经避之犹恐不及 的事物。 电梯停下,唐婉飞快地奔出去,穿过大堂时没有丝毫停留。夕阳的余辉从大厦 顶部斜射过来,路对面的建筑在唐婉眼中灼射着夕阳的光茫。 那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些光茫让她迫不及待起来,何况,她还知道,路对面有 一个她爱的人在等着她。 唐婉的身影从旋转门里出去了,她没有看到大堂西边的楼梯口,正有一双眼睛 迸射出些忧伤,紧紧跟随着她。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穿着他黑色的上衣和裤子。 他太瘦了,他不该选择黑色的服装的。因为瘦弱,他的衣袖全放了下来,衣领 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 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楼梯口照例是大堂最阴暗的地方,他的脸色在阴暗里便愈发苍白——白得有些 扎眼。 他望着唐婉的背影,眼里流露的是那么浓的忧伤。如果不是因为他戴着副宽边 的黑框眼镜,那么这种忧伤或许还会更浓些。 ——他跟唐婉素不相识,只在电梯里见过一面,他为什么会为唐婉忧伤呢? 他走出楼梯口,本来挺拔的脊背佝偻了些,仿佛置身在明亮处是件很让他头疼 的事。他的眉峰皱起来,但却毫不迟疑地向着门的方向走过去。 瘦子走路很奇怪,你一眼看过去,会觉得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每迈出一步都似 乎要思索一下,所以步伐很慢。但他个子很高,精瘦的两条腿很长,一步迈出的距 离赶上别人一步半,所以他前进的速度却很快。 瘦子已经走出旋转门,他就站在大厦的台阶上,看到了唐婉被车撞倒的场面。 那瞬间,他眼里的忧伤及时地又浓郁了几分。甚至,他都不忍心像许多围观者一样 上前查看唐婉的生死。 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死亡是否也会和她外表一样美丽? 他站在台阶上迟疑了一下,因为地势略高,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谭东一拳打倒司 机,俯下身去。这时,围观的人把谭东和唐婉围得更紧了些,他没有办法看到谭东 抱住唐婉后的情景。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种既定的结局已经发生,没有人可以改 变。这个时候,除了忧伤,一个旁观者还能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他所想。 他看到谭东抱起唐婉时,整个人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他睁大了眼睛,接着便看 到唐婉挣脱了谭东的怀抱,自己笔直地站在人群中间。 ——被车撞倒的唐婉居然会毫发无伤,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喘息开始加重,觉得有 些力量在体内翻涌。 唐婉毫发无伤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车子在撞到她身体之前便停住了,而她因 为恐惧,下意识地向着车驰的方向倒去,又因为惊吓过度,这一倒之下,人便昏了 过去。 那边的司机抚着鼻子,鼻血抹在他笑嘻嘻的脸上。 围观的群众表情不一,有的欣慰,有的失望,还有的上前问长问短。谭东和唐 婉显然都不太适应在这种情况下成为焦点,唐婉目光转到谭东身上,谭东明白她的 心意,拥着她分开人群,拦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很快就离开了现场。 唐婉离开了,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站在台阶上不动。虽然隔着一层镜片,但他眼 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了。失望与忧伤一起在他脸上呈现,他的表情便有些怪异, 经过他身边的一些人便用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但旋即便收回了目光,匆匆而去。 精瘦的男人胸口起伏不定,他面向渐渐散去的人群,老僧入定般呆呆站了一会 儿,然后终于下了台阶,向前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却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夕阳西沉,终于消失不见,西天绚烂的云霞也被渐浓的暮蔼驱散。继而华灯初 上,满街的霓虹都在一瞬鲜亮起来。夜晚来了,城市活在夜的荒靡之中了。 袁莉做完那份企划案,发到主任的电子信箱里,便算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她 慵懒地长长伸个懒腰,发现公司里除了她已经没有了别人。偌大一个办公室里,只 有她格子间的台灯还在亮着。她嘴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发泄了一下情绪,便 从包里取出化妆包补妆。 漂亮的女孩总是特别在意自己的容貌,反而是那些模样一般或长得丑的女人才 懒得妆扮自己。袁莉嘴里哼着歌,在脸上折腾了足足半个小时。现在虽然夜已经来 了,但天却还不算太晚,习惯夜生活的人,总会把夜当成自己最好的装饰。 袁莉最后选择玫瑰红的唇膏抹在唇上,她的人立刻看上去又妩媚了几分。就在 这时,她似乎听到外头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奇怪,好像比一 般人走动的速度要慢了半拍。她凝神听了一下,脚步声便消失了。 或许是别的办公室有人刚刚离开吧。袁莉想。 袁莉离开办公室,等了半天电梯才上来。这时候大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进了电梯,她身上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好像哪儿有一阵风掠过她的身体。她下 意识地环视了一下电梯,笑了笑。这电梯里怎么会有缝隙呢,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念 头。可是,身上的凉意却那么真实,她甚至低头就能看到裸露的胳膊上生出的鸡皮 疙瘩。 更奇怪的是,这时她的心里像唐婉进电梯时一样,忽然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 惨白脸的精瘦男人。那个男人实在太瘦了,那么瘦的男人生在这世上估计也没多少 用处了,袁莉想,谁要是找那样的男人做男朋友,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灾难。幸 好自己跟那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大家只是擦肩而过,或者以后在这电梯里还能再碰 上,但袁莉决定以后坚决不再看那男人一眼。 因为这时想到那男人,她心里的凉意便重了些。 袁莉摇摇头,想把那精瘦的男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可那张惨白的脸却仍然在 眼前晃动。袁莉想我这是怎么了,干嘛老想那个人呢。于是袁莉就让自己想呆会儿 到哪里去吃饭,公司一个同事说南极路上才开了家“豪客来”牛排店,听说牛肉都 是从美国进口的。袁莉就想呆会儿去豪客来吧,可去豪客来也得等电梯停下,今天 电梯下行得好像特别慢。 袁莉最后忽然又想到,当电梯停下,那个惨白脸的精瘦男人会不会在电梯口等 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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