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 震 第五章 不要深夜回家 不要深夜回家,他说。 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和裤子。衣袖紧紧箍住手脖子,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 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 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他实在太瘦了,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种阴沉得掷地有声的语气说:“不要 深夜回家。”她是听见声音才蓦然转身的,男人煞白的脸落入她的眼中。她甚至来 不及觉出恐惧,一股凉意便自背脊生出。但凉意尚未曾扩散,那男人的手便捂住了 她的嘴,把她涌上来的一声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 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但她已经没有了机会去探寻结果。她昏了过去。 她现在倒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就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街上这时开始涌现 出许多惊慌逃蹿的人,他们像是一下子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大地又摇晃了一下,街 道边的几座楼厦发出些低微的呻吟,有些玻璃碎了,碎片泼洒下来,砸到了一些人 的身上。那些人尖叫着,逃蹿得更快了些。 能往哪里逃呢,精瘦的黑衣人想,就算你们跑得再快,能快得过死神的脚步? 想到死神时,他嘴角的肌肉动了动,如果你仔细分辨,会发现他其实是笑了笑。 他的笑容很僵硬,脸的上半部份纹丝不动,只是两边嘴角往上翘了翘。 死神是无所不在的,他想。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嘴角的肌肉又动了动。 我就是她的死神,她的生命现在就操控在我的手中。这样想,他有些得意,对将要 发生的事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精瘦的黑衣人将女人扛在肩上,慢慢向着街道一侧走下去。 他的步伐很慢,因为他每向前迈一步都好像要先思索一下,但他每一步迈出的 距离却很大,所以速度还挺快。 如果换作平时,即使在深夜,一个精瘦得犹如鬼魅的男人扛着一个衣着时尚的 年轻女子在街头走,都会是件很稀奇的事。但今晚显然不同,地震了,在街道上可 以看见很多平日觉得稀奇的事,而且,大家在这突袭的灾难中,唯一清醒的意识就 是寻得一块安全的场所,因而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黑衣人怪异的举止。 黑衣人扛着年轻时尚的女孩,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袁莉下班之后,本来打算去“豪客来”吃牛排,但当她走出大厦,心里总还有 些怪怪的感觉。袁莉是个大胆的女孩,这种无缘由的紧张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走 在街道上,想是去豪客来还是随便打电话约个朋友出来。 她最后的决定是立刻回家。 那个家虽然只是租来的两室一厅,但门口装的是“王力”牌防盗门,窗户虽然 没有防盗网,但是她不相信有人会凌空从十一楼的窗口闯进来。 怎么会想到有人闯进来呢?回到家里,袁莉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出神。今天很多 事情都怪怪的,首先是在电梯里觉得有阵冷风,接着她又甘愿放弃一个晚上的美好 时光,早早回到家里,最后她一个人被封闭在熟悉的房子里仍然心神不宁。袁莉不 愿意去想中午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个精瘦的男人,为什么要去想他呢?他不过是长得 瘦了些,而且他是一个生活在袁莉生活之外的人,只不过有那么一个偶然的时候, 他们在电梯里遇上了一回。这样的人我们一辈子不知道要碰上多少,他们之中只有 极少数能跟我们的生活发生联系。袁莉想其实那精瘦的男人也挺可怜的,自己本不 该那么明目张胆地取笑他的。 但袁莉想,已经取笑他了,取笑就取笑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袁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对今天自己的反常举止有些生气。这么早就回到家 里,怎样才能打发夜晚漫长的无聊时光? 袁莉在厨房里找了些吃的,是几片放了三天的面包片,还有一瓶色拉。她把色 拉抹在面包片上,再切了一碟“雨润”牌的肉肠,准备就这样简单地解决掉晚餐。 面包片吃得索然无味,吃了一半袁莉就把它们全丢到垃圾箱里了。晚餐少吃点 不会发胖,她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候墙上的钟刚指向七点半,袁莉看看钟,脸上就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今 天真是撞了邪了,居然会这么早回来。她想象几个朋友此刻一定聚在哪家酒店里胡 吃海喝,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这晚八点多钟的时候,袁莉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名叫小安的 人。小安的父亲是一个包工头,生得五大三粗,但这小安却眉清目秀,而且毕业于 某所名牌大学,举止温文尔雅,深得众多女孩的青睐。 小安正跟一帮人在“万紫千红”里唱歌,电话里声音很吵,袁莉只听到小安让 她过去。她想问他们在哪个包间里,那头的小安已经挂断了电话。 袁莉出门的时候想,不知道哪个包间有什么关系呢,万紫千红没有哪个服务生 不认得小安。但这样想了,她还是有些伤感,小安电话挂得实在太快了些。 出门打的,直奔德风桥下的枫林路而去。出租车内开了冷气,袁莉觉得不知道 哪儿的冷风在绕着她转,便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的双臂在短短时间内已变得冰 凉。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生出来了,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挖空了,所有的内脏都悬 在了身体里。并且,在潜意识里,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但那件事却 模模糊糊的,任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袁莉目光无意中飘到窗户外头,只见另一辆车紧挨着她坐 的车也停了下来,车窗内,映现出一个精瘦精瘦的影子。 她在瞬间睁大了眼睛,面上已露出惊恐的表情。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她确定自己这一刻看到的正是中午在电梯里见到的黑衣人。 但是,待她脑袋贴近窗玻璃,想看得清楚些时,边上那车的车窗内却一片黑暗,根 本没有什么人影。 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边上的车内没有开灯,车外路灯的光落在窗玻璃上,只 会将外面的景物映射在玻璃上,你根本就无法看清漆黑的车窗内有些什么。但袁莉 坚信自己那一刻真的看到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精瘦的男人,虽然只在中午见过一面,但他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袁莉的脑海里。 袁莉在车内立刻四处张望,车的两边行人不少,但根本没有她要找的那精瘦的黑衣 人。 袁莉不知道这时自己该庆幸还是失望。 车子继续向前,袁莉回头从后车窗里向外窥视。刚才那一瞬间,她的手脚都变 得冰凉,有些极细微的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飞快地膨胀蔓延,一下子就占据了 她整个身体。此刻,车子离开那十字路口,她的身体还略有些僵硬,只觉得身体出 了层微汗,有种极度疲劳的感觉。 她重重地喘息一声,才想起刚才那种感觉叫恐惧。 她恐惧什么呢,即使刚才真的碰见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不过是一天里的再次巧 合,结果只会跟中午一样,再一次擦肩而过。那个黑衣人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可她依然恐惧,好像那个黑衣人身上凝聚着某种邪恶的力量。 袁莉打开车窗,车内的冷气会加深她心里的恐惧。微暖的风拂过来,很快就吹 干了她身上的微汗。那些暖暖的风让她心里踏实了些,还有外面人行道上嘈杂的人 声,乱花迷人眼的霓虹和灯火通明的店铺,这些熟悉的景物这会儿都变得亲切起来。 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个瘦子呢,小安在前面不远的“万紫千红”里等着她,她现 在都可以想象灯光昏暗的包间里,音乐声如何地震耳欲聋,啤酒如何从瓶里激荡到 高脚杯里,再在一只只手中传递。温文尔雅的小安周旋在美女丛中,总会保持他那 谦和的微笑,他的舞姿轻盈,搭在女孩腰上的手,总会随着音乐轻轻颤动,让那些 腰肢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 袁莉笑了笑,适才的那些恐惧便从她心里消散了许多。 “万紫千红”里的服务生果然大多识得小安,袁莉只说了小安的名字,便有一 个穿马夹的小男生领着她到一个包间门前。袁莉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坐满了她不认 识的人。 “小安不在,你是袁莉吧,他让你来了等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 袁莉没有问小安去了哪儿,一来是小安一晚上赶几个场子是很正常的事,二来 以袁莉的身份,根本没权过问小安的事。既然小安让等,那就等吧,反正已经出来 了,她又没其它地方可去。 小安这晚直到最后,竟是都没有回来。袁莉和其它人不熟,只能安静地坐在角 落里。到了十二点多的时候,她昏昏欲睡,那些嘈杂的音乐声这时对于她,已渐成 天籁之音,虽然仍然震耳欲聋,却已经离她很远。后来,当小安的一个跟班拍拍她 的肩膀说要回去了的时候,她看看表,恍然不觉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她就想刚才 我是不是睡着了,这样想她就很佩服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也能睡着。 小安没有回来这时变得没有多少关系了,反正她已经打发了这一晚的时间。但 在离开“万紫千红”的时候,她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失望。但是她却不愿意去想失望 的内容,她需要一些精神的力量来让自己坚定地生活。 “万紫千红”门口,只剩下不多的几辆出租车,袁莉印象里,每晚这里的出租 车应该排成长龙才对。但这也没多少关系,他们一群人出来后,分成几拨,袁莉刚 好还能分到一辆车。她进车后也不跟其它人告别,直接告诉司机地址,司机掉头, 车子驰上了马路。 天已经这么晚了,气温已经不高了,可司机在车里还开了空调,袁莉进来身上 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看看司机,那是个不修边幅的胖子,衬衫的纽扣只扣着最下 面一个,露出一截凸起的白生生的肚子。胖司机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毛巾,一边开车 一边擦汗。袁莉就想,做个胖子可真不容易。 袁莉放弃了让胖子司机关上空调的打算,虽然她觉得有些冷,但坐在这个胖司 机的边上,她却下意识地觉得有种安全感。她知道自己又想到了那个精瘦的黑衣人, 所以,她很气恼自己。今天这一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老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忧 心。 于是,她决定呆会儿回到家里,洗个澡后马上就上床,一觉睡到天亮,明天彻 底把那个精瘦的黑衣人给忘掉。 可回家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车子在行到海连路中段的时候,因为路上没什么车, 所以驰得飞快。突然之间,车子猛地向一侧的路基石上冲去,车里的袁莉都能看到 那一瞬间车子左侧蹭出来的火花,而且,那瞬间,车胎还发出一声巨响,显然是爆 了胎。车子失去控制,一直向前打滑出好几十米才堪堪停住。车里的袁莉和司机被 撞得七荤八素的,胖司机还好点,身子壮,卡得结实,袁莉则惨了,脑门直接撞前 面的玻璃上,还连撞了两次。不用察看,她心里知道,明天脑门上肯定要青一块了, 弄不好还能出现一个包。 车子停下,袁莉跟胖司机半天没动弹,缓过劲来后,袁莉开始一迭声责怪那胖 司机,问他车是怎么开的。胖司机一脸委屈,说他哪知道平坦的路上会搁着一块大 石头呢? 那块惹事的石头已经被车子辗得四分五裂,至于路上怎么会出现这样一块石头, 却是无从追究了。 袁莉和胖司机只能自认倒霉。胖司机比袁莉更沮丧,因为车子受损失严重,不 仅爆了车胎,排气管脱落,连底盘都严重变型。胖司机哭丧着脸,站在车边嘴里骂 骂咧咧地诅咒把石头丢在路上的人。袁莉知道胖司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自己刚才 对他的埋怨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现在冷静下来,便付了车钱,丢下胖司机自己走了。 这里离袁莉住的地方已经不远,步行不用十分钟,而且一路都是宽阔的马路, 袁莉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对将要发生的事恍然不觉。那会儿,她只觉得空气变得 好闷,天空的云层愈发变得厚重,云层背后,隐隐有些青亮的光急欲喷薄而出,因 而那些云层变得仿似透明一般。这是个奇异的景象,袁莉在这城市呆了三四年,第 一次见到这样的云层。 真是奇怪的一天,袁莉在心里叹口气,加快了脚步。 深夜的街头还有一些人,他们离袁莉远远的,但袁莉仍然可以依稀看出他们是 拎着包的外地人、光着膀子喝醉酒的街头少年,以及浓妆艳抹异常妖冶的风尘女郎。 他们在袁莉视线里活动,却又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这让袁莉心里觉得踏实。又因 为离住处已近在咫尺,洗个澡睡觉的念头马上得以实现,所以袁莉这时的心思又变 得非常简单,她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一只一尺多长的老鼠从她的脚下蹿出,向着马路对面的方向急蹿而去。袁莉吓 得一声尖叫,身上骤起一阵鸡皮疙瘩,那只灰不啦叽的老鼠逃蹿时好像还回了一下 头,细小的眼睛里迸射出绿光,像把一串极其恶心的东西投到了袁莉的心里。袁莉 停步恶心了一下,心还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接着,整个街道摇晃了一下,摇晃得那么突然,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袁莉下意 识地反应就是蹲下身,环抱双臂。对这突来的变故,她缺少起码的适应能力,而女 人的天性,却让她知道首先要保护自己,而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蹲下身,尽量地 蜷缩自己。 街道的摇晃消失得像来时一样迅速,袁莉静静地蹲在地上,想到近来这城市到 处流传的要地震的消息,就想到地震真的来了。这个念头让她恐惧,恐惧之外,她 想到自己家里还有银行的存折,还有自己喜爱的一些东西,如果因为地震而失去它 们,她会觉得非常心痛。 就在这时,另一种异样忽然袭来,那是比失去财物更能让她痛惜的感觉,还有 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的存在,因而她 的身子在瞬间收紧。她不敢看,不敢动,好像独自蹲在一处行将坠落的悬崖上,任 何一点举动都能让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有一些冷风缓缓地吹过来,它们细细地,只在她的脖子上轻拂。而那 点微凉渐渐变得阴冷刺骨起来,好像有一些力量,正在悄悄潜入她的身体。她全身 很快就变得如冰样寒。 ——不要深夜回家! 她听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脖子后面说。 她蓦然回头,看到了一张煞白得有些凄然的脸,这张脸似曾相识,肯定在哪里 见过。然后,她就看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细瘦得像一根竹竿的身体。 ——不要在深夜回家。 精瘦的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袁莉的脑海里爆发,那是恐惧 到极点之后失去思维的一种表现。那些灼热的力量继而遍布她的全身,她张开嘴, 急欲放声尖叫,以便让那些力量得到一条宣泄的通道。但那精瘦的黑衣人一只手捂 上了她的嘴。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 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她已无力再去探寻心中的疑团,她这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与摇晃,接着, 漫天的黑暗都压将下来,很快就将她掩没。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