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 震 第六章 梦里持刀者 天花板上的吊灯落了下来,在客厅的地板上四分五裂,一些玻璃珠子向四处飞 溅而去。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满脸都是惊惧,这骤来的变故让他们没了主张, 直到整个楼第二次晃动起来时,他们才像被蝎子蛰了似地,一下跳了起来。 俩人步调一致,一齐快步到唐婉的房门前,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的名 字。唐婉的房里很安静,静得让老俩口对视一眼,满心疑惑,继而更大力地敲打房 门。老太太叫闺女名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其实这时候唐婉就蹲在门边,刚才她躺在床上时,楼晃了两晃,真把她吓坏了。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但下床的时候动作猛了,摔了一跤。她当时蹲在床边停 了停,等到晃动停止,这才起身奔到门边。就在这时,外头打门和老头老太叫她名 字的声音传来。唐婉听见声音,反倒平静下来。她倚着门慢慢蹲下,脸上现出些坚 毅的表情。 老头老太更急了,不知道屋里唐婉怎么样了,但这会儿除了用力打门,他们实 在是无计可施。这时,楼又开始晃了,这回晃动有了连续性,外头已经响起玻璃碎 裂与人的哭号声。屋里更多的东西移了位,高处的挂件落下来,碎了一地。老俩口 更惊恐了,父亲绝望中身子连续往门上撞,但却哪里能撞得开。 这时,又一阵敲门声响起。老头老太对视一眼,停止敲门,外头的敲门声却更 响地传来。父亲迟疑了一下,快步奔到门边,拉开门。他身子往后退了退,神情瞬 间变得僵硬,还有些惊惧。 敲门的人是谭东。 谭东——父亲下意识地就退后两步。面对这个青年人,他在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谭东会直接闯上门来,这个年轻人此刻满脸惶然,望向他的目 光里还有些畏缩,但是,老人知道,在他的身体里,潜存着一些你无法感知的力量, 那些力量就是野兽,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可能向你扑来,把你撕碎。 而此刻的谭东是畏缩的,按他的本意,他根本不愿意站在这个老人面前,因为 他知道,老人知道他的一切,他在他眼里,像一个不穿衣服的人,他身上所有丑陋 的疤痕,都在老人眼里一览无遗。他决定离开这城市,也全都因为这个原因。这是 他的软肋,老人找到了它,所以,他再没有力量与老人对抗,即使他深爱着唐婉。 但现在不同,地震了,他担心唐婉的安危,他必须看着唐婉无恙,才能安心离 开。而且,刚才他逆着人群向楼上奔来的时候,心底还激荡着一种力量,那力量让 他有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 谭东进门,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了屋里的形势。他想冲唐婉父亲打声招呼,但 老人却不愿意与他目光对视,把脸转了过去。谭东大步奔到唐婉的房门口,唐婉母 亲满脸恐慌地往边上退了退,但随即便颤声道:“唐婉在里头,怎么都不开门。” 谭东点头,使劲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是我,开门。”门几乎在声音落的 同时开了,唐婉站在门边,脸上是种期待已久的表情。所有的语言在这里都会变得 苍白,谭东在这紧要关头并没有真的舍她而去,她心里瞬间生出的柔情,让她几乎 忘了所处的环境与地震的恐慌。 而谭东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她此刻的柔情,只是抓住她的胳膊说:“快走,地 震了。”地震了,楼里的人都向外面涌去。楼道里一片嘈杂,有些人衣衫不整,有 些人扛着抱着不知名的物器。大呼小叫混杂着小孩的哭泣,还有些东西摔落在地发 出迸然巨响。偏偏楼道里的灯也坏了,人们都在黑暗里活动,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 谁。唐婉母亲下楼时一脚踩空,摔了一跤,爬起来后脚脖子就扭了。谭东一点都没 犹豫,抓着老太太两只手就把她背了起来。唐婉父亲跟在后面,想说什么,终于什 么都没说,只是在后面托着老伴,跟着谭东和唐婉一块儿下楼。 小区的空地上此刻比楼道里更为混乱,几十幢楼的住户都拥到那条小泥路上, 向着小区大门奔去。唐婉家附近不远处有一个足球场,大家在逃离家门的时候不约 而同都想到了那里,那里成为逃避地震最理想的避难所。谭东唐婉带着老头老太, 也加入溃逃的队伍。 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们进入那个足球场,足球场上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先到的 人肆意摊开东西或自己的身体,尽量大地占据地方。后来的人想方设法要找到立足 之地,与先来的人不断发生争执。足球场四个门还不停地有人涌入,人群的密度越 来越大,后来有些警察也加入进来,开始维持秩序。 谭东放下唐婉母亲时,额头上沁出一层微汗。他四处搜寻一番,冷着脸用脚将 零散堆积的一堆包袱踢到一处,那些包袱的主人瞪着他想说些什么,他便用挑衅的 目光回敬那人。那个胖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弯下腰整理自己的东西,目光竟是不再 与谭东的相碰。唐婉父母席地而坐,老头老太这时面面相觑,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刚才没有谭东,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谭东,是个魔鬼,是他们避之犹恐不及,且想到便要满心惊惧的人。现在这 个时候,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回避他,因而,老俩口俱都满心惶惑,不知道接下来会 发生什么事。 但是,谭东竟然没有给他们面对的机会。老俩口坐在足球场上惊魂稍定,却发 现谭东已经不见了,不仅谭东,就连唐婉也失去了踪影。 老俩口立刻明白了一个现实:谭东带走了他们的女儿。 ——唐婉! 老俩口心里只有女儿的名字,他们开始跌跌撞撞在足球场上移动,并大声呼叫 女儿的名字。足球场上这晚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关心一对老人失去了女儿。就连维 持秩序的警察,不耐烦地听完老太太的哭诉后,也只是皱着眉让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等到天亮再说。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警察们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 老头老太最后只能坐在草地上,相互依靠着身体。老太太还在垂泪,已经说不 出话来。唐婉父亲一脸沉凝,虽然尽力想表现得坦然些,但他眼中偶现的无奈,却 将他内心的惊惧表露出来。 ——谭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唐婉父亲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一片涌动的血色。 血色在夜里弥漫,还伴随着一些奇异的声响,那是刀砍进骨骼的一刹那,刀锋与骨 骼磨擦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那是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唐婉的父亲至今仍然无法想象。 刀锋在肆意翻飞,毫不停顿地在一对中年夫妇身上起起落落。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点都不能惊扰持刀者冷酷的脸。那时必定有些血会溅到持刀者的身上,或者脸上, 血液与他接触的瞬间一定还是灼热的,但持刀者却毫无觉察。他比一个屠夫更专业。 那一晚,很多人在夜里都听到了那对中年夫妇的惨嚎,有很多人从此后心里再 也消不去一份对夜的惊惧。 唐婉父亲纵然是军旅出身,在翻看那些资料时,心里仍然生出阵阵惊悸。待他 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时,胃里一阵痉挛,他强忍住不让自己失态,但当他走到 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胃里却翻江倒海般,让他再也承受不住。 那一次,唐婉的父亲在路边呕吐了好长时间。 那些血腥便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时时困扰着老人。有一次,他梦到持刀者 带着满身血迹站到了他的面前。刀锋已浸满血渍,它挥舞时挟杂着凌厉的刀风。他 跌跌撞撞地向黑暗深处逃窜,但那把沾满血渍的刀仍然不离他的身前,他每次转头, 都可以看到刀离他近在咫尺。而他终于摔倒在地,终于再不能向前迈进一步,持刀 者便伫立在他身前了。他抬起头,看到持刀者满脸血污,根本不能看清他的模样。 但这持刀者盯着他,狰狞的脸上忽然有了表情——他在笑。笑让他的脸部肌肉开始 抖动,那些血污便一点点地落了下来,他的脸便也渐渐显出本来的模样。 唐婉父亲那时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比沾血的刀锋更让他惊惧的是,他终于看清 了持刀者的模样。 ——谭东! 其实唐婉的父亲在查看那些资料时,便知道那些事都是谭东所为,但是,在梦 里亲眼见到谭东狰狞的脸上甚至带着笑容,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便足以击溃一个 老人所有的意志。 唐婉父亲不记得在梦里谭东的刀是否落了下来,但他在接下来更多的梦里,梦 到女儿一个人在黑暗里哭泣,那些涌动不停的血污正一点点地向女儿逼近。到这时 他已经顾不上心里的惊恐了,他眼见着女儿与谭东的关系日益亲密,谭东每日里柔 柔顺顺的什么事全依着女儿——这些全是假象,是谭东用他的外表蒙骗了唐婉。到 了这时,在惊惧之外,唐婉父亲又多了层痛苦。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将谭东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在唐婉面前。 如果他将这一切告诉唐婉,那么这必将唐婉心中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那 些如梦魇般的往事,是任何人都不愿再提及的。所以,唐婉的父亲惊恐之外才会觉 得痛苦。但因着一份父爱,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拯救身处危难之际的女儿,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得让谭东远离唐婉。 他曾试图给谭东一些钱,还让现在在派出所的几名旧属下警告谭东,当这些全 不能奏效的时候,他只能捧出最后的杀手锏,威胁谭东如果再耽于唐婉身边,必将 他的往事向唐婉全盘说出。这就是谭东忍痛将要离开唐婉的原因,并且,往事重新 揭开了谭东心中的隐患,决定离开这城市,也正源于此。 身处足球场的唐婉父亲,眼见着这晚谭东卖力地背着唐婉母亲一路奔跑,那时 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己是否错了的念头也曾一闪而逝。但现在,谭东却带走 了女儿,这让他的愤怒不可抑制地再次喷薄而出。 谭东深爱着唐婉,这一点,老人心里非常清楚。 但这丝毫不能让老人心安,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曾经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唐婉父亲驱车去往位于城市西郊的青龙山公墓, 在那里,他面对两块墓碑久久不语。 墓碑后面,长眠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持刀者肆意疯 狂的夜晚。唐婉的父亲来看他们,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凄惨的死因,还因为现在,这 两个陌生人与他之间已经有了密切的联系。 唐婉父亲那时忽然觉得自己与这对中年夫妇离得很近,他想到如果不能阻止唐 婉跟谭东在一块儿,自己将会得到跟这对中年夫妇相同的结局。 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唐婉父亲离开墓区的时候,再一次注视墓碑上的两个名字。 中年夫妇中的丈夫姓谭,他是谭东的父亲。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