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 震 第八章 从蓝色箱子中醒来 她没醒过来之前就觉察出了刺痛。脑袋两边太阳穴的位置,好像插进来两根尖 细的针。这种痛实在太微妙了,它们隐而不失,隐而不发,却又执着而坚定地折磨 着她。 她醒过来时,觉得满目都是刺眼的光亮,但瞬间过后,那些光亮如烟般消散, 黑暗迅速取代了它。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一片空白,眼中的黑暗又不能给她 任何现实的提示,于是,她最初以为自己身处一场梦境之中,但梦中的黑暗也不会 这么浓。 脑袋还在隐隐地痛,身体好像变得很重,想要移动一下都是非常艰难的事。她 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坐起来的念头。现在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躺 在一张略显坚硬的床上。这肯定不是自己那张柔软宽阔的床,除了床单的质地不同, 还因为她睡在这床上,有种极端压抑的感觉。 那种压抑来自何方,她无从得知,黑暗里,她无法得知任何跟处境有关的情况。 她只能这么仰面躺着,凝视着黑暗,呼吸着黑暗,让自己沉入黑暗。 值得庆幸的是,她知道自己此刻是清醒的。 她还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出了汗,但身体却仍然冷冰冰的。她像置身在烈日下的 海滩,身子浸在海水中,而头却坦露在骄阳之下。 冰冷的海水,将她的身体浸得如冰样寒。她想自己一定是冻僵了,否则为什么 不能移动身体呢?既然身体变成静止的了,那能动的就只有思维了。而且,她现在 确证自己是清醒的。 想些什么呢,想自己是不是身处梦魇? 梦的感觉不会如此真实,而且,人在梦中是不会觉出疼的。 如果不是身在梦中,哪里的黑暗会这么浓呢? 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了寂静。她觉得寂静也像黑暗一样浓。她吞咽 口水与眨眼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实在太静了,她只倾听了一会儿,就无可忍受了。她想大声地叫,不管怎么叫, 只要能发出点声音就行。 但这对于她居然也成为一种奢望。她嘴巴费力地张开,喉咙里几个音节晃悠了 一会儿,又无声地滑落下去。这让她恐惧,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到那深深的 寂静中去了,她成了寂静。 看不见,听不着,思维是惟一剩下供她驱使的行为。 ——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她忽然开始恐惧起来,她想到如果这些黑暗和寂静永远都不消失的话,她岂不 是就要永远像个死人样躺在这里? 还是这里本来就是地狱? 想到地狱时,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呻吟过后,她怔住了,因为在寂静里, 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呻吟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再微弱的声音也能打破沉寂。她像 受到了鼓舞,冲动地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声音,那些声音模糊不清,但却让 她看到了希望。 而且,她在吐出那些嘶哑的声音的同时,发现手脚也可以轻微移动了。 她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动着,嘶叫着…… 她蓦然停住了动作,心跳却陡然加快了许多。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她 无法辨别来自何方,却一下子弥漫在她周围。 她仔细倾听,那声音又连续响起来。好像有人在她不远的地方敲鼓,鼓声异常 沉闷。 她还是无从辨别那声音的方向,但没用多久,另一种声音传来,她甚至还没来 得及思想,便有一束光亮涌了进来。 光亮那么强烈,像是把天冲开了一道缺口,那些光亮浪一下泼下来。她虽然及 时闭上眼睛,但还是觉得双目瞬间被刺伤了,还有脸上的皮肤都有被烧灼的微痛。 光亮里有些阴影飘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自认为可以适应那些光亮后, 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来那光亮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强,她立刻又想到,光亮是被一个阴影挡住了许 多。那阴影此刻就直直地落在她视线里,她很快就分辨出那是个人的形状。 她全身的神经都骤然收紧,一些恐惧扑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阴影有着煞白的脸,细瘦的身子被裹在一件黑色衬衫里。 那黑色衬衫只解开领口最上面一个扣子,袖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阴影的面孔渐渐 清晰起来,他的下巴尖得像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挺,卡在鼻梁 上的眼镜显得特别大。 她终于记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在公司电梯里。 所有失去的记忆此刻都纷沓而至。她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思 维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她又晕了过去。 他盯着躺在箱子里的女孩,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有了许多下意识的 快感。那箱子像一口棺材,但却比棺材要宽敞许多,几乎占据了这个房间一小半的 地方。箱子用楠木做成,结实极了,而且,箱子里面,他还用上好的隔音材料做了 修饰,这样才能保证那女孩在里面发出任何声响,都不致于传到房间外面。 这个箱子做成已经三年多了,现在里面躺着的,是第七个女孩。 他已经从那女孩随身带的包里翻出她的身份证,知道她的名字叫袁莉。袁莉,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像箱子里的女孩一样普通。 现在这个普通的女孩已经成了他的猎物,他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来给她一个教训。 他盯着袁莉的面孔看,那张脸上本来应该化着整齐的妆,但现在妆花了,黑色眼影 垂了下来,耷拉在眼睛下面像一截长长的眼屎。还有因为出汗,她的脸上清晰地现 出几道粉底的痕迹。 他去找了条毛巾,浸了水拧干,过来替袁莉擦脸。 他不喜欢跟一个邋遢的女人呆在一起。 现在袁莉的脸干净了,他俯下身看得很仔细。原来这女孩的皮肤还很白皙,那 么她为什么要化那些很俗气的妆呢?他想了想,很快便释然了。他现在认定了这是 个极其肤浅的女孩,否则,她怎么会在电梯里那么放肆地讥诮一个陌生人呢? 想到这女孩在电梯里的言行,他立刻就愤怒起来。 他会好好教训这个女孩的,他要让她知道,瘦人也有自尊,在任何时候,都不 要轻易贱踏一个瘦人的自尊。 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教训她,他想了会儿,便决定就这个问题好好跟袁莉商量 商量。 袁莉被打了镇静剂,已经昏睡了一整天。刚才他听到箱子里有动静,打开箱盖。 袁莉肯定被吓坏了,他从她再次昏迷前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她为什么会这么惊惧呢,她在电梯里不是还很张狂吗? 他心里充满了些恶意的快感,替袁莉检查了一下,确信她的身体无恙,便搬了 张椅子坐在箱子边上,等着箱子里的女孩醒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袁莉脸颊的肌肉动了动。他赶紧把椅子往后面移了移,确保 袁莉睁眼时不能看到他,否则,她要再晕过去就不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确信袁莉已经醒来,这才慢慢踱到箱子前,袁莉看见了他, 身子竭力扭动着,满脸都是无法抑制的恐慌。她张大了嘴,发出些含混不清嘶哑的 叫声。那些叫声极微弱,却好像从她五脏六腑中发出来的一般,让他听了紧皱眉头。 “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他说话了,他的嗓音还很浑厚,磁音很足,普通话 也很标准,不像这个城市的很多人,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 “为什么要害怕呢?”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我们还是平静地谈谈吧,这 样,对你和我,都有好处。”袁莉停止了扭动,显然他的话打动了她。但是,她眼 里依然是消抹不去的惊惧,好像此刻她面对的,是个让她深恶痛绝的怪物一般。 他心里有些生气,但面上却表现得更平和了些。他说:“我们谁也不想在这样 的场景下面对,但是,我们现在面对了,所以,你我都已别无选择。”袁莉呆呆地 盯着他,好像在琢磨他的心思,猜度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很快就搞清了形势,她 虽然还没有说话,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微笑了。他微笑时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还有眼镜背后露出来的目光也柔 柔的,好像丝毫不具杀伤力。这让袁莉的胆气壮了许多。 袁莉想,也许他并不想伤害自己,他只是想寻找一个机会向自己献殷勤。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像是在向她献殷勤。 他走到了箱子边上,柔声道:“我想我们最好能创造一个平等交谈的氛围,所 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扶你从这箱子里出来。”袁莉怔了怔,好像不相信这 么温柔的话语出自面前这个男人之口,但看他此刻脸上的微笑,眼中显露的期待, 她又不得不信。于是她想,也许这个男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可怕。 他俯下身来了,轻轻托起她的身体,扶她坐起来。她这时身上有了些力气,但 显然还不能完全支撑身子,所以,最后他轻轻抱起她,把她放置在一把椅子上。 这时袁莉才能看清这个房间。房间大约二十个平米不到,四壁一片雪白,西侧 摆放着她刚刚离开的那口箱子。长方形的箱子漆成了深蓝色,那是种想象中大海的 颜色。在箱子的对面,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椅子分置在桌子的两侧,现在, 他们俩人就分坐在这两把椅子上。中间的桌子小巧而精致,上面有两只装了水的玻 璃杯。杯子是最简单的那种,却显得特别细长,里面的水一看之下便知道是纯净水 而不是别的饮料。 房间简单得干净利落,袁莉心里又警觉起来。 没有谁家的房子会这样布置,特别是那口大箱子,虽然漆成了深蓝的颜色,但 看着还是像一口棺材。 “我想你一定对我有一些误解,所以,我特别想有一个让你了解我的机会。” 那精瘦的男人说话了,声音依然柔柔的,像面对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 袁莉沉默着,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但却能忍住不问。多年一个人在外闯荡,让 她多少具备了些面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我采取的方式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你是谁?” 袁莉终于说话了,声音仍然嘶哑,但说话已经不费什么劲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想要干什么?”精瘦的男人笑了笑,脸上的线条更柔和了些。 “我会自我介绍的,也会告诉你你怎么来到这里,所以,你不用紧张,更不要 再害怕,否则,我心里会不安的。”“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莫非 你忘了,我们曾经见过,在电梯里,你跟另一个女孩,你们站在我的旁边。你一定 还记得你在电梯里说了些什么。”袁莉当然记得,她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只不过 在跟同事开玩笑,那跟你没有关系。”“我也希望跟我没有关系,这样,我就不会 把你请到这里了。”精瘦的黑衣人轻轻摇摇头,眼里现出些无奈来。“可是,当时 电梯里就我们三个人,偏偏我真的很瘦,我又没有办法装着没听见你的话。”“如 果我的话伤害了你,那么我向你道歉。”“不用了。”精瘦的黑衣人摇头,“你不 用道歉,因为我看出来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而一个人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愿,是不 用道歉的。”袁莉说不出话来。她现在也不清楚当时在电梯里,自己究竟出于什么 心理说了那两段话。她想辩解些什么,告诉他自己说那些话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 因为心直口快的性格,想到了,就说了出来。她没有说,因为她想到,这些辩解根 本就于事无补,如果这个瘦子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方来,那么 他一定非常介意自己那番话,他根本不会听自己的辩解。 但是,精瘦的黑衣人却好像很大度的样子,根本没把袁莉电梯里那番话放在心 上。他说:“我请你来,只想能有一个和你交流的机会,让你明白,人生得瘦,并 不表明他就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袁莉怔了怔,立刻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 该那样取笑你。”黑衣人又笑了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他说:“你睡了那么久, 一定饿了,我去准备点吃的,你先喝点水吧。”袁莉想说不用了,但她却说不出来。 此刻黑衣人身上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她不自主就要受他的意志支配。她不想做任 何忤逆他意愿的事,以免激怒于他。而且,经黑衣人那么一说,她真的觉得又饥又 渴。 黑衣人起身的时候,袁莉迫不及待端起桌上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 精瘦的黑衣人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身来,笑了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带着 吃的,我想,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喜欢听话的女 孩子。”袁莉听出了黑衣人话里的意思,她便打消了在黑衣人走后,伺机夺门逃走 的念头。黑衣人既然这样说了,他一定有了对付她的办法。她逃不掉的。 门关上,袁莉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四处逡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而且,她的双腿此刻依然沉重,走动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这也是黑衣人能放心留下 她的原因吧。袁莉心里暗暗猜度黑衣人掳她到这里的目的,一个单身男人,囚禁了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他想要做些什么呢? 这样想,袁莉似乎觉得轻松了些。如果这个黑衣人仅仅是因为需要一个女人的 话,那么她就不至于会置身于一个危险的境地。或者,她还可以采取主动,以便争 取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大约二十分钟后,精瘦的黑衣人回来了,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四盘炒好的菜 和一瓶红酒。那菜摆到面前的桌子上,袁莉想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那些香气飘过 来,让她的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 黑衣人笑了,将一双筷子递到她的面前:“这些菜都是我做的,你吃吃看,看 合不合口味。”袁莉呆呆盯着黑衣人,想了想,终于接过筷子。 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这回吃起来竟是一发而不可止。对面的黑衣人 微笑着摇头,给她面前的杯子倒上红酒,凝视着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漂 亮的女孩一块儿吃饭了。”袁莉怔一下,主动端起酒杯,黑衣人笑得更温柔了些, 与她碰杯,轻轻抿了口酒,说:“看来你是个听话的女孩,这样,可以省去很多不 必要的麻烦。”袁莉目光大胆迎上他的:“你想要干什么呢,我一定全听你的。” 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有了些悲壮的感觉,但黑衣人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黑衣人笑了:“我对你很有兴趣,我想知道些你的事。”“我的事?”袁莉疑 惑了一下,她没料到黑衣人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我是个经历简单的人,没有什 么事会让你感兴趣。”“你错了,你的经历即使再平淡,但是,因为我对你的人感 兴趣,所以,你那些简单的经历我一定也会感兴趣的。”袁莉沉默了一下,在心里 选择哪些事情可以说给黑衣人听。 “我出生在贵州一个小县城,父母是对特别普通的工人,这辈子他们去过最远 的地方就是省城贵阳了。我那时学习的唯一动力就是能够离开那小县城,我做到了, 大学四年,让我更坚定了不回小县城的决心。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找到了 现在这份工作。”黑衣人听得很认真:“你真是个挺简单的女孩。”“在这个城市 里,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切全都得靠自己,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在别人 面前表现得很泼辣,好像很精明能干的样子。但是,回到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会觉得特别疲惫。很多时候,我都想着能有一个人来帮帮我,给我一点的依靠。 可是,虽然在这城市已经呆了三年多,但我还是不能看清这城市。往你身边来的男 人,都怀有目的,他们也许会一开始给你些小恩小惠,如果你接受了,他们会向你 加倍索取回报,你要付出的,也许是你的全部。我清楚这一点,但是仍然心存幻想, 这是我最矛盾的地方。”袁莉说得心里伤感起来,她想到,如果那天晚上有一个男 人能送她回家的话,她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处境了。 她的伤感落在黑衣人眼中,黑衣人摇头轻叹,轻轻抚住了袁莉搁在桌上的手。 袁莉的手颤动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黑衣人说:“女人一个人在这城市生活,真的很难。”“我给老家的父母打电 话,他们在电话里最关心的,不是我每个月赚了多少钱,也不是我找没找到男朋友, 甚至不是我是否吃得好穿得好,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我是否平安。在一对老人心里, 女儿的平安,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黑衣人此刻显然已完全被袁莉的话打动, 他低头轻叹:“天下间只有父母对子女的关心,是最纯粹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再凝视着袁莉:“你要记住父母对你的关心,以后小心保护自己,让自己平安。” 他顿一下,又说,“你还记得我那晚跟你说的话吗:不要深夜回家。”那晚的记忆 浮上来了,袁莉心里惊悸了一下,但随即便重重地点头。面前的黑衣人此刻显得挺 伤感,那眼神柔柔地落在她身上,满是怜惜。袁莉心里平静了许多,她甚至有些可 怜起面前的男人了。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也该跟你说说我的事了。”黑衣人说:“我 只是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兴趣。”袁莉忙不迭地点头,她对面前的男人,真的充满 好奇。 “我是个医生,毕业于京城一所著名的医科学校,毕业后在这城市一家大医院 里任职。我不敢说自己医术如何,但我兢兢业业地工作,对待每位患者都像对待自 己的家人一样。两年过后,我已经成为我所在科室的副主任,所有人都认为我有着 金鞍才骏的大好前程。在那时候,我又碰到了一个女孩,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我们恋爱了一年半,准备在那年的秋天举行婚礼。我的生活好像已经非常美满了, 我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变故来改变这一切。”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着袁莉的眼睛轻 叹一声,削瘦的脸上这一刻满是沧桑。 “就在我们决定结婚的那个夏天,省里组织医疗队去南非进行人道主义援助。 南非的医疗环境特别差,而且生活非常辛苦,我们医院有两个名额,没有人愿意报 名,后来,院领导就找到了我。我当时年轻气盛,再加上院领导对从南非归来后的 种种许诺,终于决定参加医疗队。”黑衣人沉默了一下,接着道:“所有的一切从 此都改变了。”“在南非,工作与生活都非常艰苦,这些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就在 我到达南非半年之后,我们所在区域爆发了一场瘟疫,我们医疗队立刻奔赴疫区实 施救援。不幸的是,我在救援中也被感染上病毒,生命垂危,我也因此提前回国, 国内的医疗设备可以挽救我的生命。”袁莉已经不知觉中沉浸到黑衣人的讲述之中。 “我没有死,但从医院里出来,看到我的人差不多都不认识我了。”黑衣人自 嘲地笑笑,“我原本一米八零的身高,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出院后,个子没变, 体重却只剩下七十多斤了。我在周围的人眼中成了一个怪物。”袁莉听黑衣人语气 里已经有了悲愤的味道。 “我是个怪物,因为我瘦。不仅女朋友离我而去,就连医院的患者都不愿意让 我来诊治他们。院方对我从南非归来后的承诺,也变得遥遥无期。没有患者来看我 的门诊,没有同事愿意跟我来往,我的朋友也渐渐疏远我,后来院方又要将我调到 后勤部,这样,我连做医生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我一怒之下,愤而辞职,远离那个 让我不堪回首的地方。”黑衣人抚在袁莉手背上的手颤动了几下,然后,袁莉就感 觉到了手上压力渐增。她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心里想原来这也是个可 怜的人,自己那天在电梯里,真的不该讥笑他的。 黑衣人悲愤的神情瞬间消失,他自嘲地再笑笑:“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瘦成这 样的原因,如果我们再一次在那电梯里相遇,你还会再讥诮我吗?”“对不起。” 袁莉真心地向黑衣人道歉,“我现在心里已经很后悔了,我不该嘲笑你,相反,我 应该尊重你。”“尊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袁莉会选择这个词,他沉吟了一下, 忽然笑了。他的笑很特别,好像雨滴落在水池中,涟漪层层荡漾开去。先是他的嘴 角微微往上提了提,接着,两颊的肌肉开始轻微地颤动,最后,他的整个头都跟着 晃动起来。 袁莉惊异地看着黑衣人瞬间的变化。他先是那种带些淡淡讥诮的笑容,接着笑 出声来,那声音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了纵声大笑。他面上的表情,也因而变 得狰狞起来。 笑容会让人变得狰狞,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因而,已渐渐消失的恐惧重新回 到袁莉的心里。她不知道简简单单的一个词,怎么会让黑衣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黑衣人,竟是一笑而不可止了。他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狂笑中颤动。袁莉 从笑声中,听到了危险的信息。 黑衣人后来掀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在袁莉还未反应过来时,抓住了她的胳 膊,把她拉了起来。袁莉此刻身子还有些发软,连站立的力气都还没有恢复,而黑 衣人的力气却大得出乎她想象。她整个身体的重量支撑在黑衣人的手臂上,被抓住 的胳膊也像要被扭断了般痛。 “你要干什么!”袁莉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哭腔。 “我要做什么!”黑衣人重复了一遍袁莉的话,眼神凌厉地瞪着手中软弱的女 孩,继而又是几声大笑,那笑声疯狂且不加节制,好像被阻的奔流找到了缺口急泄 而下。那汹涌的奔流挟雷霆之势,可以轻易摧毁人们辛苦建造的家园。 “我能做什么呢?你说你应该尊敬我,可你却嘲笑了我,你嘲笑了一个你本该 尊重的人!”黑衣人的面孔变得愈发狰狞起来,面颊因为颤动,两边的颧骨好像就 要穿透皮肉的包裹,你甚至可以透过皮肉看到骨头的惨白。 “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袁莉挣扎着叫。 “我不要你的道歉,道歉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吗!你侮辱了我,因此你就要 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可以帮你,你自己做过的事,就一定要 自己负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袁莉也变得声嘶力竭了。 黑衣人瞬间凝立不动,袁莉在他的手上也跟着静止下来。这种沉静持续了将近 两分钟时间,然后,黑衣人竟似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轻轻把袁莉放在椅子上,一脸 沉凝,好像正在脑中思索一件困扰他的事一般。 袁莉此刻已是面色惨白,攸然而至的变故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意志。适才聊天 时,黑衣人温文尔雅,袁莉几乎要相信他是个不具杀伤力的男人了。但仅仅是瞬间, 一切又都反转过来,可怖的黑衣人再度出现,这一回,他将危险清晰地摆放到了袁 莉的面前。 袁莉在黑衣人思考时全身都在不住地瑟瑟发抖,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来,黑衣人 会用什么办法来惩罚她。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