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 震 第十一章 自助旅行团成员 杨星根本不相信自己在睡着时吃了那么多葡萄,但事实摆在眼前,第二天沙博 带着葡萄来看他,他当着沙博和小菲面,没多一会儿就把葡萄全都吃下肚去。葡萄 的味道不一定太好,但他吃了居然没有异常反应,这就足够他欣喜若狂了。但他想 到以后只能以葡萄为食物,兴奋之余,还是有些黯然。 于是他就想,这世上肯定还有些他能吃的东西,只是他没发现罢了。 这天一早,他跟小菲去找沙博。沙博正将几件换洗衣服塞到一个大旅行包里, 看到小菲和杨星进来,头也不抬让他们坐。小菲踱到他跟前,问道:“老沙,你要 回家了?”沙博摇头,把旅行包拉链拉上:“你们来了正好,我问你们个事,你们 见过网友吗?”小菲跟杨星一齐瞪着他:“老沙你网恋了?”沙博红了脸:“别胡 说,见网友就一定得网恋吗,你们这什么逻辑。”小菲说:“不网恋你见网友干嘛 呀。”“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就问你们见过网友没有。见过正好,有经验,下午陪 我去见一位,如果没见过也好,跟我一块儿去见识一下。”小菲来了兴趣:“老沙 你得把话说明白了,到底见谁。”沙博知道这俩孩子都人精,不把话说全了,他们 不定背后怎么瞎嘀咕了。 “其实我要见的这人,我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在 网上搜索,在本市信息港的论坛里看到一张自助旅行的贴子,发起人叫秦歌,他想 到一个地方旅游,但又不想一个人去,所以就想找几个伴儿。”小菲哈哈一笑: “原来老沙你想出去旅行,我还当你闹网恋了呢,白替你高兴一把。”“事情也说 不准,那个秦歌说不定是个漂亮美眉,咱们老沙一路上跟人家朝夕相对,耳鬓厮磨, 抽冷子拿下估计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杨星也调侃沙博。 沙博莞尔一笑,也不跟这俩孩子斗嘴:“现在你们知道什么事了,在外面别给 我瞎说。”他瞅瞅小菲,再瞅瞅杨星,一巴掌拍杨星肩上去,“你小子吃了点葡萄, 气色好多了。”杨星无奈地苦笑:“我这辈子吃的葡萄都没这两天吃的多。”沙博 与小菲相视一笑,沙博说:“你们俩下午什么事别干,陪我去见网友。”杨星和小 菲异口同声道:“求之不得。” 沙博在网上搜索的关键字是“沉睡谷”。著名的google搜索引擎一下子跳出来 300 多条跟沉睡谷有关的信息,但其中一多半都是美国导演蒂姆。波顿根据华盛顿。 欧文的小说《沉睡谷传奇》改编的电影《沉睡谷》。沙博一条条浏览,终于在即将 完全失望之际,看到了那条自助旅行的信息条目。 打开内容,那是论坛里的一张帖子。帖子的文字不是太多,简单地说明了旅行 的目的地是个名叫沉睡谷的小镇,并对那小镇做了简短的介绍,其中包括小镇的位 置、小镇的风土人情以及小镇特有的原始风光,最后是旅行时间及联系方式。 沙博本来只想在网上寻找一些跟沉睡谷有关的信息,这则征集游伴的信息却一 下子让他动了心。旅行时间就是这个月的中旬,刚好处在学校的假期之中。如果此 行的目的地确实就是忘忧草所在的小镇,那么,他就可以见到那个像小镇样不沾尘 寰的小镇女孩了。 这个念头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抑制了。 沉睡谷。忘忧草。整整一晚上,沙博脑子里都是这两个名字。忘忧草已经很久 没到网上来了,那一晚过后,她便彻底从网络中消失了。这样的故事真的太过于戏 剧化,也显得太刻意。沙博就在网上见过很多这样的故事,失踪是其中必不可少的 情节。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沙博真有非常无奈的感觉。但是,眩晕 与梦境中的黑色火焰,又让他心里疑惑不定,不知道那些火焰在现实里的具体含义。 那就到沉睡谷去吧,去看一看那古朴而美丽的小镇和美丽的小镇姑娘。 秦歌在那张帖子里留的是一个电子邮箱,沙博当晚便给他发了邮件,留下了自 己的联系方式。今天一早,沙博去电教馆,便收到了秦歌的回信。回信里约好了下 午见面的时间,到时商量一下旅行的具体事宜。 网络的安全性越来越让人生疑,沙博叫上杨星与小菲同去,倒不是因为担心自 己的安全,而是他知道自己缺少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 中环酒吧在这城市的网络中久负盛名,很多网民把它作为见面的固定场所。在 这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网上叱咤风云的大虾。 沙博带着杨星小菲在这里见到了秦歌,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相貌平平, 中等身高,体型偏瘦,留着小平头,皱眉或者微笑时,眼角便涌上些褶子。无论怎 么看,这都是一个丢人群里拣不出来的人。 秦歌过来跟沙博握手时,沙博心里已经很坦然了。 相貌平平的人,有种独特的亲和力,可以让人一见之下便放松警惕。 秦歌介绍自己是一家晚报社的记者,最近请了长假,替一家出版社拍摄一套原 始风情的图片。偶然的机会,听一个朋友提及了沉睡谷,便动了去那儿旅游的念头。 但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沉睡谷,这城市里又没有哪家旅行社辟有去沉睡谷的旅行线 路,所以,他就想到了在网上论坛里发帖子,征集游伴。 这样的理由充分且合理,任何人听了都无话可说。 沙博问及旅行的具体时间,秦歌摆摆手,笑道:“先不急,还有两个朋友也要 跟我们一块儿去沉睡谷,他们应该很快就到。”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一男一女走 进酒吧,站在门边张望了一下。秦歌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女的手中拿着一本大家约 好作为标记的杂志。秦歌忙站起来冲俩人招手,俩人便一块儿往这边来。 过来那男的,个头不高,却显得异常结实,露在外面的胳膊有碗口粗细,走路 时头微微往前冲,两个胳膊往外架着,他一上来就吸引了杨星的注意。杨星觉得他 走路的架势有些面熟,脑子里飞快地转一圈,想起来了。这男人走路的样子跟泰森、 刘易斯、霍利菲尔德他们一个模样,而泰森他们都是职业拳击手,所以,杨星一下 子就认定了这个男人绝对是个拳击高手。 那个女的走在这男人跟前,柔柔弱弱的样子,穿着一套米黄色的套裙,美丽中 透着优雅,一看就是那种写字楼里出来的女孩。 俩人过来,那男人目光呆滞,仿似心里有着消不去的郁结,倒是那女的落落大 方,跟在座的几个人点头示意,接着主动介绍自己:“我叫唐婉,他是我男朋友, 叫谭东。”秦歌也依次介绍了自己跟沙博他们。 谭东坐下后依然目光呆滞,望着酒吧角落里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好像根本无心 跟在座的几个人说话。他的情绪感染了大家,就连杨星和小菲都坐那儿不吱声了。 后来回去,小菲跟杨星说,她在谭东进来的一瞬间,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这天在酒吧里,秦歌具体跟大家说起了三天后的旅行,大家对秦歌的计划都无 异议。自助旅行团成员们将乘火车先到达西南某省的省会城市,然后继续向西,到 达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州的首府,从那里,再转乘汽车向北,大约需要一天的路程, 便可以到达沉睡谷。 秦歌说起行程,沙博谭东和唐婉面无表情,小菲和杨星却露出凄惨的眼神。小 菲在杨星耳边道:“这几个人疯了,要旅游哪儿不能去,跑那么远,光坐车就得把 人坐疯了,而且,要去的那地方地名一听就透着邪性。”杨星下面抓住小菲的手: “我觉得这几个人都有点不正常,也许他们去沉睡谷不单单是为了旅游。”小菲手 动了动,示意杨星到别处说话。俩人站起来,走到吧台那儿坐下。小菲说:“你又 想到什么了?”“你想我们老沙,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什么沉睡谷,现在一夜睡 过来,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是没有原因,他肯定就是中了邪。”“有理。那 么那个秦歌呢?”“秦歌说他是记者,要替出版社拍一套原始风貌的图片。但中国 出名的原始地带多了,神农架、罗布泊、古楼兰,哪儿不能让他拍去。再说,即使 他真想拍一些别人没拍过的地方,好像也没必要跑那么远。一个记者,能有那么长 的假期让他满世界折腾吗?”小菲想了想,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还有谭东跟唐婉,这俩人更邪性。瞧谭东那神色,这种人根本不会有闲心想 着出去旅游,他们的模样倒像是出去逃避什么。”“逃避什么呢?”小菲随口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们这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出去肯定有热闹瞧, 闹不好,还能生出什么事来。”小菲立刻来了兴趣,有热闹瞧是她觉得最开心的事。 她眼珠子转了转,身子贴得离杨星近了些:“要不,我们也加入这个旅行团吧,我 听老沙说,那叫沉睡谷的小镇两边山上,可都是葡萄园,现在又是葡萄丰收的季节。” 杨星沉默了,小菲的话让他动了心。沙博出去后,学校里就没什么人了,他们俩老 腻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意思。而且,他真的想离开一段时间,以便让自己忘记些什么。 ——沉睡谷。那是一个可以让记忆沉睡的地方么? 杨星跟小菲决定回去再想想,反正离他们出发还有三天时间。 那边的秦歌他们看来也说得差不多了,谭东跟唐婉起身告辞。小菲盯着他们俩 出门,看着他们的身影在临街的一扇玻璃窗后面一闪而没。突然,小菲拍拍杨星的 肩膀,杨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刚好看到一个精瘦的黑衣人站在窗户边。那黑 衣人实在太瘦了些,虽然穿着挺宽松的衣服,但让人一眼看去,还是能看到他裹在 衣服里麻杆一样的身体。 小菲笑道:“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瘦的人。”杨星担心起来,他说:“不知道我 继续这样不吃东西,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他那样。”小菲心里打了个寒战,心底真 的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半夜的时候,整个城市又在摇晃。很多人惊醒之后,意识到地震又发生了。但 这次人们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而且,很多人已经预感到这晚的地震不过和上次 一样,只是级别很低的微震,你可以感觉到,但它却不足以对这城市造成伤害。再 说,那么多人这么长时间离开家,住到一些简陋的防震棚里,等待的不就是地震么? 现在它如期而至,让很多人的期待值得到满足。 尽管如此,慌张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在这城市里。 沙博和杨星小菲地震之后就坐在操场西侧的看台上。从看台上,可以清晰地看 清整个操场,那些防震棚里此刻闹成一片,孩子的哭声,妇女的尖叫,男人们喝斥 家人的声音,还有些宠物狗在地震时离开了主人,四处奔跑着狂吠不止。 这城市的晃动已经结束,三人却睡意全无。一只老猫倏地从他们身边蹿过,吓 得小菲低声尖叫,身子就缩到了杨星的怀里。杨星的目光此时却落在独坐一边的沙 博身上。沙博两手搭在膝上,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老沙。”杨星轻轻叫沙博,“想什么了,那么深沉。”“我想如果今天晚上, 我在这地震中死了,会怎么样。”沙博沉声说。 “老沙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不好端端坐在这里吗。深更半夜的,你别用死 不死的来吓我们。”小菲说。 “其实死亡在生活里是无所不在的,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死亡只 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所以,我们每天其实都生活在死亡的边缘。”沙博继续说, “有些时候,你根本就不能分辨活着与死亡之间的界限。”沙博又想到了眩晕与睡 梦中那黑色的火焰。火焰在葡萄园中燃烧,视线急速地移动。在逃避什么?寻找什 么?那些火焰背后,又隐藏了什么? 小菲对沙博的话不以为然,但杨星却在这时轻轻颤栗了一下。小菲感觉到了, 往他的怀里缩得更紧了些。小菲以为杨星冷了,却不知道杨星此刻,因为沙博的话, 勾起了他心底极大的隐痛。那些痛他只能让它们沉睡在心底,因而他必须一个人完 全承担。但在此刻,地震的夜晚,死亡与人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 极度惶惑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除了葡萄吃不下任何东西,莫非也跟心底的隐痛 有关?想到这里,一些异样的感觉又生了出来。他慌忙推开小菲,起身跑开几步, 蹲下来发出一片干呕的声音。 那边的小菲跟沙博赶忙过来,小菲从后面抱住了杨星。杨星干呕得那么痛苦, 他虽然没有真的吐出什么东西来,但干呕却已经让他满面涕泪,整个脸孔都已扭曲 变形。 他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黑暗中现出一个人来。惨白的面孔,像湿了水的 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那灰 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神采,好像连目光都在射出的中途被冰封冻结。那是个老 人,他的脸上已满是褶皱,现在那些褶皱也都变成了湿石灰的颜色。 杨星记得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他死去的父亲。 杨星又忍不住干呕起来,这回他终于吐出些东西来,那是一摊苦水和一些葡萄 的皮和籽。还有些未消化完全的葡萄肉,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摊绿色的糊状物混在苦 水之中。 杨星眼前天旋地转,呕吐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那凝结了冰霜的父亲,湿石灰般苍白的父亲,这是你么?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