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 震 第十二章 请你杀了我 袁莉醒来,几乎没有停留,便摸索着爬出箱子,向着桌子方向摸去。现在即使 在最浓的黑暗里,她也能准确知道桌子的位置。 饥饿与困倦成了她清醒时仅有的两种感觉。 她的手已经触及到了桌子的边缘,再往前,她怔住了,两只手加大幅度在更大 的范围内摸索。那瞬间,她忍不住发出低低一声尖叫。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黑衣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不会忘了在桌上放上吃的, 一定是他把食物放在别的地方了。 袁莉颤抖着移动脚步,向别处摸去。 这房间只有大约二十个平方,她相信无论黑衣人把食物放在哪里,她都能很快 找到。饥饿的感觉已经不可抑制地漫卷过来,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腹中发出雷鸣般 的响声。 实在太饿了,她迫不及待要找些东西来吃,否则,她相信自己一定会饿死。 屋里的黑暗还是那么浓,她根本不可能看清任何东西,但她还能记得房间里的 摆设,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会在黑暗里摔跤。 她沿着一个方向摸去,摸到了一块竖立的平滑的玻璃。 房间里原本没有玻璃,这块玻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怔一下,立刻想到这是 黑衣人趁她上次睡去后搬进来的。黑衣人为什么要搬块玻璃来呢,她来不及多想, 便继续摸索下去。食物这时对她比什么都重要。 她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喘息声,还有跌跌撞撞移动脚步的声音。她忽然又怔了怔, 因为在黑暗里,她还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呼吸仿佛就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呼吸所带来的气息,但她挥舞双手 时,却又只能在空气中划动。 “你出来!你出来!”袁莉大声地叫,但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 黑暗中躲藏的只能是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他为什么会让自己跟她一道沉浸在黑 暗里?袁莉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身边的黑暗变成有形的了,它们残酷地向着 她压将下来,就要把她挤碎。 这该死的黑暗,让她看不清一切。那该死的黑衣人,他的惩罚到底是什么呢? 袁莉声嘶力竭地叫着,身子移动得更快了些。她撞上箱子时,惊叫一声摔倒在地。 水泥地面冰冷刺骨,她赤裸的身体瞬间颤栗了一下,她想爬起来,却发现胳膊软软 的毫不受力,而且,两条腿也变得异常无力,它们好像连支撑起身子的力量都没有 了。 该死的药效还没过去。袁莉想,黑衣人一定在每天吃的食物里下了药。 袁莉悲哀地想:我就要死在这房间里了。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她的哭泣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淌。 就在这时,哭声倏然而止,一些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俘掠了袁莉。 袁莉的手无意中抚过自己的小腹,柔软的感觉甚至比黑暗更让她惊惧。她双手 在小腹上胡乱抚动,然后再掠过腰肢,落在胸前。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过后, 身子急速地扭动,好像一只落入虎口的小兽,只有拼命挣扎,才能逃脱虎口。 她的双手触摸到的,居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她的小腹已出现了厚厚一层赘肉,原来纤瘦的腰肢竟然暴长了一圈,随手一捏 便能捏起软绵绵的一团肥肉。 这不是她的身体,她的身材原本是她最引以为傲的。 袁莉哀号着,挣扎着站立起来,向门边扑去。她要打开房门,让光亮照进来, 这样,她就能看清自己的模样。那门是从里面关上的,连个把手都没有,根本无从 用力。她只能连续拍打着房门,继续发出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号。 拍打房门的时候,她的两只胳膊无意中搭在一块儿,她的哭声再次倏然而止, 两只手胡乱摸着胳膊,熟悉的感觉让她如遭雷击。胳膊还是原来的胳膊,腿还是原 来的腿,只是她的身子变成了另一个身子。 她眼前的黑暗里现出一个怪物样的人形来,那会是她吗? 她再次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惨号! 她的手再无力继续拍打房门,她的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她这时终于知道黑衣人对她施以的惩罚是什么了。黑衣人,黑衣人此刻就在房 间内,他的呼吸还在她的耳边,他躲在黑暗里,一定看清了她此刻的绝望和痛苦。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这个魔鬼! 袁莉冲着黑暗大叫:“滚出来,快滚出来,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一点火光 突然亮起,袁莉眼前一痛,那微弱的火光已灼痛了她的眼睛。她飞快以手掩面,好 一会儿,才慢慢从指缝里向外张望。 她看到了黑衣人正举着一个火机站在黑暗里。火机发出的光亮只能照亮他身前 一小片地方,他的脸还隐在黑暗里,他身上的黑色衣服让他可以轻易融进黑暗。他 手中的那一点火光便像地狱深处的鳞火,只为了让她看清地狱的门径。 袁莉低吼一声,身体内不知哪来的力量,竟然向着黑衣人直冲过去。 他已经毁了她,她要冲过去撕裂他。 火机灭了,黑暗重新掩过来。袁莉冲到黑衣人所站的位置,居然空空荡荡的, 黑衣人消失了。袁莉在黑暗中凝立不动,剧烈地喘息。她仔细凝听,想辨别黑衣人 的所在。但这回不仅听不到黑衣人的呼吸,而且根本感觉不到黑衣人的存在。他像 一片黑暗,融入到另一片黑暗中去了。 那些黑暗因而无限向远方延伸,袁莉再次瘫软在地上,感觉自己身处荒原,那 些黑暗无边无垠。她知道自己再无法走出这些黑暗了。 她伏在地上长久地哭泣,到后来哭累了,那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了。 她的肩上忽然多了一双手,她倏然一颤,反手握住。 她知道她已经抓住了那黑衣人,他在黑暗中,再无所遁形了。 灯光亮起来,所有的黑暗都在瞬间被驱散。 袁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抓住黑衣人的手却仍然不放。那些光亮太强了,袁 莉已经感觉到泪水涌了上来,眼皮火辣辣地痛。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到光亮了,当光亮来时,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她记起来自己还是赤身裸体,又想到刚才摸到的变了形的身体,忍不住又低 低发出一声哀号。这时,泪水流出了眼眶,她微微睁开眼睛,已经能看到身边的黑 衣人了。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眼里的惋惜与忧伤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无辜的旁观 者。袁莉愤怒起来,她的双手胡乱向黑衣人挥过去,但黑衣人轻松地便抓住了她的 胳膊让她动弹不得。 “你为什么要这样毁了我,你这个魔鬼!”袁莉哭叫,“你还不如杀了我,我 宁愿死也不要看到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说过我越来越讨厌血腥和暴力。” 黑衣人摇头道,“而且,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我特意为 你准备了一面镜子。”袁莉蓦然惊醒,想起适才黑暗中摸到的那块玻璃,原来是面 镜子。她舍了黑衣人,急步奔到竖立在门边的镜子前。 她看到了一个怪物。 怪物的身子异常臃肿,胸前与小腹处,赘肉已经凸了出来,特别是小腹,即使 保持站立的姿势,仍然可以见到三道深深的褶皱,褶皱之间隆起的脂肪,像肉色的 轮胎或者救生圈。 如果仅仅是胖,那根本称不上怪物。 镜子里臃肿的身体上,腿和胳膊显得出奇地瘦弱。也许并不是瘦弱,它们原本 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身体换了一个身体,比例失调,看起来倒像是四肢畸形了一 般。 臃肿的身体,配上细瘦的四肢,这是副异常诡异的景象。 袁莉怔怔地盯着镜子中的怪物,刹那间,脑子里轰然作响,连起码的思维好像 都凝固了。她就那么呆呆在站在镜子前,不哭,不叫,甚至面无表情。 黑衣人慢慢踱了过来,站到袁莉的边上,透过镜子看着她的表情。 这时他眼里的惋惜与忧伤更浓了,还有些责怪。 “你为什么一定要侮辱我呢?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变成这样。”他说。 袁莉回过头来,神态居然很平静:“你看到你的杰作了,你现在心里一定非常 得意吧。”“我很惋惜,你虽然并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但是,你走在街上, 足以吸引很多男人垂诞的目光。”“但你现在却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袁莉说,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袁莉的平静让黑衣人有些不安,他目光第一 次在袁莉面前飘忽起来。他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示意袁莉也过来坐。袁莉现在似乎 已经根本不在意自己赤身裸体了,她坐在黑衣人对面,那目光依然平静如水。 “其实很简单,我只不过每天替你注射十毫安的地塞米松。这是一种糖皮质激 素类药物,通常被用来抑制或清除气道粘膜炎症病变,是当前治疗支气管哮喘的基 本药物。”黑衣人好像生怕袁莉听不明白,说得颇为详细。 “但是作为激素类药物,它还有一个功效,就是起到催化作用,具体药性你不 需要明白,我只想让你知道,当过量注射,它就会令你迅速地肥胖起来。又由于这 种肥胖其实是催化作用在作崇,它的肥胖在医学上被称为向心胖,意思是靠近心脏 的部位的一种肥胖,所以,你的四肢还会保持原样。”“被过量注射的人还有一个 反应,就是特别容易饥饿,饭量大增。只有大量进食,才能摄取到足够的蛋白质和 脂肪,才能满足肥胖过程所需的物质资源,所以,我每天都会买很多食物来,并且 在食物里添加一些催眠的药物,这样,你吃完之后便会极度疲倦,便会自己回到箱 子里去。”袁莉静静地听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黑衣人的眼睛:“你选择了黑 暗,是不想让我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待我身体的变化达到一定的程度,你再让我 发现。这样,我就无法承受发生的一切,整个人就会彻底崩溃,这样,你就会从我 的痛苦中得到满足。”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着袁莉道:“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 还会像你这么冷静。我现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我 只不过嘲笑了你几句,你便毁了我的一生。”“我只不过是要给你一个教训,让你 记住,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因为谁生理上有缺陷,便嘲弄他。现在,你也成 了与众不同的人了,我相信你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定会真实而深刻地理解当你嘲笑 我时,我的感受。”“今后的生活?”袁莉冷哼一声,“你以为我还会有以后的生 活吗?”“我希望你以后会生活得幸福。”黑衣人的忧伤又开始在脸上出现,他的 忧伤因为面前这个被他毁了的女人。 袁莉居然笑了,笑声里,她轻轻地说:“当无耻到了极限,可以让人心生敬佩。 我现在就很敬佩你,因为你够无耻。一边在毁灭一个人,另一面又可以给这个人最 美好的祝福。”黑衣人眉峰皱起,他着实没有料到袁莉在面对这样大的变故时,还 能这般冷静。 袁莉说:“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很怕你,但现在,我已经不怕了,你已经将你 的惩罚施加到我身上了。我现在只想对你说,让我走!”黑衣人轻叹一声:“你这 样,想走又能走到哪里呢?”袁莉厉声道:“杀死我,或者放我走,这是我给你的 选择!”袁莉这一刻挺直了脊背,本已萎顿的身子竟然在瞬间显示出了一种坚定的 力量。黑衣人满脸都是惊奇,他已经被袁莉的气势震慑了。 “如果我不放你走呢?”黑衣人试探着说。 “那么请你杀了我!”袁莉站了起来,昂首挺胸站在黑衣人面前。她一脸凝重, 仿佛这一刻说出来的话,就是她今生做出的最郑重的决定。 黑衣人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结局是他不曾预料到的。 城市西郊有一条蔷薇河,它静静地流淌在城市的边缘。 入夏以来,有很多人会在黄昏时来这里垂钓,大家都知道蔷薇河是条未被污染 过的河流,里面的鱼又肥又大。有一年城市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蔷薇河河水漫过 河堤,涌上了公路。附近的居民就在公路上捡了整整三天的鱼。 夏天白昼温度高,鱼儿都躲到了水底,晚上出来透气。选择这时候垂钓,收获 会比白天要高出许多。退休的老孙头与老李头是邻居,这晚吃完饭就提了鱼竿一块 儿来到大堤下面,选择了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洒了鱼窝,放下几根钓竿,然后边下 棋边等着鱼儿上钓。 这晚的收获颇丰,到晚上十点钟那会儿,俩人的鱼篓里已经各有七八条巴掌大 的鲤鱼了。就在这时候,老孙头突然指着一个方向说:“快看!”老李头顺着他指 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从大堤上下到河边。老李头以为自己眼 花了,使劲揉了揉,确定那真的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后,狠狠冲着那女人的方向唾一 口,嘴里骂道:“现在这些年轻人,连起码的羞耻都不要了。脱光衣服游泳,也不 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咱们眼不见为净,还是钓咱们 的鱼吧。”俩人说着话,眼睛还是不住往那边瞅。那赤裸的女人大约离他们不到一 百米的距离,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见她白晰的肤色。只是这女人实在太胖了些, 真不知道这样的女人哪来的雅兴,深更半夜一个人出来游泳。 老孙头和老李头都听说过蔷薇河夜里有女人游泳的事,今年夏天,他们还见到 了好几个。他们议论了一会儿,眼瞅着那女人一步步走下河去,接着便整个人都消 失不见。先是老李头觉得不对劲了,他站起来,向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会儿,摇头 道:“不对,没有哪个女的会半夜一个人来游泳。”老孙头也蓦然醒悟过来,一拍 脑门,说话就有了些结巴:“那女的,那女的不会,不会投河自杀吧!”俩老头相 视一眼,立刻舍了鱼竿,飞快向那胖女人下河的地方奔去。 河边留有一张毯子,河里寂静一片,那胖女人已经消失在河中了。 俩老头面面相觑,脸都变得煞白。俩人嘀咕了一会儿,双双奔回来,收好了鱼 竿,跌跌撞撞地往大堤上面去,因为跑得急,老孙头还摔了一跤,跌破了膝盖。 蔷薇河边又恢复了寂静,一弯钩月将河面装扮得波光鳞鳞。 大堤上这时又来了人,月光下,可以看见那是一个精瘦的黑衣人。黑衣人并没 有下到河边去,他只是在大堤上站了好一会儿,便离开了。 如果走近黑衣人,你会发现黑衣人一脸忧伤,离开时眼中还包含着两点晶莹。 黑衣人的忧伤可是因为消失在河中的那赤裸的女人? 一段生命的消失当然是件值得忧伤的事,所以黑衣人的忧伤表现得极为恰当。 在归途中,他还在想:为什么会有些人这么轻易地放弃生命呢?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