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三章 夜眠客栈 在彝家小城车站的售票窗口,他知道自己必须与这些人同行了。 他从售票员口中知道那一拨人去往的是三百公里以外的沉睡谷,而沉睡谷的车 次极少,一星期只有两班。如果错过这一班,那么他要在这个小城里再呆上三天。 三天里可以发生很多事,他可不愿这一路的辛苦没有收获。 时间紧迫,售票员告诉他,车在数分钟之后便要开出。 他基至连去候车室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时间来思考与那一拨人同行会有怎样 的后果。他直接冲进了雨中,在院门口拦住了那辆中巴车。 那个男人壮得像头狮子,他被踢中的时候,全身都疼得抽搐。但疼痛居然会让 他无比兴奋,因为他知道自己从这时候起,又有了一个目标。而寻找目标,几乎是 他这些年生活中惟一的乐趣。 他躺在雨水中,一边在抵御疼痛,另一边,他心里已经为那个男人开始忧伤。 那个男人身材不算魁梧,却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充满力量。力量只是蛮夫的武器, 他并不畏惧,而且,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唐婉。他对唐婉的关心,必将 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中巴车在雨中行驶得很慢,车窗外一些低矮破旧的平房显示车子正在驶出彝家 小城。雨没有丝毫小的迹象,天空的云层堆积得很厚,像是伸手便可触及。整个天 地间被笼罩在一层灰暗之中,马路上好像只有这一辆中巴车在行驶,前方在雨幕中, 模糊一片。 谭东在车上睡着了。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没有睡觉,在夜里,他总是睁着眼睛守候着唐婉,同 时,他需要对抗内心深处潜伏的某种惊惧。没有人知道,包括唐婉,他对夜的那种 惊惧甚至比任何一个最胆小的女人还要来得深重。他并不惧怕夜里可能隐藏的邪恶 与未知事物,他只在恐惧自己。 他把自己折磨得面目狰狞,身心憔悴。 他站在别人面前,可以轻易展示自己拥有的力量,可是,他知道自己变得越来 越脆弱,那是他的罩门,任何人只要轻易一击,便能将他整个人都击溃。他当然不 允许这样的事出现,所以,他在任何一个时候,都保持绝对的警觉,将自己包裹在 一层坚硬的外壳下。 在车上,他认定了坐在后排那穿黑衣的瘦子就是敌人,与敌人近在咫尺本应更 加保持高度的警戒。在车子驰出彝家小城最初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确实全身绷紧, 像一只蓄力待发的猎豹,随时保持战斗的状态。但那黑衣的瘦子坐在后面神态却很 悠闲,目光始终落在窗外的山川风景上。他每次回头盯着瘦子看,本意是带着些挑 衅的味道,但这种挑衅数度落空,瘦子根本就不接招,连看都不看他。瘦子还穿着 那身湿透了的黑衣,精瘦的身子凸现无遗。谭东此时当然不会对他心存小觑之心, 但还是下意识地拿他跟自己比较。 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拳就能把瘦子打趴下。 这样想,他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再加上他想到对手在车上,当着这么多人面, 肯定不敢发作。而且,那瘦子本来有一个极有力的因素,就是躲在暗处,如今现身 而出,再想玩鬼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谭东不惧怕任何面对面出现的对手。 于是,谭东后来便睡着了,一睡便睡了个痛快。 如果说失眠是种痛苦的话,那么异常困倦却不能入睡,便是种更深的痛苦了。 在港台的影片中,经常有警察逼供不让犯人睡觉的事,犯人在强光照射下,整夜整 夜被迫睁着眼睛,直至精神崩溃。而谭东的情形却又不同,在夜里,是他自己强迫 自己不能睡去,困意袭来时,他用各种办法折磨自己。他有一把多用途的瑞士军刀, 锋利的锋刃每夜都在要他的胳膊上划下一道道伤痕。血渗出来时,好像他的体力被 注入了一些力量,他便以这种力量来与黑夜抗衡。 他不知道,他要为那些力量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他的胳膊上已经伤痕累累,他的身心已异常憔悴。他就像一个外表看起来饱满 光亮的水果,内里却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而睡魔,依然如影相随,任何一点松懈都能让它趁隙而入。 睡梦中的谭东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发垂肩,狰狞着面孔,却又摆脱 不了一脸的稚气。少年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蓝粗布的内裤,失神落魄地站在房子中 央。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此刻,有些血还顺着刀锋缓缓滑落,再 无声地滴落到地上。月光透过洞开的窗子斜射进来,落在少年的身上,让他身上那 斑斑血渍更加森然可怖。 谭东对那少年深恶痛绝。 这么些年,他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来与之对抗,企图将他驱至自己生活之外, 但那少年却比他还要顽强,始终坚强地伫立在他脑海深处,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 候跳出来,给他最大的惊恐。 谭东身子颤栗了一下,蓦然醒来。 车子驰在群山之间,那些山,与北方的山明显不同,它们高耸入云,又陡峭异 常,仿佛被传说中的大力神用巨斧劈过一般。此刻,雨幕之中有些雾气在对面的山 头飘荡,稍远些的山便半隐半现延绵向前,好似永无穷尽。 盘山公路上除了这辆中巴车,便再无其它车辆。中巴车在群山之中,仿若一只 小小的甲虫,在朝着一个永远没有终点的目标爬行。 车厢内已经很幽暗了谭东侧目,看到唐婉睁着一双落寞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谭东竭力在脸上现出一个笑容,握住唐婉的手。 “现在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么暗?” 唐婉的手冰凉,但却柔若无骨。唐婉说:“你已经睡了大约八个小时。” 谭东悚然一惊,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如此松懈,竟一睡就睡了这么长时间。 唐婉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肩上,唐婉说:“你睡着时的样子很可爱,就像一个没 长大的孩子。我已经好久没有看你睡着时的样子了。” “你就这么看着我?”谭东有了心痛的感觉。 唐婉点头:“我只有看着你,心里才会觉得很平静。” 谭东揽紧了唐婉,只觉得满身满心都在痛。他记不清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 爱情的感觉就是心痛,无论何时何地,置于何种境况之下,即使长久地相拥,但只 要心中想到对方,那种心痛立刻便会笼罩在心上。 这一刻,谭东觉得为了唐婉,自己再无所惧。 谭东回头看了一下那穿黑衣的瘦子,心内又有些力量在激荡奔涌。无论是谁, 想要来伤害唐婉,他都会将他阻在唐婉身外,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死亦无所惧,那么还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呢? 他的心颤栗了一下。他在这瞬间,又想到了梦中满身血渍的持刀少年。 群山渐渐隐退在夜的黑暗之中,只有并不分明的一个轮廓,在高处,显示与天 空的距离。但就是那些黯淡的轮廓,依然可以分出层次来,依然可以让你感受到群 山蜿蜒没有穷尽。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也或者是车子驰出了雨区。车前大灯是 天地间唯一的光亮,它们直射出去,却只能照见山道上短短的距离。光亮之后的黑 暗,便显得更加幽深。光亮处是一成不变的柏油马路,有许多地方已经坑洼不平。 视线在夜车中成为无用的东西,但你又不能闭上眼睛,因为群山与黑暗的气息弥漫 在车厢内的每一处,它们无色无味,却又异常真实且清晰,无数关于蛮荒与原始的 印象,会在你闭上眼睛的瞬间向你扑来。而那些印象,无不来自于我们平日在生活 中的间接感验,感验的源头,是来自影视与小说中编述的荒诞不经异常恐怖的故事。 这样的旅程是极端不舒服的,几乎每个人都非常厌倦了在车上的感觉。你必须 无所事事,但又无法忍耐。知道沉睡谷就在前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哑 巴司机这时不能给你任何一点帮助,你只能凭依自己的想象来估测与沉睡谷的距离。 这时候每个人内心都升出许多无助与孤独来,它们无法表述,却又盘桓不去,你只 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段旅程的结束。在车上,大家最简单且现实的希望,便是能在黑 暗的群山之中发现一盏灯。 一盏灯,便预示了某种存在,会让人生出无限可凭依的温暖想象。 车子继续在黑暗中行驶,但此时,依稀可辨车子已经不再攀高而上,渐成下行 之势。视线这时也忽然有了目标,贴着车窗向上看,可以看见云层厚厚堆积在灰暗 的天空中,云层的边缘丝缕缭绕,作为背景的天空灰暗得渐渐明亮起来。 山与山的距离变得遥远,这似乎给旅客生出了希望。 但实际上,车子又前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到达一个山底时,终于不再盘旋而行, 前面的路变得笔直。因为心里的期望,沙博小菲甚至站到了车头,凝视着前方。其 它几个人亦是目光如炬般盯着车前玻璃,只盼着视线里能有些变化发生。 前方路段忽又改成了上坡,坡度却极低,而且,视线尽头,有些奇怪的变化, 黑暗的颜色变淡了许多,但你又不能说那是光亮,没有哪种光亮会这般微弱。 但这样的变化已经让大家心生欣喜。 坡道终于到了尽头。车子改为下坡行驶。 这瞬间,车前的沙博与小菲发出低低一声欢呼,后头的杨星已经快步奔到小菲 后面,口中发出些充满快感的叫声。就连谭东和唐婉这时都忍不住站了起来,以便 让自己看得清楚些。只有车后座那穿黑衣的瘦子,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式,好像睡 着了一般,又似对这趟旅程的终点,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沉睡谷。 在车子的前方,虽然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已显出点点的灯光。那些灯光环聚在 视线中巴掌大的地方,好像黑暗中的萤火,异常微弱。 但灯光本身,便足以让长久耽于黑暗中的旅人欣喜若狂,而且,灯光所在的地 方,必是旅行的终点无疑。 ——沉睡谷。沉睡在黑暗中的峡谷。 沙博睁开眼,窗帘遮掩不住的阳光正落在他的脸上。他惶惑了一下,这才想起 自己已身处沉睡谷中。看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钟,他下床拉开窗帘,一窗阳光 立刻泼洒进来。他想到与名叫忘忧草的女孩已近在咫尺,心情立刻就愉快起来。 跟他住在一屋的秦歌已经不在了,他匆忙穿衣洗漱,到外面去找其它人。 这是一家小旅馆,但干净整洁,而且房间还是标准间,设施一应齐全。昨夜, 哑巴司机把车停在这条小街上,指指这家旅馆,再竖起大拇指。大家会意,迫不及 待地下车。小街宽不过十米,青石板路面铺设得极为讲究,中间是数尺长的长形条 石,两边再辅以方形石板,接缝处虽参差不齐,但看上去却颇有层次。街两边的店 铺墙高逾丈,下半段俱是石块垒成,上部却又俱是条形木板拼接,有方形木格窗棂。 屋檐凸出三步,其下形成回廊。店铺的招牌俱是各种形状的木板雕成,又有些红黄 的旗帜,飘在檐下。这些店铺此时大多已经打烊关门,只有不多的几家旅馆还有灯 光。他们面前的这家旅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夜眠客栈。 夜眠客栈的老板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白衬衫,黑裤子, 头发略有些卷曲,身上带着些书卷气。沙博一行进门的时候,他真的在看一本书。 见有客到,他从容地迎上来,微笑着招呼大家。 “欢迎来到沉睡谷,来到夜眠客栈。” 老板后来介绍自己名叫江南。 沙博走出房间,转到前面店堂,江南仍然坐在昨晚的位置上,手中捧着一本书。 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将阴暗的店堂整齐地划分成两块。 沙博走过去,坐到江南边上。 江南颔首微笑,放下手中的书,问沙博昨晚睡得可好。沙博点头称赞道:“真 想不到这小镇上还有标准间,昨晚可能太疲劳了,头沾枕头就睡,不知觉中就已经 到了中午。” 江南笑着说:“你还算起得早了,你的朋友除了那位秦歌,其它人还都在房里 没出来呢。” 沙博也笑:“到这地方来,大家坐了好几天的车,都累了。” 沙博看看江南白净的面孔,问道:“江老板不是沉睡谷本地人吧?” “我已经在沉睡谷呆了近十年,想不到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我不是本地人。” 江南自嘲地笑笑。 “呆了十年,那么这镇上的人你一定很熟悉了。” “沉睡谷方圆不过数里,人口也就几千人,朝夕相处十年时间,就算我想不熟 悉,估计也难。”江南顿一下,接着说,“你来我们这里,是不是要寻什么人?” 沙博沉默了一下,还是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去:“我想请江老板帮我看看, 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不是你们镇上的人。” 江南接过照片,盯着看了一会儿,脸上现出些疑惑来:“我在这里十年,从来 没见过这个女孩,但照片的背景却又像是山上的葡萄园,真有些奇怪了。” 沙博此时心情已经很紧张了,听了江南的话,失望之情溢于颜表。江南看看沙 博,内心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正好一个穿浅绿色连衣裙的女子从外面进来,江 南便招呼她:“雪梅你来看一下,这个女孩是不是沉睡谷的人。” 那绿裙女子中等身材,显然是个少妇,身子饱满圆润,模样也生得颇为俊俏, 只是眉目间飘荡着些冷漠。叫雪梅的少妇过来,将照片拿在手中,有片刻的沉默, 眉峰锁紧,似在竭力回忆。沙博与江南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雪梅将照片放回桌上,依旧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镇上没有这个人。” 说完话,她招呼也不打,径自穿过店堂往后院去。 江南苦笑,略有些谦意地对沙博道:“雪梅是我妻子,心地非常善良,只是性 格有些孤僻,不愿与外人交往。” 沙博心中失望,根本不会在意雪梅的冷漠。他想到如果忘忧草不是沉睡谷中人, 自己这一趟可就算是白跑了。跑这么远的路倒没什么,关键是本以为来到沉睡谷就 能见到忘忧草,但现在一盆冷水浇下,他心情沮丧,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雪梅是土生土长的沉睡谷人,她说照片上的女孩不是本地人,那就肯定不是 了。”江南露出同情的神色,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搞错了。” 沙博沉默不语,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来沉睡谷是否正确。你根本没有办法透过 虚拟的网络,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而且,网络本身就是一个虚拟平台,各色人 等尽可以在其中扮演你想要扮演的角色。网络在给人提供一种新的交流方式的同时, 也将欺骗最大限度地传播到了人们生活之中。但沙博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样一个 清新脱俗的女孩,与他在夜里喃喃倾诉的那些话语,会全是谎言。 事实像一个巨大的锤子落在他的头上,他懵然不知所措了。 江南小心地盯着他看,又道:“也许这女孩是个我和雪梅都不认识的人,要不 抽空我再带你去问问镇上的老人吧。” 沙博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脑子里还尽是忘忧草会不会骗他的疑问。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从客房那边出来,是谭东跟唐婉。 唐婉睡了一觉,气色好了许多,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晕,再加上显然精心修饰过 了,整个人透出一种婉约的美丽。谭东又是一夜未睡,但因为昨天在车上睡了那些 时候,所以精神也还不错。他们从房间里出来,带着他们所有的行李。 江南迎上去,看着谭东手里的大包,微有些疑惑。 唐婉微笑着道:“老板,我们退房。” “你们不是还要在沉睡谷呆上几天吗,怎么现在就退房?”江南顿一下,接着 说,“我保证我的客栈在这沉睡谷中是最好的。” “我们退房并不是因为房间有什么不好。”唐婉神色间似有些谦意,“我们只 是想找一个带些当地民风的旅馆。” 唐婉这样说,江南便释然了,他点头道:“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开这家旅店的 时候,我只想着能为游客最大限度地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却没想到,很多城里人 来我们这些小地方,其实就是为了找一种原始的情趣。” 江南摇着头,似为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懊丧。 但那边的沙博一听唐婉的话,立刻便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他们从这里搬出去, 只是为了躲避那个穿黑衣的瘦子。 ——那弱不禁风的瘦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他们这般畏惧? 起初在来沉睡谷的路上,杨星便猜测谭东唐婉此行是为了躲避什么人,当黑衣 的瘦子一出现,谭东便如临大敌,而且出手狠毒。而那瘦子居然并不畏惧魁梧强悍 的谭东,两度被踢倒在地,两次又顽强地站起来,而且,还能再次走到谭东身前。 那次如果不是沙博抱住谭东,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情形出现。 也许谭东会真的踢死瘦子。但他为什么又要躲避那瘦子呢,显然心中害怕的是 他而不是那瘦子。 这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沙博想,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谭东与唐婉走出店堂,经过沙博身边时,谭东面无表情,好像没看见沙博一般, 唐婉却在脸上现出一个微笑。那微笑浅浅地在俊美的脸上荡漾开来,端庄而又动人。 沙博入神地盯着她的笑容,直到她与他擦肩而过,走出门去。 沙博第一次发现了唐婉的美丽,心想原来这是个如此动人的女孩。这瞬间,他 心里居然有了些失落,因为同行的旅伴中少了这样一个女孩。 “我们真的要搬出去住?”谭东问唐婉。 “是,我们最好搬出去住,这样,晚上你就能安心睡觉了。” 于是,谭东跟唐婉就收拾好了东西,走到了街上。青石板的街道被昨夜的雨水 冲刷得异常洁净,两边的店铺大多没有过多修饰,一些卖当地土特产与纪念品的店 铺将商品摆放到了店门前的屋檐下。小街很长,行不多远便会有一个高坡,本来以 为这便是小街的尽头了,待翻过高坡,小街依然在你眼前延续。小镇的建筑多是就 地取材,选用大段的石料,因而房屋显得坚固异常,又因为年代久远,这些青石被 岁月打磨得光亮如镜,接缝处,却变得黝黑,还生有一种绿色青苔。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谭东问唐婉。 “往前去,离开那个瘦子。” “那个瘦子有什么好怕的,我只要一拳就能将他打趴下。” 唐婉摇了摇头,沉默不语。谭东也沉默了,这时,他也意识到那瘦子或者并不 是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在彝家小城的车站,自己全力踢出的两脚,虽然将他踢 倒在地,但事后他居然毫发无损。他明知道自己是想阻止他上车,却还毫不退缩, 显然是有备而来。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怕? 但谭东知道自己并不畏惧那瘦子,他畏惧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更无奈的是无法将心中的秘密让唐婉知道。 唐婉只以为他深夜不眠是为了保护她,却不知道他在夜里的挣扎。他痛恨自己 的身体,恨不得在夜里将自己撕碎。他注视着熟睡中的唐婉,整个心都在疼得抽搐。 他不允许有任何人来伤害她,任何人,他要用一生来守护她。 终于走到了小街的尽头,先是耳中传来一阵水流拍打河岸的声音,接着,一条 宽阔的河流便出现在他们眼中。 河水湍急,水花浪一般卷向河岸。唐婉先是惊呼一声,便一路小跑向水边奔去。 小街与河的交接处,有一个青石砌成的台阶,两个穿蓝布衣衫的妇女正在河边洗衣。 站在台阶上,河流与两岸的风光尽收眼底。河岸的边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参差不齐 的房屋,一眼望去,尽是斜坡的屋脊,屋脊上弧形的黑瓦层层排列开来,像是蜂窝 孔般井然有序。高大的墙面成了堤坝,还有些木屋已经凸到了河面之上,底下用粗 大的木桩支撑。 ——吊脚楼。 唐婉想不到在这里居然会见到吊脚楼,印象里关于吊脚楼的记忆都来自沈从文 的作品,湘西因为沈从文而名满天下。 河水从上游群峰间一路蜿蜒而来,在阳光映照下,波光鳞鳞,仿似运动的明镜, 反射着阳光。上游数百米处,有一条铁索木桥,横亘在两岸之间。铁索粗大,自然 下垂成弧形,上面密密地用木板铺就。此时,阳光从桥的那一端泼洒下来,铁索桥 便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好像有些雾气在桥上弥漫。 ——美丽的小镇。美丽的沉睡谷。 “如果能在这里生活,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唐婉憧憬地说。 谭东站到了她的边上,揽住她的肩膀:“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下去,好吗?” 谭东微一沉吟,便点头:“只要能在你身边,我便很满足了,我根本不会在意 在什么地方。” 于是唐婉就笑了,身子靠在谭东身上,脸上漾起久违的笑容。 石阶上,两名妇女将洗完的衣服放到一个竹制背篓里,背到了背上。她们神情 呆滞,竟似没有看到谭东与唐婉一般。唐婉笑着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对视一眼,面 无表情地看着唐婉,竟还是一语不发。 唐婉问她们知不知道哪里有房子出租。 两名妇女想了一下,其中一位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然后便低头匆匆拾阶而上, 很快消失在视线里。唐婉微有些失落,谭东便过来安慰她:“小地方的人缺少与生 人交流的经验,大多这样木讷内向,你用不着在意。” 唐婉点头,挽住谭东,便向那妇女适才手指的方向下去。 半小时之后,他们出现在了一幢房子的天井之中。房屋依山而建,进门穿过一 个过道,便进入天井。天井略显狭小,地面上也是铺着大块的青石,两边搁置着些 农具与零碎物件。天井三面建有房屋,屋前又有回廊。回廊屋檐垂得很低,因而天 井中光线很暗,还有些陈年腐朽的气息。 谭东与唐婉一路依人指点寻到这里,知道这处房屋的主人是对年过七旬的老人。 老人的两个儿子外出打工,家里的房子长期闲置。 “有人吗?”天井里的唐婉大声说。 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谭东唐婉目光立刻投到门边。门里一片黑暗, 只依稀可见一些简单的家具,却不见有人。他们对望一眼,便向门边迈去。屋里那 种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口,也如鬼魅般突然现出两个人来。 这是对年迈的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写满沧桑。他们穿着同样的蓝粗布斜襟大 褂,老太太头上缠着黑布的头巾,老头手执竹杆铜嘴的烟袋。俩人俱都身体僵硬, 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出现在自己家中的陌生人。 阳光从天井的上方斜射下来,阴暗与光亮形成鲜明的落差,有些细小的灰尘在 阳光里飞舞,弥漫在门前,这一对老人站在黑暗里,看起来便极不真实。 唐婉不由自主地心跳了一下,但很快就在脸上堆起笑容。 “听说你们家有房子要出租,我们想租你们的房子。” 那一对老人还是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唐婉的话。 “我们想租你们的房子,你们的房子能租给我们吗?”唐婉重复一遍。 这对老人还保持僵立的姿势,对唐婉的话不置可否。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唐婉 与谭东,好像老僧入定般,又像在心里仔细猜度这两人的来历。 唐婉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她回头冲谭东摇摇头,谭东便也叹息,上前轻声道 :“我们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 唐婉点头,再看一眼依旧保持凝立姿势不动的那对老人,怅然转身。 俩人还没走出天井,忽然听到了身后有声音。他们回头,看到那个老太太急步 跑了出来。老太太年纪不小,但腿脚还很利落,她奔到谭东唐婉面前,满是褶皱的 脸上依然空洞呆板,但她却向着俩人摊开手掌,那上面,有一把黄铜的钥匙。 唐婉稍一疑惑,便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僵硬的脸上,这时也第一次出 现了笑容。 老太太的笑容简单明了,纯真得像孩童般无邪。 于是唐婉也笑了,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她通往小镇生活的第一扇门。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