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四章 铁索桥上疯女人 自助旅行团因为谭东与唐婉的离队而名存实亡。 沙博根本无心去游览沉睡谷周边的风景,因为失望,他显得意兴阑珊。杨星来 到沉睡谷,吃不下东西的毛病更加严重。他吃腻了葡萄,现在面对满山的葡萄,连 一口都吃不下去。吃不下东西人就没了精神,但他却萌生了另外一个念头,他不相 信这世界上就没有让他想吃的东西了。所以,接下来的两天,小菲陪着他,在沉睡 谷四处寻找可吃的东西。 沉睡谷的食物多是就地取材,山上有走兽,河中有游鱼,农家自种的蔬菜,圈 养的家畜。一些特色小吃也别有风味,像干粑牛肉,叶儿粑,都是将肉类与粘米混 合而成。坨坨肉,更是用灶火烧烤而成,入口先有股焦糊味,接着馨香便满嘴游荡。 当地还有种名吃叫做川前粉,用料就是米粉,作料却多达二十余种,辛辣口味,吃 起来可辣得人满头大汗,但舌却不麻,喉不干,吃完后满身舒畅,只觉全身的毛孔 都贲张开来。 民间的智慧无穷无尽,沉睡谷数百年间与世隔绝,已自创了一套自己的生活体 系。饮食文化在其中无疑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小菲吃得淋漓酣畅,杨星却依旧满面愁容。任何一样吃食,在他眼里都如同洪 水猛兽,当端到他面前时,他避之犹恐不及。小菲心疼他,强迫他吃些东西,结果 他吃完便呕吐不止,急得小菲在边上眼泪汪汪,却又无计可施。 那就还是吃葡萄吧。葡萄虽然吃腻了,但却是杨星唯一吃下去没有不良反应的 东西。沉睡谷有的是葡萄,小镇两边的山上,有密密麻麻的葡萄园。正是收获季节, 葡萄园里有很多采摘葡萄的当地居民,他们走进任何一家葡萄园,那家人都会慷慨 地任你采摘。 天天吃葡萄也不是个事,杨星现在吃得满脸都是葡萄的绿色。第三天,他躺在 夜眠客栈的房间里不愿动弹。小菲知道他是动不了了,心里就很后悔到这么远的地 方来。小菲出门去找沙博商量,沙博便带他去找了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 江南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症,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这儿有位郎中, 是家传的手艺,这些年沉睡谷居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毛病,都向他寻医问诊。如果 你们不嫌弃,不妨找他去看一看。”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什么都不做呆在屋里强。 江南带着杨星小菲去找那个郎中。郎中年纪居然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却生 得老成,一说话眼角的鱼尾纹密密麻麻。他听完杨星的症状,沉默了好一会儿,让 杨星明天再来,他要好好翻一翻医书。 杨星对这小镇上的郎中本没抱什么希望,当下便依言回去休息。 第二天,江南有事,便让杨星和小菲自己去找那郎中,说是郎中一早就让人捎 话来,说找到了可以医治杨星怪症的办法。杨星强打起精神,在小菲的搀扶下,去 那郎中的住所。 现在杨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郎中住的房子跟小镇上其它人家一样,陈旧阴暗,屋里成年累月飘荡着一层不 散的阴霾。少年老成的郎中,穿一袭灰粗布的长褂,端坐在方桌之后,就着桌上的 一盏煤油灯,正在细细翻看一本线装书。 杨星小菲敲门进来,郎中阴沉着脸,也不多言,只是起身去里屋取了一个酒瓶 出来,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房间里异常阴暗,那些液体在瓶中微漾,殷红的颜 色让小菲联想到了血。 郎中看小菲露出害怕的表情,僵硬的脸上现出些不屑。他也不多言,打开瓶盖, 递到小菲的面前,示意小菲闻一闻。小菲往后躲了躲,但还是把鼻子凑过去,闻完 后“扑哧”一笑,暗笑自己多心。 那瓶中液体有种淡淡的酒香,还混合些中药的味道。 小菲将酒瓶接在手中,递给杨星。杨星皱着眉,满眼都是怀疑的神色。他把瓶 口贴近嘴,试探着抿了一下。液体入喉,一阵清凉,接着,便好像有股力量瞬间注 入身体。杨星精神一振,再不怀疑,大口将那液体喝下去。 小菲在边上微笑着摇头。杨星真是饿惨了,一口气,竟将一瓶液体喝下去大半。 喝到最后,可能被呛着了,不住咳嗽,咳嗽时瓶口居然也不离开嘴巴。小菲便轻轻 拍打他的后脊,说:“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杨星还是将一瓶液体尽数喝下,这才歇了口气。放下酒瓶时,不住地喘息。 也不知那郎中的药水里有些什么成份,杨星只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迫不及待 要去发泄一番。小菲看他脸上的神采,也在心里啧啧称奇。 “请问这瓶里到底是什么药?”杨星此刻对那郎中已是心悦诚服了。 郎中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道:“不是药。” “不是药那会是什么?”杨星疑惑地道,接着,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 不是药,是酒。” 郎中颔首。 小菲想起刚才鼻子凑到瓶口前闻到的气味,这时也想起来了,是有股挺浓的酒 香。她脱口而出:“是葡萄酒。” ——神奇的沉睡谷。神奇的葡萄酒。 “你这儿还有多少这种葡萄酒,我全买了。”小菲豪气地说。 那郎中摇头道:“我只有一瓶。” “一瓶?”杨星和小菲一齐失望地叫。 郎中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缓缓地道:“这种酒不是我能酿制出来的,如 果你们真的想要,我倒可以指点你们去一个地方。” 杨星脱口而出:“哪里?” 郎中又微一沉吟,这才缓缓地道:“沉睡山庄,沉睡庄主。” 深夜,沙博还呆在小镇唯一的网吧内。 网吧的房子也是老房子,但开业之前显然精心装修过了。四壁雪白,几盏白炽 灯将室内照得通明一片。沉睡谷的夜晚,很少能见到这么明亮的地方。 四十台电脑,分成四排,整齐地排列在室内。沙博之前察看过了,机器选用TCL 的十七寸显示器,赛扬1.7G的CPU 、128M的内存,也就是说小镇网吧机器配置正是 当前的流行配置。 这晚十一点多钟,网吧里还有二十多个少年耽于网上,他们噼呖啪啦敲打着键 盘,有的嘴里念念有词,跟其它地方的网吧并无二致。这些少年穿着也不像沉睡谷 中的成年人,只限于灰蓝两种颜色,从他们身上,可以找到很多当前外面世界的流 行色彩。 沙博坐在电脑前,打开有忘忧草的那个QQ,QQ上还有其它一些朋友在线,但沙 博无心与他们交流,只呆呆盯着忘忧草那个灰色的小图标。 忘忧草还是没有给他留言,她真的像是从网络中蒸发了一般。 沙博再打开信箱,打开忘忧草发给他的那幅图。 他还是不能弄清那幅图的含义,它是否跟她的消失有关? 沙博之前已经拿着忘忧草的照片问过了网吧的老板,一个染了黄发的小伙子拿 着照片端详半天,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人。沙博不甘心,又将照片给网吧里的其它人 看,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表示沉睡谷里没有这个人。 “我们这儿上网的人就那么多,大家几乎全都熟悉,这女孩要真在我们沉睡谷 上的网,我们不可能不知道。”网吧老板最后说。 沙博心情郁闷,呆坐在电脑前,现在他只希望忘忧草能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 突然出现,那样,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忘 忧草在骗他。 那样一个纯真得不染尘埃的女孩,怎么会是骗子呢? 十二点那会儿,沙博失望地走出网吧,镇上此时已经罕有人迹了。 小镇被一条湍急的河分成了两块儿,网吧位于河的西岸,沙博要想回夜眠客栈, 必须经过河上那座铁索桥。离开网吧所在的小街,便再看不到灯火了,幸而天上悬 着一弯钩月,一些朦朦的月华洒将下来,让视线中的青石板路面一片凄白。小镇至 今还保留了日落而息的习惯,这时已是半夜,家家闭户,再没有了人声。寂静在小 巷里流淌,滑过影影绰绰的屋檐的阴影,有些森然。 沙博开始迈上通往铁索桥的台阶,台阶很高,站在下面根本看不到桥。台阶两 侧,是挨得很近的民居,高大的墙壁,耸出的屋檐遥遥相对,只露出极窄的一片天 空,斜射而至的月光变得极其稀薄。 沙博忽然停下,这瞬间,心跳加快。 他听到了歌声,从桥的方向传来。 歌声极弱,夹杂在流水的哗哗声中,更有了些极不真实的感觉。沙博无法听清 歌声唱的是什么,它时而尖锐,时而沙哑,有时又极不连贯,好像唱歌的人正在做 着别的事,那歌声是无意中哼出一般。 沙博脚步有些沉重,头上出了层微汗。 ——沉寂的小镇深夜,水流湍急的铁索桥上,有人在唱歌。 沙博一步步迈上台阶,铁索桥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台阶在高处,月光毫无阻隔地映照在桥上。山间雾岚很重,与月华混合,显得 影影绰绰,桥的中央更似笼在一层烟雾之中。 就在烟雾之中,侧身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女人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白衣之上,白衣便愈发白得森然。她站在桥上一 动不动,怀中似乎抱着东西,歌声便从她站立的方向轻柔地飘过来。那歌声与其说 是歌唱,还不如说是在娓娓诉说着什么。 沙博硬着头皮迈上铁索桥。桥的颤动惊动了那女人,她转头看了一下桥的这端, 又转回头去,歌声却在这瞬间歇止。 夜晚其实并不寂静,除了水声,河两岸的高山上,还有夜鸟的悲啼,山风拂过 树梢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更多的是隐在山林间的各种小虫的鸣叫。 就是没有人声。 沙博走得很慢,似乎想让步子迈得稳一些。铁索桥在夜风中轻微晃动,沙博走 到三分之一处时,山风吹过来,他的腿有些发软,心跳更剧烈了些。他看了看桥下, 流水溅起许多泡沫,白花花的打着旋儿向前流淌。桥高逾丈,沙博忽然脑子里出现 一个念头,他想到,如果自己就此从这桥上摔落下去,那么,自己就真的从这世界 上消失了。 此时,沙博离那白衣长发的女人已经很近了,他更加小心翼翼,企图不惊动那 女人,从她身后而过。 但那女人却蓦然间动了,一动,便转到了沙博的身前。 沙博悚然一惊,全身骤起一阵痉挛,只觉有些力量直奔涌至顶上。 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张凄白的脸。 女人模样生得倒颇为俊俏,只是那面孔仿似透明的一般,没有丝毫血色。女人 眉峰紧锁,两行眼泪正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沙博这时明白了,原来适才听到的 歌声,其实是这女人在哭泣。 女人面对着沙博,一些呜咽声源源不断地从紧闭的嘴里传出来。那些哭泣环绕 着沙博,沙博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双腿微颤,只想着能尽快过桥,离这个女人 越远越好。 但那女人站立的位置,恰好阻住了他的去路。 “你回来了!”那女人忽然说,“你回来了就好,快来看看我们的儿子。” 女人说着话,身子往前进了一步,沙博下意识地后退,这才看清女人怀中抱着 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儿子吗?我带着他一直在等你回来,你为什么害怕呢?” 女人哭得更伤心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儿子了,我找到了。” 沙博头皮发麻,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他面对着女人,真想转身撒腿就跑。但 那女人身上似有种东西吸引了他,他缓缓后退着,却不能转身,不能离开。 女人扑了上来,一只手抓住了沙博的胳膊,声音里带上了些绝望。 “这是我们的儿子,你看一看,哪怕就看一眼。” 沙博挣扎着,一时却挣不脱女人的手。这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那女人 怀中的孩子身上,那瞬间,他全身僵硬,血往上撞,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除了惊 惧。 襁褓中的婴儿只是一个布娃娃,那女人在抓住沙博的胳膊时,包住布娃娃的棉 布松散开来,月光下,布娃娃的肚子被剪开了,一些棉絮脱落在外,上面沾满血迹, 就像这婴儿刚被开膛剖腹过一般。 因为恐惧而生出力量,沙博奋力一挣,将那女人甩了一个趔趄。 沙博奋力向前跑去,那桥便剧烈摇晃起来。沙博哪还顾得了这些,一口气跑到 对岸。他喘息着,在下台阶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 那女人还跌坐在桥的中央,月光下显得更加凄楚。她的歌声这时又再次传过来, 幽怨且忧伤。那不是歌声,那是她的哭泣,沙博想。这时恐惧消散了许多,沙博心 中充满疑惑,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胆子回身查看,急步拾阶而下。 寂静的沉睡谷,再一次让沙博觉得并不沉静。 “你一定是遇上那个疯女人。”江南微笑着说,还有些悻悻的味道。 沙博心有余悸地道:“那疯女人是谁,怎么也没人管管她。她那么抱着个沾血 的布娃娃站在桥心,亏我胆子还算大的,要稍微小那么一点,不被她吓得从桥上摔 下去才怪。”他吁了口气,再感慨道,“我今天算是捡了条小命。” “那疯女人说起来也挺可怜的,三年前刚生完孩子,丈夫就出去打工了。她一 个人在家带着孩子。不料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她将孩子放在窝篮里,出门去河边 洗衣服,回来后,孩子居然不见了。她起初在小镇上挨家挨户地找,后来又满山遍 野地跑。那段时间,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半夜听到她叫儿子的声音。她就这样 找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没找到,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急疯了。” 沙博露出同情的神色:“她那孩子失踪时有多大?” “还在窝篮里的孩子能有多大,也就六七个月大吧。” “六七个月大的孩子不会自己失踪,镇上后来没有追查这件事?” “怎么没查,疯女人四处找儿子的时候,镇上人发动起来帮着她一块儿找,当 时就差把小镇翻过来了。小镇就这么大点地方,谁要偷了他的儿子不会没人知道, 再说,好端端的,别人偷她儿子有什么用?所以这件事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沙博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同样的遭遇,不同的人。 “更让人同情的是疯女人的丈夫回来,见丢了儿子,一怒之下,将她暴打一顿 后赶出家门。她不想离开家,但只要回去,等待她的必是丈夫的拳脚。后来,她就 又开始找儿子了,她逢人便说,只要她找到儿子,就能回家了。” “那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就像是沉睡谷里的幽灵,成年累月在外面游荡。饿了,就随便闯进哪一户 人家,大家同情她,也都会给她点吃的。到了晚上,她就睡在街边屋檐下。后来有 一位老太太,同情她的遭遇,把自家空闲的一间房子给她住,她这才算有了家。这 两年,她疯得已经不算厉害了,平时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却经常在半夜抱着个布 娃娃四处乱跑,已经吓坏了不少游客。” 江南无奈地笑笑:“其实你只要知道了疯女人的事,就不会觉得她可怕了。” 沙博感慨道:“这疯女人怪可怜的。” 江南的一番话让惊魂未定的沙博定下心来。这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回到夜眠 客栈,便迫不及待地拉住仍然深夜读书的江南,向他讲述了自己在铁索桥上的经历。 江南说完疯女人的来历,打了个哈欠,沙博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江南合上了手中的书。那书名落入他的眼中,是《人类 心灵现象的分析》,作者是一个叫穆勒?詹姆斯的英国人。沙博不由多看了江南一 眼,心里暗暗称奇,想不到这小镇上还有人在研究这种学术著作。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沙博已经知道了江南原是南方城市一个生意人,在那个城 市,他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不仅有自己的公司,公司下面还有酒店宾馆等实体。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火烧毁了公司所在的大厦,几次投资失败,让他身负 巨债。 江南在跟沙博说起往事时并不避讳,坦言在他所在那个城市,很多人第一桶金 的积累都跟黑道密不可分,他也是如此。在他破产之后,债主之中便有一些是黑道 中人。他们给他所下的最后通谍就是:拿不到他的钱,就拿走他的命。 江南星夜远遁,逃离那个城市。后来在中国几经辗转,期间不断躲避仇家的追 杀,最终来到了这世外桃源的沉睡谷。 “小镇上民风淳朴,非常易于生存,而我经历这么多波折之后,已再没有了昔 日的雄心,便在小镇安了家,开办了这家小客栈,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沙博当时对江南满心钦佩,真看不出来,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居然有着如 此传奇的经历。 江南又摇头笑道:“后来在这小镇呆久了,我才知道,这小镇其实并非我当初 想的那样简单。我自觉自己的经历已经很不寻常了,但是,这小镇上还有一些人, 他们的经历更为传奇,也更为神秘。” 沙博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知道你看过古龙一本叫《绝代双骄》的小说没有,小说里有一个恶人谷, 里面的人全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逃到那里。这沉睡谷便很有些那恶人谷的味道。 在这里有许多人你都不能小觑,因为很可能在他到沉睡谷之前,都是雄霸一方的风 云人物。” 沙博睁大了眼睛,心里的惊惧已经到了顶点。 ——传奇的沉睡谷。神秘的沉睡谷。 当沙博问起小镇上都有哪些人是昔日的风云人物时,江南却摇头:“大家来到 沉睡谷,自然都抱着隐姓埋名,终此一生的念头,我们又何必要记住他们以前的名 字呢?” 江南这样说,沙博便不好再问了,但心里却开始对这沉睡谷保持了一份戒心。 这晚,沙博告别江南回房睡觉,在经过走廓时,又看到了那个穿绿裙的女子雪 梅。雪梅依然面无表情,在经过沙博身边时,眉眼都不抬一下,只当沙博是隐了形 一般。沙博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有了一些异样感觉,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 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来沉睡谷,怎么会见过这个女人呢? 而且,这女人是江南的妻子,江南说,这是他来到沉睡谷后娶的老婆,他们成 婚已有六年。 杨星终于可以吃东西了。 喝完那瓶葡萄酒,他的体内积聚着一些汹涌的力量,他发泄的方式就是带着小 菲,出去吃了整整一天。后来实在吃不动了,他手捧着肚子,不得不张大了嘴以助 喘息。这一天里,小菲始终笑眯眯地跟在他边上,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甚至 比他还要开心。 杨星的病好了,他们便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当中了。 小菲心里还在想着一个问题,不知道杨星的病以后会不会复发,所以,在离开 沉睡谷之前,一定要多找一些那样的葡萄酒带回去。 杨星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胃口出奇地好,这么些日子忍饥挨饿,他简直 饿惨了,这回要一次全补回来。他心里庆幸这一趟沉睡谷来得值得,否则,这种怪 病不定得缠身多久,说不定哪天早上就醒不过来了。现在这社会,被饿死实在是件 挺丢人的事。 傍晚的时候,杨星蹒跚地在小菲的搀扶下回客栈。 他吃得实在太饱,肚子胀得身子都有些失重。 天还早,秦歌与那瘦子这两天结伴出游,还没回来,沙博一到沉睡谷便心事重 重,行事神秘,这晚也不知道一个人跑哪去了。他们进门先与客栈老板江南打个招 呼,便回自己房中。 因为不是旅游季节,夜眠客栈的生意不是太好,除了杨星这一行人,便没有了 其它旅客。客房在后院,显得异常寂静。 杨星和小菲回到房里,先躺了会儿,休息得差不多了,杨星来了精神,一把就 把小菲抱到了怀里。 他们从杨星患上怪病起,已经好久没有亲热过了。 小菲是个小巧玲珑型的女孩,杨星根本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扛在肩上。 杨星第一次在校园里发现小菲,便喜欢上了她。小菲穿着时尚,动感十足,一头短 发张狂地随着她的动作不断起伏。杨星通过其它人打听关于小菲的情况,知道了她 的家在江南一个非常著名的县城里,那县城在中国百强县中名列前矛。小菲的父亲 经营着一家箱包厂,据说在数年前便已跻身百万富翁的行列。小菲的家世让他着实 犹豫了好长时间,但最终,他还是向小菲展开了攻势。也许某一天,小菲的家世会 成为俩人之间的阻碍,但拥有那样一段美好的日子,也足以让人欣慰。 第一次把小菲拥在怀里,杨星便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女孩。 小菲像是一个动感十足的小太阳,轻易地便在他心里洒满阳光。她简单纯稚的 个性隐藏在张狂的外表之下,爱情在她眼里,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既然爱了,便 要付出自己的所有。 她看到杨星长期只有两身衣服换来换去,便主动买了衣服送到他宿舍里;她见 到他每次去食堂吃饭总是点些青菜,便主动在他的饭卡里充钱,并在下次约会的时 候,替他买上一大包零食。相处中有那么多的细节让杨星感动,甚至他还生出了惭 愧的感觉。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我会内疚的。”他对小菲说。 小菲颇不以为然:“我什么时候对你好了,我老爸每月不经我同意,在我卡上 充那么多钱,怎么也花不完,现在找到你这个冤大头,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小菲这样说,杨星便知道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用不经意的态度来化解了杨 星的尴尬。 后来,杨星跟小菲说起了自己的家庭。 杨星的家在苏北的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一家街道办的皮鞋厂的工人,一生老 实巴交,生活过得也颇为拮据。他们年轻时一直没有孩子,据说当时也跑了不少医 院,但却依然如故。杨星父母当时都已绝望,心里只当这辈子真要绝了后,却不料 杨星父亲在四十岁那年,杨星母亲突然有了身孕。高龄产妇生产是件很危险的事, 但夫妻二人态度都很坚决,一定要让这孩子来到世上。 杨星的童年在百般溺爱中度过。 后来上了学,父母对他依然溺爱,但是,年幼的杨星渐渐地觉出了自己与别人 的不同。他虽然在学校里也可以跟别的同学一样,穿上崭新的校服,在春游时带上 各种好吃的,但是,他从父母苦涩的眼睛里,知道自己每得到一样东西,父母便要 为之辛苦好长时间。当时那家皮鞋厂早已停产,父母都已下岗在家,父母便每天骑 着一辆三轮车,去批些蔬菜来,在农贸市场上卖。每天晚上,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 回来,还经常为要儿子买一些他喜欢吃的小吃,或者学习用具。 父母从来不到杨星的学校去接他,因为他们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们怕 出现在儿子和他的同学面前,会让儿子难堪。 懂事的杨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夜里,他独自起身,来到父母房间。拉 开灯,他看着床上酣睡的父母,眼泪悄悄从眼帘滑落。他就在那时发誓,终有一天, 他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别人有的,他们也一定会有。 就这样,他默默把这个心愿藏在心里,用心读书,直到高中毕业,顺利地考上 了现在所在的这所大学。 这时家里的经济情况似乎略有好转,父母所在的街道鞋厂被一家大企业收购, 他的父母作为退休职工,每月可以按时领取退休金,加上这些年,父母仍然在市场 上做些小买卖,所以手上还有些积蓄。 这些积蓄全都用在了让杨星完成学业上。 小菲是个明事理的女孩,听完杨星的叙述,立刻就对那对含辛茹苦的老人生出 许多尊敬来。 杨星坦白说出自己家庭的情况,小菲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她在寒假期间回家跟 家里人说起了杨星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小菲父亲像小菲一样,一点都没有嫌弃 他的家境贫寒,而且,小菲父亲还让小菲在学校里,尽最大可能帮助杨星。只有贫 寒出身的孩子身上才能迸发出超常的斗志,而这些斗志,却是用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小菲父亲这样说。 这个暑假,小菲起初骗家里人说跟同学外出旅游,后来钱花得差不多了,她便 向父亲坦言杨星得了怪病,自己要留在学校照顾他。父亲并没有过多考虑,便答应 了,还在她的卡上打上了足够花的钱。 如今,在这离家数千公里之外的偏僻小镇沉睡谷,杨星的怪病终于痊愈,小菲 打心眼里高兴。现在回到房间,久违的温情又重新出现在俩人之间。 杨星疯狂地吻着小菲,吻到她透不过气来。 敲门声忽地响起。 杨星停止了动作,懊丧地皱紧眉头,做了一个扫兴的表情。小菲便在他脑门上 重重一拍,起身理了理衣服,过去开门。 门外居然站着谭东和唐婉。 俩人离开夜眠客栈,便再没有和大家联系过,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们突然 出现,不由得让小菲杨星生疑。杨星这时也赶紧过来,站在小菲身后。 谭东依旧面无表情,好像他只是陪着唐婉前来。而唐婉却面色红润,显然这三 天心情不错。唐婉微笑着将一摞红纸片递了过来,小菲下意识地便接在手中,低头 看去,原来是一摞请帖,她再抬头时,便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我们要结婚了,请你们参加喜宴。”唐婉说。 小菲和杨星对视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小菲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要结 婚?在这里,结婚?” 唐婉微笑:“是,就在这里结婚。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也不认识什 么人,所以,只请了你们几个宾客。” 小菲还想说什么,杨星抢着说:“那恭喜你们了,到时我们一定去。” “婚礼就在明天,明天晚上,你们只要来喝喜酒就行了,不要带什么礼物。” 唐婉顿一下,接着说,“秦歌沙博俩人不在,他们的请帖想请你们转交。” 杨星连忙一迭声地说:“没问题没问题,这事包在我们身上。小事。” 唐婉道了谢,也不多说,微笑着道别,与谭东转身离去了。从始至终,谭东都 绷着张脸,不发一言,真的跟唐婉的贴身保镖一般。 关了门,小菲忍不住发出低呼:“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两位大老远跑 这鬼地方来结婚,肯定是脑袋里进水了。” 杨星呵呵一笑,拉过小菲,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你这孩子吧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爱动脑筋。他们结婚,不正符合我们 开始对他们的猜测吗?” “你只说了他们在躲避什么人,没说要结婚。” 杨星叹口气:“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俩人是私奔的一对亡命鸳鸯。” 小菲想了想,立刻就想明白了:“你是说这俩人在躲避的人其实是他们家里人, 因为只有家里人才会阻止他们结婚。他们逃到这里,根本不是旅游。” “而是结婚!”杨星笑眯眯地说。 小菲哈哈一笑,但旋即又止住了笑容:“但是那个瘦子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 是唐婉和谭东的家里人,在那个彝家小城,谭东根本不敢出手打他。” 这是杨星也猜度不透的。他摇摇头:“别人的事,咱们少管。不正常的人肯定 会有不正常的事,那些都跟咱们没关系。” 杨星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了些狡黠的笑容:“咱们还是进行该进行的事吧。” 小菲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嘴里骂一声“讨厌”,但还是跟着杨星的身子倒在了 床上。 后来秦歌与沙博的请帖,杨星就放到了他们的房里。 九点多钟那会儿,先是秦歌和那瘦子回来了。俩人不知道在哪里转了一天,都 显得很疲劳。秦歌回房看到请帖,听到隔壁还有人声,就出门问杨星是怎么回事。 杨星把事情说了,秦歌哈哈一笑,心领神会,也不多言,回房睡觉。 到了深夜,杨星跟小菲睡得正熟,忽然听到重重的敲门声。那简直已经不是敲 门而是砸门了。杨星开灯下床,满肚子不高兴,到门边粗声粗气地问:“谁?” “是我!”是沙博的声音。 杨星赶紧把门打开,看见沙博一脸惶然,手里拿着那张请帖立在门边。 “老沙你精力过剩到街上溜达去,干嘛吵我们睡觉呀。” 沙博不理他的牢骚,将请帖举到他面前:“这请帖是怎么回事?” “你不能问秦歌呀,请帖的事儿他全知道。” “他不知道!”沙博重重地说,“我刚才问过他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符号 是谁画上去的。” “符号,什么符号?” 沙博摊开请帖,只见在请帖内文处,有一个铅笔画成的图型。图型是一个中空 的粗十字架。 杨星记得自己送请帖到沙博房里的时候,把俩人的请帖分别放在俩人的床上。 当时为了不要放错,他还特意把请帖打开看了名字。他根本不记得当时是否在沙博 的请帖上看到这个图案。 ——但就算这图案是后画上去的,这就能让沙博如此紧张? ——是不是这图案后面,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