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五章 夜叉来了 谭东已经用三天时间,将老房子收拾一新。 墙壁重新粉刷过了,虽然还未完全干透,但已经是雪白一片。屋里的灯也重新 换过了,是那种白炽灯,瓦数挺大,晚上可以将一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里, 谭东仔细清扫过了,破旧的农具与一些杂物,那对房东老人也收到了闲置的一间屋 里。小院短短时间内焕发了生机,连那些常年不散的阴暗都消散了许多。 房东老人在谭东与唐婉收拾房子的时候,开始一直躲在屋里,后来当谭东开始 清扫庭院,两位老人才试探着走出房门,虽然还不说话,但却主动帮着收拾堆放在 院里的杂物。后来,当唐婉敲开他们的房门,将几袋喜糖递到老太太手中时,老头 老太腼腆地露出了笑容。 然后,新房的木格窗棂上便贴上了红色的剪纸和喜字。 房东老太太的剪纸栩栩如生。 该采购的东西都已经买了回来,无非是些日常生活用品和办喜事用的喜糖鞭炮。 沉睡谷镇子虽小,但一应物品俱全,只是在花色品种上少了一些。好在唐婉与谭东 并不讲究,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完成一种仪式。 下午的时候,房东老人的女儿回来了,那是位三十左右的少妇,生得颇为俊俏, 但却整日阴沉着脸闷声不语。谭东与唐婉已经习惯了镇上人的这种沉默,所以并不 在意。那女子名叫何青,孤身住在西厢房内,谭东唐婉搬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她。 她两天前出门,今日方才回来。 对于院里住进的陌生人,何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这是小镇人的特性,与自己 无关的事,很少能让他们生出兴趣。 唐婉想到大家以后毗邻而居,打交道的时间会很多,便拿了喜糖送到她的手上。 何青那一刻的表情有些错愕,接着便有些笑意在脸上荡漾。 “恭喜。”何青说。 “我们住在这里,以后少不了要有麻烦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关照。” 何青点头,竟似一点没有奇怪这一对城市来的男女,为什么会选择在沉睡谷这 样的小镇上举行婚礼。 而她的漠不关心,正是唐婉所希望的。 到了晚上,宾客们一块儿到来,除了秦歌、沙博、杨星和小菲外,还有一个不 速之客,这人谭东唐婉也认识,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 江南进门便冲着候在门边的谭东抱拳:“二位大喜之日,我不请自来凑个热闹, 不知道新郎是否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谭东此刻换了件雪白的衬衫,系了根暗蓝色的领带,上衣口袋还插了胸花,俨 然一副新郎官的模样。他脸上僵硬地露出些久违的微笑:“当然欢迎,贵客临门, 岂有不欢迎的道理。” 大家一块儿进屋,却不见新娘唐婉。谭东指指里屋:“唐婉还在里屋化妆呢。” 众人一听,俱都一笑,在桌前围坐。谭东过来给大家敬烟:“婚事准备仓促, 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各位多包涵。” 众人客气一番,小菲便坐不住了,站起来往里屋门口去,嚷着要看新娘子: “但凡结婚除了新娘都有伴娘,今天我就来做回伴娘吧。” 沙博拍拍杨星的肩膀,勉强笑道:“有伴娘就得有伴郎,你也去装扮装扮。” 众人大笑,连谭东这回都笑得开心。 在来之前的路上,大家便约好了,今晚来参加婚礼,只谈风月,绝不可问及谭 东与唐婉在这偏僻小镇举行婚礼的原委,以免触动俩人的心事。大家一路上说东道 西,都兴高采烈,唯独沙博满腹心事,心情郁悒。困绕他的当然还是昨夜请帖上那 个图案,但想想婚礼是人生大事,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大家,所以也竭力控 制情绪。 小菲悄悄打开里屋门,看到唐婉正坐在桌前,对着镜子妆扮。她蹑手蹑脚地走 过去,在唐婉身后,从镜子里偷看唐婉。 唐婉精心修饰过的脸上,有两道泪正缓缓滑落。 小菲怔了怔,收起了顽皮的心思,老老实实坐到唐婉的对面去。唐婉见到小菲, 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渍,上了粉底的面孔便花了两块,她赶忙拿出粉扑补妆。 “唐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小菲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哭,我这是高兴呢。”唐婉笑着说,眼底却有一丝忧伤。 “唐姐姐,你别骗我了,你心里一定不是很开心。”小菲皱着眉,像是有话要 说,却又竭力憋住。但她最终还是一拍桌子,“他们不让我问,但是我真憋不住了。 唐姐姐,你们干嘛大老远跑到这小镇上来举行婚礼,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 唐婉怔了一下,轻声道:“你们都看出来了?” “我们要看不出来我们都是瞎子。”小菲说。 唐婉停了手,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谭东走进来, 问唐婉准备好了没有,外面的宾客等急了。 唐婉忙站起来,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那边的小菲便也走过来,挽住唐婉 的胳膊。她侧目盯着唐婉看时,看到她的眼里又有泪花晶莹。 杨星在院里点燃了鞭炮。 江南与沙博等人将一些彩色的纸屑撒在谭东与唐婉身上。 婚礼虽简陋,但进行得中规中矩。 拜完天地,该请大家入席了。酒宴原来就在外间进行,谭东与唐婉将桌上的糖 果瓜子收起,唐婉去外面厨房将准备好的菜肴端了进来,无非是些当地特产,多为 买回来的熟食。 大家对此并不讲究,落座后,嘻嘻哈哈,场面倒也颇为热闹。 谭东取来酒时,江南摆手拦住了他:“今天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也没什么礼物, 我带了两瓶我们当地产的葡萄酒,不如今晚就喝这个吧。” 别人倒还没什么,杨星与小菲闻言俱都一震,俩人相视一眼后,齐声附和。江 南便取了酒来,给大家满上。只听见杨星一声欢呼,也不理会众人,已经独自将一 杯酒倒进口中。 原来江南带来的酒,正是杨星在郎中家里喝的那种葡萄酒。 江南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再给杨星满上,便建议大家举杯,共祝这对新人幸 福美满。谭东与唐婉面向门而坐,此刻都是笑容可掬,一脸幸福。酒杯端起,江南 等众人已是一饮而尽,而谭东与唐婉蓦然间神情呆滞,举到嘴边的杯子也在瞬间停 下。 众人顺着他俩的目光向门边看去,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黑衣、黑裤、骨瘦如柴。 正是唐婉最不想见到的瘦子。 大家知道谭东与这瘦子的关系,所以谁都没有跟瘦子说及谭东唐婉结婚的事, 只在这天傍晚,瞒过他来参加婚礼。没想到瘦子还是赶来。 瘦子站在院中的阴影里,苍白的面色白得扎眼,他的目光淡然地看着屋里谈笑 风生的一群人,心里忧伤地想,这就是那女孩的幸福么? 谭东已经离座急冲而去,边上的沙博众人想拦都拦不住。 现在谭东与穿黑衣的瘦子再次面对了。 谭东双拳已经握紧,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重新变得僵硬,还有些扭曲。 他冲出去时挟裹着一股杀气,似乎那瘦子便是来掠夺他幸福的恶魔。 他站在瘦子的面前,一股大力已经蓄满,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拳就能打得瘦子 趴倒在地。但是,他这一拳,竟是迟迟不能击出。 瘦子还是那么淡然地望着他,与他眼中凌厉的杀气相比,他的目光软弱且无力, 甚至是不含敌意的。他的姿式也是不经意的垂手而立,而且异常疲惫的样子,好像 一个飘泊多时的旅人,终于在荒原中见到一所房屋,他就立在房屋之外,等待着屋 里的主人。 谭东这一拳击不出去,屋里的众人已经奔了出来。 秦歌这几日与瘦子结伴同游,熟悉一些,便上前拉住了瘦子,而沙博杨星便从 后面抱住了谭东。 “大喜的日子,来的都是客,你千万别冲动。”沙博说。在他心里,隐隐还有 些同情那瘦子。他实在太瘦了,站在谭东面前,给人猫与虎的感觉。 杨星冲着瘦子道:“要打架换个日子,今天是人家办喜事,别挑这日子折腾呀。” 那瘦子淡淡地道:“我不是来打架的。” “那你想做什么?”谭东厉声道。 “我只是想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祝福你们幸福。但现在显然你并不欢迎我,所 以,我想我该走了。” 瘦子冲着秦歌苦笑一下,竟然真的转身慢慢向院外走去。 大家都怔住了,没想到事情结束得会这么简单。谭东再次有一拳抡空的感觉。 他喉咙里嗫嚅了一句什么,奋力挣开抱住他的沙博和杨星,大步追了下去。众人在 后面大叫他的名字,也都急步跟过来。 但谭东只是奔到瘦子身后停住,并没有其它动作。瘦子听到声音,停下,回过 头来,黯淡的目光里有些疑惑。 “我不管你今天来想干什么,也不管你为什么这一路冤魂不散地跟着我们,现 在,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下一次,只要你出现在我们眼 中,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这么从容而去。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谭东的话说得异常坚定,威胁的成份已经很浓,就连后面的沙博杨星听了都眉 头微皱,身上起了阵寒意。 穿黑衣的瘦子面色沉凝起来,这一刻,他的眼中又透出一些忧伤来。他竟是一 语不发,缓缓转过身去,又缓缓地向外走去。 ——他是震慑于谭东的威胁,黯然离开,还是根本就没有将强劲的谭东放在眼 里? 谭东目视着瘦子离开,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瘦子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但他的 怒火却无处宣泄。他回过身时,众人看到他的双目都已变得赤红。 杨星上前拉住他,众人在边上劝说,大家一块儿回屋。 沙博主动去把外面过道里的门关上,转回来时,大家已经在屋里了,他正要进 屋,忽然西边厢房的门开了,一个穿蓝布斜襟上衣的少妇端着一个盆走了出来。沙 博起初并没在意,但他目光在接触到那少妇之后,心中却悚然一惊。 少妇长发垂肩,面色白皙得仿似透明一般,冷峻的神情中透着漠然。她赫然就 是前夜沙博在铁索桥上见到的疯女人。 那疯女人已经对沙博没有一点印象了,她经过他的身边时,或许是奇怪他此刻 惊异的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继而目光便轻飘飘地移了开去,再不看他了。 谭东今晚喝多了,几个男人喝光了江南带来的两瓶葡萄酒,又喝了两瓶当地产 的劣质白酒。席间唐婉虽然竭力隐忍,但众人还是看出她心底的恐惧。她勉强浮在 脸上的笑容,在她美丽的妆容下,竟会生出极其凄楚的感觉。众人都在心里怜惜这 个美丽的小女人,同时,又对她与那瘦子之间的渊缘心生疑惑。 没有人相信唐婉会和那瘦子之间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但除此而外,大家又想不 出别的可能。杨星与小菲席间几次想问,都被沙博用目光止住。后来,坐在唐婉身 边的小菲发现唐婉一直在不停地轻微颤动,便拿眼示意大家。 谭东此刻也是心情郁闷,通红的脸上阴沉似水。主人很长时间不说话,在座的 诸人便觉颇为无趣,但谁也想不起来责怪谭东与唐婉。 大家又勉强坐了会儿,便一块儿起身告辞。谭东与唐婉也不挽留,送客至门边。 众人出门,本还想再劝慰他们几句,那门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关上了。 回夜眠客栈的路上,众人议论了会儿谭东与唐婉的婚礼,对这俩人的怪僻性格 都觉头疼。沙博忽然想起在庭院中见到的那少妇,便跟江南说了。江南恍悟,一迭 声说忘了告诉你,那收留疯女人的老夫妇,就是谭东与唐婉的房东。 杨星喝了不少葡萄酒,此刻精神振奋,跟小菲缠着江南问那葡萄酒是哪里酿制 的。“你不知道,杨星的怪病就是喝了那酒好的,走之前,我们一定要多带几瓶。” 小菲说。 说到那酒,江南沉默了。 “你倒是说话呀,那郎中说酒是在沉睡谷中酿制的,你来沉睡谷十年酒厂的主 人不会不认识吧,明天带我们去买几瓶。”杨星着急地说。 江南叹息一声,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看你平时挺爽朗的人,这会儿怎么蔫了。”小菲不满地白他一眼,然后又上 前拉住他的胳膊,撒娇地道:“江哥哥,你就答应我们吧。” 江南被小菲这一摇,不能再不说话了。他说:“不是我不答应你们,这酒虽然 是在沉睡谷中酿制,但却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那酒厂主人,我虽然与他也有过数 面之缘,但他成年累月深居简出,我就是想见他一面都难。” 沙博疑惑地道:“什么人这么神秘?” 话出口他就想到江南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不能小觑任何 一个不起眼的人,他们来沉睡谷之前,很可能是雄踞一方的风云人物。 “我听郎中说,酒厂在什么沉睡山庄中,这沉睡山庄到底在哪儿呢?”小菲问。 “你也知道沉睡山庄?”江南有些诧异,“那郎中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只说了这名字,我们再问他其它的,他都一言不发,好像提到那山庄,便 会触到什么霉头一样。”杨星说。 “沉睡山庄。”江南苦笑一下,“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好好跟你们说 说吧。镇上的人不愿提及,是因为怕你们这些外乡人听了害怕。” 江南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心里考虑该从何说起。 “据镇上的老人讲,大约一百多年前,这山里出现了一帮土匪,专门打家劫舍, 祸害周边的百姓。十数年间,这地区的十几个村子都被他们抢光了,村里的百姓纷 纷逃出山去。当时沉睡谷的村民是所有村子里最多的,也最强大,那帮土匪早就看 在眼里,但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这山里最后只剩下沉睡谷这一个村子,土匪们 终于下定决心,要来沉睡谷掳掠了。 村民们事先知道消息,当时的村长便带领大家商议如何与土匪战斗。村里的老 弱病残很快被转移到了山外,村里的青壮年都留了下来。大家对那帮土匪早就恨之 入骨,都希望能在一战中,全歼山匪。 在山匪横行乡里的时候,沉睡谷的村民用数年时间,修建了一个圆型城堡,城 堡分内环楼和外环楼两部份,外环楼壁高墙厚,最高处在泥墙与板壁之间有全楼贯 通的“隐通廓”,还有小门与各户相通。城堡的大门顶有泄水漏沙装置,可防火攻。 内环楼便是相连的房屋,用来居住生活。圆型城堡修建成这样的格局,其实就是为 了对付那帮山匪。 村里的精壮男子全都进了城堡,摩拳擦掌,只等那帮山匪来攻。 后来,山匪真的来了。但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结果。 数天之后,转移在别处的村民不知道战况如何,便选派了一位腿脚利落的村民 回村察看。那村民回村后只见圆型城堡大门洞开,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人迹。 那村民大着胆子进入城堡,在外环楼内巡视一圈后,再进入内环楼。 他看到的景象让他毕生难忘。 村里留守的村民,与来袭的山匪静悄悄地躺在各房间的床上,竟然全都死去, 而且,各人死态安详,一点都没有经过争战的痕迹。 他们就像是睡着了一般,甚至脸色都还很红晕。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死去的,也没有人知道,村民如何会和山匪躺在一起。 从那之后,沉睡谷便笼罩在了一层诡异的氛围之中。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回村的村民埋葬了亲人,重新开始生活,但这时,村里 忽然不断有人死去。死者都是深夜外出的人,死状极为恐怖,都是被人活活用钝物 砸死。于是,村人们便联合起来,要抓那凶手。 经过缜密布署,神秘的杀手终于出现了,他陷入村民的包围圈中,却毫不畏惧。 有人认出他就是那帮山匪的头子,绰号叫做夜叉。这夜叉蓄着一脸的长须,生得异 常高大,身穿兽皮的衣衫。传说他天生异禀,手大如蒲,力可举鼎。众人在城堡里 曾经发现过他的尸体,并将他与其它山匪的尸体一块儿掩埋了,却没料想他居然还 能出现。 夜叉这次再出现时,被村民合力杀死。村民不放心,怕他还能再生,便将他的 尸体分作了数块,抛在不同的山崖之下。 但是一个月之后,城堡内又有村民死去,死状和以前一样,被人用钝物砸死。 住在城堡内的居民说,深夜时又看到了长须的夜叉。还有人说,在城堡内死去的山 匪和村民都还活着,因为有一天深夜,他看到城堡内的广场上,影影绰绰,两帮人 还在不停地厮杀……“ 风吹过来,众人身上忽然都觉出了些凉意。小街上这时已经一片寂静了,青石 板路面回映着月光,一些极缥缈的雾气在稍远的地方回荡。寂寥的灯火更显幽暗, 更浓的黑暗在街道上方肆虐。风把山林的气息吹荡过来,夹杂着虫鸣与风吹过树梢 的“沙沙”声,隐约便像是传说中,村民与山匪的厮杀之声。 “后来村人全部搬离了那城堡,但杀手并没有就此罢手,死人的事件每隔上一 段时间总要发生一次。城堡荒芜了,没有人再敢到城堡里去,夜叉的传说也一代一 代流传下来。” “你说的城堡是否就是现在的沉睡山庄?”沙博问。 江南点头:“城堡变成沉睡山庄其实就是这几年发生的事。大约在五年前,镇 上来了几个人,说是他们的老板看中了废弃的圆型城堡,想要把它买下来。村民如 实跟来人说了城堡的传说,但来人显然并不在意,并承诺,待到他们老板进驻城堡 之后,小镇必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小镇的变化好像在刹那间发生,因为城堡主人的出现,小镇通上了电,架设了 卫星接收天线,开通了电话和网络,各种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像雨水一样出现在小 镇上。小镇的人们终于知道了外面世界居然这么精彩。人们对城堡主人满心感激, 同时也心生疑惑,因为城堡主人这些年虽一直在沉睡谷中,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 能见到他。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镇上的人每个人都身处被改变的生活之中,大家很快便习 惯了现在的生活。后来,城堡那边传来消息,城堡主人的酿酒厂成立,要招募村人 去厂里工作。大家虽然对那高额的薪劳心动不已,但因为城堡的传说,没有人愿意 前去应征。城堡主人后来将薪水提高了三倍,一些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去了酒厂 应征,一个月后,他们从城堡里回来,每人都得到了让镇上的人惊羡不已的报酬。 于是,镇上人便如潮般涌向城堡,大家看到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城堡的外头,城堡 的名字被改成了沉睡山庄。 去山庄主人的酿酒厂工作成了小镇人生活的主要来源,城堡酿制的葡萄酒并不 在本地销售,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些卡车来到沉睡谷,装满葡萄酒再离开。但 山庄主人并不吝啬,他每月都会给镇上的人分发一些葡萄酒。那酒入口甘甜,镇上 每个人都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酒。又因为这酒是定期发放,所以大家都异常珍惜,不 轻易示人。“ 江南长吁了口气,似乎已经把要说的说完,这时,大家已经回到了夜眠客栈。 “还有一个问题。”杨星反应敏捷,“既然沉睡山庄给小镇带来了这么多好处, 那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提及沉睡山庄呢?” “那是因为,”江南欲言又止,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知道已不 能不说。他沉吟一下,面上现出些惊惧的神色,“因为在一年前,那神秘的夜叉又 出现了……” 唐婉对谭东说:“我想洗澡。” 谭东便去了隔壁老夫妇的房间,借了一个大木桶来,放到他们作为卧室的房间, 然后去厨房间的灶上烧水。开水盛在一个拎桶里,拎到卧室,再加上冷水,温度调 到适中,谭东看看倚坐在床上的唐婉,柔声道:“水好了,你可以洗了。” 唐婉已经坐在床上好长时间了,谭东几次进门,发现她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她 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墙角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连谭东叫她好像都没有听见。 然后,唐婉就在屋里洗澡,谭东独自站在院中。 “哗哗”的水声传出来,谭东心乱如麻。刚才,那个瘦子就站在他面前,他需 要拼命抑制才能保持冷静。那时候,他体内燃烧着一团火,那火焰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盯着瘦子的身子,立刻就要冲上去把他撕碎。 最后的一点理智止住了他。 现在,谭东不知道保留那点理智是对还是错。 今晚酒喝多了,他觉得浑身躁热,站在院中的时候,还有点口干舌燥。他想到 今天是跟唐婉大喜的日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特别疲倦,想睡一觉。 想睡觉的感觉从踏上这趟旅程便开始折磨着他,他知道自己不能睡,但却不知 道自己这样还能坚持多久。他抬头仰望夜空,稀稀落落的星辰像他的心情一样寂寥。 酒精的作用越来越强,谭东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喝过酒了。 星空变得模糊起来,他踉跄了一下,慌忙到门前的回廊下,扶住一根木柱。他 的身子慢慢滑下去,倚着墙壁而坐。他想思考一些东西来驱逐困意,但脑子却根本 不由他控制,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思维却并没有终止,他对自己说,这时候千万不能睡去,今天是与唐婉结 婚的日子,自己不是一直渴望着唐婉能成为自己的新娘吗?现在唐婉还在屋里洗澡, 自己怎么能睡去呢? 不能睡去,千万不能睡去。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屋里传出唐婉一声惊叫,谭东立刻睁开了眼睛,他在 睡梦中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飞快地起身,奔回屋去,里屋的门本来就没有插, 他推门进去,看到唐婉跌倒在地上,地上一地水渍。 赤身裸体的唐婉趴在地上,背部微微起伏,雪白的肌肤上,沾上了些黑色的污 痕。谭东赶忙扶她起来,却发现她背部的起伏是因为她哭了。再看她的身体,白皙 的肌肤有很多地方都有些红色的印痕,一看就知道是洗澡时用力搓揉的结果。谭东 心疼了,他把唐婉抱到床上,再去找了块白色的毛巾来替她擦拭身子。而唐婉一直 在低低地哭泣,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唐婉唐婉,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谭东不记 得这样的话自己已经说了多少遍。但每次再说,他的心都会非常痛。现在,他似乎 看见唐婉一个人,在凄白的灯光下,拼命擦拭自己的身子,仿佛那上面沾上了许多 让她不能容忍的污渍。而她那白皙的肌肤,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净土。 唐婉还在哭泣,但却抬起眼睛盯着谭东。 “唐婉听话,有我在身边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谭东说。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唐婉问。 “我会,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样的话在他们之间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有时候连谭东都觉得奇怪,唐婉到 底在害怕什么呢?他们初认识的时候,唐婉就是一个容易受惊的女孩,她像一个独 自在黑暗中小孩,而谭东就是她所有可依靠的力量。谭东也从她的依恋中,充份感 觉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 但是,每当他企图走进唐婉的内心深处,却总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他。 唐婉早已将自己的所有都交付到了他的手中,但是,他却知道,在她心上,一定还 有一个不容他触碰的角落。 ——那个角落里隐藏着些什么不容唐婉回首的伤痕? ——它是否跟唐婉容易受惊的性格息息相关? 唐婉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赤裸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谭东,我终于成为你的 妻子了,你这辈子都抛不开我了。” “我怎么会抛下你呢?你是我的妻子,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 “那么,我就要你这样抱着我,一辈子都不松开。” “这正是我希望的,能找到你这样的妻子,我这辈子再没有遗憾了。” 夜已深,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尽,唐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谭东盯着怀中 的女孩,想到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一些困意悄然涌了上来。 谭东蓦然就恐惧起来,他抱紧了唐婉,那么紧,以致于唐婉在睡梦中都发出了 轻微的呻吟。 老木是沉睡谷中最好的木匠,前天晚上,河西有人家托人捎了话来,说木料已 经备好,让他第二天去把旧门给换了。老木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这天天不亮便早早 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把干活的工具收拾好,便起身往村西去了。 老木今年五十多岁年纪,身子骨硬朗得很,做了一辈子的木匠,这镇上谁家没 有用过老木打出来的木器呢。这老木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喝二两劲儿很冲的烧刀子 酒,而今天要去的那户人家,家里恰好就是开酒坊的。 想到中午可以美美地喝上一顿,老木的步子迈得格外轻松。 到村西去,要过铁索桥。 天刚朦朦亮,是那种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看不真切的亮。这时候露水还很 重,铁索桥上铺的木板有些滑,老木边走边想,什么时候得让镇上的人给这桥换些 新桥板了,这些木板已经用了好几年,有些已经不牢靠了。 老木的目光便很仔细地落在脚下的木板上,这个认真的老头已经在琢磨哪些板 该换,哪些板还能再用两年了。 突然间,视线里出现一个西瓜大的石块来,黑乎乎的石块就摆放在桥的中央。 老木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在埋怨这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如果半夜过桥 的人看不见,很容易被这石头绊河里去。 老木下意识地跨过石头,然后放下身上背着的工具箱,转回身,要把那石头抛 下河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石头”上,他蓦然发出一声惊叫,身上的汗毛都直竖起 来。他面对着“石头”,双腿不住地颤抖,明明想转身就逃,但偏偏就是迈不动步 子,而且,一股灼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裤管流了出来。 他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个人头。 女人的头。 那女人有着一头长发,肤色苍白,仿似透明的一般。这张透明的面孔严重扭曲 着,五官都挪了位。两只眼睛瞪得很大,里面仿佛留有未曾消散的惊惧。 惊惧的老木这时看得更清楚了,他面前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具 尸体,只是这尸体被人直直地塞到了桥板下面,只露出一个脑袋。脑袋下面的身体, 现在正悬在桥下,风吹过来时,尸体便不住轻微地摆动,于是,桥板上的脑袋便也 跟着晃动起来。 老木还看清了,桥上的木板不知被谁撬下了一块,女人就是被人从撬开的木板 位置塞了下去,而脑袋,就卡在两块木板之间。 老木被吓得呆了,站不住,又跑不动,他在女尸面前哆嗦着,整个身子渐渐瘫 软下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木恢复了点力气,也不管自己的工具袋了,站起 来撒腿就往桥那边跑。 老木边跑边嘶声尖叫,那天早上,河西很多人都看到了老木的狂奔,听到了他 的尖叫。老木的尖叫让大家也跟着恐惧起来。 老木只在反复重复四个字,他在极度惊惧中似乎已经忽略了那女尸的存在。 老木叫的四个字是——夜叉来了! 夜叉来了!不死的夜叉又开始在沉睡谷的夜晚飘荡。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