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七章 御风而来的歌声 瘦子根本就不相信关于夜叉的传说,他晚上独自上山的时候,心里隐隐还希望 能碰上那个杀害疯女人的凶手。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碰上凶手自己会不会有危险,如 果真能碰上他,他想问问那凶手杀人的原因,他还想告诉他,生命是这世界上最宝 贵的,毁灭应该讲究艺术,而不是像屠夫那样,否则,那就是对生命的践踏。 瘦子慢慢地在山上转了好大一个圈子,像一个悠闲的散步者。但有哪一个散步 者会在深夜独自去荒无人迹的山上散步呢?他走得从容,穿过黑暗笼罩的树林和洒 满月光的岩石,心情居然很愉快,行走中,还轻轻哼起了歌。月光下,他脸上刀削 过般的线条逐渐变得柔和起来,走路的姿势也不再僵硬,甚至,在越过一些小石块 与小沟壑时,他还会像孩子一样双脚并拢蹦过去。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上那种阴森森的气息竟然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瘦子确定在这山上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当然可以放松一下自己,而且, 这山上有树和草,有山风,有明月,有耳边潺潺的水声,还有幽蓝的夜空和闪烁的 星辰。他忽然觉得夜里独自来这山上真的是件很享受的事。 想一想呆会儿要做的事,瘦子的心情更愉快了些。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瘦子爬到了山顶,他抱膝在山顶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时 间,决定不再耽搁。在山顶,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下的整个沉睡谷,还有沉睡谷中那 条将小镇分成两半和河流,和河上那条凌空飞渡的铁索桥。因为视野开阔,所以他 很快就辨清了方向,他开始朝着预定的目标走去。 瘦子来山上,当然有事情要做。经过几天的考察,他已经选择了一个绝佳的位 置,所以,今晚上山,他背了一个挎包,包里面有一根长长的麻绳,还有傍晚新买 的望远镜。那些麻绳虽然不是很粗,但足以支撑他的体重,那架望远镜更让他放心, 它可以让他看得清他想看的一切。 瘦子向着镇子的方向下去,却不是沿着上山的小道。他踏着荒芜的杂草,从一 块岩石跳上另一块岩石,最后来到一片悬崖之上。悬崖的下面,有星星的灯光,小 镇便在悬崖之下了。 瘦子没有迟疑,他从挎包里掏出绳子,系在悬崖上一株粗壮的大树上,然后, 顺着绳子缓缓地向崖下滑去。 悬崖并不是一泄到底,在距离底部一半的位置,有一个稍缓和些的角度,好像 一块大石压在另一块大石之上。瘦子就停在了那个稍凸出的岩石上。岩石居然向里 凹了一块,刚好可以让瘦子舒舒服服地坐下。 瘦子有些得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包括具体实施,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现 在,他只需要静静地观察,慢慢地享受。还有什么比这种情形更能让人愉悦呢?瘦 子轻轻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了那架望远镜。 悬崖下面,一字排开的房屋都是倚山而建,视线里尽是一片片鱼鳞般密布的灰 色瓦片。小镇的房屋建得很高,与背后的山壁只有很小的一个角度,所以,瘦子必 须下到悬崖的中间。此刻,山下的房子一片沉寂,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窗口亮着灯光。 只有那一个窗口亮灯便足够了。 瘦子满意地把望远镜对准那窗口,慢慢调节着焦距。那窗子由模糊变得清晰了, 窗子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倚坐在床上抽烟。 那男人当然就是谭东。 瘦子更想看到的其实是唐婉,但唐婉此刻已经睡了,她的身子平躺在床上,被 窗子的底部挡住。只能依稀看到一些黑色的头发。 即使这样,瘦子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望远镜的效果真的非常好,他甚至可以看见谭东手中夹的香烟烧到了印有烟标 的部位。那是个奇怪的男人,他在深夜从不睡去,前几天晚上,瘦子在山顶注视过 那个窗口,窗口的灯光彻夜不灭。他就是因此而生出了想了解窗子里人的念头。偷 窥实在是件很刺激的事,你就像是一缕空气,一阵清风,在人毫无觉察的时候深入 到别人最真实的生活中去。 人总会有那么一些真实的时候,独处,或者在自认为安全的场所。 那个叫谭东的男人已经连续抽了五根烟,山崖上的瘦子看得舌根都有些发苦。 谭东看起来已经非常疲惫了,他赤红着眼睛,举在嘴边夹烟的手常常是忘了动作, 然后,烟灰落在身上,他才会突然地醒悟,再将烟送到嘴边。 谭东的动作很小,有时半天都不动一下,但山崖上的瘦子却看得兴趣盎然。那 是一个极度疲惫的男人,却不愿睡去。他分明是在苦苦挣扎,与不时便要袭扰他的 睡意对抗。这是件非常辛苦的事,谭东已被折磨得面目憔悴至极。 反常的事情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谭东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瘦子忽然心里生出了一些迫不及待的愿望,他只希望窗口里的谭东能够睡去, 这样,也许他就能发现他的秘密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口内的谭东依然在抽烟,依然保持着倚坐在床头的 姿势。山崖上的瘦子却觉得有些疲惫了,而且,悬崖上的凹槽很小,刚好可以容得 下他倚坐的身子,但坐得时间久了,他还是四肢酸麻,连脖子都有些僵硬。他唯一 可以变换的姿势就是侧过身去,让自己蜷着腿平躺下来。 换过姿势不久,瘦子居然被一些困意袭扰,那亮着灯光的窗口渐渐变得模糊。 瘦子对自己说,我这时候怎么能睡呢,我还要监视那个男人,我还要发现他的秘密 …… 瘦子蓦然睁开眼睛,时间已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本来悬在头顶的月亮已经落到 了西天,皎洁的月华也变成微黄的了。瘦子身子僵硬得更厉害了些,他看看腕上的 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睡着了,而且一睡就是一个多小 时。 他的目光向崖下望去,那亮着灯的窗口依然亮着灯,这让他心下稍定,对自己 的疏忽就少了些自责。他再拿起望远镜,却发现谭东已经不在那窗口之中了。 瘦子翻身坐起,握住望远镜的手都有些微颤。 谭东不在窗口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睡着后躺下了,另一种就是离开了床, 两种可能性都占一半的概率。瘦子着急起来,他想谭东哪里去了呢? 忽然间,瘦子睁大了眼睛,另一只手还使劲揉了揉眼。因为在这瞬间,谭东再 次出现在望远镜的视线里。 谭东从床上翻身坐起。 瘦子使劲稳住颤抖的双手,他把视线集中到了谭东的脸上。 这瞬间,瘦子紧张起来,全身血液飞快地沸腾,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并且 因为震惊,他的嘴巴张开,竟是久久都不能合上。 风从对面山上吹过来,瘦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竟然从心底觉出了一些恐惧。 那长发白衣的女子,竟真的从墓地中消失了,抑或她本来就是从这墓地中来, 现在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去了。 不要说沙博,就连秦歌到这时,都有些毛骨悚然。 “她带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墓地里,难道还隐藏着什么秘密?”秦歌自 言自语道。 沙博蓦然心中一凛,他想到了传说中那长发长须的夜叉。 如果夜叉真的复活了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会有一个自己的巢穴,就像美国影 片《沉睡谷》中那无头骑士。白衣女子引两人前来,莫非便是要借他们之手,来铲 除夜叉? 沙博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秦歌沉默不语。这种想法极其荒诞,但身处这样的场 景之中,还有什么荒诞不能成为现实呢? “不管怎么样,既然那女人带我们到这里,必有她的用意。我们下去察看一下, 说不定从这墓地里还真能发现什么线索。”秦歌说。 沙博微有些惧意,但想想发生的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便也挺挺胸,跟在秦歌 后头,下到墓地里去。 墓地居然排列得颇为整齐,一座座坟茔所占面积,坟与坟之间的距离,都有统 一的尺度。沙博一步不落地跟着秦歌,目光在那些坟茔上停留时,一颗心都悬了起 来。秦歌轻声道:“这墓地显然是有人曾经规划过才会这么整齐,但在这偏僻的小 镇上,怎么会有人来规划墓地呢?” 沙博也觉奇怪,但这时他根本无心来想这些。 那些坟都是半圆型的土丘,前面有相同大小的石碑,石碑上刻的文字苍劲有力, 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除此而外,这些坟茔与墓碑便再没有异常。 秦歌与沙博在墓地中央停下,秦歌思索片刻,说:“这墓地如果有什么古怪, 一定是在某一座坟上,我们分头去查看,仔细些,连墓碑上的文字都不要错过。” 在墓地里转了这么一圈,并没有异常,沙博的胆气壮了许多。当下,他跟秦歌 分头查看。那些墓碑上的文字大同小异,除了亡者与立碑人姓名不同,其它全无二 致。沙博已经快走到墓地的边缘了,忽然听到那边的秦歌叫他。他飞快地奔过去, 只见秦歌怔怔地立在一块墓碑前,显然有所发现。 “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就是请帖上那个图案。” 那座坟前的墓碑与其它墓碑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墓碑的顶上,有一些浅浅的痕 迹。那痕迹显然新刻上去不久,刀口还很新。沙博俯过身去仔细查看,内心立刻轰 然作响,后脊瞬间一片冰凉。 他看到的正是曾经三次见过的那粗十字的图案。 那白衣女子引他来这里,莫非就是让他看这粗十字架图案?但这图案究竟代表 什么意思呢? “你看这里。”秦歌指着墓碑正面说。 沙博此刻有些六神无主,他依言退后一步,看墓碑上的文字并无异样,只是那 名字让他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亡者的名字叫做“颜雪萍”。 就在这时,歌声又起。 秦歌与沙博茫然四顾,四处沉寂,只有坟前的白幌在风里呼拉拉作响。风好像 瞬间大了许多,墓地周围的山上,树叶整齐地摇晃,乌云掩了上来,月华攸地消失, 大地被黑暗完全笼罩。 歌声缥缈无定,它好像御风而来,又像在风中迷失。秦歌与沙博根本无法分辨 它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但此刻歌声却清晰得仿佛就在他们耳边歌唱。 此刻不单是沙博,连秦歌脸上都变了颜色。 风吹断了白幌,一些纸片轻飘飘地从秦歌与沙博面前飞过,飞向黑暗笼罩的山 林深处。 秦歌忽然拉住沙博:“听这歌声,是不是特别熟悉?” 沙博满心惊惧,哪还有心听歌的旋律是不是熟悉,但经秦歌提醒,也觉那首歌 的旋律似曾相识,印象里,曾有段时间,满街的店铺里都曾传唱过这首歌。 沙博凝神细想,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首歌的歌名便叫做《忘忧草》,香港的一 名周姓歌手将它唱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忘忧草。忘忧草。沙博嘴里念叨这名字,忽然觉得那歌声不再可怕,他再环顾 四周,忽然大声地叫:“忘忧草!忘忧草!是你吗?是的话就回答我!” 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但那歌声却忽地消失了。 “忘忧草,我知道是你,你要告诉我什么吗?”沙博再大声叫。 只有风吹过树林,还有各种野虫的鸣叫声。 秦歌盯着那墓碑,眉峰紧皱,他忽然再拉拉沙博,声音变得异常低沉,他说: “也许,这坟茔里的人才是你要找的忘忧草。” 沙博悚然一惊,接着恐惧便扑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 “不会的,忘忧草怎么会是个死人呢,我们十天之前,还在网上聊天;在来沉 睡谷的路上,在那个省城,我还收到她给我发来的邮件。她怎么会是死人呢?” 秦歌同情地看着沙博,在他心里,已经基本上把发生的事情理清了。他知道现 实是残酷的,但是沙博必须面对,所以,他也要狠下心肠。 “这坟里埋的到底是不是忘忧草,你可以问一个人。”秦歌说。 “问谁?” “唱歌的人。” 沙博愣一下,立刻便明白了秦歌的意思。他没有犹豫,立刻大声叫道:“如果 这坟墓中的人是忘忧草,现在就让我听到你的歌声,如果不是,你便继续保持沉默。” 歌声攸然而至,甚至连一点间隔的时间都没有。 沙博完全被歌声击倒,他这时心里再没有了恐惧,只有忧伤。那么美丽那么脱 俗的女孩,竟真的长眠在这一堆黄土之中了。自己一路辛苦,满怀憧憬而来,却没 想到,要寻的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沙博在这瞬间,悲愤已极,双手抚在墓碑之上,眼中两行热泪激荡而出。 边上的秦歌看了,心里颇不以为然。他虽然有过上网的经历,但是,却不能体 会到网络中的这份情感。在他看来,两个素昧平生,甚至连见都没见过的人,之间 究竟能产生多深厚的感情呢? 他上前拍拍沙博的肩头,低声道:“她已经走了。” 歌声此刻依然在耳边回荡,却已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在风吟之中。秦歌想 那白衣女子好像是生怕沙博再问些什么,这才用歌声告知她已离开。 沙博止住悲伤,神情萎靡,神色间显得意兴阑珊。 他来这沉睡谷,全都是为了要见名叫忘忧草的女孩,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间 了,那么沉睡谷对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低低的声音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回夜眠客栈,还是就此踏上归途? 路上秦歌与沙博俱都无语,秦歌偷眼看沙博,知道他已萌生退意。人有种逃避 的天性,这本无可厚非,而且,沙博与忘忧草终究只是一对未曾谋面的网友。 回程显得特别漫长,适才走过的山道与沟壑此刻好像遥遥没有尽头。 “你难道不想知道引我们来的白衣女子是谁?”秦歌问。 “她是谁还有什么关系吗,她只不过是想告诉我,忘忧草已经不在了。” “但你看那坟和墓碑,显然有些年头了。如果忘忧草真的不在世上,那么也应 该是很久前的事。可你十天前还在网上与她聊天,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古怪吗?也许, 她的突然消失,就是为了要你到沉睡谷中来找她。” 沙博眉峰皱起,秦歌这样的推断合情合理。 “既然她死去多年,跟你在网上聊天的莫非是她的鬼魂?” 沙博心里刚才就已想到这问题,这是他不愿意面对的,所以,他拒绝自己继续 往下想。秦歌这时提出,他又一次生出排斥的心理。 “这世上哪有鬼魂,只是有些事情太过玄妙,人们没办法弄清真相,才把它归 结为鬼神之说。”沙博说。 “如果没有鬼魂,又怎么解释死去的忘忧草与你网上聊天的事?”秦歌微一沉 吟,接着道,“那么剩下的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有人冒用忘忧草之名跟你聊天, 反正在网上,你根本没有办法知道网络那一端面对的是什么人。” 沙博怔一下,便赞同了秦歌的推断,他又补充道:“忘忧草只是网名,不存在 冒充的说法。但与我聊天的人,显然用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形象诱惑了我。” “照现在的情形看,忘忧草,如果她真的已经死去,那么那个与你聊天的人, 把你引来沉睡谷的目的会是什么呢?”秦歌说,“而且,她还留下了线索。” 沙博凝眉想一下,说:“莫非她有件不能解决的事情,需要别人的帮助?” “那不能解决的事情会是什么呢?”秦歌盯着沙博,他看出沙博已经对这件事 重新有了兴趣。 “忘忧草。”沙博脱口而出,“事情一定与忘忧草有关。” “忘忧草已经死去,有什么事会和她有关呢?”秦歌进一步引导沙博。 沙博沉吟着,这问题他一时有些想不出来。秦歌此时便重重地道:“只有一件 事,那就是忘忧草死亡本身。” 沙博一惊,立刻悚然动容。秦歌的话像是一根绳,把发生在他身上一连串的怪 事都串了起来。事情可以是这样的,忘忧草死去多年,但她的死却隐含着一个秘密, 有人不想这秘密长眠于地下,便冒用她的名义,在网上与陌生人交流,将人引至沉 睡谷,又留下一些线索,希望来人在寻找忘忧草的过程中,揭开事情的真相。这样 的事情太过传奇,但此刻,却又是唯一的解释。 沙博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引你来的人在网上,曾经发给你一张照片,如果她想让你替她追查真相,便 不会用假照片来骗你。但你来到沉睡谷,看了照片的人,却说从来不知道沉睡谷中 有这个人,这显然是让人猜不透的地方。”秦歌继续说,“如果从逻辑上推断,这 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忘忧草并不是沉睡谷中人,她只跟沉睡谷里的某个人之间存 在着关系,这样,别人便真的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还有一种可能呢?”沙博问。 “那就是全部的人都在说谎。”秦歌神色愈发凝重。 沙博摇头,显然不赞成秦歌的后一种推断。沉睡谷中虽然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不 寻常的事情,但是,若说镇上的人会集体为一件事情说谎,那实在太匪夷所思。 秦歌也不坚持,顺着思路往下说:“咱们假设忘忧草只跟这镇上的一个或几个 人有关系,那么,寻找这一个或几个人就成为关键。” “沉睡谷虽然不大,但也有好几千人,要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引你来的人却为你留下了线索。” 沙博一愣,立刻道:“你说的是那粗十字架的图案?” 秦歌点头道:“正因为寻找与忘忧草有关的人是关键,所以,引你来的人才会 三番五次留下这个图案。这个图案必和我们要寻的人有关。” “但那粗十字架图案究竟代表什么呢?”沙博困惑地道。 “这就不是光靠推断就能猜想出的。我这些日子在沉睡谷地区考察,也没有见 过哪儿出现过这种粗十字架图案。”秦歌沉吟道,“既然我们暂时解不开这粗十字 架图案之谜,那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 沙博不说话,却转头盯着秦歌,显然在等他的下文。 秦歌说:“刚才那墓碑其实还给我们留下了另一个线索。” 沙博想那墓碑,除了碑顶的图案,便再没有异常之处。 秦歌说:“所有的墓碑都有名字。” 沙博心中一动,已经想到了秦歌说的线索。那墓碑上的名字是颜雪萍,他在初 见这名字时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之间,却猜不出原因。现在秦歌也有这种 感觉,那也就是说,那种似曾相识的原由,是他和秦歌共同经历的。 秦歌显然也在竭力思考,一时俩人俱都无语,默默向前。 这一路推断下来,事情理顺了不少,他们也回到了沉睡谷的小街上。小镇一片 沉寂,街道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又像是两边黑暗之中隐藏了无数神秘的事物, 在偷窥着踏上小街的人,伺机而动。 夜眠客栈在小街的中段,秦歌与沙博不一会儿便走到客栈门边。进门的瞬间, 秦歌无意中抬头,看到客栈那块灰底绿字的招牌。招牌显然有些年头了,表面的漆 色已经有些剥落,但这样,更衬出了一丝古意。 秦歌在招牌下停了会儿,前面的沙博回身看他,他才快步跟上。 客栈老板江南仍然在灯下夜读。秦歌与沙博回房间的时候,他抬起头,淡淡地 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又继续低头看书。 回到房间,秦歌将门掩上,面色异常冷峻。沙博正要去洗漱,见他神色,知道 他必定想到了什么,便坐在床上,也不打搅他,让他思考。 “我想我知道今晚引我们去墓地的白衣女子是谁了。”秦歌说。 “谁?”沙博精神一震。那白衣女子是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找到她,所有的 疑问都能迎刃而解。 “你看刚才那白衣女子的背影,是不是有点眼熟?” 沙博点头。 “忘忧草的墓碑上写着颜雪萍的名字,这名字我们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我们 在这里,还见过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名字跟忘忧草名字很像。” 沙博一怔,脱口而出:“雪梅!” ——雪梅。夜眠客栈的老板娘。江南已婚六年的妻子。 ——雪梅喜穿一件绿裙,神情漠然,沙博至今只见过她两次,两次她连看都不 看沙博一眼,就跟沙博在她眼中隐了形一般。 ——今晚见到的白衣女子背影很像死去的疯女人何青,何青体态丰腴,雪梅亦 是个成熟的少妇,俩人的身材非常相象。 沙博道出雪梅的名字,立刻就知道秦歌为什么脸色那么冷峻了。 如果白衣女子真是雪梅,她在这客栈里原本有很多机会接触沙博,但她却宁愿 把沙博引到墓地中去,显然她在躲避什么人。 在这客栈里,她要躲避的,只能是她的丈夫江南。 沙博又想到刚才在外面见到江南,江南只淡淡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对他们这么 晚才回来,竟似一点都不奇怪,这非常不符合常理。 这只能说明,夜眠客栈的老板,必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沙博额上有了冷汗,他在刚到沉睡谷时,便拿着忘忧草的照片找过江南,如果 江南真跟这件事有关,那么他必定已经有了准备。他在沉睡谷苦心经营多年,必定 有着非同寻常的手段。 沙博现在只希望,他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叫雪梅的女人。 他忽然又想到,江南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夜读,莫非他在等雪梅回来? 这是一个多事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当然都和一些深夜不眠的人有关。 哑巴这天晚上早早地就来到了一个名叫如意的女人家里。如意是个寡妇,带着 一个七岁的孩子生活。说起这如意在沉睡谷中可是赫赫有名,她模样儿生得俊俏, 又有一副娇小却丰满的身子,平日里娇滴滴得风吹就倒的模样,到哪儿都能吸引沉 睡谷的男人。如意对外自称体质孱弱,不能耕作劳动,而且有头疼病的毛病,就算 脑子里想的事情一多,都要疼上半天。所以,如意在沉睡谷中每日无所事事,以前 最喜欢串门聊天,后来很多妇女都腻了她,她便又和一帮年纪比她还小的小年轻混 一块儿,成天打麻将排九。那些小年轻知道她是什么德性,所以玩起来根本不让着 她,一天的麻局下来,她总是输多赢少。 但就算如此,如意的生活在沉睡谷还算是小康型的。 她的钱都从不同的男人那里来,这在沉睡谷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所以这个如意的真实身份是个暗娼,而哑巴晚上到她那里去,当然就是嫖客了。 说起哑巴也够可怜的,因为小时候生命落下这个残疾,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老 婆都找不着。没有老婆的人身上劲道好像总比别人强些,所以,哑巴这晚在如意那 里足足折腾了四五个小时。娇小的如意这些年可以说是久经沙场,哑巴虽然身高力 大,但她也是丝毫不惧。 哑巴从如意家里出来时,已经软得跟面条一样了。他记不清楚这晚弄了如意几 次,反正现在他像被吸血鬼抽空了血液一样,两腿轻飘飘的,走路像踩在棉花堆上。 那个女人实在是太风骚了,哑巴边走边咂嘴,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困意如期而至,每天这个时候,哑巴早在梦乡里多时了。今晚劳动量太大,又 折腾得太晚,所以,哑巴只想着早些回家,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哑巴的家在沉睡谷河西的西北角,他回家必要过铁索桥。踏上铁索桥时,他脑 子里现出了刚才听如意说起的,疯女人死在桥上的事。他很快就把这事情抛在一边 了,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现在困意已经让他脑袋里昏昏沉沉,走路时两只眼睛都 快睁不开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幸好他生在沉睡谷长在沉睡谷,就算闭着眼 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闭着眼睛走路本没有什么,但哑巴实在不该走上铁索桥时还闭着眼睛。等他明 白过来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他一脚踏空,一条腿陷了下去,接着整个身子都往下倒去。如果哑巴不是一个 身材魁梧的胖子或许还好点,他身子这么一倒,立刻便压断了几块桥板,他的半个 身子都悬在了桥下,只胸口处,被两边的木板卡住。 倒霉的哑巴是沉睡谷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早上没有到桥边看疯女人的人,所以, 他根本不知道疯女人吊在桥上的地方,坏了一块桥板。他那踏空的一脚,恰好便踏 在了那断裂的木板处。 现在哑巴的样子是胸部以上露在桥上,下半截身子垂在桥下。哑巴挣扎了一下, 又挣断了一块桥板,身子又往下坠了一截,要没有两只胳膊使劲撑住,他就要跌到 桥下去。 沉睡谷的木匠老木判断得没错,这桥板有好些需要更换了。 哑巴半边身子悬在空中,脸已吓得煞白。他身子虽然软得像面条,但爬上来的 力气还是有的,偏偏他不能爬,甚至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在水流声中,他已经分明 地听见了两只胳膊卡住的木板又发出了轻微断裂的声音。 他可不想掉到河里去。 河流虽不算湍急,但却深不可测,而且两岸相距数百米,现在以他的体力,估 计根本游不到岸边。哑巴一动不动地挂在桥上,想要呼叫,偏偏又是个哑巴,所以, 他只能嗯啊嗯啊地呻吟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睡意早已跑得干净,哑巴眼珠来回转动,最希望的就是这时桥上能有一个人。 那人只需要拉他一把,他就能脱困而出。所以,当脚步声传来时,全身瘫软的哑巴 立刻来了精神,头转向脚步声的方向,嗯啊得更起劲了些。 月亮已经西斜,那人从桥西走过来,月光便落在他身后,他的脸整个儿都在阴 影之中。他走路的姿势特别奇怪,两条腿上像是缚上了重物,每迈出一步,都要费 力抬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而他的上半身,却纹丝不动,两个胳膊自然垂在两侧, 走动时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有。 哑巴这时哪里还顾及这些,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他只希望那人能够伸手拉他一 把。 那人走得很慢,走路对他好像是件挺费劲的事情。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哑巴的 身前,哑巴抬起头,先是谄媚地堆起笑容,然后“嗯啊”两声。这时,他已经看清 了来人的面孔,于是,他的笑容便自然了些。 那人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然后终于向哑巴伸出手来。 哑巴抓住了那人的手,只觉得坚硬有力。他更放心了,这样的手拉他出来根本 不成问题。 来人手上使劲,哑巴一点点从桥洞里爬了上来。 惊魂方定,哑巴赶快“咿咿啊啊”向来人道谢。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弯腰曲膝, 一双手在身前摆动。但蓦然间,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取替的是一种惊惧的神色。 他在身前摆动的双手也瞬间停住,然后整个身子便直向那人身上倒去。 那人后退的动作倒很快,哑巴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桥面上,倒地时,他的整个 人都开始抽搐,蠕动的嘴角,一些血液急速涌出。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