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八章 初入沉睡山庄 沉睡谷的车站只是一块空地,如果没有当地人指点,你根本就别想找到。瘦子 这天一早就出现在那块空地上,带着他所有的行李。空地上停着他来时坐过的那辆 中巴车,车门关着,司机还没有来。 跟瘦子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两个当地人,他们一个是一家布店的老板,要出山 去进点货;另一个是个大学生,就读于南方一所师范学院。现在虽然没到开学时间, 但他跟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约好了,要用假期去山东的一个老区去做考察。 这三个人在中巴车边上已经等了好长时间,还是不见司机来,那布店老板和大 学生都很焦急,一个怕耽误了生意,一个怕错过了与老师同学约定好的出发时间。 而这三人中,最焦急的是瘦子,他现在迫不及待要离开沉睡谷,这个地方让他感到 害怕。他走得很匆忙,不仅没跟同来的秦歌沙博等人打招呼,连退房手续都没办, 几百块钱的押金也弃了不要。 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着急离开沉睡谷? 他从生活的城市,一路跟踪唐婉,辗转千里,来到这偏僻的小镇。在那彝家小 城,为了赶上那趟来沉睡谷的车,他在连遭谭东两次重创的情况下,仍然要登车同 往。而现在,他却如此匆忙地离开,好像一只仓皇逃蹿的受伤野兽。这一切,都在 短时间内发生,在他昨夜偷窥过谭东与唐婉的窗口之后。 莫非他从那个窗口内看到了让他极端恐惧的事情? 瘦子性格怪僻,沉默寡言,他不说的事,便绝对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很快就知道想离开沉睡谷,在这天居然也成为一种奢望。因为没过多 久,就有人来告诉他们,中巴车今天开不了了,因为司机死了,在铁索桥上。 布店老板和大学生立刻现出懊丧的表情,但随即,好奇便取替了懊丧,他们拉 住来报讯的人,问那哑巴司机的死因,随后,便毫不犹豫地跟着那人往铁索桥的方 向下去了。 瘦子仍然站在中巴车边上,好久都不动一下。此时,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一片, 只觉得有些事情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必定对他要造成极大的伤害,偏偏他又根 本无力来改变将要发生的事。 后来他慢慢离开中巴车回夜眠客栈的时候,心里想到,也许自己该主动做些什 么了。 那哑巴司机横躺在铁索桥上,脖子和脚各搭在桥两边的铁索上,竟好像有人用 他的身体代替了断裂的几块桥板。 他的死因是被人用乱刀捅死,致命的一刀从胸前刺入,穿透了心脏。其余的刀 口都在背上,显然是哑巴倒地死去后,凶手又残忍地一阵乱刀刺入他的后背。 如果凶手只想杀人,他根本没有理由在哑巴死后,仍然还要刺那么多刀。唯一 的解释是凶手对哑巴恨之入骨,杀死他之后仍然不能泄其怨恨,故而再乱刀刺入。 可是哑巴在镇上好人缘,加上身有残疾,这么些年,连和别人吵架都没听说过,又 怎么会有人对他恨之入骨呢? 那么现在只能有最后的解释了,那就是——夜叉。 只有一个丧失理智,没有人性的人,才会这么凶残,将人杀死后,连他的尸体 都不放过。这是一种典型的暴力宣泄。 神秘的夜叉,凶残的夜叉,又要在沉睡谷中掀起血雨腥风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秦歌沙博当然不会错过,他们在河堤上看了一会儿,那两个 穿警服的人抬着哑巴的尸体过来时,他们还上去查看了一下。 尸体很快被抬走,围观的人群也将散去。 沙博凝眉对秦歌道:“昨夜那白衣女子引我们去墓地,这件事显然跟她没有关 系。” 秦歌点头:“看来这沉睡谷中的怪事还不止一桩。” 俩人一齐回夜眠客栈。 昨夜睡得迟,俩人都有些疲惫,而且,现在他们已经确定了问题的关键是找到 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所以,他们决定这俩天多留在客栈里,一来可以等待雪梅 出现,二来可以留意江南。 走在小街上,沙博正好看见杨星跟小菲在一家临街的小饭馆里吃早餐,便与秦 歌一块儿进去。进门的时候,杨星迎面急奔而出,几乎撞上了沙博。沙博赶忙闪身 避开,却见杨星也不说话,奔出门外便蹲到墙角,“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小菲这时也跑过来,想和沙博秦歌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杨星,先出门 蹲到杨星身边,轻轻抚摸他后背,好像这样就能让杨星舒服些似的。 杨星吐得七荤八素的,好容易吐完了站起来,用纸巾擦干净嘴角,那脸上又露 出极度凄惨的表情。沙博与秦歌这时才走过去,沙博已经料到杨星的旧病又犯了, 但还是问了一声:“又不能吃东西了?” 杨星无力地点头,小菲却脱口而出:“葡萄酒,我们一定要再去找几瓶来。” 原来这天早上,杨星跟小菲也去桥边看死人了,但他们回来得早,路上肚子饿 了,就到这家小饭馆来吃早餐。杨星因为前几天胃口很好,所以这会儿还跟上两天 一样,猛吃一通。却不料东西吃肚里去,胃里很快便翻江倒海折腾开了,那种感觉 正跟前段时间一样。他嘴里大叫不好,强力忍了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出门去 把吃的全都吐了出来。 毫无疑问,不能吃东西的毛病又复发了。想一想吃不下东西的那些日子,杨星 现在都快要疯了。吃不下东西的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但是小菲脱口而出的“葡萄酒”三个字,却让杨星心头一亮。 只有找到葡萄酒,他的病就能好。现在看虽然不能根治,但是,起码他能正常 地吃下东西。葡萄酒,现在杨星满头脑都是那些紫红色的液体,而且,他的舌间竟 在瞬间溢起些那葡萄酒的清香。 “去找葡萄酒,去找葡萄酒。”杨星喃喃念叨了两遍,竟转身就走,走出数米 了又转回来,脸上现出些迷惘的表情。他说:“去哪儿找葡萄酒?” 沙博秦歌本来心情挺沉重的,现在看杨星的样子,都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杨 星便瞪起了眼:“有没有点同情心,看我这样你们开心是不是?” 沙博秦歌赶忙表情严肃起来,秦歌说:“嗯,快去找葡萄酒。” “我知道要找葡萄酒,关键是现在到哪里去找。”杨星还瞪着眼睛,显然心里 着急,连说话语气都变得暴躁了。 小菲这时也在边上冲秦歌道:“你脑袋瓜子转得快,给我们支两招吧。” 秦歌冲着沙博苦笑:“我要是神仙就好了,立马给你们变两箱出来。” 杨星说:“我不管,反正到这鬼地方来是你牵的头,我出什么事,那帐全记你 头上去。” 秦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沙博在边上打圆场:“这事,我们还是回去商量吧。” 四个人一道回夜眠客栈。客栈里很安静,连江南都没有像往日那样坐在前厅的 桌边看书。一个人都没有。这家旅馆里只有江南夫妻两人打理,但老板娘雪梅却深 居简出,一天难得见一回,平常都是江南坐在外面。沉睡谷一星期只有两趟车,所 以如果有客也都在车到的那两个晚上,江南要有事,便直接出门,反正也没什么生 意。 江南夫妻住在后院的一间房里,与前面的客房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只要站在 客房走廊的尽头,便能看到天井后面的平房。 平房的门整日紧闭,据这几日得到的印象,老板娘雪梅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 连一日三餐都不露面。 经过那走廊时,秦歌和沙博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到后院,想雪梅此刻是否还像 以前一样呆在房里。后院悄无人声,他们心中的疑问无法得到确定。 进了秦歌与沙博的房间,小菲把门关上,秦歌又不经意地过去留了一道缝,这 样,如果雪梅从后院里出来,他们在门内便能看到。杨星与小菲此刻只关心葡萄酒 的事,所以根本没在意秦歌的小动作。 “现在开始说葡萄酒的事。”杨星迫不及待地说,好像生怕众人忘了一般。 “那就说葡萄酒。”秦歌苦笑,“不说葡萄酒你能让吗?” 杨星满意地点头:“那你说,我们上哪能找到那葡萄酒?” “我不是神仙,我只能帮你们分析一下,能不能找到那还是说不准的事。” “一定要找到!”杨星忽然尖叫了一声,叫得那么突然,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 跳。他怔了怔,声音缓和下来,“你们不知道吃不下东西那滋味。” 秦歌与沙博这时面色才真正凝重起来,刚才杨星蓦然尖叫的神态,他们清楚地 看在眼里,在那瞬间,杨星的脸狰狞了起来,眼中露出全然不顾一切的疯狂。变化 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它却让秦歌和沙博都警觉起来。 “葡萄酒能治病,以前没听说过,这酒必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秦歌说, “杨星你抽空到镇上去转一转,找不到那种葡萄酒,买两瓶别的牌子的来试一试。” “我们早就试过了。”小菲抢着说,“那次在郎中家出来,我们就到镇上所有 店铺里转了,没有一家有那种葡萄酒卖。别的牌子的倒有几种,但杨星喝起来,连 味道都不对劲。” 秦歌点头:“那看来我们没有退路了,一定要找到那种葡萄酒。” 杨星点头,想说话,又忍住了,显然刚才的尖叫让他变得小心起来。 “那种葡萄酒我们听客栈老板江南说过,是在附近的沉睡山庄里酿制出来的, 而那种酒,却不在当地销售,只是每月分发一些给当地居民。如果真这样,情形还 不是太坏,只要你们不怕辛苦,挨家挨户去问,说不定有人家没喝完,那样你们就 走运了。而且,葡萄酒这东西,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有它没它照样过日子,所以, 我估计,肯定会有人家存有这种酒。” 杨星小菲不住点头,他们心里不得不佩服秦歌分析事物的能力。 第一次见到秦歌是在那家中环酒吧里,秦歌个头不高,模样一般,留着小平头, 身体偏瘦,皱眉或者微笑时,眼角便涌上几道摺子。这样的人丢在人群里你拣都拣 不出来,杨星和小菲当时根本没有在意这样一个人。 或者越是看起来平凡的人,身上越有不平凡的地方。 现在杨星和小菲连一点小觑秦歌的念头都没有了,而且,他们对秦歌还生出了 一些依赖。 杨星说:“我们呆会儿就出门挨家挨户地去找。” “万一,”小菲犹豫着说,“万一我们在那些人家里找不到呢?” “那就只能去沉睡山庄了。”秦歌凝重地说,显然这念头早已存在他脑海里。 沉睡山庄,百年前无数村民与山匪离奇死去的地方,夜叉也是从那里复活,开 始祸害沉睡谷。还有人说,曾在深夜,听到耳边响起嘶杀呐喊之声,那是死去的村 民与山匪仍然在战斗。百年沧桑过后,夜叉重新开始在沉睡谷的夜里游荡,那么沉 睡山庄呢,那些死去的村民与山匪呢,是否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厮杀? 杨星跟小菲出门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到镇上的人家去找葡萄酒。 房间里的秦歌与沙博面面相觑,竟然有段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提到沉睡山庄,我身上会有种寒意?”沙博说。 秦歌笑了笑,却笑得极不自然:“你可能是听江南的故事听的,反正我是不相 信沉睡山庄的传说,你也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 沙博点头,觉得好像也只有这种解释。 又过了会儿,沙博说:“你刚才注意到杨星尖叫时的表情没有?” 秦歌凝重地点头:“你觉不觉得那种表情似曾相识,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错,我想起来了,那种表情我在谭东的脸上看到过。” “在那彝家小城,他从宾馆里冲出去的时候。” “还有在车站,他站在车门前,把那瘦子踢飞出去的时候。” 谭东性格怪僻,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杀气。而杨星是个随和开朗的人, 他们脸上怎么会出现相同的狰狞表情?那种表情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当你面对时, 你便会不由自主打心里生出一些寒意。 “在人的本性中,潜藏着一些原始的恶的冲动。但因为我们自出生起,便受到 各种约束,来自内心世界的自我约束。与来自道德法律等一切规章制度的外部约束, 这样,那些恶的冲动便被平息下来。但平息并不等于消失,它就潜藏在我们内心深 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因为外界的一些刺激与诱导,它们便会重新苏醒过来。当它 强大到足以击溃我们的心智时,那么,这个人就会变得疯狂,变得歇斯底里,就会 做出许多让人胆颤心惊的事情来。” 秦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只希望我们几个人,平平安安地来,也能 平平安安地回去。” 沙博心头沉重,现在除了要找老板娘雪梅出来,弄清忘忧草之谜,又增加了一 件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替杨星找到那种葡萄酒。两件事看起来好像都挺容易,但是 在它们背后,还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不可知的变故。 沙博说:“我们光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们直接去找老板娘。” 秦歌摇头:“找那个雪梅一定得避开江南,江南成天呆在客栈里很少离开,现 在你知道是出去了,还是呆在房里?” “那我们可以想办法把他引开,在他还没有怀疑我们之前。” 秦歌苦笑:“只怕我们一来他已经有所警觉,想骗过他,应该是件挺不容易的 事。不过,我们倒可以试一试,只是要做得不着痕迹,否则,一旦他察觉我们的目 的,若抢先做出些于我们不利的事情,只怕我们谁都没法应付。” 沙博无语,他承认秦歌的顾虑是正确的。 “还有一个办法。”秦歌说,“老板娘的名字叫雪梅,如果我们能确定她也姓 颜的话,就能断定她和墓里那忘忧草,也就是颜雪萍是姐妹关系。这样,我们可以 想办法打听她们老家的地址。她们姐妹年龄不大,再加上偏僻的地方人结婚早,她 们的父母说不定还在世,找到她们的父母,也能够知道很多情况。” 沙博赞同秦歌的想法,接着,俩人便分好了工,沙博留在夜眠客栈中,秦歌出 门去打听雪梅老家的地址。 两天过去了,秦歌和沙博全都一无所获。 江南成天呆在客栈里,后院的房门始终紧闭,老板娘雪梅像是消失了一样不见 踪影。第二天的下午,江南出去了一趟,沙博站在客栈门口,眼见着他的背影走到 了小街的尽头,便飞快地跑到后院去,却见后院的屋门上了锁,屋内鸦雀无声。沙 博听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雪梅不在屋内。 另一边的秦歌轻描谈写地向很多人打听了开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兜了一大圈 后把话题扯到雪梅身上,被问的人便都住了嘴,竟似谁都不知道雪梅来历一般。 两天下来,俩人都有些失望。但是,那边的杨星就不仅是失望了,他跟小菲真 的挨家挨户去问,结果是谁家都说没有那种葡萄酒,有些人看杨星蔫蔫巴巴的样子, 便好心地告诉他,要找葡萄酒,得去沉睡山庄。 杨星快要疯了,再找不到葡萄酒,他真的要疯了。 所以,第三天,他跟小菲没有告诉秦歌与沙博,便偷偷去了沉睡山庄。他们想, 反正沉睡山庄里的酒酿出来就是拿去卖的,卖给谁都是卖,只要有钱,不相信他们 就不卖给他们。 他们知道关于沉睡山庄的传说,所以,特别选择了上午十点多钟去。十点多钟 那会儿阳光灿烂,在所有关于鬼的传说中,鬼都不曾在阳光中出现。 传说中的沉睡山庄现在就伫立在他们面前了。这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建筑,大约 占地十余顷,墙壁都用大块的青石砌成,显得坚固异常,墙高两丈有余,顶上是倾 斜的屋檐,铺上密密麻麻的灰色弯瓦。山庄所在的山地非常平坦,山庄周围,还有 阔宽的空地,当初修建这座城堡是为了抵御山匪,四周留下空地,山匪来攻便无所 遁形。城堡只有一个大门,宽约五米,高十余米,上方呈半圆形。大门是两扇漆成 黑色的木门,敲上去声音低哑,显然是实心的厚木板做成。 杨星又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他饿得脸色发菜,眼睛里都现出一片鱼肚的灰暗。 更重要的是,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已经跟小菲吵了好几架。小菲此刻对他是又气 又怜,暗地里也发着狠,等到找到葡萄酒治好他的病,再来跟他算这几天的帐。小 菲能这样想,说明她还是个懂事的女孩,但杨星偏偏不领她的情,还要借故发作。 小菲气哭了两回,转头抹干眼泪,却抹不去眼里的委屈。 到了晚上,俩人在房间里,小菲会非常耐心地服侍杨星睡下,杨星也会突然之 间,就对白天的事内疚起来,他抱住小菲,眼里流出泪来,一迭声对她说“对不起”。 小菲哪里真能怪他,但想想白天的委屈,也跟着流泪。原本活泼开朗的一对少年人, 抱在一块儿哭成了一对泪人儿。 半夜的时候,小菲忽然被屋里的动静惊醒,她睁开眼,看到屋里的灯亮着,杨 星只穿着短裤,趴在墙角,一只手迅速伸出去,捂住了什么。小菲奇怪,便没做声, 要看杨星到底在做什么。杨星一只手握成拳,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将手中的东西 塞到嘴里去。 小菲发出一声尖叫,吓到了杨星。他怔住的时候,一条壁虎的尾巴从他嘴唇间 落了下来,掉在地上还不停地扭动。 那晚小菲冲出去呕吐的时候,杨星就满脸绝望地倚墙坐在地上。他一拳击在还 在扭动的壁虎尾巴上,已经非常后悔做出的事。但是他实在太饿了,看到那个壁虎 的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小菲呕吐的声音不断传来,杨星呆呆在听着,眼睛里又落下泪来。晕黄的灯光 在他眼里变得模糊,模糊之中,一张脸却清晰起来。那惨白的面孔,像湿了水的石 灰,凹隐下去的五官与头发上,都凝结着冰霜。他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 暗的瞳孔里已经再没有了神采,好像连目光都在射出的中途被冰封冻结。那是个老 人,他的脸上已满是褶皱,现在那些褶皱也变成了湿石灰的颜色。 ——那是杨星的父亲。杨星想起来便忍不住要落泪的父亲。 ——难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常,都是父亲对自己的惩罚吗? 杨星陷入惶惑之中。 小菲推门进来,她已经洗干净了嘴角,神色也异常沉静。她过来拉住杨星的手, 说:“我们明天就去沉睡山庄,去找那葡萄酒。” 这晚的后半夜,俩人都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黑暗里,虽然俩人一动不动,但 心里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而且,俩人头一回躺在床上离得那么远。小菲心里也想 能挨得杨星近一点,但是,想到那截从他嘴唇中间跌落下的壁虎尾巴,她心里就会 一阵恶心。 恶心与情感无关,它只是纯粹的一种生理反应。 而杨星的心情,就像一个做错事得不到原谅的孩子,有些委屈,有些难过,还 有些伤心。他想,小菲会不会就此开始讨厌自己? 这是异常难熬的一夜,但再难熬的夜也有终点,阳光终于升起,崭新的一天又 降临在这世界上。杨星睁开眼的时候,小菲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床头等他醒来。 小菲说:“我们去沉睡山庄。” 于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杨星与小菲便出现在了沉睡山庄的大门前。圆型的 城堡像传说中魔鬼的宫殿,现在,他们就要进入到这魔宫之中了。 紧闭的大门“吱呀吱呀”颤抖着,终于打开。两个穿蓝粗布衣服的精壮男人分 别把两扇门推向两边,杨星和小菲下意识地向后面退了两步,这时,门里正中间的 位置,站着一个穿白衬衫黑裤子的中年人。这中年人头发很短,根根向上直竖,皮 肤略黑,但脸上线条柔和,两边嘴角微往上翘,这种面相的人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此刻,他的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甚至带着些微笑,注视着敲门的这两个年轻人。 “你们有什么事吗?”这中年人问,继而又自语道,“已经好久没人敲这扇门 了。” 杨星小菲对望一眼,小菲上前一步道:“我们想来买酒。” 中年人皱眉道:“买葡萄酒?” “不错。”杨星上前一步,与小菲并肩而立,“我患上了一种怪病,什么都不 能吃,只有喝了你们酿制的葡萄酒,我才能吃下东西。” 中年男人“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杨星:“想不到我们的葡萄酒还有这种功 效。” “我们在镇上找了三天,镇上的人都说,只有你们沉睡山庄才有那种酒,所以, 我们才找到这里,希望能从这里买到那种酒。”小菲说。 中年男人再“哦”一声:“看来我实在是不能拒绝你们的要求。” 杨星脸上露出喜色:“那我就先对你说声谢谢了。” 中年男人摆手:“你先不忙着说谢,首先我得确认能治你病的那种酒,是不是 我们山庄酿制的。”他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你先进来,我带你到酿酒车间 去,如果你确定你需要的确实是我们的酒,我们再商量。” 杨星与小菲迟疑了一下,心里都有些畏惧。 那中年男人笑了:“山庄里好久没有客人来了,既然你们敲了门,那就是我的 客人,我也想跟你们聊聊外面世界的事。在这山旮旯里呆久了,外面世界什么样我 几乎都忘了。今天,难得有两位客人临门,我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杨星与小菲还在迟疑,他们实在不愿迈进那让他们畏惧的门。 中年男人面色冷了冷,显然已经看出俩人心里的畏缩:“你们不会连我这样一 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吧。” 杨星与小菲再对视一眼,杨星还在犹豫,小菲率先点头。于是,那中年男人笑 了,也不说话,转身自顾缓缓入内,后面的杨星与小菲无奈,只能跟在后面。 进入城堡,中间是一个圆型的广场,大约半个足球场大小。广场上空无一物, 地上亦用青石铺成。广场周围,是一圈环型房屋,屋前照例有回廓,一眼看去,根 本数不清有多少个房门。这一圈环型房屋后面,还有一圈环型楼。环型楼的外墙便 是城堡的外墙,上面的屋脊从高处倾斜下来,与内环房正好形成一个阶梯状。杨星 记得以前在网上,好像见过这种结构的建筑,只是,这沉睡山庄,要比他在网页上 见过的要大了许多。 中年男人引领着他们向一侧走去,他脚步慢了下来,等后面的杨星与小菲跟上 来:“不知道你们参观过酿酒厂没有?” 小菲摇头:“没有。” “那今天我就带你们参观一下酿酒的全过程,这样,你们这一趟山庄之行就不 会全无收获。” 小菲与杨星心里着急,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忘了向你们介绍一下我,我姓杜,我的年龄可以做你们的长辈了,但是,如 果你们愿意,还是可以叫我的名字,杜传雄。” 杨星与小菲点头示意,也都说了自己的名字。小菲眼珠转了转,问道:“我在 外面听镇上的人说,沉睡山庄主人是个特别有本事的人,我们对他也特别仰慕,不 知道我们今天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杜传雄眉峰皱起:“小镇上的人是这么说山庄主人的?” “还不止呢,山庄主人在他们嘴里,都快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 杜传雄哑然一笑:“你们看我哪点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杨星和小菲齐声惊道:你就是这山庄的主人?“ 杜传雄笑道:“我好像没有必要冒充我自己。” 杨星和小菲虽一开始就料到这杜传雄不是凡人,但还是没想到他就是沉睡山庄 主人。小镇上的人把这山庄看得如此神秘,对山庄主人更是崇敬有加,在江南口中, 山庄主人深居简出,甚少与外人打交道,而他们俩人一入山庄,第一个见到的便是 山庄主人。这山庄主人居然还如此随和,身上哪里有一点想象中的诡异气息。杨星 小菲俱都松了一口气。小菲更是笑着说:“我们只是觉得吃惊,没想到传说中的沉 睡山庄主人,竟会这么随和。” 杜传雄呵呵一笑,竟是默认了。 他领着杨星小菲走到一扇门前,门边有穿蓝布工作服的工人主动开了门,他做 个请的手势,便带头进到门里,杨星小菲紧紧跟在他后面。 房间并不算大,大约二百个平米,一进门,空气里便弥漫着葡萄的味道。屋里 的地面,是垫高了的木地板,几架形状大小不一的机器整齐排列,几个工人在机器 边操作。 “这里是我们的挤压车间。传统的葡萄挤压是工人赤脚在木桶里踩压葡萄,但 因为效率低与不卫生,早就被淘汰了。我们现在用空气压力挤压法。”杜传雄示意 边上的工人具体操作一下,只见那工人将几大桶葡萄从一个凹槽里倒进机器,然后 按动按纽,一阵挤压声音过后,一根管子里便流出了嫩绿色的液体。 “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用来做葡萄酒的原汁。” 接着,杜传雄又带他们去了发酵车间,这房间里堆积着许多木桶。 杜传雄说:“这些木桶都是发酵用的,外面很多大酒厂已经不用木桶发酵了, 但我们还坚持使用,因为木头能给葡萄酒增加香味。比如红木可以增加一种淡淡的, 几乎觉察不出来的香味,而橡木桶的的味道就很浓。我们必须按照不同需要,选择 不同种类的木桶。” 这时杨星与小菲心情已经放松下来,对眼前看到的真的生出许多兴趣来。 小菲说:“想不到酿酒还有这么多讲究,今天真算是开了眼界。” 最后,杜传雄带他们来到一间阴暗潮湿的房子,这房子在外环楼的楼底,空旷 极了,还有些阴森的感觉。房子里,秩序井然地排列着好多一人高的大木桶。 杜传雄介绍说:“这里就是酿酒最后一道工序了,发酵完的酒装桶后放在这里, 让葡萄酒完全熟透。这里,我们为不同的年代设定了不同的区域,这个不用我解释, 你们也该能理解。” “我们知道,年头越久的葡萄酒越值钱。”小菲说。 杜传雄微笑点头,算是对小菲的赞许:“现在,你们就可以尝一尝我们酿制的 葡萄酒了,如果确信是你们需要的,我一定会满足你们的要求,为你们备上一些带 回去。” 杨星小菲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到了,立刻喜形于色。杜传雄敲打身边的木 桶,四处望了一下,却没找到可以用来装酒的器皿,便对杨星小菲道:“我带你们 先去休息一下,顺便让工人去样品房拿些酒来,这里的酒是密封的,而且,我也不 能保证它们是否已经熟透。” 这时候杨星和小菲对杜传雄简直可以说是感激涕零了,哪还能不依他的话做。 当下,杜传雄便带他们去了一间像是客厅的房子,然后站在门边,吩咐一个路过的 工人去取瓶样品酒来。不多一会儿,那工人拿了一个酒瓶和两个高脚酒杯跑来,递 到杜传雄手上。 杜传雄将两个高脚杯里都倒满酒,分别递到杨星和小菲手中。 “古书里记载喝葡萄酒最好用夜光杯,我们没有夜光杯,就用这高脚杯代替吧, 好在玻璃杯是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酒的色泽。” 杨星和小菲端酒在手,哪里还顾得上装酒的是夜光杯还是高脚杯,特别是杨星, 他握酒的手有些微颤,当杜传雄话音刚落,便迫不及待地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喝 了下去。小菲这几日在镇上到处寻找这种酒,如今它就在自己手中,心里不禁对它 也生出许多好奇来,当下,也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入口异常甘甜,觉不出一点酸味来,入喉后只觉一股幽凉直沁入到五脏六腑 之中,又渐渐疏散到全身各处。 小菲只是觉得这酒好喝,倒没什么其它感觉,边上的杨星却已经精神大振,连 声叫道:“就是这种酒,就是这种酒。” 杜传雄笑得很开心:“既然这样,你们二位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去让人给你 们准备些酒,让你们带回去。” 杨星与小菲连说多谢,杜传雄也不客气,颔首过后便出门而去。 杨星与小菲坐在椅子上等杜传雄回来,小菲感慨道:“想不到事情这么容易就 办到了,这回,你又能大吃特吃了。” 杨星笑得眉眼都连到了一块儿:“我只希望,这位庄主能替我们多准备些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小菲有些着急,她站起来踱到门边向外张望:“怎么 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她又自言自语道,“这位周庄主看起 来这么随和,真不知道小镇上的人怎么会把他看得那么神秘。而且,这沉睡山庄好 像也没什么诡异的地方,我看,那些传说多半是人杜撰出来吓人的。” 小菲听身后没有动静,回过身来,看到杨星竟然身子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小菲 心里又气又疼,知道昨晚杨星一夜没睡好,又饿又累,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心里放松,这才不知觉中睡去。刚想到这里,小菲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接着, 眼中的杨星变得模糊起来。不止是杨星,屋里的所有东西都开始模糊。 我这是怎么了,小菲想。她再回身向屋外看去,阳光白晃晃地斜射过来,让她 的眼前一阵晕眩。她赶忙退回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去。 小菲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依稀看到杜传雄终于回到了屋里,他空手而来,对着 她和杨星“嘿嘿”地笑。他线条柔和的面孔开始扭曲,并最终变得狰狞。他的笑看 起来,便也变得说不出来的诡异。 ——神秘的沉睡山庄。诡异的山庄主人。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