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九章 午夜狂奔 “你有什么事吗?”沙博充满戒备地问。 站在门边的瘦子沉默不语,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透出一些疑虑。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沙博更加警惕了。这个瘦子从到这沉睡谷开始,就几 乎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且,每日行踪不定,显得诡秘异常。再加上他是半道 上加入这个旅行团,跟谭东之间又有扯不清的纠葛,所以,对他,沙博也是避之唯 恐不及。但这天晚上,秦歌刚刚出门,瘦子便出现在了他的门边,这不得不让他心 生疑窦,且暗中戒备。 瘦子此刻心里亦是十分犹豫,他本来有些话想对沙博说,但沙博那种不信任的 样子又让他隐隐有了些受伤的感觉。 “你到底有什么事?”沙博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晚上他还要去小镇上惟 一的网吧,为避免江南起疑心,他跟秦歌才不一块儿去。 瘦子依然面无表情,他盯着沙博,忽然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走了。 沙博恼怒地嘟囔了一句,走到门边,刚好看到瘦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瘦子独来独往,他一个人住沙博隔壁的一个单间。 沙博也没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网吧。 那瘦子呆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走动,他已经失去了他惯有的冷静。床上放着他那 个旅行包,那根麻绳与望远镜都在床上。床上还有一个小巧的工具箱,瘦子忽然到 床边把工具箱打开,里面有许多小格,整齐排列着一些针剂和小药瓶。瘦子的手轻 轻抚过它们,脸上还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他忽然一使劲,把这小工具箱整个儿掀翻在地。 这些东西他从所在的城市随身带来,本以为可以用在唐婉身上,但现在看,显 然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再没有了信心。那些针剂与药瓶滚了一地,瘦子的表情便变得 极其痛苦。 后来,瘦子也不收拾一地的狼籍,缓缓脱去衣服,走进卫生间。 他在镜子前站住,盯着镜子中那个骨瘦嶙峋的人,他的脸上充满厌恶,又满是 仇恨。蓦然间,他重重地一拳击出,击碎了镜子。有些镜子的碎片落在镜子前的面 池上,有些还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右拳指骨处,有血渗出来。 瘦子根本不觉得疼痛,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已经碎裂的镜子。那些裂痕让镜子 里现出了许多个人,他们同样的肢离破碎,残缺不全,而且,个个全都像麻杆一样 瘦弱。瘦子沾血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胸、腋下、肋骨,他的全身在那瞬间都忍不住 颤动起来。 他终于再次忍不住呕吐起来。 满脸涕泪的瘦子最后瘫软在地上,赤裸的身子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随手从地 上摸起一片碎镜片,缓缓地从胸前划过,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它们跟随抽动的身子 一块儿颤动,像一条在他身上舞动的蛇。 那些蛇舞动过后,瘦子便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洗干净身上的污秽 ,再用酒 精棉擦拭伤口,然后穿上那身黑色的衣服。 这么瘦的人实在不该再穿黑色的衣服,但他喜欢黑色。黑色象征永恒的黑夜, 而他却可以在夜里隐藏自己,像一个夜的精灵。 黑衣人又将那个旅行包背在身上,走出夜眠客栈。 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他的步子迈得坚定而又果断。他的身影很快就消 失在小街之上,仿佛已完全融进黑色的夜中。 今晚的天空幽蓝得像一汪寂静的潭水,那些璀璨的星光在天上,犹如在水中。 沉睡谷的空气里有种让人微醺的清新感觉,它让唐婉的心情出奇地开朗。 谭东在院子里挖坑,他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健壮的肌肉。唐婉坐在门廊 下,微笑着看着谭东。谭东今天出门,意外地发现小镇上唯一的一家花卉商店里, 有一盆一尺多高的栀子花。谭东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把花买下。然后,傍晚时, 他跟房东夫妇说了一声,便开始在院子里挖坑了。 唐婉看着谭东认真的样子,在后面轻轻笑了笑:“栀子花还那么小,你为什么 要挖那么大的坑?” “你不知道,栀子花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现在你看它这么小,再过几年,它就 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它会比你的人还高。” 谭东挖好了坑,将事先准备的山土填到坑里,再将那盆小小的栀子花移到坑里。 那株栀子花异常娇弱的样子,和它周围那么大一片新土比较,还有点孤单的感觉。 谭东洗了手,站到唐婉的身边。 “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我们家就有一株很大的栀子花树,它比我的人还高, 枝叶茂密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春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会发现栀子花树那碧绿 的叶子间,已经生出了无数朵洁白的花,它们的清香会弥漫在整个院子里。那时候 我上学之前,总会摘上许多栀子花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因为那些花,我简直成了 班里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她们围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对我露出微笑,她们都怕 我不给她们花。那整整一个上午,教室里都会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就算是再严肃 的老师,走进教室,脸上也会露出微笑。” 唐婉拉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你现在又有一株栀子花了,几年之后,它又 会枝繁叶茂。” 谭东情绪出奇地好,他温柔地抚摸唐婉的长发:“这是我们的栀子花树。” “以后每一个春天的早晨,我都要你为我去摘些栀子花放在我的床边,我睁开 眼便会看到它们。” “还有我,你睁开眼的时候,我一定会守候在你身边。”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让唐婉想到了“幸福”这个词。能够和自己爱的男 人,在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小镇上,安安静静地生活,唐婉真的感到很满足了。当 然,这满足之中还有一丝阴影,但那些阴影终究会过去,就像那个瘦子,他不会永 远呆在沉睡谷中。那之后,他们就真正成为沉睡谷的居民了,再没有人认识他们, 他们将会在平静与幸福中终老一生。 唐婉的快乐就是谭东的快乐,他显然受唐婉情绪影响,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 容。但是,这一切,忽然在一瞬间就全都改变了。 唐婉在屋里洗完澡,穿上衣服出门去找谭东。谭东那时便怔怔地呆立在那株纤 细的栀子花面前,不知为什么,谭东的背影忽然就让唐婉的心里蒙上了层阴影。 谭东不知道已经这样站了多久,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伛偻了许多,而就在刚才, 他赤膊挖坑时,满身还都显示出一种强健的力量。唐婉慢慢走过去,站到他的身边 时,他都恍然不觉。唐婉看到他满脸萧瑟,竟似像在短短时间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谭东。”唐婉胆怯地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看了看唐婉,居然仍然满脸萧瑟。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唐婉声音里已经有了些颤音了。 “我在想,这栀子花真的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吗?”谭东缓缓地说,那声音从 他嘴里吐出来,陌生得却像来自遥远的不可测的空间。 唐婉全身在瞬间变得冰凉,她用力握住了谭东的手,感觉不到昔日让她满足的 力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忽然重重地叫。 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唐婉说过话,唐婉恐惧得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谭东忽 然变得焦躁起来,情绪激动。他喃喃地念唠:“没有栀子花树了,这棵小小的栀子 花怎么能长成栀子花树呢,长成一株栀子花需要好多好多年的时间,谁知道这么长 时间中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什么。”唐婉从后面抱住了谭东的腰,“好多好多年算什么呢,反正我 们有的是时间,我们一定会等到它长成栀子花树的。”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再次大声地叫,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只轻轻用 力,便挣开了唐婉的拥抱。他蓦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在那新栽不久的栀 子花上,只一脚,便将那根纤细的花枝踩断,脚在上面重重辗过,不多的几片花叶 便完全陷入到松动的泥土之中。 唐婉被吓得傻了,她呆呆在立在一旁,眼泪飞快地从眼帘里滑落下来。她的整 个身子都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栗。 谭东回身,盯着唐婉,似乎唐婉的恐惧惊醒了他,他激动的神色里带上了些歉 疚。他冲着唐婉摆动双手,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些声音 在他的喉咙里打滚,却终于还是跌落回去。 唐婉一边颤抖一边流泪,那模样凄婉到了极致,无助到了顶点。 谭东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他蓦然转身,一语不发,便拔脚狂奔。唐婉惊愕过后, 追到门边时,谭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了。 “谭东!”唐婉无力地叫一声,身子也瘫软下来,需要倚靠墙壁才能站稳。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谭东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他刚才急奔而出,想也没想,根 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觉得胸中有股力量激荡得他几欲疯狂。他知道那是 什么,却无力与之抗衡,如果能有一种办法让他彻底解脱,他会毫不犹豫选择让自 己得到解脱。他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奔跑,迈上几级台阶,铁索桥居然出现在他视 线里。他没有停留,直奔到桥上。 站在桥中央,谭东剧烈地喘息。 波光鳞鳞的河水中倒映出唐婉的面孔,谭东的心都疼得抽搐。他宁愿死也不愿 意失去唐婉,但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人必须做出一些与自己的意愿相悖的事情呢。 水光中的唐婉渐渐消散,谭东发出嘶心裂肺的吼声,心中的悲愤竟再难抑制,他纵 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异常清冷,谭东奋力划动双臂,迎着水流的方向,逆流 而上。不知道游了多久,谭东身上力气用尽,他仰躺在水面上,任河水载着他随波 逐流。 后来他睁开眼,居然又看到了铁索桥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唐婉的影子又在夜空 中浮现。他立刻想到,唐婉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他的陪伴会 害怕的。 谭东游了回来,带着对唐婉的牵挂和怜爱。 唐婉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也没有了生气。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好久 动都不动一下,像个死人。谭东心疼了,蹲在床边抱住唐婉,连声在她耳边说对不 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唐婉无声地流泪,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不管你做了什么, 只要你回来,我都会原谅你的。” 谭东眼中也流下泪来,他更紧地抱住唐婉,似要把她整个人融入到自己的身体 里去。 夜越来越平静,孤灯下的这一对恋人,相拥而泣。 深夜,沙博与秦歌从网吧回夜眠客栈。一路平静,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再没有出 现。为了不让江南疑心,秦歌先沙博十分钟回到客栈,江南照例又在灯下夜读。秦 歌与他打招呼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过去坐到他的边上。 “江老板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意人。”秦歌说。 江南“哦”一声,似乎来了兴趣:“你们当记者的见多识广,照你看我不像生 意人,像做什么的呢?” “像个做学问的,文化人。” 江南笑道:“你是不是看我成天抱着本书坐在这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倒不是,文化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即使有一天他弃文从商,或者从事 别的职业,但身上那种文化味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这是高抬我了。”江南摇头苦笑,“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味的话,那就 是腐朽的味道。”他顿一下,再接着道,“在这小镇上生活得平静恬淡,但同时也 失去了许多活着的乐趣。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生活在这里。” “江老板以前的生活一定过得非常风光吧。”秦歌说。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桌 上还放着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微笑着冲镜头挥手致意,杂 志边上,还零星掉了好几根头发,便忍不住朝江南的头上看了一下。江南的头发好 像比第一次见到时稍微稀薄了些,如果不特别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秦歌捡起桌上的头发,递到江南面前:“你掉头发了,可是心里有什么心结打 不开?” 江南怔了一下,他两根手指也拈起根头发,举在眼前,苦笑道:“这些日子, 头发真的掉了不少,我想我是不是病了,也许,我真该抽空去山外的医院检查一下 了。” “江老板的手很有些与众不同。”秦歌盯着他的手说。 江南的手指细长白皙,保养得也好,指甲剪得特别整齐。 江南闻言又一怔,他再自嘲地摇头:“在这沉睡谷中,整天无所事事,我这双 手倒比刚来这里前白了不少。” “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或者变魔术。” “你又高看我了,在这小客栈中,这双手,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事 情。” 秦歌仍然继续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双手,也许我会去做医 生。” “做医生。”江南又怔一下,“为什么要去做医生。” “我想这样一双手如果握住手术刀,一定会非常灵活。而只有灵活的手,才能 做一些难度较高的手术。” “秦记者对医学也有研究?”江南笑道,“但医生做手术,除了手指要灵活外, 还有更重要的条件,就是手一定在沉稳。你看我现在这双手,别说沉稳了,就算把 一本书举在面前都要颤抖。” 秦歌盯着他,忽然笑了笑:“江老板看的都是些学术性很强的书,但我却喜欢 看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常有一种隐者,或遁于泽,或隐于市,他们有的性情懒惰, 有的外表萎琐,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位侠者。但是,只要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们一 剑在手,便又会恢复他们昔日大侠的风采。” 江南听得入神:“我倒真希望我有那么一柄剑。” “也许,江老板的剑在心中。” 江南哑然一笑:“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有段不光彩的过去,现在躲在这 偏僻的小镇上浑噩度日,终老一生。我哪还有什么剑,就算真的有剑摆在我的面前, 我想我连握剑的心都不会有了。” 秦歌也笑:“也许江老板现在只是剑未出鞘,若剑出鞘时,一定寒光逼人。” 江南再一怔,面色已冷峻下来。他柔柔的目光落在秦歌身上:“今晚我听秦记 者的话,好像话中有话一样。恕我愚钝,秦记者如果想说什么,不妨明说。” 秦歌呵呵一笑:“我哪里话中有话了,只不过闲着没事过来闲聊几句。” “那倒是我多心了。”江南目光紧盯着秦歌说。 秦歌起身:“夜已深,我该回房睡觉了,江老板也早点休息吧。” 江南无奈地摇摇头:“做这点小买卖真不容易,好容易等来你们这几位客人, 偏偏你们几位都是夜猫子,不等你们全回来,我就是想睡也不行。” 秦歌闻言一怔:“我们都是夜猫子,这么晚了还有谁没回来?” “你应该问这么晚了谁回来了。”江南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今晚第一位回来 的客人。” 秦歌回房的时候,眉心就起了一个结。当初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的时候,他只 想找几个人结伴同行,却没想到,同行的这几人,每个人都不寻常。秦歌躺在床上 时,还在想组建这个团是对还是错。适才他与江南一番对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其 实每句话里都有深意。他料想江南一定会明白他在试探什么,这样,虽然可以让他 加强戒备,但同时,也会让他采取行动。而只有动才能让他显露破绽。 秦歌想得入神,直到沙博推门进来。 沙博因为这一天又一无所获,情绪略显低落。进门后也无心说话,去卫生间洗 漱后,便脱衣上床。就在他将薄毯掀开的时候,一张纸片忽然轻飘飘地扬了起来。 沙博与秦歌同时看见,沙博飞快地捡起纸片,那边的秦歌已翻身坐起。 纸片明显是笔记本的一页,上面有浅浅的蓝色横格。纸片上只有两个字,沙博 看完递到秦歌手中,眼中已现出许多疑惑来。 秦歌接过纸条,看到上面的两个字是——唐婉。 唐婉。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神色间永远带着些郁悒。她对谭东有一种 病态的依恋,仿佛没有谭东她便无法生活下去。但同时,她身上又有种凄婉的美丽, 沙博还记得初到沉睡谷的第二天,她跟谭东带着行李,离开夜眠客栈,在经过沙博 身边时,谭东面无表情,而她,却在那瞬间,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沙博就在 那一次,觉出了这女孩身上端庄动人的美丽。那瞬间,沙博心里还微微有些失落, 因为同行的旅伴中少了那样一个女孩。 现在,这张神秘的纸条上写着唐婉的名字,是否预示着在她身上即将发生些非 同寻常的事情,还是,她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张纸条是谁放在沙博的薄毯里的呢?莫非还是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或者说 是老板娘雪梅? “你看这字体非常潦草,很难辨认,而且每个笔划都拉得很开,不像是女人的 笔迹。你注意到没有,一般人写字根本不会这么潦草,但有一种人,因为职业的需 要,他们还必须专门练习这样的潦草字。” 沙博一点即透,脱口而出:“医生?” 秦歌点头:“而且你看,这纸条的纸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很白,手摸 上去很细腻,是那种高级记事本用纸。而一般女人是很少用记事本的,所以我猜想 不会是那个白衣女人。另外,留纸条的人显然是在匆忙中留下的纸条,如果是处心 积虑,他一定会写好了纸条再进我们的房间。如果有准备,他便不会用这种纸。” “留纸条的人是个医生,又是匆忙中留下的纸条,这会是什么人呢?” 秦歌也参悟不透,他疑惑地道:“我倒是知道这里有一个医生,但是他却是绝 不会给我们留纸条的,除非,他故意设了一个圈套,引我们入局。” 猜不出留纸条的人,俩人的话题又转到唐婉身上。沙博捏着那张纸条,忽然心 神不安起来:“在唐婉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身边有谭东,应该不会有危险。” 他的心思一动,想到了那个瘦子。那个瘦子今天晚上,出现在房门口,似乎有话要 说的样子。他的模样有些怪异,欲言又止,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转身离开。反常 的举止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那瘦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么晚 了,他在这沉睡谷中能做什么事呢?会不会他要做的事和唐婉有关?沙博再也按捺 不住,翻身起床。 “你要干什么?”秦歌问。 “我还是不放心,我想去看看谭东与唐婉。” 秦歌想一下:“这样也好,大家终究是一块儿来的,要有什么闪失,谁都有责 任。” 俩人一块儿出门,江南还坐在灯下看书,他好像根本不用睡觉,从他身上,也 看不出疲倦的神色。他对俩人这么晚出门显然很奇怪,但却只笑了笑,什么都不问, 像一个老实本份的生意人。 走在小街上,沙博道:“这个江南现在是越看越有古怪。” 秦歌点头赞同,他有许多话,只是现在还没到跟沙博说的时候。小街上此刻早 已没有了人迹,两边的店铺,甚至再找不出一点灯光,只有青石板的路面反射着冷 冷的月光。沙博和秦歌身上都有了些寒意。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也从前面的 黑暗里显露出来。那黑影跑得跌跌撞撞的,好像后面有人追逐他一般。秦歌沙博身 上一紧,沙博还没做出反应,秦歌已经急步迎了上去。 黑影越跑越近,近到足以看清她的模样时,秦歌与沙博都耸然一惊。那黑影竟 然就是他们要找的唐婉。唐婉披头散发,还穿着睡衣,面色异常苍白,因为惊惧, 五官都有些扭曲。 秦歌微怔的时候,沙博已经奔到了他的前头。 唐婉奔跑中也看清了前面的沙博与秦歌,她惶急地向前伸出手来,好像急欲抓 住什么,同时,她的身子也在瞬间瘫软下来。就在她即将跌倒的时候,沙博上前扶 住了她的身子。 唐婉的身子像冰一样冷,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沙博的臂膀之中。沙博心里不 可抑制地就充满怜惜。这时秦歌也已赶到,俩人端详月光下的唐婉,只见她双眼紧 闭,嘴唇惨白,还在不停地颤动,显是惊惧过度晕了过去。 沙博抱起唐婉,也不说话,急步回夜眠客栈。 江南见到沙博和秦歌这么快回来,还抱着一个人,略显惊奇,他过来只来得及 看一眼面色惨白的唐婉,沙博与秦歌已经快步奔回房间。 唐婉躺在沙博的床上,身上盖着薄毯,依然双目紧闭,眉峰紧皱,竟然在昏迷 中都消不去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沙博坐在床边怜惜地盯着她看,半天没有说话。 秦歌也站在床边,他这时想到的是:谭东哪里去了? 唐婉忽然呻吟了一声,她的手臂伸出来,四处摸索着,沙博毫不犹豫握住了她 的手。唐婉那么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像抓住他的手,便抓住了可依靠的力量。 秦歌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如果仅凭推断或猜测,没人可以知道在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切只有等 唐婉醒来才会明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秦歌看沙博一动不动地看护着唐婉,便起身过去开门。江南 站在门外,平静地说:“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秦歌凝视着他,缓缓地道:“我们这里有一个病人,我们需要的是医生。” 江南笑了笑,颇不自然,但他径自向门里走来。“我不是医生,但我却曾经是 个医生。”他说。 秦歌一怔,竟然呆立在门边,半晌没有动弹。 江南走到床边,平静地示意沙博让开。沙博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向边上让了 让。江南观察了唐婉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铝盒,打开,里面有一个 注射器,几支针剂和一些棉球:“她只是惊吓过度,给她注射一针镇静剂,好好休 息一下便没事了。” 秦歌这时站到江南身后,面色已经异常沉重起来。 江南熟练地将药水吸到注射器中,用酒精棉擦拭唐婉胳膊,然后将针管中的药 水缓缓推到静脉中去。 江南淡淡笑了笑:“现在她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看到沙博眼中露出惊疑 的目光,再笑笑,将空了的针剂举在手中,“鲁米那,最平常的镇静剂。” 他站起来,竟什么都不再说,也不问,转身出门离开。 关上房门,秦歌便倚坐在床上,神色惶惑,陷入沉沉思索之中,好像有一件重 大的事情已经发生,而他对此却缺少必要的准备,因而,他的神情有些惶急,还有 些恐惧。 ——有什么事会令理智果断的秦歌恐惧呢? 而那边的沙博,却仍然握着唐婉的手坐在床边。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唐婉。 唐婉此刻脸上平静了许多,但脸色依然苍白,嘴唇不经意间还会轻轻颤动。沙博此 刻又有了些心痛的感觉。 他想,在唐婉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唐婉在梦里不停地奔跑,那个巨大的黑影又在追逐着她。她又跑进了那条死胡 同,那黑影慢慢向她逼近,并最终缓缓地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那阴影浓烈得像 有了形状,她不能呼吸,她喘不过气来。她低低地呻吟一声,从梦中醒来。 黑暗。她睁开眼睛便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夜里,夜是黑暗的,而且,人在睡觉时关灯是很正常的事。唐婉还沉浸在 梦的惊悸中。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会庆幸且惶惑。庆幸适才身在梦中,而梦总 会醒来;惶惑那个黑影这么些年如影相随,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能把他抛开。所 以,眼前的黑暗还暂时不能惊扰唐婉。 黑暗太寂静了,唐婉先是因为这些寂静生出些不适,接着,她忽然觉得身上有 些冷,因为本不算大的床此刻显得空阔了许多。 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而蓦然间,她伸手摸去,却摸了 个空。 ——谭东已经不在床上了! 谭东是习惯深夜不眠的,他在夜里也许会临时出去做些其它事,但他却从不会 在夜里关灯。 这眼前的黑暗是哪里来的?谭东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在黑暗里。 惊惧在这时又扑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唐婉惊恐地抓紧了被角,身子尽力收缩, 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接着,她又感觉到了让她更恐惧的事情。 这房间里有人呼吸,但那绝对不是谭东的呼吸。谭东的呼吸是粗重的,特别是 在夜里,而此刻房间里的呼吸却极其平缓,还像在竭力抑制。 唐婉惊惧得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瑟瑟抖个不停。她颤抖的唇不 住嗫嚅着谭东的名字。在这时,只有谭东能来拯救她,只有谭东才能驱逐掉困扰在 她身边的恶魔。 但谭东此刻不见了,那恶魔与自己却近在咫尺。 唐婉拼命抓紧被角,使劲咬自己的嘴唇。觉出了痛,她便知道这不是身处梦境。 那恶魔真的从梦境中追逐而来。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唐婉颤抖着缓缓将被子掀下去 一点,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她看到了阴影就伫立在她的床边,她错愕间,便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 的面颊。那手轻柔,却让她全身骤起一阵颤栗。 她蓦地尖声惨叫,手中的被子被她全力掀了出去,落在那黑影的身上,而她, 则不知哪来的力量,翻身从床上跃起,跳到门边,飞奔而出。她就像一个在水中呆 得太久的溺水者,又像是被惊惧蓄满弦的弓,是崩溃的力量让她脱困而出。 后来她就在黑暗的小巷里奔跑,已经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意识。 那黑影默默地跟随着她,黑影的步子迈得很慢,但他一步迈出的距离却比常人 要大许多,所以他的速度还很快。他目视着唐婉跌跌撞撞的身子终于消失在前面的 黑暗里,精瘦的身子竟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也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千里迢迢从所在的城市一路跟踪而来,不就是为了等 待一个单独跟唐婉面对的机会吗?当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唐婉的房间,屋里还亮着灯, 唐婉独自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站在床边,手中已拿出了沾有乙醚的方巾,他只要将 方巾捂到她嘴上,便能像掳走袁莉一样,将唐婉掳走。 那一刻,他内心激荡着成功后的快感,他仿佛看到唐婉在他面前哭泣,乞求, 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为这个女人曾经讥诮过他,他发誓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讥诮过自己的人。 但是他的方巾却迟迟不能落下。 这是他后来许久之后,仍然不能理解的。那时唐婉平躺在床上,眉峰紧皱,似 正在梦中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开始时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能悄无声息地观 察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似乎可以让他得到另一种快感。这女孩在恐惧些什么呢? 难道她能预感到自己今晚会来到她身边? 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么,就一定是另有隐情吧。这样想,他似乎就能理解了唐婉的痛苦,而且, 他居然在瞬间,对床上的女孩生出了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那一夜,他在悬崖上偷 窥到的情景,他只是远远偷窥,便能从心底感到那么深的恐惧,甚至在第二天便迫 不及待要离开沉睡谷,而唐婉,却身处那画面之中。虽然她不一定能够完全感知, 但是,人总会有一些第六感的吧。 他忽然非常同情面前的这个女孩了。 唐婉即使在噩梦中,依然保持着她特有的那种美丽,忧郁的、惊恐的、无助的 美丽,它比任何妖冶与性感更能打动人心。因为它能轻易打开人性深处最本能的欲 望。这种美丽是不设防的,它完全展现在你的面前,你只需要伸出手去,便能轻易 采撷到她。 他盯着唐婉,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生出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情欲却是这些年他竭力要从自己 身上摒弃掉的。他的身子连自己都羞于面对,又怎么会将它展现在女人眼中呢?所 以,他宁愿自己来宣泄那股力量,甚至他会连续好几天,将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 那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便能保持心境平和了。女人在他眼中是让他憎恶 的动物,因为她们有着最世俗的目光,她们走到一个男人身边,总会有自己的企图。 她们明明低贱得不如一条母狗,却还偏偏要把自己装扮得像公主一样高贵。 他几乎已经忘了为一个女人冲动是什么感觉。 但他现在面对一个身子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一个头的女人时,却忽然冲动了, 而且,那冲动来得那么强烈,几乎让他不可抑制了。 后来,他关了灯,在黑暗里,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黑暗里回想自己曾经掳掠过的几个女人,她们都曾在她面前流露出恐惧, 有几个还跪在他面前乞求。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轻易得到她们。但愈是这样的女 人,愈让他憎恶。为什么这个唐婉会如此不同?莫非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 忧郁,因为她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助? 他惶惑了,直到唐婉悸醒,然后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颤抖。 唐婉的颤抖又让他冲动起来,后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她的面颊。 就在这时,被子突然飞了起来,将他完全罩住。然后,他就跟随唐婉出现在了街道 上。 唐婉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悲哀地想,难道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绝不可能会喜欢任何女人。 但他的身子,为什么还要在黑暗中不停地颤栗?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