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十章 杀人者的秘密 这天夜里死去的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区的土家族的口语, 意思是指敬神敬菩萨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或“巫师”。武陵山区位于湘 鄂川黔四省接壤处,距沉睡谷数百公里,相传乾隆年间,那陈姓官吏被充军发配至 沉睡谷地区时,在这里生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经过数百年的沧桑,沉睡谷里的土家 族人已经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了,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风民俗却被保留下来。 梯玛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师,沉睡谷的梯玛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亲过世 后,他便成为沉睡谷新的梯玛。每年的秋收以后到次年开春,是梯玛活动的旺季, 在巫祀不繁忙时,梯玛也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劳作。梯玛的神圣职责主要包括主持群 体性的大型巫祀活动、主持以家庭为单位,以求嗣、祈福、禳灾、赎魂为目的的巫 祀活动和求神问卜与行巫医。这些年梯玛活动已经大大减少,大的巫祀活动很多年 都不举办一次,但很多镇上的人有了病,还宁愿去看巫医。 这位田央宗梯玛颇有些神通,他在父亲去世继任梯玛不久,便有一位母亲带着 三四岁大的男孩来看巫医。小男孩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满头都是汗珠子,已经处于 昏迷状态。田央宗梯玛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两三分钟后, 他说:“不要紧,把孩子抱回去,对屋当头射三箭,然后洒点水饭,就会好的。” 第二天这位妇女专程登门感谢,那小男孩当晚便醒了过来。 又有一次,田央宗为一个刚生下来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点没气的女婴赶 白虎。他接过女婴家人事先准备的红冠红毛大公鸡,咬破鸡冠,取鸡血涂在女婴前 额,然后一手拿鸡和桃树枝,一手把水泡过的大米小米从屋里往外撒,口中念念有 词,边撒米边不断挥舞桃树枝做驱赶状。大约两小时后,梯玛说白虎已经被赶走, 那女婴也逐渐恢复了神智。 经此两件事后,田央宗梯玛在沉睡谷中,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 但现在,年轻的田央宗梯玛却死在了自家门前的小巷里。这个消息飞快在沉睡 谷中传开,人们大清早便从四面八方向梯玛家涌去。 梯玛死状极惨,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脸部也有多处被刀划过的痕迹,而 致命伤却是割喉一刀。梯玛的血染红了十块青石板,他的整个尸体,都躺在血泊之 中。 涌来的人们变得愤怒了,因恐惧而愤怒。 杀死梯玛的人,一定是魔鬼! 有人高声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们的先人能杀死他,我们就能再杀 死他一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联合起来对付夜叉。 如果行凶的人就是夜叉的话,他已经连续在镇上杀了三个人,但他实在不该选 择梯玛作为目标,梯玛在全镇人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梯玛家门前的小巷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群情激奋,一时场面颇为喧闹。 就在这时,梯玛十二岁的小儿子突然站了出来,用种悲痛且仇恨的声音大声道 :“杀死梯玛的不是夜叉,是一个外乡人!” 如果说对付夜叉还能让很多人心生惧意,那么现在,大家便再无所惧了。 十二岁的梯玛之子再说:“我认识那个外乡人,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于是,十二岁的梯玛之子一下子成为全镇人的领袖,大家拥着他,浩浩荡荡地 走出小巷,走过铁索桥,走进镇东的另一条小巷,然后停在一个门前。梯玛之子一 挥手,人们便如洪水般涌进狭小的院落,进不去的人便把这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对惊惧的老年夫妇问清了原委之后,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几个精壮 的男人冲进了西侧的厢房,在屋里,见到了一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强壮的男人。那男 人显然对发生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还未开口,便被众人打翻在地。那几个冲 进去的男人不停地殴打那个外乡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于是,外乡人被五花大绑推出了门,还有些人不解气,在屋里乱砸一通方才罢 手出门。 人群已经占据了整条小巷,那外乡人出门时,又遭到了新一轮的殴打。 有人指着他大声叫:“他还有几个同伙,现在也在镇子上。” 于是,群情激奋的人群押着那外乡人,再次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小街上,这回他 们的目标就是位于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栈。 也许是镇静剂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来。 先是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接着口中叫了声谭东的名字,然后她才睁开眼睛。出 现在她眼中的不是谭东,而是沙博。她惊异地“咦”了一声,继而发现自己还紧紧 握着沙博的手。她慌忙缩回手,脸上已变得通红。 “你醒了。”沙博柔声说,虽然一夜未眠,但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泛上红潮。 “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呢?”唐婉问。 沙博迟疑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婉的这个问题。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 飞快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惊疑地双臂抱在胸前:“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沙博便带些歉疚地看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一般。唐婉镇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梦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赶。 她不停地跑,在那条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两个人跑来。 “难道,难道夜里发生的不是在梦中?”她脸上的惊惧更浓了。 “你在梦里都梦到了什么?”沙博轻轻说,“不要害怕,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 你是安全的。” 秦歌这时也走到床边,微笑着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想到了件让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谭东不见了,如 果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她半夜醒来,谭东便已经不在她身边。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终于丢下我了。” 她想起傍晚时谭东的异常,那株被他一脚踩入泥中的栀子花,他立在花边略显 伛偻的背影,她绝望地呻吟了一声,身子随即又开始颤栗。 沙博双手拥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的情绪怎么会在这瞬间会变得 如此激动。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够面对着他:“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到底 在害怕什么呢?” “谭东走了,再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唐婉嘶声叫。 “这里每个人都会保护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脸颊,逼迫 她紧盯着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是个法律社会,没有人可以随意伤害 别人。就算有,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他们都会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但 是,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先振作起来,没有人是天生的弱者!” 唐婉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泪水却还如雨般落下来,身子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 沙博再轻轻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块儿去找谭东好不好。” 唐婉重重地摇头,想说谭东已经离她而去了,但哽咽让她说不出话来。继而她 又不住地点头,她还想着能找到谭东,问他怎么忍心抛下自己。 那边的秦歌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过来递给唐婉,然后拍拍沙博的肩膀,低声 说:“还是让她独自平静一下吧。” 沙博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间恢复了力气。她翻身赤 脚下床,不容秦歌沙博阻拦,已到了门口。她的口中叫着:“一定是谭东看到我不 在来找我了,一定是。” 门打开,唐婉呆呆地立着,继而身子一软,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将 她扶住。唐婉的脸上,又已经充满惊惧。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个瘦子。 “你来干什么?”沙博沉声问,不知觉中,他竟对瘦子也生出了些敌意。 “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沙博说着话,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挡在唐婉身前,“现在我 只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沉睡谷。” 唐婉似已被骤然出现的瘦子吓得傻了,她呆呆地坐那儿,无声地流泪。 秦歌上前一步,低声对瘦子道:“我们出去谈。” “就在这里,我必须当着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觉得有些事情,她有 权力知道。” “这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听你说。”秦歌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敌意。 沙博转身向着唐婉,柔声道:“你愿意听他说吗?” 唐婉毫无反应,仍在继续无声地流泪。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个请的手势:“如果你真想跟我们说些什么,那就跟我出去, 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告诉她真相,就是在帮她,你们这样一昧地只在表面上维护她,其实是在害 她。”瘦子说,“我曾经是个医生,我知道如何给病人治病。” “你是医生?”秦歌脱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张纸条?” “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认。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点点头:“我以为你们发现纸条后,能早点去找她,这样,不用我说,你 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歌口气已经缓和下来。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来找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但是,我 现在却必须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想知道。” 唐婉忽然用力点了点头,那么用力,眼帘上的泪都被甩得飞了起来,落到边上 沙博的脸上。“我想知道。”唐婉说。 瘦子向着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说出真相之前,你却必须要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沙博抢着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唐婉:“你必须先向我道歉,这样,你我 才都能得到解脱。” “道歉?”唐婉疑惑了,边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们公司的电梯里,那时,你和 一个叫袁莉的女孩在一块儿。” 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没有犹豫,立刻轻声道:“对不起,如果那时我们伤 害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 瘦子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唐婉,半晌,忽然长长叹息一声,目光终于变得柔 和起来。他说:“原来原谅一个人会让人变得这么轻松。” 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时,忽然再没有了以前那种恐慌的感觉。她似乎 明白了瘦子那句话的含义,又似乎还不全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瘦子转身,向后退了两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坦然起来: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沉睡谷来,我现在告诉你们,就是因为她。她曾经在电 梯里跟她的一个同事讥诮过我,所以,我一定要报复。” “就因为她取笑过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这里?”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经发过誓,决不让任何人讥诮我。所有曾经讥诮过我的人,我都要 让他们付出代价。” “袁莉!”床边的唐婉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着秦歌:“那个叫袁莉的女孩已经死了,你们不要以为是我杀了 她,我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惩罚,结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进了蔷薇河。” 秦歌忽然就愤怒起来:“谁给你惩罚别人的权利。” “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报应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但是,这世上并不是 所有的因都会有果,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么,我就要自己让他公。”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瘦子的话从理论上无可辩驳,这世上有太多不 公平的事情,太多的善在受着恶的欺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只有存在于我们的理 想之中。但是,秦歌心里还是觉得瘦子的话有不妥之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妥 在何处。 唐婉呆呆地望着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说的话,袁莉已经死了,怪不得在那 彝家小城,她再见到瘦子,心里会那么恐慌,原来,她那时,便已经感觉到了瘦子 身上弥漫的杀气。 “我不是来跟你们讲天的,我要告诉你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这也是你们 现在急切想知道的。”瘦子说。 众人不语,默认了他的话。 “我跟随她来到这个小镇,因为她身边有一个男人,我根本没办法向她施以我 的惩罚,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监视他们俩。” 唐婉惊诧地张大了嘴巴,竟似连知道袁莉死去的悲伤都忘了。 “我在他们租住房子后面的悬崖上,找到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们的窗口。 而且,我又在这小镇上买了一架望远镜,所以,每天晚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 过我的眼睛。我的本意,是找出他们的弱点,再伺机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 我真的发现了一个秘密,是那个叫谭东的男人的秘密。” 瘦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蓦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个秘密让我非常震惊,我忽然就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 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车站,打算坐车离开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 不开的,偏偏那个哑巴司机死了,死在铁索桥上。我知道这件事后,更害怕了,因 为只有我知道杀死哑巴的,不是镇上人说的什么夜叉。” “那么谁是凶手?”秦歌紧张地问。 瘦子看了一眼同样睁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这才沉声道:“是谭东!” “你撒谎!”唐婉尖声叫,“谭东不会杀人,谭东怎么会杀人呢?”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谭东?”秦歌也皱着眉问。其实,他在听到瘦子说起谭东 的名字时,便已经认定了这必将会是事实。谭东身上的暴力倾向实在太严重了。 “因为我在悬崖上看到了谭东的秘密。” ——瘦子在悬崖上看到了什么? 当他醒过来,正在懊丧谭东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谭东忽然再次出现了。瘦子 手中的望远镜倍数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谭东的脸。那是张绝对漠然的脸,你从那 脸上,看不到任何属于人世间的表情。他从床上坐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眼睛虽然 睁着,但那里面却暗淡无神,就像一双死鱼的眼睛。 瘦子已经观察多时,他不能说熟悉谭东,但对谭东惯有的表情还是知道一些的。 谭东此刻的反常,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兴奋得握住望远镜的手都在轻微地颤 动。 谭东在窗内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边,好像在注视着床上的唐婉。唐婉的头发 刚好在窗子的底部,瘦子能准确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谭东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神色漠然,一双死鱼般的眼睛 那么长时间竟连眨都不眨一下。这时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好像已经超 出了自己的想象。 蓦然间,望远镜里出现了一把匕首。 悬崖上的瘦子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举起,停留在空中 好一会儿,蓦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幅骇人的画面。夜深人静的窗口内,一个男人举起匕首向着自己深 爱的女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来,瘦子睁大眼睛,推测出匕首还没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紧 张地大气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会儿,忽然又举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举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时间重复了五次。 瘦子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变得急促起来。莫大的恐惧这时 向他席卷过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开始轻微地颤栗。 望远镜里,谭东的脸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连他 自己都不知道匕首为什么刺不下去。 终于,谭东放弃了刺杀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内,而他, 则缓缓地转身,缓缓地走出了瘦子的视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脚步迈出时似乎 要费很大的力气,落下时却很快。他走动时,上半截身子纹丝不动,两只手垂在两 侧,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有。 悬崖上的瘦子不敢动,也不能动。他的身子变得冰凉,而且,恐惧在他的心里 扎了根,他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去,碰上谭东,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瘦子上悬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谎!”唐婉声嘶力竭的叫声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谭东怎么会要 杀我,我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从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这里,只为了能 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平静地生活。现在我们实现了我们的愿望,他怎么 会要杀我,你这个骗子,你在骗我!” “那么昨天夜里谭东怎么会不在你身边?”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这问题也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是,她绝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谭东要杀她,谭东居然向她举起了匕首! “你撒谎,谭东不会杀我,绝不会!”她只能用绝望的叫声来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听得呆了,半晌,秦歌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谭东就是杀死哑 巴司机的凶手?” “不仅哑巴司机,那个疯女人也是他杀的。”瘦子顿一下,说,“我刚才说了, 我曾经是个医生,虽然已经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个人是否正常我还能看 得出来。我在夜里看到的谭东,绝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神态,他走路的 姿态,都显示他患有一种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用我们通常 的说法,就是梦游。” “梦游杀人?”秦歌惊道。 “你撒谎……”唐婉仍在声嘶力竭地叫,但叫声却已变得沙哑。 瘦子不理会她的嘶叫,继续说:“当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杀害那 个疯女人的凶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哑巴司机被杀,我就更确信谭东梦游 杀人了。” “你因为看到谭东举着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会想到给我们留下纸条。” 瘦子点头:“谭东虽然匕首没有刺中唐婉,但是,梦游应该是种无意识的行为, 我不敢保证他下一个夜晚,是否还能用潜意识控制自己。” “他没有刺下去是因为潜意识?”秦歌不解地问。 “潜意识这个词你们都不会陌生,有些事情游离在我们意识之外,我们根本感 觉不到它,但它却往往会在某些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下,对我们的行为起到支配作用。” “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为他与唐婉之间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应该是在 意识能感知的尺度之内。”秦歌提出疑问。 “但是你别忘了,那时谭东是在梦游之中,处于无意识状态,那么,清醒时的 意识,这时又会反作用于无意识的他,这是唐婉都能幸免于难的主要原因。” “而且。”瘦子犹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唐婉,“梦游中 的人,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他的行为,还跟他能感知的意识有一定的关系。就像我 们做梦,民间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吗。” 秦歌沙博这时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俩人俱都回头看脸色苍白,面颊剧烈颤 动的唐婉,实在不忍心再用语言来刺激她。但那边的瘦子已径自说下去。 “谭东举刀欲刺唐婉,这必定是他一种真实意愿的表现。”瘦子的声音里也有 了些不忍心的成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也百思不解,因为至少从表面看,谭 东与唐婉是非常相爱的一对,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小镇,并且举行婚礼,如果不 是因为情到深处,他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推断与猜测需要一些真实的信息作为依据,但他们显然对谭东与唐婉之间的情 感知道得太少,或许,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只有谭东与唐婉本人。 唐婉已经不再哭泣了,泪痕还留在脸上,但泪却似已经流尽了一般。她呆板无 神的眼睛,显示她内心已经彻底绝望,那种凄楚无助的忧伤,已经浸入到了她的五 脏六腑、骨髓深处。她像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不再感知身边的一切。 瘦子心里知道,这是精神崩溃的一种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这时,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家俱都一惊,秦歌过去开门,这回站 在门外的,是客栈老板江南。 秦歌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江南这会儿 显得非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你们快走,镇上的人正来这里找你们。”他说。 “为什么来找我们?”秦歌问。 “因为谭东。”江南知道必须让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谭东杀了人,是镇 上的梯玛。梯玛在这小镇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奋,现在已经抓住了谭东。有 人说你们是谭东的同伙,现在人群正往这里来。” 听到谭东的名字,唐婉头微抬,似乎有了反应,但旋即又低下头,对一切不闻 不问的样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间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秦歌还是要说: “我们根本不知道谭东杀人,我们可以向镇上的人解释。” “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听你的解释,那你就留下。我只是来给你们建议的,不能 左右你们的行为。”江南摇头道,“小镇上连续死了三个人,已经点燃了小镇人的 愤怒和仇恨,在他们的脑子里,法律意识是很淡薄的,如果让他们找到你们,谁也 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谭东现在怎么样了?”秦歌问。 “据来报信的人说,还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说话间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全身再次筛糠样颤抖。沙博飞快地坐到她边上,伸手 揽住了她的肩膀,尽量地拥紧她。 秦歌这时再不犹豫,回身道:“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沙博脱口而出:“快去叫杨星和小菲。” “他们昨天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南说,“现在别管他们去了哪里, 只要不在这里,就不会有危险。” 沙博心里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觉,但现在事态危急,也顾不上多想。立刻与秦歌 收拾东西,那边的瘦子一直沉默,这会儿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们能逃到哪里?” 秦歌与沙博俱都一怔,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这小镇地处群山之中,离最近的 那彝家小城还有三百多公里。小镇上的人来这里找不到他们,必定要在镇上展开搜 索。逃出夜眠客栈容易,但出去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变得沉凝起来,显然这是一个他也没想到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 面色变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来: “沉睡山庄!” ——沉睡山庄,传说中凝聚了无数魂魄的城堡,如今,难道那里倒要成为秦歌 等人的庇护所? ——神秘的沉睡山庄主人,是否会收留这样一群危难中的人? 小菲惊悸了一下,接着便蓦然醒来。昏暗的灯光从屋顶照射过来,但灯泡瓦数 极小,房间又太大,所以光线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时的阴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觉 出了极深的寒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铺就,躺在上面,寒气似乎能渗入到骨头里, 小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醒过来,便记起了发生的事,最后一刻,名叫杜传雄的沉睡山庄主人,诡异的 笑容又浮现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即便惊恐起来。 在她的身边,杨星紧闭着双目,显然还未清醒。 小菲挣扎着爬过去,不住地晃动杨星,带着哭音叫他的名字。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会这么阴冷?现在还是夏天,可是,在这里,有种沁人心 脾的寒气弥漫。小菲还穿着牛仔短裤与白色的无袖短上衣,这会儿,所有裸露在外 的肌肤都变得像冰样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软,想要站起来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 那酒中的药性还没过去。小菲摇晃杨星的时候,眼睛四处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 处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荡荡得竟然没有一件东西, 只在对面屋角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质酒桶。幽暗的灯光在屋里飘荡,那些寒气竟 隐隐约约有了些形状,它们如薄烟般与光线混杂在一处。 这里到底是哪里?小菲害怕极了,她已经在后悔不告诉沙博,便擅自跟杨星来 这见鬼的沉睡山庄了。 还有庄主杜传雄,那么一个随和儒雅的人,竟会有一副蛇蝎样的心肠。 这里实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杨星时,觉出他的身体也是一片冰凉。她便把整个 身子都趴在杨星的身上,使劲晃动他的脑袋,一迭声地唤他醒来。 杨星呻吟了一声,然后,胳膊先抱紧了小菲,半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这是醒过来的杨星说的第一句话。 小菲不说话,趴在他身上嘤嘤地哭了。杨星挣扎着环顾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 己已身处险境。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么会到了这里。 “是那个杜传雄,在酒里下了药。” 杨星怔住了,继而便更紧地抱住了小菲:“是我连累了你。” 小菲恼怒地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 怎样出去。” 杨星还是歉疚地往下说:“如果不是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会来沉睡山庄。” 小菲沉默了一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没关系。 如果你不想我恨你的话,就赶快跟我一块儿想办法离开这里。” 杨星盯着小菲,终于点头。 俩人挣扎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向门边走去。那门坚固异常,俩人合力推去, 憾不动它分毫。他们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头砌成。俩人面面相觑,一时呆呆 地谁都说不出话来。 要想从这样一间石屋里自行脱困而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杨星的目光最后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会意,俩人立刻搀扶着走过去。那酒 桶就是他们昏迷前,杜传雄带他们参观酒厂时看到的那种。在酒桶顶上,居然还有 两个杯子,好像特意为杨星与小菲俩人准备的一样。 “他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却留下一桶酒和两个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杨星 不解地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着酒桶蹲下来,看到酒桶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她 拧动开关,一些深红色的液体便流了出来,带着些酒香。 小菲关上水龙头时,突然看到酒桶后面有东西,便伸手取出来。在她手上,居 然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刀。 杨星把刀接过来,已经从铮亮的刀锋处感觉到了它的锋利。 这把刀不会是人遗忘在这里的,但它却又放在酒桶后面的阴暗处。故意留下刀, 又不想他们立刻发觉,这究竟有什么用意? 酒桶、杯子、刀,这是杜传雄留给他们的三样东西。杨星和小菲后来就相拥倚 坐在酒桶前,苦苦思索。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星忽然觉出了身体的异样,小 菲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俩人的肚子在同时咕咕叫了两声。 饥饿感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但这时候,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小菲还好一点,杨星后来简直饿得人都躁动起来。小菲想起那次,在镇上的郎 中那里,杨星喝下那瓶酒后,胃口大开,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杨 星此刻的感受。 但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饥渴是因为人体内缺少一种糖基酸的东西,所以,人在饿的 时候,吃几块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暂时抑制住饥饿。而葡萄酒里面,肯定包含糖的 成份。 但是,他们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过去的,这桶酒里会不会还有什么古怪? 她这样想的时候,杨星已经站了起来。小菲奇怪地盯着他,看到他已经拿起酒 杯,拧开龙头,接了一杯酒。 “杨星。”小菲忽然紧张起来,她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恐惧袭来,但她却不知道 那恐惧究竟缘自何方。 杨星凄然地笑笑:“那杜传雄为我们留下这桶酒,显然就是要让我们来喝。这 时候,他要对我们怎么样,根本不用费这么多事,所以,这桶酒一定没什么问题。” 小菲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杨星将那杯酒尽数喝了下去。 她的心头一片茫然,只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 一场噩梦。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