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十一章 母亲房中的冰箱 “我想该跟你说说我的父亲了。”杨星倚在小菲的怀里说,“我怕现在不说, 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杨星睡了很长时间,他在梦里都被饥饿侵扰。醒过来,他便发现自己枕在小菲 的腿上,小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 “我们说点什么吧,这样时间或者能好熬一些。”杨星说。 他的意识在这时非常清醒,心里对小菲充满歉疚和怜爱。往事这时一幕幕浮现 在脑海里,他真想能够抱紧小菲,告诉她,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中学里,一直是个自卑的学生,因为周围的学生都比 我们家有钱,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我们学校里,自 卑的学生一定还有不少,自卑的原因也许各种各样,但是,我知道,贫穷却是大多 数自卑者的根源。” 小菲抚弄着杨星的头发,听得入神,贫穷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只局限于一些影 视作品,她根本不能体会到贫穷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大。 “我的父母是一对非常忠厚的人,他们省吃俭用来供养我上学,并尽他们所能, 让我吃得好穿得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记得他们从不跟我一块儿吃饭,因为他 们要等我吃完了他们才能吃。我还记得连续好几年,过年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为 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却每年都不会忘了在三十晚那天的夜里,悄悄在我的枕边为 我放上押岁钱。那些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我握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我心里 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要以此来报答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我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很少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活动。渐渐的,我跟同学之间的 关系越来越疏远,大家都我说性格怪僻,不容易接近。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跟同学 们交往,有些花费是必不可少的,我独来独往,便不用再给父母增加额外的负担。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大学。 上了大学,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变得很郁悒,我开始恐慌,我不想就这 么压抑地过完我的一生,所以,我拼命地改变自己。我在学里开始活跃,我跟所有 的同学打成一片,我蔑视一些规则,刻意在大家眼中表现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性格, 但其实,我的内心根本没有摆脱少年时的自卑。 直到后来遇到了你。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讲,一个好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自信啊。你就 是那样的女孩,是你给了我自信。起初跟你交往,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潜意识 里总怕你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怕你嫌弃我。可是,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你对我 那么好,好到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承受了。但是,我表面上表现得更加坦然,对 你的关心更加漠不在意。这样时间长了,我的自信一点点积聚起来,我想到,你对 我好,只能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让你觉得好的地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我发现 自己不用再刻意去伪装,我真得变得开朗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我的家里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它像一 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想起来,便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甚至想,我这一辈子都摆脱不开它给我带来的阴影了。 事情还是跟贫穷有关。我跟你说了我的父母非常节俭,这表现在生活中的每一 点细节上。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必须把整条街转完,为几毛钱不厌其烦地跟小贩讨 价还价;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小城里哪家商场打折,他们总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 早早地就在商场外面等候;还有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剩饭剩菜有了味道,他们也总 舍不得扔掉,俩人会找一些大蒜,和那些变质的食物一块儿吃下去,说大蒜就能杀 菌。我每次让他们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们总会说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他们 的身体还很健康。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变质的食物将一些毒素一点点凝聚在 他们身体里,总有一天,会要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的节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 本能,一种惯性,也许,他们并不是特别在乎一次节省下来的那几毛钱,节俭本身, 就让他们能得到很多乐趣。后来,他们的这种节俭,越来越厉害。我母亲原本做得 一手好菜,不多的几个亲戚来我们家里吃饭,都赞母亲好手艺,可以去酒店当大厨 了。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喜欢吃母亲做的菜,因为她后来节俭到了连调料都舍不得 放的地步,我多少次含蓄地跟她提出来,她做菜的调料不少放了,却又开始省煤气, 有些菜还硬梆梆地她就端上了桌。 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他们的节俭便从此没有了顾忌,每次回家,我都会有 辛酸的感觉。我根本就没有权力指责他们的这种节俭,相反,我还必须感激他们, 因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些,都在我心里凝聚成 为一种动力,它们像根鞭子,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 可是,去年夏天暑假,我回到家里,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崩溃。“ 杨星沉默了一下,胸口起伏,好像想起往事仍然让他心悸不已。他这时已经很 虚弱了,沉痛的往事要让他积聚些力气才能一口气讲完,否则,他真的怕自己永远 要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在这时候,一些隐而不失的冲动在他体内悄然游荡,他能感 觉到,却抓不住它们。 “放暑假回家,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去年夏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开始 根本没有觉出异常。母亲说,父亲跟一班退休前的同事,去温州一家鞋厂打工了, 母亲最后还解释说,父亲是作为技术人员被返聘的,那家私营鞋厂的老板,挺看中 父亲的手艺。母亲这样说,我也没有生疑,但是,渐渐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因为在家里,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一种阴冷的气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当是 离家时间太久,回来有些不习惯。一个星期过去了,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不但没有减 弱,反而越来越强,而且,我发觉母亲的行为也变得颇为怪异。 家里原本有一台老式的香雪海电冰箱,那还是我上高中时父亲在旧货市场买的 二手货,但质量还不错,只是噪音挺大。冰箱一直都摆放在客厅里,但这趟回来, 我却发现它搬到了母亲的卧室里。而母亲,没事就一个人呆在卧室中,跟我说话时 目光闪烁,好像心里藏着件极重大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后没有起床,而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母亲每天都会早 起去买菜,只有这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母亲出门前还到我房间来看了看, 我闭上眼假装未醒,母亲便转身出门了。母亲一走,我很快翻身起床,去母亲的卧 室,却发现那门居然被锁上了。 父母的卧室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上过锁,为什么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反倒把它 锁上了呢?在家里她锁上卧室,要防备的只能是我一个人,母亲一辈子本份勤劳, 她能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 母亲回来后,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找一个机会,偷偷拿了她的钥匙出 门偷配了一把。第二天早上,母亲出门买菜,我站在她的卧室门边,手上拿着那把 新配的钥匙,忽然有些胆怯了。我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迟 疑不决。钥匙就在手中,那道锁于我已经不成障碍,我轻易就能进到门里去,这些 日子盘桓在心里的疑问也许瞬间就能得到答案。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终于还是打开那道锁进入房中了。 房间还和几年前一样幽暗,西窗口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把不多的一些光亮 又都挡在了外面。父母的卧室本来就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的衣柜和一张 桌子。我原本对这里非常熟悉,但那次进去,却显得小心翼翼,而且,一进门,便 有了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里好像有一些氤氲的气息,它们经年凝聚在屋里不散,因而有些陈 年腐朽的味道。我站在房间里往四周瞅了瞅,很快就发现那台冰箱现在就摆放在了 卧室的西北角,紧挨着那张桌子。此刻,冰箱正在工作着,发出些嗡嗡的声音。我 盯着那冰箱,立刻就知道我所有的疑问都能从这冰箱中得到解答。 我走向那冰箱时,腿有些发软,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我紧张极了。 我说过,父母的卧室光线很暗,我走到冰箱边上,才发现那冰箱拦腰被几根粗 铁丝缠上。这更是件反常的事情,母亲到底在冰箱里藏着些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我这回没有犹豫,因为知道离母亲回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我出去找了钳子, 很快就把铁丝都给钳断,然后,不让自己有想的时间,飞快地把冰箱门打开……“ 杨星呻吟了一声,身子忽然翻转过来,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小菲赶忙轻抚他 的后脊,同时,脸上也流露出一些惧意。她已经完全沉浸到杨星的讲述中,她也意 识到了在那个冰箱内,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却是杨星心上最重 的伤。再想想不久前杨星的母亲知道他得了怪病,专程来学校看他,他竟然当天就 把母亲打发回去,这其中必定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委。小菲忽然也有些不敢面对那 冰箱里的东西了。 “不要说了杨星,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 杨星干呕了几声,吐出来几口黄水,他挣扎着重新仰面躲到小菲的腿上,用胳 膊擦干净嘴角的秽物,面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还有些泪水不住地顺着他的眼眶 流了出来。他像是没听见小菲的话,径自往下说: “我打开了冰箱,我看到了我的父亲,那是我的父亲!”杨星嘶声叫道! 小菲悚然一惊,这样的事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全身在瞬间骤起一层鸡皮疙 瘩,身上的寒意便更重了些。 “我的父亲在冰箱里,他的身子被蜷起来,已经极度变形,头却正好对着冰箱 门。他的面孔惨白,像湿了水的生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 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神彩。我看着 父亲,全身的血液都似那瞬间与父亲一块儿被凝结了。父亲也在看着我,但他的目 光已经落不到我身上了,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好像记载着他这一生的艰难和辛苦。 我的脑子里轰然巨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我体内左冲右突,我的全身像冰一样冷, 心里却有团火在烧。我满头冷汗,气喘吁吁,我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一些力量涌 上喉头,我甚至来不及奔出门去,便呕吐起来。” 杨星说得越来越激动,全身这时都忍不住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用力抓住了小菲 的胳膊,那么用力,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的目光这时变得迷离起来,神色也隐 入恍惚之中,但他却仍然要把话说完。 “我被吓坏了,我脑子里从此后再也忘不了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冰箱里的父 亲看着我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奔出父母的卧室,只觉得在这家里一刻都呆不下去, 便简单地收拾了东西,逃出家门。买菜回来的母亲惶急地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头 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我就从那时到现在,再没有回过家。母亲电话打到学校里, 我知道了父亲的死因是脑溢血,但我追问为什么死去的父亲会在冰箱里,母亲过了 好久才告诉我原因。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原因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可笑,可是我 听了,却只想哭。” 杨星哽咽着,全身开始抽搐,那手脚像过电般抖动起来:“母亲跟我说,父亲 死在家里,她只要把父亲的尸体藏起来,便没有人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而那时, 他们呆了一辈子的街道鞋厂刚被一家企业收购,那家企业效益不错,可以定时给他 们发放退休金。母亲藏起父亲的尸体,只为了能够继续去领父亲的退休金!那五六 百块钱的退休金!” 杨星的声音嘶哑起来,因为每一句话,他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蓦然间,他神 色一凛,居然从地上支撑着站立起来。他的双臂飞舞,好像在胡乱抽打空气中隐了 形的某个人。他嘴里一迭声地尖叫着:“你出来,这就是你安排的命运,为什么有 些人一出生就有的,我们却要穷尽一生也未必得到。你不该戏弄我们,你不该戏弄 我的父母,他们忠厚老实一辈子,这样对待他们,你实在太残忍了些。” 小菲惊恐地上来拉住杨星,发现他的眼里迸射出些只有身陷牢笼的野兽才会有 的凶光。 杨星彻底陷入疯狂状态。 血。一滴,两滴…… 白皙的脚依然白皙,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些晶莹,血迹只沾在它踏过的刀锋之 上。血遮挡不住刀锋的锋利,只能增加它那种森然的气息。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息看着唐婉,看那个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上天 梯。沙博更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好像只要唐婉跌落下来,他的心就能从喉中激 射而出。只有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漠不关心地站立一边,好像在看一件他漠不关 心的事。 发出嘶叫的是谭东,他在唐婉的脚踏上第一把刀锋的时候,便开始奋力扭动挣 扎,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野兽才能发出的嘶叫。 而这时的唐婉是平静的,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空的境界里,对谭东 的嘶叫竟完全没有听到,甚至,她连看都不看悬在横木上的谭东。她双手抱住木桩, 两只脚缓缓交替踏上刀锋,那些血渍滴落下时,她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神 色,平静之中笼罩着一份安详,像皈依后的信徒。 木桩高约七八米,每边的木桩上插着十五把刀,唐婉只需从一边爬到桩顶,抽 出插在木桩上的刀,砍断缚住谭东的绳子,便算过了上天梯这一关。 唐婉上得很慢,但却已经踩过了七八把刀,木桩周围的人,包括沙博秦歌,已 经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脚底全被鲜血染红。她至少还要再上七把刀,伤口还需再与刀 锋接触,并且支撑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她的脚每抬一下,都要停留好久才能踩实, 另一只脚才会用更慢的速度抬起。 她是否能安然抵达桩顶? 那些在底下仰望的沉睡谷居民,他们很多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心里, 是否也在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能够到达桩顶救出他的爱人? 刀。刀在杨星的手中。 他挥舞的双臂,因为多了把刀,更增加了许多凌厉的感觉。小菲缩在墙边,惊 恐地看着杨星身上的变化,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还很不了解杨星。 杨星此刻身上的力气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舞着刀冲到那已被打破的酒桶前,连 续用力砍去,把酒桶砍出一个大洞,然后,丢下刀,用手去捧底部剩余的一些酒, 连续送到嘴边。 他实在太饿了,这些葡萄酒可以短时间内抑制住饥饿,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 更大的饥饿。几个轮回过后,杨星已经极度疯狂了,明知道那酒是毒药,但他还是 要忍不住去喝。 现在就算他想再喝,那酒也没有了。小菲适才有一刀刺中了酒桶的底部,那些 酒经过这么长时间,都已流得差不多了。杨星的手在桶底胡乱摸索着,虽然还有薄 薄的一层,但他却已经捧不起来了。他发出一迭绝望的呻吟,试图将那酒桶举起, 但抱了几次,都没抱起来。 他喘息着,蓦然发现墙角的小菲已经蹲着身溜到了自己身边,而且,她已经把 他丢在地上的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杨星大吼一声,吓得小菲身子一哆嗦,瞬间手上一空,那刀已经被杨星抢在手 上。杨星怒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抢我的刀要干什么?” 小菲被他吓坏了,转身就跑,他随后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在大叫:“是你 打破了酒桶,是你糟蹋了那些酒,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害死我吗!你现在又要抢我 的刀,你以为你有了刀就能杀死我吗,难道你也想把我塞到冰箱里去!” 杨星浑身一震,面目就更狰狞了些,他大叫道:“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全都一 个样,你们全都要把男人塞到冰箱里去!” 小菲绕着圈子躲避杨星,她心里想,杨星真的疯了。 幸好杨星动作迟钝,灵巧的小菲总能每次险险避开他的追击。因为奔跑,杨星 显得更加疯狂,起初还是空着的那只手往小菲背后抓,到后来,连那只握刀的手都 开始往前挥舞。 小菲奔跑中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面目。她想到 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许多人,他们,是不是也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如果 那副面孔显露出来,是不是也像杨星这般狰狞可怕? 房间大且空旷,为小菲躲避杨星提供了便利,但是追逐了一会儿,小菲双腿又 酸又累,杨星却依然如故,这么长时间下来,竟似丝毫不觉疲劳。小菲心里叫苦, 却又无计可施,而且,她不敢稍作懈怠,必须得打起精神来撒足狂奔,她知道此时 其实已到了生死关头,她还相信如果被杨星追上,杨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刀砍到 她的身上。 蓦然间,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过后,虽然站直了身子没有倒下,但杨星已经 离她很近了。刀光在身后一闪,小菲发出凄惨的一声尖叫,身子前倾,重重倒在地 上。她的后背,已经殷红一片。 小菲挣扎着还想往前爬,但杨星却踩住了她的腿。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狰 狞的杨星满身杀气,眼中却露出贪婪的光来。 小菲意识到了什么,比死更深的恐惧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唐婉忽然从木桩上直直地摔了下来!那时,她离桩顶已近在咫尺。 沙博率先奔过去,秦歌紧紧跟在他后面,瘦子犹豫了一下,也终于跟了过去。 人群一阵喧哗,往前涌近了些。那两个传法弟子又开始舞动起来,铜铃与司刀的响 声,在喧哗声中格外刺耳,帮司的大旗也开始在他们身前身后飘动。 唐婉面若白纸,已经晕了过去。她的双脚此时都被鲜血染红,沙博颤抖着握住 她的脚,那上面不知道有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些,已经将皮肉都翻了开来。 沙博看得全身起了层痉挛,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她双脚缠上。 杜传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传法弟子与帮司在他身后舞动得更快了些,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低哑雄壮的 吼声。吼声里,有人将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放到了木桩下面,正对着横木上的谭东。 那两个传法弟子赤脚踩上木桩上的刀锋,居然毫发无伤。他们将刀一把把取了下来, 然后,密密地插在那木板之上。 沙博秦歌这时终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杜传雄在他们面前,目露失望之色,沉声道:“上天梯不成,那么,你们的朋 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待沙博秦歌答话,再重重地道:“滚地龙!” 两根木桩之下,被人堆上了树枝,两个帮司不知何时,已经放下大旗,手执火 把分站在木桩边上。不用解释,沙博等人已经知道何谓滚地龙了,那必定是将两边 的木桩点燃,待支撑不住横木与谭东的重量,谭东跌落下来时,刚好跌到那倒插着 刀的木板之上。 现在,在木桩之后,又有几个大汉合力抬来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大石,大石黑 得油亮,一眼看去呈不规则状,但落地后,仔细再看,便隐隐显出一个头的形状来。 杜传雄双臂上举,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道:“祭酒神!” 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不知多少双胳膊同时举起,多少双脚同时跺着地面,所有 人都发出“嗬嗬”的叫声。两个传法弟子舞动得更快了,身子如同筛糠样抖个不停, 最后,他们同时跪拜下去,伏在了那块黑色大石之前。 秦歌知道在中国西南地区,万物有灵观念为很多人所认同。那块黝黑发亮的大 石,看来就是杜传雄口中的酒神了。传法弟子已经拜倒,广场上人群的吼声已经震 天动地,就连漠然的杜传雄脸上都露出沉凝的表情。 帮司手中的火把在空中舞动,它们像两只燃烧的毒蛇,就要落入木桩之下的树 枝堆中…… 一声尖锐的巨响掩过了人群的呐喊,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传法弟子伏在 地上的身子抬了起头,两个帮司手中的火把停在了空中。杜传雄眉峰皱起,似乎这 时候发生变故是件让他很气恼的事。 在木桩之下,昂首站着秦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不高的个头竟瞬间生出了许 多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力量更多地来自于他手中的一把枪。那把枪刚才一直掩在他的腋下,他几次忍 不住想拔出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泄露身份,而且,枪不是用 来对付老百姓的。祭酒神开始,眼看着木桩将被点燃,那样,谭东便真的在劫难逃。 秦歌权衡厉害,终于还是鸣枪示威,止住即将开始的仪式。 广场上很安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歌,还有他手中的枪。就连沙博瘦 子都满面惊异,他们实在不知道秦歌身上怎么会带着一把枪。杜传雄眉峰紧皱,显 然发生的事超出他的预料,打乱了安排好的步骤。他沉吟着,还是踱到秦歌的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阴森森地说,眼神里充满戒备。 “我不相信到这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秦歌淡淡地道,“身上带枪的好 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警察,另一种是歹徒。你看我像哪种人?” “恕我眼拙,我很久以前就搞不清楚警察与歹徒的区别了。” “那是你的事情!”秦歌重重地道,“我现在清楚地告诉你,我是警察。你以 为一个警察可以让你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违法的事情?” 杜传雄无奈地摇摇头:“你又提到法律了,法律难道规定杀人不用偿命了吗? 你的朋友杀了三个人,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但你却不是法律的执行者!”秦歌道,“在没有经过法律审判之前,谁都没 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杜传雄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止住了秦歌:“这里是沉睡山庄。” “我是警察,不管在哪里都是警察!”秦歌丝毫不让。 杜传雄脸上的无奈更浓了些,他蓦然举起双手,目光直视着秦歌:“那我现在 告诉你,在沉睡谷中,不需要警察!” 人群又开始躁动,那边伏在地上的传法弟子又开始长身跪拜。手执火把的帮司 显然还在犹豫,他们看着场中对峙的秦歌与杜传雄,手中的火把缓缓向树枝堆移去。 秦歌手中的枪直指杜传雄:“让他们停手!” 杜传雄笑了笑,这瞬间,脸上显出极度疲倦的神色:“你的枪可以杀死我,但 是却救不了你朋友的命。” 他不待秦歌说话,蓦然转身,手臂再挥了挥,那边的帮司不再犹豫,将手中的 火把丢到了树枝堆上。火很快便燃了起来。 枪声又响,尖啸声只稍稍让人群沉静了一下,但接着,人群便躁动得更厉害了 些。秦歌显然怒极,但手中的枪却无法对准任何一个人。他只能鸣枪示警,但枪的 力量在这时很快就被忽略了,人群变得愈发激动。 那边的沙博与瘦子还未动弹,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伏在地上的唐婉这时悠悠醒 来,看着木桩两边的火,更是发出嘶心裂肺的呼叫。横木之上的谭东,目光一刻也 没有离开过唐婉,当火烧起来时,他反倒变得平静了。他高声叫着唐婉的名字,他 知道,自己或许此番真的要离唐婉而去了。 死亡离谭东近在咫尺,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恐惧。活着对于他实在是件太 痛苦的事。他的目光此时盯着唐婉,却似乎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自冥冥中向他 走来。少年还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赤裸着,上面溅满了血渍。少年手中的刀锋向下, 还在滴着血迹,谭东在那少年的身后,还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对中年夫妇。 那是十六岁少年的父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 潭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缚住他的绳索松动了一些。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杀了自己的父母,当那些血腥可怖的 照片摆放在他面前,他像所有失去父母的人一样痛哭流涕,好像父母的死跟他全无 关系。 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两个多月,不断有人在审讯他,还有些人穿着白大褂。后来, 他就被送到了一所全封闭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却知道 自己一定病了,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杀了他的父母? 在医院里那大半年时间,他常常陷入思考。童年的一些往事成为他每天必要温 习一遍的功课。他想到了家里每日的吵闹,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那株枝繁叶茂的 栀子花树,和自己傍晚时在大坑边的哭泣。 又过了许多年,十六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而且遇到了一个彼此深爱的女孩。 那个女孩现在在底下嘶声叫着他的名字。 唐婉。潭东喃喃念叨两声,心里立刻便被巨大的痛楚俘掠。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第一次发生地震之后吧,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变化。 这么些年,他一直坚信自己体内潜藏着一个恶魔,其实是它杀死了他的父母。那恶 魔在他身体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醒来。谭东再也不敢夜里睡觉了,因为他 觉察出那恶魔已在蠢蠢欲动,他不能给那恶魔伤害唐婉的机会。 他曾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唐婉,但谁能知道,他时刻戒备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已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满身伤痕。 而这一切,现在都要结束了,他看看下面痛哭嘶号的唐婉,心里只生出那么多 的依恋。他这时忽然想到,痛苦原来其实也是种幸福,只是这幸福就要离他而去了。 下面的秦歌转身用枪逼开几个向他靠近的男人,再用枪指向背对着他的杜传雄。 他的腰板虽然依然挺得笔直,但是他心里却是怯了。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些一群 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看似儒雅实则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他的胜算实在不多。 而且,连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警察,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唐婉爬向插满刀子的木板,徒劳地想把木板移开。横木上的谭东嘶声叫着她的 名字:“唐婉唐婉,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快点离开!” 唐婉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移不开木板,便去拔插在板上的刀子。但第一把刀被 拔出来时,她便被人拖到了边上。她奋力挣扎着,脸上涕泪纵横,绝望的眼神让她 不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而像一头垂死的母兽。 木桩在燃烧,火焰像一条爬行的蛇,渐渐向木桩之上爬行。 沙博瘦子被几名大汉抱住动弹不得,还在拼命挣扎;唐婉不断向木板处爬去, 每当到达木板边上,便会被人再次拖开;谭东在横木之上怜惜且绝望地盯着唐婉, 高声叫她的名字;秦歌仍然持枪指着背对他的杜传雄,但这一枪他却无论如何也开 不出去;人群在呼喊,期待谭东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发生的惨剧,一根木桩蓦然一歪,横木与被缚住的谭东便晃 了晃,接着,另一边的木桩轰然折断,横木带着谭东便直落下来。 伏在地上的唐婉看到了谭东跌落瞬间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歉疚和解 脱。在唐婉凄厉的尖叫声中,谭东落在木板之上,那些倒立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血液急速从他身体的各处涌出,很快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的眼睛却仍然不闭, 它盯着唐婉的方向,好像还在为自己不能再保护她而自责。 唐婉徒劳地想爬到他身边去,但她的身子已被人按住,她双臂前伸,似乎这样 就能离谭东近一些。她的嘴巴张大,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臂 终于缓缓落下,她的头也紧紧地贴着地面,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她的眼睛还圆 睁着,嘴巴还在不停地蠕动。 她的魂魄好像已随谭东一块儿离她而去。 火还在燃烧,人群还在欢呼,沙博瘦子还在挣扎,秦歌已经垂下了持枪的手, 杜传雄回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些轻蔑的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继而变成白晃晃的一片。 唐婉闭上眼睛时想,我就要死去了吗?如果死去了,就又能跟谭东在一块儿, 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唐婉于是又想,死去吧,死去就再没有恐惧,再没有痛苦了,虽然对生活似乎 还有那么一点遗憾,但死亡一定是个无知无息的虚空世界,在那里,一定会忘了遗 憾的。 那白晃晃的世界灰暗下来,黑暗终于再次来临。 唐婉晕了过去。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