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扭 曲 第十三章 死亡之谷 瘦子趴在一个娇小的女人身上,那女人的手臂像章鱼的须在他身上不停地摸索。 瘦子的力量每一次都直达女人身体最深处,他好像要把自己坠入到那个黑暗的没有 尽头的深渊之中。 他上衣的纽扣已经全部被解开,衣角在胯骨两侧来回摆动。 女人的手回旋着抚弄他的肌肤,将他的衬衫从肩上扒了下来。深夜的风拂过他 赤裸的身子,那肌肤像饥渴的旅人畅饮着甘泉,有种从没有过的惬意感觉。瘦子长 长地呻吟着,将自己更深地坠落到女人的身体里去。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做过爱了。 忽然有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时,首先感到一个阴影劈头而下,他身 子只来得及往边上一侧,便听到身下的女人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他定睛看时,那 个刚才还在他身下风情万种的女人,脑袋已经凹出一个大洞,血不停地涌出,一张 面孔变得极度凄厉。 瘦子忽然愤怒起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 的手中,拎着一柄大铁锤,女人的脑袋便是被这把铁锤砸得稀烂。 瘦子低啸一声,长身而立,体内的力量还未来得及完全宣泄,他只觉得沉身躁 热。那大汉的铁锤再度举起,瘦子那瞬间,奋力撕裂自己的上衣,手臂上举,居然 将落下的锤头举在手中。 俩人相持,大汉嘴里发出野兽样的嘶吼,他的身上已经血迹斑斑,他适才用这 柄铁锤已经砸烂了三个人的脑袋,他根本没把面前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外乡人放在 眼里。 但这外乡人的力量竟然足以与他对抗,他更加暴躁,手上用力,锤头渐渐压将 下去。瘦子脸孔也胀得通红,眼看便要不支倒地。 那大汉蓦然发出一声惨叫,他抓住铁锤木柄的一只手,忽然硬生生离开了他的 手腕。瘦子因为压力陡减,很快就将铁锤抢在手中,在那魁梧的大汉捂住手腕痛得 倒在地上时,毫不犹豫一锤击下。 那大汉的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血洞。瘦子还不罢休,铁锤不停举起落下,直到 将那大汉的脑袋砸得稀烂。 他精瘦的身子上溅满血珠,血珠沿着凹现出骨头的皮肤缓缓滑落。 瘦子嘶声大吼,在他的身边,此时又站着一个握着砍刀的青年人。适才就是他 一刀从后面砍断了那大汉的一只手。 那青年的刀锋一闪,已经向着瘦子迎头砍下…… 广场上,到处飘荡着血腥味,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臂残肢不断飞舞,很多死去 的人倒在血泊里不停地抽搐,在他们身边,依然有男女厮缠在一起,全身沾血的女 人坦露着身体风情之中夹杂着诡异的妖冶。 有人在奔跑躲避,更多的人混在一处厮杀。 瘦子现在已经又把那青年人击杀在铁锤之下,锤头落在青年人的脑袋上时,他 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铁锤上的血滴还没滴完,他便将铁锤扛在肩上,向 着一对厮缠在一起的男女奔去。 他的铁锤举起,脑袋上先被重物重重一击,他已经站不稳身子,便挟着铁锤的 力量,重重倒在地上。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看到另一个全身血渍的人影站到了他刚 才的位置,接着,他的身侧传来一声惨叫。 又有人死去了!最后一些快感袭来,瘦子便失去了知觉。 华雄满脸无奈地看着秦歌与沙博:“你们为什么要到沉睡谷中来呢,你们要知 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你们造成的。” 华雄盯着秦歌:“其实那晚你一到夜眠客栈,我就认出了你。你的模样虽然跟 十年前比变化了许多,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是秦方柔的弟弟秦歌。” “你既然认出了我,一定已猜到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你。”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华雄凄然一笑,“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你姐姐已 经死了,就算你找到我又能怎么样呢?”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死结,没有人能够例外,你心里的死结就是你的仇恨。” 华雄说,“在你童年的时候,你跟你姐姐的感情很深。你姐姐比你大了将近十岁, 所以,那时候,你从你姐姐身上,感受到了很多类似于母爱的一种温情,这也是你 这十年来仍然不能释怀你姐姐死亡的原因。” “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秦歌重重地道,“这十年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这一点,我做梦都想找到你。” “找到我你能怎么样呢,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警察,你代表着正义。我现在 就站在你的面前了,但你依然拿我没有办法,甚至你的枪还落在了我的手中,所以, 有时候我们心中的死结,真的可以杀死自己。” 秦歌说不出话来。华雄就那么随意地站在他面前,但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现在,你心里一定还有许多疑惑,看在你死去的姐姐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所 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但是,你肯定也能猜到,知道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杀死了我的姐姐,难道你想把我也杀死?”秦歌话里带上了些讥诮。 “不要提你的姐姐,我爱她,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是爱她的。”江南的声音 有了些遗憾和伤感,“已经过了十年,但我还是忘不了她。你是她的弟弟,所以, 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你如果真这样想,就不会拿枪对着我们了。”秦歌顿一下,接着说,“不知 道你用过枪没有,开枪之前会不会忘了把保险打开。” “这个你不用担心。”江南笑一笑,笑容显得那么无奈,“但我今晚真的不想 开枪,我知道你们警察的枪开完之后还得写报告,那是件挺麻烦的事情。麻烦是我 们谁都不想见到的,所以,我希望你们现在能够配合一下,不要让我为难。” “你要做什么?”秦歌问。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华雄目光落在身边一直面无表情的雪梅身上。雪梅 此刻好像变得没有思维了,她空洞的目光落在某个角落,像是进入一种虚空的境界, 不闻不问。但华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立刻便上前了一步,这时,秦歌才看见她 的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匣子。 她蹲下身,将药匣子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三个一次性输液器,针管里面都已 经有了些药水。 “你到底想干什么!”秦歌怒道,“你害死了我姐姐还不够,还想把我们也都 害死吗?” “你放心,这些药水不会要你们的命,它只会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你们 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们根本没有一点恶意。” 华雄说。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秦歌大声道。 尖锐的枪声响起,华雄这一枪击在秦歌脚下。地上的青石板有些碎屑迸起,子 弹钻到石头里。唐婉低低一声尖叫,沙博便将她整个身子都挡在了身后。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注射这些药水,你又是方柔的弟弟,我对你未必下得了手。” 华雄面无表情地道,他的枪忽然移开了些,对准了秦歌边上的沙博,“但他们跟我 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可就没有你这么幸运了。” 秦歌说不出话来。他回身,在沙博脸上看到了些惊惧。 雪梅依次将那些药水注射到了秦歌三人胳膊中的静脉里,她手法娴熟,显得非 常专业。秦歌率先将胳膊挽起,沙博见状便不再抗拒。唐婉虽然惊恐,但她在秦歌 与沙博的示意下,也闭着眼睛任雪梅注射。 雪梅将用过的输液器装回药匣中,然后站到了一边,离华雄与秦歌等人的距离 差不多。她还是面色冷峻,让人分不清她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 她既然引沙博来到沉睡谷,又把秦歌等人带到这间密室,显然是要揭穿华雄的秘密, 但现在,她却又跟华雄走在了一起。 “那些药水只是最普通的麻醉剂,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我这样做,只是 为了让你们不要打搅我。”华雄说,“现在,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可以解开你 们心中所有的疑团,我希望你们能抓住重点,在你们昏睡过去之前,问完所有的问 题。” 秦歌沙博这时果然觉得头有些重,知道华雄说的是实话。秦歌凝神想一下,问 道:“我想知道谁是这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 “你在耽误你自己的时间。”华雄道,“你小时候就很聪明,我不相信长大了 之后你会变得愚笨起来。到了这时候,你还猜不出我是沉睡山庄的主人吗?” “那么杜传雄是什么人?” “他已经走了,就在刚才。”华雄道,“他是一个和你们毫无关系的人,而且, 现在,他已经离开沉睡谷,跟这里也没有了关系,所以,你们根本不用管他是谁。 我曾经跟你们说过,在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一些毫不起眼的人,说不定就是昔 日一方风云人物。我现在告诉你,杜传雄绝对是这些人里的精英。” 秦歌怔了怔,再问:“他现在去了哪里?” “世界之大,他哪里不能去呢?”华雄笑道,“他在沉睡谷,虽然为我所用, 但是,我是用其才,而不是用其人,所以,他去哪里,根本不用跟我说。” 秦歌皱眉,知道华雄说的一定是实话。此刻,他心里还有许多疑问,而脑子越 来越沉,身子特别疲倦,想必是药性正在渐渐发作。他要抓紧时间,让华雄解答心 里的疑团。 “葡萄酒。”他简明扼要地说,“这葡萄酒一定不是平常的酒。” 华雄点头:“你终于抓住问题的关键了。十年前,我因为你姐姐的事,在那城 市声名狼藉,后来,我父亲安排我去了其它城市,但是,我厌倦了城市里那种喧嚣 和世故,所以,单身来到这沉睡谷。我在沉睡谷中遇到的第一个人,名叫末舍宏。 当时他得了重病,行将不久于世,而我却凭着我的医术,治好了他。” 华雄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末舍宏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们, 他是田央宗的师傅,他在沉睡谷地区,已经整整做了一百年的梯玛。” 梯玛也是人,梯玛也会生病。一百二十多岁的末舍宏满身的神通,一百年间行 巫医不知治愈过多少人的病,但是,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被病魔击倒。华雄救了 他,让他的生命得以再延续两年的时间。两年之后,他再次病倒,这回华雄也再没 有办法。有一种病是医术再高的医师都束手无策的,那就是老病。末舍宏梯玛实在 太老了,老到在临终的那一天,满嘴的牙齿都掉个净光。这样的生命活着已经没有 了意义,所以,他去得很安心。 末舍宏梯玛临终前,将一张泛黄的纸交到华雄的手上,那纸上,记载着一种葡 萄酒的配方。 末舍宏梯玛说话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了,而且,没有了牙齿的嘴巴说出来的话, 含混不清。但华雄还是听懂了末舍宏梯玛跟他说的话。 末舍宏梯玛说的是,这种酒的配方是他的师傅传给他的,他一生行巫医,就靠 这方子配制的葡萄酒,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现在,他把这方子交到华雄手上, 作为对他给予他两年生命的报答。 “我按照那方子配制出了那种葡萄酒,我发现这种葡萄酒真的具有很神奇的功 效,它可以治愈一些在医学上很难解释的疑难杂症,同时,我还发现,它还有两种 副作用,一种就是可以让人上瘾,就像毒品一样,但它对身体却是无害的。另一种 副作用是它可以在心智上让人完全放松,将心底最深处的欲望调动起来,并让它极 度膨胀。所以,末舍宠梯玛临终前对我说,这种葡萄酒不能让人多喝。但我是学医 的,我发现这种葡萄酒的神奇功效后,便想证实它。更重要的是,后来这沉睡谷里 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就是杜传雄。” 华雄摇头叹息一声:“杜传雄虽然落魄到了选择大隐于泽,但他心里燃烧着强 烈的仇恨,这当然跟他的身世有关。杜传雄与我成为莫逆之交,我向他讲述了这种 葡萄酒,他立刻便有了大批生产这种葡萄酒,并让它走向市场的想法。我在考虑一 番后,便同意了他的想法。这世界上隐藏着太多肮脏的东西,它在人的心底深处潜 伏,因为受到文明社会的各种法律、规章制度、道德的约束,它们被压抑下来。但 这些肮脏的东西它并不会自行消失,它们会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转变宣泄的形式。 比如一个人对金钱极度贪婪,他可以去抢银行,可以去贩毒,可以做出许多可见的 罪恶,但有些人,却会把这种贪婪隐藏起来,用一些常人不可见的方式来满足这种 欲望。比如说贪污、诈骗。可见的罪恶通常情况下很容易被发现并受到惩罚,而不 可见的罪恶,却可以持续很长时间,而且,它们多数会受到地位财富等一些特定条 件的保护,说不定罪恶会持续这个人的一生。如果这些人喝了这种葡萄酒,他们心 底的欲望会在很短时间内暴露出来。揭穿一些人伪善的嘴脸让人看清他的本质,这 是我希望看到的,这也是我决定大批量生产这种葡萄酒的原因。” 华雄再叹息一声:“可是后来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是对是错,因为杜传 雄帮我做这件事的目的却跟我截然不同,他只希望这些葡萄酒流传到外面世界后, 可以让这世界变得混乱和无序。他对这世界的仇恨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不管你们出于什么不同的目的,但结果却是相同的。”秦歌皱眉道,“你们 都在做着一种扰乱社会秩序的事情。” “如果人心深处没有恶存在,那么,我们有什么办法来扰乱呢?我们只是让这 些恶暴露在阳光下,让所有人都能见到它。” “但是暴露的代价是什么呢,是一种既成现实的罪恶。” 华雄居然并不反驳秦歌的话,他无奈地苦笑一下:“这一切,都将在今天改变, 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跳开葡萄酒的话题。” “结束?”秦歌疑惑地道,“为什么会结束?” “沉睡谷已经因你们到来而不再平静,你知道了这里的一切,以你的个性,你 不会再让这种葡萄酒流传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杜传雄立刻便离开了沉睡谷,放弃 了他经营了将近十年的沉睡山庄。这种洒脱和气势,让我钦佩。所以,我也相信, 不管他到了什么地方,都会做出一些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但如果你不告诉我葡萄酒的秘密,我又怎么会知道这葡萄酒的功效?” 华雄再长长地叹息:“当你看到今晚那些沉睡谷居民的样子,难道还会想不到 那都跟葡萄酒有关吗?”他顿了一顿,似乎满心郁结,“我没想到杜传雄选择了这 样一种方式离开,他让沉睡谷变成了一个地狱,他毁灭了沉睡谷。” 秦歌与沙博脸上愈发凝重起来,他们似乎已经听到了外面传来那隐隐的厮杀和 惨呼声。 秦歌想了一下道:“杜传雄既与你是莫逆之交,而且你们俩人一个在明一个在 暗经营沉睡山庄这么多年,他怎么会弃你不顾独自离开?” 华雄怔了怔,脸上现出那么多倦意来。他轻轻用手掠了一下头发,又有几根头 发留在了他的手上。 “他本来执意不肯留我在这里,但当他知道我得了不治之症后,便果断地离开 了。既然无法挽救我的生命,还不如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完我最后想做的事。 别人不明白这道理,杜传雄又岂能不知道。” “你得了不治之症?”秦歌惊道。 边上的雪梅这瞬间也好像吃了一惊,目光落在华雄身上,充满惊疑。 “白血病,已经三年了。”华雄自嘲地笑笑,“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我的身体 状况。对我这样一个人,生亦无欢,死亦无憾,在这沉睡谷中十年时间,我也不想 再到别处了。在这沉睡谷中沉睡,未尝不是件好事。” 秦歌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的脑壳越来越重,身子软软得几乎站立不住。沙博 边上的唐婉在华雄说话时已经瘫倒在沙博的怀里,沙博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已经坐 到了地上。 沙博脑海里渐渐变得虚空,但他仍然强力支撑着,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来沉睡谷 的目的。他的目光落在雪梅身上,雪梅目光刚好与他的对视,他从雪梅的目光里看 到了些歉疚。 沙博蓦然站了起来,他勉强向前迈出一步,站到了华雄的对面。 “忘忧草!”他重重地说出这三个字。 华雄似乎怔了一下,接着面色变得有些沉重。他正要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雪 梅忽然将手中的药匣丢在地上,转身向房间里面跑去。 这个房间摆满了大小不同的圆型玻璃瓶,每一个瓶子里面都有一具人体标本。 他们在浸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瓶内神态各异,但却全都散发着一种诡异可怖的气息。 雪梅一跑就被竖立的玻璃瓶挡住,秦歌和沙博不知道她的用意,但华雄脸上却 变了颜色。他毫不犹豫地舍了秦歌与沙博,急步飞奔而去。 秦歌与沙博想跟过去,但脚下已踉跄,俩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 地。他们在昏迷之前,听到了房间里面传来玻璃碎裂声和华雄的怒斥,接下来,一 声尖锐的枪声响起,秦歌身子抬了抬,终于还是伏在了地上。 白炽灯继续闪烁,“滋滋”的声音仍然不停。闪烁的光影里,所有玻璃瓶内的 人体标本神态各异,全都像是要浮动起来。 白裙的雪梅再出现时,白裙上已满是血渍。她的脸色苍白,苍白得如同玻璃瓶 内人体标本的皮肤。她缓缓走到倒地的秦歌沙博和唐婉跟前,凝视着他们,久久都 一动不动,仿似一个被抽去了魂魄的鬼魅。 黎明时的山谷中微有些凉意,瘦子醒来时,脑袋像裂开似地痛,接着,身上起 了阵战栗。他忍痛低头,发现自己居然只穿了条内裤,裸露在外的身体上污秽不堪, 沾满血迹和污渍。 瘦子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他只记得昨夜被人强行灌了好多葡萄酒,接下来 发生什么事,他全无印象。他展目向四周望去,身上顿起一阵痉挛,一股大力在胃 中翻江倒海般涌动,他再也忍不住,翻过身去呕吐起来。 整个广场,地上趴满了赤裸着身子的人。这些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还在蠕动 呻吟。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血迹,有一些人的肢体已经残缺不全。呻吟声此起彼伏, 它们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再飘回来,声音里便更带上了些诡异的感觉。 瘦子的边上,有两个脑袋被砸得稀烂的男人,血液已经变成了紫红色渐渐凝结。 他们趴在一个千疮百孔的女人身上,好像至死还要牢牢抓住那女人。 瘦子还在继续呕吐,忽然脖子被人大力掐住,他拼命挣扎,却还是不能挣脱。 他顺手绰起地上遗落的一把尖刀,回身就刺进了那人的小腹。掐住他脖子的手松开 了,瘦子回身,看到了一张如同被血浇过的脸孔。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个人却想掐死他,他无奈之下,只好杀了他。 血汩汩地从那人嘴里涌出,瘦子惊慌地飞快向边上爬去。他爬行时忽然感到有 一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侧身,看到了一双充满惊恐的眼睛。 那是一个孩子,躺在几具尸体间眼睛瞬息不眨地盯着他。 孩子的目光有些异样,好像在看着一个让他恐惧的怪物。这广场上让孩子恐惧 的本来应该是血液和尸体,他为什么会恐惧地盯着瘦子看? 瘦子低头,看到了自己瘦得不成人型的身体。所有的皮肤都能隐现出下面的骨 胳,他像一根被削尖了的芦苇,又像是一条被人斩断的蛇。瘦子再次重重地呻吟一 声,接着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干呕声。 ——连他自己看了都要忍不住呕吐的身体。 脑袋裂开似地疼,他想赶快找件衣服来遮挡住身子,但他却必须死死地抱住脑 袋,否则,那种痛会把他整个脑袋都炸裂开来。 瘦子抱着脑袋躺在地上抽搐,他接连又遇上了好几道目光,都用那种异样的目 光瞪着他。在这些目光后面,他看到了一张张惊恐的脸。那些男人和女人,那些老 人和孩子,他们毫不掩饰地把他们的惊惧刺到瘦子的心中。 瘦子抽搐得更厉害了些,他无法阻止任何人的目光,他甚至不能把自己再隐藏 起来。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脑子里这时现出几个女人的模样来,她们有些面孔已 经模糊不清,有的却清晰可辨。这些女人都曾讥诮过他,她们为一时的讥诮付出了 惨重的代价。此刻,她们全都围绕在瘦子的周围,她们全都指着他的身子哈哈大笑 起来。 瘦子咒骂了一句什么,这些女人便消散了。他的脑袋又开始往外流血,血液透 过他的指缝慢慢下滑,沾在他的身体上。瘦子眼中露出切骨的仇恨来,他毫不畏缩 地回应着那些望向他的目光,冲目光的主人露出最凶恶的眼神。但到了这时候,瘦 子自己知道,他再也不能惩罚任何讥诮他的人了。 他能惩罚的,只能是他自己。 当第一缕阳光从山背后折射过来,落在广场上时,瘦子死去了。他倒在地上蜷 缩着身子,脸上保持着恶毒的表情,但他的目光却再也不能触及到任何人,包括他 自己。 整个沉睡山庄此时都被阳光笼罩,那些血腥的气味在阳光下渐消渐散。 “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雪梅说。 相继醒来的秦歌沙博和唐婉围坐在雪梅对面,秦歌和沙博已经到里面去查看过 了,华雄死在一堆碎玻璃上,那些碎玻璃是一只玻璃瓶的残片,那玻璃瓶内,原本 装着的是秦方柔的标本。 秦方柔纵然是秦歌的姐姐,秦歌也没有胆量上前,他只是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到 了她的身上。 “我只是跑进去打碎了那个玻璃瓶,他跑进来,便摔倒在碎玻璃上。碎玻璃刺 破了他的喉咙,他就这样死了。”雪梅面无表情地说,语气却很轻松。 “你为什么要进去打碎那个玻璃瓶,是为了要救我们?”秦歌疑惑地问,但他 心里却知道肯定不会是这个原因。华雄既然让雪梅给他们注射了麻醉剂,便必然不 会再伤害他们。 “我要救的是我自己。”雪梅说,“因为我不想像这些人一样,被他做成标本。” 秦歌与沙博怔了怔,俱已想到了华雄其实早就心理变异了,雪梅说的话,未必 不可能成为现实。 “现在,你该告诉我关于忘忧草的所有事情了吧。”沙博说。 雪梅沉吟了一下,带些歉意望着沙博:“现在,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 欺骗了你,我发给你的照片,其实是我死去的妹妹雪萍。” 沙博与秦歌对视一眼,再一起看着雪梅。 “我这样做是想有人因为雪萍来到沉睡谷,从而能发现江南的秘密。”雪梅脸 上现出些悲伤的表情,“因为是江南杀死了我的妹妹。” 秦歌与沙博其实早已料到雪萍的死跟江南有关,所以也不吃惊,只等着雪梅说 出整个事情的过程。 “六年前,我嫁给江南。我妹妹雪萍那时候还只有十四岁,江南对我这个妹妹 非常好,我起初并没有生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江南前妻的照片。” 雪梅看看秦歌:“我现在知道了他的前妻就是你的姐姐。我没有想到,雪萍长 得竟然会和你姐姐那么相似,我想到,江南对雪萍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洛丽塔!”沙博脱口而出。 秦歌与唐婉立刻便想到了后来的事情,但雪梅却疑惑地看着沙博。沙博说: “其实江南喜欢上的是你十四岁的妹妹,但因为她还未成年,所以,他跟你结了婚, 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跟雪萍在一块儿。谁也不会想到他真正喜欢的是一个十四岁 的孩子。” 雪梅怔怔地点头。 “但是,在雪萍心里,却是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姐夫。随着年龄的增长,当雪萍 长成一个大姑娘时,她必然要有自己的生活,她恋爱了,或者有人开始追求她,江 南不能看着她被别人抢走,所以杀了她。” 雪梅诧异极了,她不知道沙博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沙博最后告诉了她原因:“我说的这些,都是一个美国作家一本小说里的情节, 想不到,它们会在现实里真的发生。惟一不同的,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爱上洛丽塔 是因为他本身就喜欢年龄小的女孩,而华雄,喜欢雪萍却是因为他的前妻。” 知道了忘忧草的事,其它来到沉睡谷后的疑团便不解自破了。雪梅引秦歌与沙 博去墓地,在请帖上留下那个图案,都是给他们追查雪萍留下线索,并将他们的视 线引到华雄身上。雪萍的坟墓,是她死后华雄为掩人耳目而设,她的尸体则早已被 华雄做成了标本。沙博初到沉睡谷,拿着雪萍的照片询问沉睡谷居民,所有人都说 小镇上没有这个人,那是因为沉睡山庄杜传雄早已用葡萄酒控制了全镇的人,没有 人敢逆沉睡山庄主人的心意行事。还有疯女人何青死时,那对老夫妇连悲痛都要抑 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密室中那个婴儿标本,其实便是何青失踪的孩子。雪萍本 来以为这一切做得很隐秘,却不料一切全在江南的掌握之中,这跟沙博一到沉睡谷 便拿着雪萍的照片去问华雄有推不去的关系。那晚雪梅引秦歌沙博去墓地之后,便 被华雄送到了沉睡山庄软禁起来,直到昨天晚上,山庄里一片混乱,她才趁机脱困 而出,并且引领秦歌等人来到这间密室。秦歌等人进入密室后,她正想着该如何与 他们见面,却不料却被华雄找到。 知道华雄得了白血病,雪梅心里的恐惧开始蔓延,而且,她从华雄的口中听到 “生亦无欢死亦无憾”这句话时,便知道自己再不能等了。如果华雄已经做好了死 去的准备,那么,他在临死前唯一不能放过的就是她。他将两个最喜欢的女人做成 标本,她是他现在的妻子,他一定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才抢先发动,过去打碎了 盛放秦方柔标本的玻璃瓶,本来还想再打碎装雪萍的那一个,但华雄动作快,不容 她打碎第二个玻璃瓶,便已赶到。他气急败坏之下,向着雪梅开了枪,却不料脚下 踉跄,竟会跌倒在玻璃瓶的残片上被戳死。 最后,雪梅说:“我送你们离开沉睡谷。” “等一等。”沙博满脸忧色,“我还有两个学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你说的是杨星和小菲?”雪梅忽然露出异样的神色,目光也开始变得闪烁起 来,“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沉睡谷。” “不可能,他们决不会不跟我们说就独自离开的。” 雪梅看着沙博好一会儿,忽然叹息一声,站起来:“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找你 的学生,那就跟我来。” 沙博等三人跟在雪梅的后面走出密室,外面天已全亮了,透过房子中间的缝隙, 可以见到阳光灿烂地照射在广场上。广场上狼籍一片,有人在哭号,有人开始走动, 那些血腥味已经在阳光下消散得差不多了。 雪梅带着沙博等人来到另一个房门前,说:“你的学生就在里面。” 房门是从外面插上的,沙博快步上前,拉开插销的时候,秦歌忽然抢到他的身 边抓住了他的胳膊。沙博愣一下,接着心里便有了些惧意。 秦歌抢着打开房门。 屋里只剩下杨星一个人了。在他的边上,还有一具尸体,小菲的尸体。 外面的光亮倾泄到杨星的脸上,他惊恐地蜷缩起身子蹲到墙角,嘴里唔唔啊啊 地呢喃着什么。在他的手上,还抓着一块血淋淋的肉,那肉刚从他的嘴上移开,他 的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血液。 小菲躺在一个破裂的酒桶前,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剥去,全身都似在血液中浸 过一般。一些创口处,还有血不断地涌出。 秦歌沙博同时弯腰呕吐起来。 后面的唐婉人影刚到门口,沙博急步回身抱住她,把她拖到外面。唐婉一迭声 问发生了什么事,沙博却不闻不问,脚下不停,一直奔到阳光下面。他的脸色煞白, 大口喘息。 奔到阳光下,沙博脸上的惊恐更浓。 他又看到了满眼的尸体,还有些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在尸体间呻吟哀号的人。 阳光毫无遮掩地落在他们身上,死亡的气息在阳光下,居然也能如此浓郁且诡异。 随后奔来的唐婉也随即在边上呕吐起来。 沉睡谷,已经成为死亡之谷。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