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眉生活在南方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城街道上茂盛的 木棉树。每年初春,料峭的春寒还在小城里飘荡,木棉树的枝头已经盛开火红的 花朵。远远看去,街道上方好似燃烧着熊熊大火,又像是傍晚的云霞落上了枝头。 记忆中那个一袭白裙的小女孩快乐地在木棉树下奔跑,“铃铃”笑语直到许多年 后仍然回荡在清眉的耳边。 清眉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开小城,离开 那些伴她成长的木棉花树。 坐在汽车上,清眉偷眼看坐在身边的男人,忽然有片刻的恍惑,想不起来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生活的。木棉花树在车窗外缓缓飘过,所有的记忆此时 也如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消散。清眉知道,从踏上汽车那一刻起,她告别的不仅是 一个城市,而且是一段生活。 ——她再也回不来长满木棉花树的小城了。 身边的男人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她便更紧地偎靠在他的怀里。男人的胸膛 宽厚而结实,心跳的声音沉重得像鼓点,一下下敲在清眉的心上。这一趟远行俩 人并没有做过多的准备,他们甚至来不及确定自己的终点。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清眉说,她紧紧地搂着面前的男人, 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不论天涯海角,是生还是死”。 男人抱紧了清眉。 伏在男人肩上,清眉听到男人呜呜的哭泣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男人 为清眉落泪。清眉心中的柔情生出来了,她主动去吻男人的脸,并且,尽量把自 己的身子蜷缩起来,让男人的身子能够完全把她包容。 这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清晨的时候,满面倦容的清眉独自拎着包走在凄清 的街道上。又是春天,木棉花树在春天里依然红得像火。清眉并不恐惧即将面对 的将来,却为木棉花树从生命中消失而伤感。 此时的清眉异常消瘦,一身纯白的曳地长裙上沾了些污渍。临出门时,她在 水龙头上用冷水洗了脸和头发,因而她的长发纠结在一起,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一夜不眠让她的眼睛深凹下去,黑色的眼圈让她看起来像刚生过一场大病。 车站里,男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俩人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眼睛始终注 视着对方。清眉无法从男人眼睛里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那里面熟悉的执着与坚 定此刻变作了一片空白。那时候,清眉心里生出许多莫名的渴望来,她迫不及待 要奔到男人身边,抱住他,从此再不与他分开一分一秒。 上车时,按照座次,他们俩很自然地坐到了一处。现在,清眉可以放心地偎 在男人怀里了,她把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靠在了男人身上。 ——盛开木棉花树的城市已渐行渐远。 蒋青退伍回来之后参加过几次朋友的聚会,他们都是他中学时的同学,短短 几年工夫,他们大多与当年已判若俩人。那时候蒋青工作还没有最终落实,成天 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所以,虽然朋友们已经陌生了许多,但他还是很高兴能参加 这样的朋友聚会。 在部队里五年,蒋青觉出了自己和朋友们的距离,所以,当大家热烈地讨论 世界局势、股票行情和那些八卦新闻时,他会默默地坐在边上抽烟。在学校里蒋 青是个很出风头的人,特别是有一年他在车棚里一拳打爆一个高年级学生的鼻梁 后,班里的同学对他大多充满了敬畏。敬畏现在当然早已不复存在,这不是个崇 拜英雄的年代,财富与权力已经成为衡量人价值的惟一尺度。蒋青并不怀念自己 失去的风光,却为自己不得不沉默的处境感到些许失落。 聚会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女人,她们是朋友的老婆或女朋友。这些女人们显然 并不太乐意加入到男人的聊天中去,所以坐在边上也大多显得落寞寡欢。一般到 了晚上十点钟左右,如果男人们余兴未消,便会打发女人回去。蒋青知道朋友们 的心思,这样的夜晚,如果没了女人,男人们可以有更多的娱乐内容。女人们坐 得无趣,早就想离开了,但又不愿意抛下男人独自回家,便会提出来天晚了路上 不安全。这时候,男人们便会把蒋青拖起来。 “让我们的特种兵护送你们回家,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女人们都知道了蒋青在部队里是个特种兵,对他的轻视之心便少了许 多。这时候男人们会随便挑选一两件蒋青在学校时的事迹讲述一番,女人们对蒋 青更是多了一层敬畏。她们看不出来,那个在角落里沉默寡言的男人当年竟是这 样一个风云人物。 每到这时候,蒋青便会尴尬地笑。 女人们没有了借口,只能在蒋青的护送下乖乖回家。 蒋青的朋友中有个叫韦坚的,那时候已经很有钱了,他有一辆帕萨特私家车, 蒋青每次送女人们回家都开韦坚的车。女人们在车上大多不说话,也有的对身边 的特种兵满心好奇,想问蒋青些什么,但蒋青正襟端坐的样子让她们闭了嘴。蒋 青实在不想和这些女人说话,她们是朋友们的老婆,他不想引起朋友们的猜忌, 而且,在学校那会儿,就有很多女生往他跟前凑,但他全都当她们隐了形。朋友 们都知道蒋青不近女色,所以才会放心把自己的女人交到他的手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然后是蒋青的工作落实下来,他被分配到了外 贸下属的一家进出口公司,需要经常出差到西部的西安银川等一些城市,因而参 加聚会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但只要有时间,他还是会风雨无阻参加这样的聚会。 不管怎么样,朋友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这期间,蒋青也带过一个女孩来参加聚会,那是别人给他介绍的女朋友。但 那个女孩只出现过一次,以后朋友问起时,蒋青不在意地笑笑。 “并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娶回去当媳妇的。”他说。 于是,当场便 有几个朋友许诺要为蒋青介绍女朋友,但事情过去好几个月了也没见动静。蒋青 并不是找不到女人的人,所以也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时候,蒋青在单位里已 经能独自处理一些业务了,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到了工作上。 然后是九月的一个周末,蒋青在单位里接到电话,说今晚的聚会在福临路上 的“醉鸡公”。蒋青这天晚上单位里有个饭局,又不想错过聚会,便问他们吃完 饭还有什么节目。打电话来那朋友先诡秘地“嘿嘿”一笑,然后说吃完饭大伙儿 会到云岭桥下的“三宝酒吧”。最后他叮嘱蒋青晚上一定要到,再晚也要到。 蒋青赶到“三宝酒吧”时天不算太晚,才九点多钟,聚会的朋友们已经先他 而至了。蒋青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什么特别的节目,进门后却发现跟平常没什么两 样,男人们分成两拔,一拔在打麻将,一拔围坐在一起聊天。朋友们看蒋青过来, 只淡淡跟他打个招呼,只有先前打电话通知他聚会的那朋友冲他嘻嘻笑了笑。蒋 青觉得他笑得诡异,心里便有些嘀咕。 蒋青还没拿定主意是坐到麻将桌那边,还是凑过去聊天。他目光在屋里四处 逡巡了一番,看到墙角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单薄的身子包裹在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衬衣里,双手始终规矩地摆在双膝 上。她穿了条黑色的短裙,露在外面的大腿白皙得刺眼。女人像是在打盹,低着 头,弯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脸庞,让蒋青没有办法看清她的模样。蒋青目光本没 打算在她身上停留,但就在他即将移开视线的时候,那女人却抬起了头。 蒋青看见了一张凄白的脸。 漂亮的女人在南方城市里随处可见,但蒋青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婉约的女人。 她不施粉黛,毫不张扬,瘦削的脸颊,忧郁的眼神,目光随意地飘过来,便让蒋 青觉得自己被一些忧郁的气息包裹。她的脸庞在幽暗的房间内白得有些病态,深 凹的眼圈微微发暗,像是整夜不眠留下的痕迹。 她的目光随意又坦率,与蒋青对视后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蒋青的心动了一下,慌忙收回了目光。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蒋青目光几次滑过那女人的身子,他在奇怪女人 身上的衬衫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它完全包裹住了女人的身子,却能让视线尽情感 受那身子的小巧。纤瘦的腰肢与微微凸起的胸,会让人想到一个正处在发育期的 女孩,成熟之前那种淡淡的酸涩,足以勾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蒋青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这让他有些羞愧。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女人察觉 到了他的羞愧,他眼角的余光可以清晰地看到苍白的脸颊上挂着的不屑。 不屑让他有了受伤的感觉,他决定再不去注意这个女人。 他又看到了打电话那朋友诡异的笑容。 他心里又一动,想起三个月前最先叫嚷着要给自己介绍女朋友的就是这个朋 友。他又想到了朋友在电话里的叮嘱——一定要来,再晚也要来——莫非,今晚 的聚会里有一项内容跟他有关? 这样想,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墙角沙发上那女子身上,女人立刻便捕捉到了他 的目光,他再次落荒而逃,但心里已经溢起些莫名的希望。 他预感到他和那女子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 蒋青还是凑到了麻将桌那边,仿佛离那女人远一些,便可以把心事藏起。 打麻将的男人有点心不在焉,那边聊天的几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好像 在熬时间。到了十点钟那会儿,韦坚踱到了蒋青面前,先递过来一根烟,然后笑 嘻嘻地说:“又得麻烦你跑一趟了。” 蒋青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那女人,点头:“没问题。” “你送完人可得早点回来。”韦坚笑得诡异,“龙泉宾馆来了几个俄罗斯妞 跳艳舞,大伙儿几天前就攒着劲要去开开眼了。” 蒋青心里有些失望,他已经知道了打电话给他那朋友为什么在电话里那么神 秘。他再回头看一眼那女人,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这时候,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 和那女人发生什么故事了。女人在这里出现,一定是和这里的哪一个男人有关系, 或者是老婆,或者是女朋友。 韦坚揽着蒋青的肩膀走到沙发前,他亲昵地弯下腰俩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 “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我们的特种兵今晚为你服务。” 女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现在,蒋青与她近在咫尺了。蒋青挺直了腰杆,尽 量让自己的目光坦然。现在韦坚的手又搭在了女人的肩上,一副跟她很亲近的样 子。蒋青意识到了什么,落寞的神情在脸上稍现即逝。 “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老婆,清眉。”韦坚说。 清眉。蒋清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微许的沮丧过后,他已经变得坦然。面前 的女人是韦坚的老婆,他已经为适才心里那么多微妙的心思觉得好笑了。 蒋青决定尽快送清眉回去,然后赶回来跟朋友们一块去龙泉宾馆。 因为刚才心里的想法,他对韦坚甚至还有了些歉疚。 韦坚送蒋青和清眉出门的时候,附在蒋青的耳边道:“我这老婆有点古怪, 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送完人赶快回来,我们等你。” 没有人 会说自己的老婆古怪,蒋青心里虽然奇怪,但这已经是与他没有关系的事,所以, 他答应一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韦坚到另一边很体贴地为老婆打开后门,面无 表情的清眉这时冷冷地说:“别太晚了,早点回家。” 韦坚答应着,握了握清眉的手,便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蒋青眼角余光看到了韦坚和老婆亲昵的小动作,他毫不怀疑这是一对恩爱夫 妻,但心里始终有种怪怪的感觉。他觉得韦坚和清眉的动作都太生硬了些,他们 也许是在刻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恩爱。 因为知道这跟他没有关系,所以蒋青在发动车子的时候,就把这些给忘了。 当车子停下,名叫清眉的女人便会彻底走出他的生活。蒋青想,这个女人也 不见得怎么漂亮,而且她的脸色实在是太白了些,在晚上看来,简直就是煞白了。 现在蒋青只想着赶快把她送回家,好回到朋友们的身边。 俄罗斯妞的艳舞也许并不能吸引他,他只是喜欢跟一帮朋友在一块儿的感觉。 朋友是一种力量,可以让人的生活有所倚靠。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