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现在,蒋青心里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那个 晚上之后,蒋青决定彻底忘记那个女人,这是个让他很痛苦的决定。他并不相信 自己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产生了多么难以割舍的感情,而是在很多时候,只 要想到女人在夜色中落寞的背影,他都会感觉是自己抛弃了她。 这是个本 不该有的念头,抛弃用在这里似乎很不合适,但恰恰只有这个词,才能完全形容 蒋青的感受。他无数次地跟自己说,你不是在惧怕什么,如果她是一个别的女人, 你可以义无反顾地守在她的身边,为她阻挡那些让她恐惧的力量。但她不同,她 是韦坚的老婆,你不能与韦坚的老婆发生任何故事,否则,你将遭到所有朋友的 唾弃。 那晚过后的第三天,蒋青单位里有公差,他去了古城西安。事情很快办完了, 他又故意耽搁了两天。西安已经来过很多趟,名胜古迹大多已经去过,再说,蒋 青此时根本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他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宾馆房间内。也 许是因为西安地处西北,气候干燥,蒋青每次来都觉得身体不适,这次更是这样。 他的睡眠不好,白天萎靡不振,而晚上却可以彻夜不眠。好容易睡着了,又不断 被各种噩梦惊扰。那天早晨,蒋青醒来,觉得有些粘粘的液体在嘴唇上移动,他 抹了一把,满手都是血迹。 宾馆里的服务员说,很多初来西安的外地人,早晨起床都会有流鼻血的现象, 因为西安的气候实在太干燥了。服务员建议蒋青以后睡觉时,找两个盆装了水搁 在房里。 蒋青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清洗血液,水的清凉让他有了舒适的感觉。他把整 个脑袋都伸到水龙头下面,酣畅淋漓的感觉过后,他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前 的男人面色苍白,眼圈发黑,嘴唇像龟裂过的田地。 蒋青居然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清眉的影子。 那是个古怪的女人,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她一定是与众不同 的,或许,她身上还带着我们无法感知的一些力量。这一刻,蒋青凝视镜中的男 人,断定这是清眉对自己发出的召唤。 蒋青还想到了很多跟诺言有关的传说。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鬼使神差,蒋青不知道自己那晚为什么要对女人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不是言 而无信的人,所以,他选择了呆在一个气候干燥的城市里,这样,他就可以欺骗 自己,并没有违背承诺。但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他还是逃不脱女人对她的召唤。 或许这是宿命,他这辈子已经注定要与那个名叫清眉的女人发生一些什么了。 蒋青收拾简单的行李,回生满木棉花树的南方小城。 在列车上,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冲动,他想早些见到清眉,弄清楚那一晚她说 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她神智错乱产生的幻觉。很少有人会相信这世上有鬼,蒋青 也一样,那一晚,他只是怜悯清眉形单影只在城市里游荡,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给 了她些安慰。而现在,他发现他已经深陷到女人的故事中去了。 在西安,他生平第一次被噩梦困扰,他回忆不起来梦中究竟都看到了什么, 但每次都是汗岑岑地从梦中醒来。依稀记得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风一样轻 盈,像雾一样缥缈,但它总在最后直直地向蒋青撞将过来,随即,蒋青便会坠入 无边的黑暗。 现在蒋青认定了这些噩梦都与清眉有关。 “我的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女人的声音在梦里 说。 “那个陌生人是谁?你怎么会认识一个陌生人?”蒋青不解地问。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女人忽然贴得他近了些,并且不待他回答,立 刻用充满惊惧且慌张的声音大声道,“我不相信有鬼,但我看到了他们。他们就 在我们的周围,与我们近在咫尺。” 这是那一晚发生的事,蒋青与清眉并肩走在街道上,夜风吹过来,仿佛从黑 暗的深处带来了些诡异的气息。有那么好长一段时间,蒋青脑海里一片空白,只 觉得女人的声音不应该出现在现实生活里。他清楚地明白清眉这些声音只是在向 他表达一个意思。 ——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如果换一个场合,面前说话的换一个人;如果他不是刚刚见过了清眉在车里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哈哈大笑。 但他现在笑不出来。那些风还让他觉出了些凉意。也许并不是因为风。 清眉在车上的恐惧,已经让他想到了鬼,但他不能确定自己所想的。鬼对于 一个现代人来说实在太遥远,也太无稽了,如果鬼真的存在,那么现代很多门类 的学科理论都将被推翻。我们生活在一个人鬼共存的世界,这样的理论只适用于 恐怖电影和恐怖小说之中。 如果这样,又怎么解释女人适才的惊恐呢?还有她煞白的面孔,凹陷发黑的 眼圈,显然都是长期处于惊惧状态留下的痕迹。除了鬼,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此恐 惧? “记不清什么时候了,五年前,也许时间更久,我站在窗边,看到窗外的马 路上站着一个陌生人。陌生人一直在冲我笑,我怕极了,拉上了窗帘,却从窗帘 缝里偷偷往外看。我看到车子从那陌生人身上碾了过去,他却还好端端地站在那 里,还在傻傻地仰着头冲着我的窗口笑。” 蒋青觉得臂上一痛,清眉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回忆往事于她似乎是 件非常痛苦的事,她的指甲再次划破了蒋青臂上的皮肤。 “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但我却看到陌生人离我越来越近。我不认识他 们,我让他们走开,不要再来缠着我,可他们却走进了我的房间,走到了我的身 边。我用被子蒙上头,但是黑暗里,他们更是无处不在。” 女人颤抖着, 眼中的泪已经止不住流了出来。她惨白的脸上充满惊惧,凹陷的眼睛盯着前方的 黑暗,仿佛那里面随时能走出她认识的陌生人来。 风从蒋青的领口吹了进来,他全身的汗毛那一刻都根根直竖起来。女人在他 的身边颤抖,他必须用力挽住她将倒的身体。她的声音像来自一个幽冥的国度, 带着恐惧直撞到他的心上。 这世界上本没有鬼,但他这一刻为什么能够清晰地感知女人的恐惧? 也许那恐惧本来就属于他,而于女人无关。 “我是个古怪的女人,我的古怪只有我丈夫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 要送我去医院,他还把我独自丢在家里。他不知道,我的窗外站着一些陌生人, 他们在我一个人时走进我的房间。” 女人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蒋青需要双手用力才能扶持住她的身子。蒋青 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她小巧的身子现在整个 都在他的臂弯里了,他发现她比想象中的还要削瘦。窄窄的肩,纤瘦的腰,让蒋 青心中的痛感又生了出来,他不知道在这五年或者更久的时间里,这么一个瘦弱 的女人如何承受了那么多的恐惧。 后来清眉伏在他的肩上哭泣时,他紧紧把她揽在了怀里。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这是 蒋青那时惟一能想到的宽慰女人的话。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不仅是一句宽慰人 的话,还是一种承诺。 三十多个小时之后,蒋青站在熙熙攘攘的南方小城出站口,熟悉的场景让他 有了些陌生感。他在南方小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注意到在他身边,还 生活着那么多陌生人。 ——我看到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 蒋青觉得有些晕眩,可能是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的缘故。现在他必须要找 到清眉,他迫不及待想弄明白清眉的遭遇是真是假。他既不能相信这世界上真的 有鬼,又无法怀疑亲眼见到女人流露出的恐惧。这一切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 身体里相互撞击,让他不堪承受。 更重要的是,他想见到清眉。 许多天过去了,那个瘦弱的女人是否更加消瘦? 蒋青走出南方小城出站口正是上午十点多钟,秋日阳光明媚地泼洒在他身上。 出站口外面广场的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木棉树,虽然不是开花季节,但满眼的绿色 在阳光下灿然生辉。蒋青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体内盈荡着充沛的力量。他知 道他已经没有办法逃避将要发生的事,如果一定要来,那么不如爽性让它来得更 爽快些。 蒋青登上一辆去往福厦路的公交车。 福厦路在城市的北边,新城区崭新的楼房如同浓妆的妇人,又像豪门衣衫光 鲜的阔少,南方小城的人们都以能住在这里为荣。韦坚两年前在这里买了房子, 蒋青复员回来后只去过一次,那一次他有置身豪宅的感觉。韦坚的富有超出大家 的想象,特别是中学时代的朋友们,大家都不能把那个在校园里胆小懦弱的韦坚 跟现在的富商联系起来。事实上韦坚的发迹带有很浓的宿命因素,他们家在解放 前便是南方小城首屈一指的资本家,文革中财物尽数充公。到了韦坚高中毕业两 年后,政府落实政策,发还了韦家充公的部分资产。韦坚经商就是那之后的事, 也许他天生就有商业头脑,短短几年间,他便很快进入到了先富起来的人的行列。 蒋青站在小区外面,高耸气派的小区大门有些故作庄严,身着鲜亮制服的保 安看起来便有些狐假虎威。你到这里来能做些什么呢?蒋青怔怔地停在小区大门 前,有些声音在他的心里响起。难道你可以坦然地去敲韦坚家的门?你要找的是 你朋友的老婆,你当然可以为自己寻找一些光面堂皇的理由。你仅仅是怜悯那个 纤瘦的女人,你要弄清楚女人跟你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还因为你在西北城市里 受到了女人的召唤。但你能把这些理由摆到朋友的面前吗?你以为韦坚会相信你 的话?你以为韦坚那时还会顾及到你们之间的友情?你想过被所有朋友唾骂会是 怎样一种境况? 倦意忽然一下子袭来,蒋青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体内涌动的力量,还有 在列车上迫不及待的冲动,这时都像阳光下的冰,缓缓融化了。 也许你该回家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这世界上根本就没 有鬼,所以,你也根本不用为那个女人担心。她所看到的,只是她的幻觉。她的 丈夫要带她去医院也许是正确的,也许她根本就是一名臆想症患者,真正能帮助 她的是医生而不是一个复员的特种兵。 秋日阳光白晃晃地落在蒋青身上,他身上很快就出了汗,他有置身七月骄阳 下被爆晒的感觉。又过了一会儿,他匆匆沿着街道走下去了,走得很快,好像做 了什么亏心事怕别人看到一般。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