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了好久之后,蒋青仍然会想起那一晚,清眉在屋内被陌生人追逐的场面。 如果自己不在那时出现,陌生人一定会抓住清眉,再一次伤害这个无助的女人。 但那一晚清眉怎么会知道他一定出现,却让他百思不解。他问了清眉几次,清眉 也都避而不答。这个疑问一直留在蒋青心里,直到那年冬天,清眉再次跟随韦坚 参加了一次朋友们的聚会,蒋青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晚还有两个朋友的老婆参加聚会,十点多钟,蒋青开车送三个女人回家。 在南方小城里转了一圈后,车里最后只剩下蒋青与清眉。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 清苑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女人不待车子停稳,便迫不及待地把身子偎到了蒋青的 怀里。 时间离那一晚已经有三个多月了,现在,蒋青经常与清眉见面,每次都是女 人紧紧地蜷缩在他怀里。他试图从女人口中了解一些她生活的状况,但每次女人 都会保持沉默。她与蒋青在一起,似乎并不想做些什么,只要这个男人能让他偎 靠,哪怕只有短短的时间,她也会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蒋青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与朋友的老婆不断地幽会,但俩人在一起时,又从不曾做过什么。蒋青常 常想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况之中,很多次下决心要结束与清眉之间的这种 交往。但每次见面,他都不能拒绝清眉蜷缩到他的怀里,女人在他怀里流露的那 种无助,每次都能让他感到心痛。还有女人纤小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也让他 迸然心动。每次他的手抚在女人的身上,都会有些轻微的颤栗。他抑制自己,因 为心里还有个声音时刻在提醒着他,让他和清眉之间有所保留。 ——你已经在和朋友的老婆幽会了,你的保留难道会有人相信?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这个女 人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躲在黑暗里企图伤害 她。我现在所做的,只是保护女人不受伤害。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无 处不在,他们选择了这个女人来实施他们的邪恶。他们原本不该逗留在这个世界 上,但他们出现了,带着邪恶。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能弃女人而去? 现在,蒋青还保持着跟清眉的交往,但正是因为那种保留,他才能不着痕迹 地走到韦坚面前。 这晚在车里,蒋青想到韦坚时,身子不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自己 的保留对于别人其实并无意义,因而心里禁不住有了些恐慌。 女人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蒋青目光闪烁, 忽然有些不敢跟女人对视了。他听到怀里的女人轻轻地说:“你不会觉得我太自 私了些吧。” 蒋青没说话,因为他还不明白清眉到底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有很大的压力,有时候我也想,这样对你实在太 不公平了。”清眉的语气有些低落,“可是,除了你,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 都把我当成一个臆想症患者。我害怕时,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留在我身边。” “不要说了。”蒋青打断清眉,“我愿意留在你身边,这跟你没关系。”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坐了起来,面对着蒋青:“你不是问我,我 弄断保险丝那晚,怎么会猜到你一定会来吗?以前,我顾忌你是韦坚的朋友,一 直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今天,我告诉你为什么。” 蒋青怔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好,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 清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从哪里说起。“难道你没有发觉,只要你跟韦 坚在一块儿,他总会让你替他做一些事情。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很正常的事,但 如果这些事情多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 蒋青想一下,点头道:“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奇怪。” 清眉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发觉没有,韦坚这些年的变化很 大。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的原因,他变得非常自信了。以前他 的性格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胆小、懦弱,常常不敢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的事。现 在他不同了,他变得非常坚强,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觉得畏惧。” 蒋青想到了沧河街上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的缠斗,对清眉的话深信不疑。但 这跟韦坚每次总让他做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跟韦坚还在恋爱的时候,他曾跟我提起过一些你们在学校时的事情。那 时候你很照顾他,如果有人欺负他,你一定会为他出头。所以他很感谢你,对你 还有种依赖。可是,他性格发生转变之后,我想,那会儿的感谢现在对他已经变 成了一种负担。” 蒋青皱眉,清眉的话他有些听不明白。 “以前在学校时,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跟在你的后面,是你庇护了他。 所以,现在你们这些老同学聚会,他要改变朋友们以往的印象。他让你帮他做事, 甚至是些很私人的事,就是想让其它人看到,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韦坚了。” 蒋青怔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韦坚每次让他送朋友们的老婆女朋 友回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有时他还会觉得那是朋友们对他的信任。 如果事实真的如清眉所说,那么韦坚也实在太处心积虑了些。 “韦坚这样做,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对,它对你没有任何的伤害,他只是想证 明给自己看,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胆小懦弱的影子。” 蒋青仍然保持沉默,在他心里,已经对清眉的话再无怀疑。韦坚这样做确实 没有什么不妥,蒋青觉得朋友们在一起时能做点事也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现在 心里有些怪怪的念头,觉得有些事情跟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女人 坐在他的边上,也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俩人沉默在黑暗的车厢里,时间一点点悄 然划过,蒋青骤然想起出来已经很久了,朋友们还在等他回去。他想跟清眉说该 回去了,转头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女人又已经是满脸的惊惧。 这样的惊惧他现在已经不再陌生,只有当清眉看到什么时,他才会露出这种 表情。蒋青毫不犹豫地先把惊惧的女人揽在怀里,这才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 与以往一样,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女人大声地喘息,面色刹那间又变得异样地苍白。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 向蒋青说些什么,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车厢里安静极了,虽然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但蒋青这时亦觉得有些阴冷的气 息正开始在车厢里弥漫,还有种察觉不到的力量正在缓缓逼近。 清眉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车前的黑暗,有好一会儿,蒋青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屏 气凝息,拼命抑制自己的颤抖,好像这时发出任何声息都会让自己置身于极危险 的境地。 ——清眉又看到了陌生人。 蒋青眉峰紧皱,盯着前面的黑暗盯得眼睛都疼了起来。现在,他似乎也能看 到一个虚无的影子在前面缓缓飘动了,但他却看不清那影子的面貌,只是模模糊 糊的一团。清眉看到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影子,因为她每次事后,都可以详细地跟 他说起那些陌生人的容貌。 清眉在他的怀里停止了颤栗,蒋青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充满了恐惧。 “不是他。”清眉低低地说。 于是蒋青便知道了今晚出现的陌生人不是伤害清眉的那一个,他紧张的心情 稍稍平息了些。 “她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好像正是上学的年龄。她穿着件黑色的裙子,还 背着一个包。”清眉轻轻地说。 那个虚无的影子在蒋青眼里便渐渐有了形状,那真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一个包。蒋青还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中间露 出的脸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还有些鲜血正从她的口鼻中缓缓流淌出来。 “那女人在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是血。”清眉说。 血不停地从凹陷的眶里流出来,鲜血映衬在灰白的肌肤上,有些触目惊心的 感觉。蒋青甚至还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夹杂在空气中涌动…… 第二天上午,蒋青起了个大早,出门直奔清苑广场。广场的东侧有一条河, 沿岸是一片狭长的小树林,有很多人在广场与小树林里晨练。蒋青在一排鸟笼面 前停下,鸟笼里的画眉百灵欢快地鸣叫,好像在宣泄它们永无穷尽的快乐。小树 林里有些氤氲的雾气,身穿白色宽松练功夫的老头老太们怡然自得,在他们剩下 的生命里,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沉重的事情。 这一天,那些练功的老头老太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似乎 想打听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这些老头老太的一生里,已经见过了太多 的人情世故,所以,他们宽容地与这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后来,大家说起十多天 前发生在这里的一起凶杀案时,老头老太们注意到年轻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清苑广场往南不到一公里,便是南方小城汽车南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从 那里进入南方小城。十多天前的一天深夜,一个外地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发现 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南方小城并不是小姑娘的终点,她的家在小城西南百余里的 小镇。现在她在南方小城里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 困境,她甚至回不去百余里外的老家了。她离开车站,往北走了不到一公里,便 来到了清苑广场。她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呜呜地哭,她还是个孩子,在北方某座城 市的大学念书,虽然她在学校时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但其实她的心里, 却缺少对突发事件起码的应变能力。 第二天一早,晨练的老人们发现小姑娘死在广场边的小树林里。小姑娘衣衫 不整,目齿尽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淤痕,颈上有明显被扼过的痕迹。警察 封锁了现场,走访了广场附近的一些小商店。一个茶座的老板目睹了惨案发生的 整个过程。几个醉鬼把小姑娘拖到小树林里,强奸了她。茶座老板讲述时悔恨不 已,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精神恍惚,每每有相熟的客人到茶座来,他便 会拖住人家,喋喋不休地讲那晚发生的事。 “我真恨我自己,我看到罪恶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多 么愤怒,我想冲上去解救那个小姑娘,我甚至已到厨房里找了把刀绰在手中。可 是,我除了远远看着,竟然没有勇气真的冲上去。我在这里开店,我知道那几个 酒鬼是这附近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可以毁了那小姑娘,也可以轻易毁了我。我 刚结婚两年,我的孩子还不满一岁,没有了我,他们的下半生将过得极其凄惨。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恶棍糟蹋了那个小姑娘,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掐 死了她。那些恶棍是禽兽,我是他们的帮凶,我原本可以阻止那场罪恶发生的。 我好恨我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袖手旁观,我一定会像个真 正的男人那样冲上去……” 很多人都预感到,茶座老板这一生都将过得极其黯淡。 老人们最后对那年轻人说,糟蹋小姑娘那几个恶棍现在已经被公安局给抓了 起来,小姑娘也算能瞑目了。 老头老太们看到年轻人迷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这才沉重地说 :“我看见她了,就在昨晚。” “你看到了谁?”老头老太们有些没听明白。 “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小姑娘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她的包。她还在这 广场上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老头老太们那一刻身上都有了些寒意,他们觉得面前年轻人的声音像来自另 外一个他们所未知的世界。 蒋青说完那些话便离开了,那天之后,很多老头老太都在传说被害小姑娘的 鬼魂回到广场的事。后来有人加入进来,他们也说在广场上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黑 衣女人,她还在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 中文阅读网